孫紹振
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的兩篇同題游記《游高粱橋記》,寫的是同一個地方景致,同一種季節(jié)月份,但卻有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主題。一個贊美自己,美化得很高雅,高雅到以一般游人皆為癡呆;一個批判自己,批判得很嚴厲,嚴厲到說自己無恥。把這兩篇散文放在一起來讀,這對我們當前一味耽于美化詩化的游記散文應該有相當?shù)木尽?/p>
袁宏道寫的《游高粱橋記》,贊美高粱橋初春的景色,垂楊十余里,流急而清,清到魚鱗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這種從效果上著筆寫水清的方法是傳統(tǒng)的。不過,這篇文章增加了一點,從幾席間觀望寺廟,有一種閑情逸致,覺得眼前一切都是為自己而存在:“朝夕設(shè)色以娛游人?!?/p>
寫到這里,只是概括地稱贊高粱橋的美好,還沒有具體寫到游覽。下面一段才是敘事記游:
趺坐古根上,茗飲以為酒,浪紋樹影以為侑,魚鳥之飛沉,人物之往來,以為戲具。
這是很高雅的情趣。趺坐(盤腿而坐)“古根”上,就暗示著不求一般的物質(zhì)享受,而是以自然為美。古根不像椅子那樣舒服,但是情趣卻自然?!败嬕詾榫啤?,以茶當酒(古詩有句云:“寒夜客來茶當酒”),比之飲酒要高雅。作者在下文中,就是拿這種情趣與“彼筵中人”(擺宴飲酒的人士)對比。飲茶比飲酒要清淡,淡和雅相聯(lián)系,淡雅了層次就高,即為高雅;濃了,則不一定雅。山水之樂甚于酒,審美價值超越于物欲,也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傳統(tǒng):“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這是歐陽修總結(jié)出來的。有情趣,還得有景,情與景偕,情景交融,才有詩意。故下面寫“浪紋樹影以為侑”,是很雅致的。茶為酒,已經(jīng)是淡雅了,而下酒的菜,則更淡,象征性的?!袄思y樹影”,在一般人看來,既不是菜肴,也算不上美妙的風景。但是其中有水的空靈,陽光的透明。至于“魚鳥之飛沉”,則更是自然之趣。天水一色,都是透明的,見魚之游,如觀鳥之飛翔。后來毛澤東有“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名句,也許和這種情景不無關(guān)系。在這種情境中,作者是很超然的。把魚鳥之飛翔和人物的往來,當成好玩的景象(“以為戲具”)。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從以下四個方面來強調(diào)自己沉醉于“山情水意”。
一是以淡雅之茶代替酒,避免被口腹之欲沖淡超然物外的雅趣;
二是對于拘于世俗之欲念的“筵中人”,顯示一種藐視;
三是設(shè)想那些筵中人,耽于世俗的人,對于自己樂趣的不理解:“堤上游人,見三人枯坐樹下若癡禪者,皆相視以為笑。”以為自己是呆和尚,可見其蠢,寫他人的“相視以為笑”,卻表現(xiàn)出作者不以相視而笑為意,越發(fā)顯得自得其樂,超凡脫俗;
丈四丈是針對世俗丈之人,表白丈自己的優(yōu)丈越:“彼筵丈中人,丈喧囂怒詬,山情水意,了不相屬,于樂何有也。”筆力就在于取兩種樂趣的對比,顯示自己的高雅。
這是一篇游記,從字面上來說,重點、焦點、感人之點應該是在游的過程中。但是從上面的分析來看,游的過程中,所見之景,如“柳梢新翠,山色微嵐,水與堤平,絲管夾岸”,和世俗之人觀感也許區(qū)別不大,最大的區(qū)別不在于游,而在內(nèi)心感受,對于樂和趣的感覺。世人以為癡者,我以為樂;世人以為樂者,我以為呆。
游記當以特殊的情趣、獨特的性靈為主脈,而不當以景物為主干。景物美則美矣,然人所見可略同。略同之景,難以為文;而不同之情與趣,方為文章之靈魂。
袁宏道之弟袁中道同題散文,也說明了這一點。
宏道的文章,記三月一日之游;中道的文章,記三月中旬之游。三月一日已經(jīng)“柳梢新翠,山色微嵐,水與堤平”;三月中旬卻是“楊柳尚未抽條,冰微泮”“飚風自北來,塵埃蔽天”。如果不是同一年,則物候之差,何以如此巨大?如果是同一年,作者所取之異,何以如此之懸殊?
這個問題要從袁中道的文章中求解。
袁中道的文章,竭力強調(diào)北京春日實在煞風景。先是所見不美:北風勁吹,弄得“對面不見人”。更有力的一筆是,風吹得沙子“中目塞口,嚼之有聲”。一般寫景象,大都著重于眼耳之間,以視覺與聽覺為主;而這里卻寫到觸覺,引出特殊的聽覺,一點沒有春天的感覺,甚至比冬天還要掃興。穿上厚皮襖“猶不能堪”,游興完全敗壞,只能狼狽逃離。折騰到黃昏,忍受“百苦”以后才到家,還要加上一筆:“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礫礫?!边@一筆,不僅僅是寫北京春天的特征,而且是寫作者擺脫折磨以后,心中之余憾未消。
把春天寫得比冬天還差勁,是為了什么呢?看了下面才知道,這是反襯。
想到自己家鄉(xiāng),“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雜花爛城野,風和日麗”,可以過舒服的小日子,但是偏要風塵仆仆,折騰到京師來,干什么?下面的回答直截了當:“為官職也。”就是為了當官。這句話接近于口語,很是坦率,沒有用比較委婉的“仕進”之類的文言語詞,在封建士大夫,這樣不顧臉面是很不容易的。更坦率的是,說自己“屢求而不獲”,完全是白忙活,瞎折騰。這樣的坦率,在中國古典文人中是很罕見的,也是很可貴的。
這就是明清小品中真正的“性靈”,五四散文興起,能夠迅速取得重大的成就,就得力于繼承了這種寶貴的傳統(tǒng)。
把矛盾無情地揭露出來以后,文章已經(jīng)不僅僅是游記,而且是對自己的拷問:這樣自尋煩惱,自討苦吃,為了什么呢?
先是“予以問予,予不能解矣”,自己也感到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有游就應該有文字記載(游也宜書),記載些什么呢?
書之所以志予之嗜進而無恥,顛倒而無計算也。
這可真是最勇敢的一筆。寫文章、寫游記不是為了詩意,不是為了美化自己,而是把自己的恥辱記載下來。這里用了一個口語色彩極濃的字眼——“無恥”。前文還比較含蓄,說自己荒謬,用了一個挺古典的詞語——“舛”(吾見其舛也)。舛,就是荒謬的意思。但沒有直接說荒謬,用古代漢語的“舛”,就比較文雅、含蓄一點。到這里卻用了一個在程度上最嚴重的、最沒有回旋余地的話語。對自己毫不容情到不怕自我暴露、自暴其丑的程度。古人云:“文以載道?!倍髡邊s把載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之道的散文用來進行自我批判,徹底放下了士大夫做文章的架子,實際上變成了言志,言個人之情志,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這種文章,在中國古典游記中是獨創(chuàng)一格的。它的特點是:不以抒情和詩化為目的,反倒在沒有詩意、煞風景的地方入手;不追求自我美化,反倒自我暴露,自我批判,甚至到不怕丑的程度。
這對我們今天文本分析有啟示,同樣對作文教學也是有深刻警示的:游記是寫景還是寫心,寫不同他人的心為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