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

一

1998年，我上初三，身邊的一切仿佛都進入了青春期。有人開始戀愛，有人開始染發(fā)，有人成天聽崔健，有人自稱陳浩南，有人在衣兜里裝個打火機，有人往書包里藏把刀。那一年，還有一個叫喬丹的運動員，在鹽湖城體育館投入了絕殺一球，宣布退役。

我為此失魂落魄，甚至開始為這個世界擔憂——沒有了喬丹，美國總統(tǒng)是否還吃得下早餐，大人們是否還有心思上班。然而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身邊穿公牛球衣的朋友們，大多換上了湖人的隊服，開始討論一個叫做科比的年輕黑人。我實在找不出理由跟他們打一架，沮喪地意識到——并不是誰都需要喬丹。我賭氣收起了所有跟喬丹有關(guān)的雜志、海報和明信片，拒絕再談?wù)摶@球。

接下來的日子，我心不在焉地轉(zhuǎn)踢足球，司職后衛(wèi)，卻總是忍不住手球。在這個位置上手球是比較容易激怒己方隊友的，于是，只要有我上場的球賽，就經(jīng)常會看到本隊的羅納爾多們（其中還混雜著一兩個巴喬和巴蒂斯圖塔）情緒激動地圍著我，最開始無非是指責我跑動消極，沒有看住對方的羅納爾多、巴喬和巴蒂斯圖塔們，低級失誤送了對手點球；到后來是批評我對比賽不夠嚴肅——為什么，在足球場上，穿著一件23號的籃球背心？

當年我還非常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就去了趟體育用品商店，挑了一件稍微素一點的足球球衣。對比賽表現(xiàn)出巨大誠意的我，手球的情況卻一直沒有得到改善，直到我被宣布不再上場。

這個消息對于一個尚未完成義務(wù)教育的年輕人，已經(jīng)算是非常大的打擊。意志消沉但智商極高的我去參加了很多理科奧賽，拿回一堆獎。但在校園里，一個男孩兒如果不是籃球場或者足球場上的明星的話，基本上是沒有什么早戀機會的。女孩兒們通常一臉崇拜地在球場邊觀賞自己的男友搶斷或者摔倒，而不會用同樣的表情看自己的男友算數(shù)學題從來不用演算紙。所以，榮譽等身的我每次路過球場還是傷心欲絕。那種心情就像一個“混不好就不回來了”的有志青年終于當上了暴發(fā)戶開著寶馬回來，卻看到自己的姑娘嫁人了。

被足壇封殺后，除了擦玻璃，我也沒怎么再穿過那件球衣。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是皇家馬德里。從那以后，只要有皇家馬德里的比賽，我從情感上就比較希望他們贏，好像我真的對他們有所虧欠一樣。這件球衣還告訴我，并不是誰都需要你。

二

上大學后，最重要的兩門選修課便是——戀愛和失戀。我們班的一個男孩兒，在大一的上半學期便群發(fā)了十多封情書，可謂只爭朝夕。此君文筆中上，情書里偶有金句。但情書發(fā)得多，穿幫應(yīng)難免，其中的一句就被其中的。一個姑娘滿心歡喜地貼到校內(nèi)論壇上炫耀，并用作標題。版主一看標題不錯，就給加了個精華，置了頂。當天，就有姑娘表示，這篇置頂?shù)那闀彩盏搅耍瑳]幾天，所有收到情書的姑娘就都到這個帖子里報到了。再之后，群發(fā)情書君的大學生活，基本上是在姑娘們的黑名單里度過的，直到畢業(yè)都沒有追到過一個姑娘。

而住在我對門宿舍的一個男孩兒，幾乎每天都在失戀。每次我去他宿舍借作業(yè)或者找煙，都會發(fā)現(xiàn)他在紙上寫寫畫畫，都是姑娘名字和一些愛恨交加死去活來的狠話。起初我會觀賞并安慰一下，后來發(fā)現(xiàn)，紙上的名字頻頻更換，而這些姑娘，沒有一個跟他戀愛過。我恍然大悟，這分明是在享受得不到的感覺啊。不停失戀君的本科四年，是成功失戀的四年，只是誰都沒見他談過一次戀愛。

另一個是我玩樂隊時候的主音吉他手，長相好，又多情，很受女孩兒歡迎。主音吉他君和群發(fā)情書君以及不停失戀君不一樣的是——我認識他的這么多年，他換了十多個女朋友。他的愛情往往是，第一眼愛上一個姑娘，過不了多久，再第一眼愛上下一個姑娘。主音吉他君并不認為自己欺騙過誰的感情，因為他恨不能為每任女友都寫首歌，以證明每個都是真愛。由于我們常在一起排練，所以我見過他每一任女友，也幫他處理過每次分手的善后。被分手的姑娘往往想不通，又找不到他的人，就只好跑來問我——他昨天還這么愛我，怎么會這么快愛上別人？起初我哄勸——他其實很愛你，他只是年輕沖動不懂事，你這樣好的姑娘，他以后一定會后悔離開你的。后來發(fā)現(xiàn)越這么說，姑娘就越是走不出來，甚至開始比我還擅長找理由安慰自己。我便只好實言以答——他其實誰都不愛，他只是愛談戀愛。

上班后，社交便也多了。前幾年我在一家公司做市場總監(jiān)，每天下班前總有行內(nèi)行外的朋友打電話來約吃飯，張口必稱兄道弟，生活熱鬧。有天我突然決定辭職去旅行，之前總打電話來的朋友，聽說我心和身體現(xiàn)在全都在路上，便大多不再打來了，生活慢慢回歸了清靜。起初我感到失落，覺得自己不再受歡迎，這些朋友也不再需要我，甚至懷疑自己的人品出現(xiàn)了問題。后來明白，這些不再聯(lián)系的朋友，不過是兩張名片問的交情。把你當朋友的人，不在意你名片上是誰；跟你的名片交朋友的，不在意誰拿著這張名片。

這樣的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比如，我的一個朋友不允許男友單獨見任何異性，每天無端吵鬧。我的一個同學為了不跟出軌的老公離婚，每天忍辱負重。我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只是很惋惜，看到身邊很多人把自私和虛弱錯當成了愛，犧牲了兩個人的幸福。還有我的一個同事每天擠地鐵，卻用半年工資買了個香奈兒的包。我的一個表弟每天無所事事，卻跟下崗的父母要錢買了輛不便宜的寶馬。我也并沒有任何譏誚的意思，只是很心疼，看到身邊很多人為了追逐光鮮，委屈了太多生活。

三

你到底需要一個包，還是需要一個名牌？

你到底需要一輛車，還是需要讓別人看到你有一輛車？

你到底需要這個朋友，還是需要這個朋友的資源和人脈？

你到底是需要這個女孩兒，還是需要有個女孩兒？

你到底是愛上了這個人，還是愛上了愛情？

那些為了“不分手”而失去的自我，那些為了“不孤單”而丟棄的矜持，和那些為了“有人愛”而出賣的高貴，自己的需要競?cè)绱司哂袀窝b性。

原以為，實指望，誰料想，怎奈何，要說世間不快樂事，此十二字大抵可以寫盡。所謂不快樂，無非是因為有需要，卻沒有得到滿足。不管你愿不愿意，“有需要”和“得到滿足”實在是兩回事，并不存在什么順理成章。你需要～個人，這個人并不會因此而有了需要你的義務(wù)。我聽到的很多爛情歌，都在唱我愛她她卻不愛我，唱得撕心裂肺。每當此時，我就難免刻薄地在內(nèi)心浮現(xiàn)出兩字：“活該”。如果你愛的人不愛你都算是一種意外，那你這輩子剩下的事情就只有不停地原諒別人了。但若是這虧欠根本談不上，你的原諒是否還成立。

我們要活很久，能做的事情其實不多，能做成的事情則更少。此刻能做的事情便是，問問自己需要什么，并努力讓自己得到，問問自己需要誰，并讓對方知道。

至于這個世界是否需要你，那是這個世界的事情，如果不夠強悍到跟這個世界講道理或者談戀愛，請至少別自作多情地認領(lǐng)這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