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
內容摘要:通過梳理遲子建創(chuàng)作及其人生經(jīng)歷,找到遲子建早期小說中悲憫情懷的表征及其演變,另外從整體上把握遲子建早期小說對“悲憫情懷”的踐行和堅守,并嘗試從中發(fā)掘“悲憫情懷”推演出的種種豐富蘊涵。
關鍵詞:遲子建 早期小說 悲憫情懷 構建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壇上一位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文學使命的作家,自20世界80年代步入文壇以來,遲子建便以知識分子特有的憂患意識為指歸,以故鄉(xiāng)漠河為支點,執(zhí)著于白山黑水間的鄉(xiāng)土書寫。特別是她早期的一系列小說,一直關注故鄉(xiāng)那些勞苦于中國底層中的弱勢群體,關注他們的生存境遇及他們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和悲劇性的命運,揭示他們生活中的“美”和人性中的“善”。對表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善良與丑陋、高尚與卑鄙,遲子建更多的是報之以悲憫的態(tài)度,并給予溫情的撫慰,展現(xiàn)了一個女作家獨特的悲憫情懷。
一.遲子建早期小說悲憫情懷溯源
“悲憫”一詞,較早見于清·黃宗羲《朱人遠墓志銘》:“人遠悲天憫人之懷;豈為一己之不遇乎!”悲憫情懷就是心系蒼生,關心他人,哀嘆時世的艱難,憐惜人們的痛苦。它是作家的良知與民間、底層或苦難相遇時所產(chǎn)生的真誠而深切的精神活動。在遲子建幾乎每一部作品中,每一個人物形象身上,都流露出了郁結在作者心中的無限深沉的悲天憫人的情懷。這種情懷源于作者的自身經(jīng)歷、個性特征及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
1.遲子建悲憫情懷緣自黑土地的滋養(yǎng)。東北作家遲子建誕生和成長于寒冷的北極村,在她的自述散文《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中,就明確談到環(huán)境本身深刻地影響其創(chuàng)作:
我對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我的故鄉(xiāng),與我的童年,與我所熱愛的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1]
北極村一年有大半時間被冰雪覆蓋、溫度最低達到零下四十度。生存環(huán)境惡劣,生活的艱苦,形成人們堅韌達觀的品格。人們更加豁達地看待生老病死,他們并沒有高深的理想追求,而是憑借著堅強、執(zhí)著的信念努力創(chuàng)造生活。但由于文明發(fā)展滯后的“原始性”,小人物執(zhí)著而又悄無聲響地活著,輕易而毫無價值地死去,這使遲子建體會到黑土地里鄉(xiāng)民瑣碎平庸的生存狀態(tài)里充滿著濃重的悲劇意識,從而萌生感人至深的悲憫情懷。
2.遲子建悲憫情懷深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浸潤。對生命的尊重、熱愛和悲憫構成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主體精神取向,這種對生命的感受,除了作家從小具有細膩感知自然和人性的稟賦之外,與少數(shù)民族獨特的民俗風情文化特征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北極村一帶自古以來一直生活繁衍著眾多的民族。這些生活在嚴寒地帶的人們,一般靠牧馬漁獵為生。聚居在這里的鄂倫春、鄂溫克、赫哲族等少數(shù)民族,至今信奉薩滿教,薩滿教認為萬物和人都有了靈魂,人死后,生命的肉體消亡,但思想的靈魂不滅,北極村一帶就盛傳著許多關于薩滿教的神鬼故事。神話、傳說不僅孕育了遲子建豐富的想象力和富于幻想的浪漫氣質,同時也培養(yǎng)她一種文化觀念,就是相信萬物有神或萬物有靈。這種有靈論和泛神論正是薩滿教的基本觀念。長期受此熏陶,讓遲子建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憐惜,從而在描寫生活的困頓和人生的悲劇時,總有悲憫之感在遲子建筆端油然而生,如影相隨。
3.遲子建悲憫情懷來自佛學思想的熏陶。佛教禪宗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深深積淀在作家的個性心理結構中,由于對佛教有著特殊的感情,遲子建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自己的原則。
只要是在家里,每逢初一和十五我都要吃素的。平常吃葷的,人確實有些浮躁和不耐煩,能夠時常吃點素,會有一種清爽寧靜的感覺?!运貢谷说撵`魂得到意想不到的凈化。[2]
遲子建認為,人性善是中國佛家學說的核心,特別是“善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性的設計,它包括我們常說同情心、惻隱之心,羞恥之心等等,遲子建從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從不同的角度開掘這種“善心”,使它成為作者對生活的認識,對社會審美價值的取向,如《花瓣飯》《親親土豆》表現(xiàn)在困境中夫妻之間互相扶助,不離不棄的愛情;《送行精靈》、《鴨如花》則表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同情與關愛;《逝川》、《日落碗窯》則描述了鄉(xiāng)親鄰里間的互助與無私。遲子建小說中信奉人性善,悲憫人性的惡,無疑是她所追求的佛教理想人格的具體體現(xiàn)。
二.悲憫情懷在小說中懷抒發(fā)的藝術視角
視角原本作為一個影視學概念,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實質是作者透過自己的作品,反映外部世界,窺視人類內心情懷的眼光和角度,它是作者主觀情感在作品的聚焦點。
1.兒童視角。遲子建是從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作家,她曾坦言童年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北極村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度過了難忘的童年,……于是我在寫《北極村》……如饑似渴地追憶那種短暫的夢幻般的童年生活?!盵3]
所以早期遲子建的小說常常喜歡通過兒童視角展開敘述,并用神圣的筆墨和悲憫情懷直逼生命的本真, 探尋遠離都市, 未受現(xiàn)代機械文明和價值觀浸染的質樸、純潔的童心童趣,作為構建人性美人情美的基礎。如《北極村童話》里迎燈的敏感多思,《逆行精靈》中豁唇的率真無忌,《霧月牛欄》中寶墜兒的深情,《芳草在沼澤中》聾啞兒的聰慧,《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云領的懂事,《采漿果的人》中大魯二魯?shù)暮┖?,這些令人喜愛的孩子既傳達了作者對真純人性的贊美與張揚,也是對現(xiàn)實污濁的一種抵制與反抗。
《清水洗塵》講述的是一個與洗澡有關的故事。禮鎮(zhèn)有一年一次年前洗澡的習俗,天灶從8歲開始負責為一家人燒水洗澡,因為生活艱辛,洗澡水是循環(huán)再用,天灶“總是就著家人用過的水洗澡”,但他內心固執(zhí)地渴望“一盆真正的清水”來為自己享用,而這個愿望卻一直被家人忽略著。成長中伴隨著被忽視的憂傷、青春隱隱地悸動。天灶執(zhí)意地堅持著,13歲的他終于贏得清水洗塵的權利。
當然,悲憫情懷產(chǎn)生的前提條件和核心要素是要有一顆無私的、深沉的、博愛的、同情之心,只有這樣才能對他人的不幸遭遇充滿關心與同情。作者正是追求這種心靈深處具有穩(wěn)定、永恒、普遍的有價值意義的東西,再加上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平和與創(chuàng)作視角的下移,使作者以兒童的目光去探視世界,在作品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悲憫情懷。endprint
2.動物視角。遲子建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也正如她自己所認為:“一個作家,一成不變是非??膳碌模兓偸乔那牡?,就像一個人的成長……”[4]所以在遲子建小說里,除了有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鄉(xiāng)親、鄉(xiāng)情之外,還常常描述了一些可愛的小精靈——動物。作者采用動物視角,希望能引起人們對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對人類自我的重新審視。
小說《一匹馬兩個人》敘述了一匹馬與一對老夫妻之間的故事。老夫妻唯一的兒子因為強奸罪入獄后,家里一下子敗落下來,留下的老馬只能與老夫妻相依為命,老夫妻把對兒子的情感轉移到老馬身上,老馬也知道老夫妻離不開它。老太太死后,是它陪著老頭度過最難過的時候?!对竭^云層的晴朗》的一只碩健的黃毛狗,它以自己的遭遇控訴了人類的無情與自私。當?shù)刭|隊員遇險時,“我”奮不顧身救了他們的命,他們獎賞了“我”,但等他們借用完“我”后,卻把“我”無情拋棄了。
在這里,遲子建對可憐的、弱小的、無助的動物表達了深深的自責與悲憐。當人殘忍地對待動物時,人不僅開始泯滅同情心,而且已經(jīng)在無視生命的內在價值。人類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實質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反映。對待動物的暴虐與殘忍是人類的一種劣根性。
遲子建還以自己的作品告訴我們,動物也具有內在的價值和生存權利的生命體,生命只有長短之分而沒有貴賤之別,那些在我們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動物,也有自己的情感活動和感知能力,也尋覓著、呼喊著關愛和溫情。道德倫理和生命關懷不僅僅限于人類的,人類應該給予動物更多的同情和憐憫。
3.女性視角。作為一名女性作家,遲子建對世界的看法以及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方式總會不自覺地受到性別的影響,使她的作品呈現(xiàn)一種有別男性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格,她悲憫的情懷、敘述的基點更多地放在展現(xiàn)中國底層社會及鄉(xiāng)土女性的生命形態(tài)和沉重、凄涼的生存境況上。
遲子建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婚戀悲劇的主角。這些女性有的身心被蹂躪,有的身受殘害,她們都是愛情的失敗者。女性的優(yōu)秀有時反而是悲劇的根源,男人對她們只是欣賞,但不接納,更不敢娶她們?!妒糯ā防锏募材贻p時很美,“她發(fā)髻高綰,明眸皓齒,而且性格開朗,樂于助人,受人喜愛。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沒有更優(yōu)秀的男人來駕馭,那么這個女人只能是獨身了。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一時難以消退,所以吉喜的悲劇有了悠長的歷史感和對文化反面警示的意義。盡管她們既美貌又能干,但是她們的命運卻并不太好。在《秧歌》中小梳妝的美,使得四鄉(xiāng)的男女老少幾乎都為她著迷。有人對她思念成疾,有的人為整夜看演出,女兒的腳趾都凍壞掉了。但小梳妝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她唯獨鐘情于商人付子玉,可是付子玉卻有好幾房的姨太太,她一直苦苦等待,為不可期待的愛情耗費了大半生,最后選擇在熱鬧的元宵節(jié)落寞地服毒自殺,了結自己的一生。
總的來說,遲子建以女性的視覺觀照人生、并塑造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主要有兩個顯著的特點:第一,她在書寫的過程中,尤為善于突出女性在鄉(xiāng)土底層生存的困惑;第二,盡管彰顯了女性的生存困惑,但遲子建沒有讓她筆下的女性走向絕望,走向墮落,而是讓她們在不幸中堅強地活下去——只要有生命在,就有希望在,這正是遲子建“悲天憫人”情懷之所在。
綜上所述,正如米蘭·昆德拉說過,文學是對人的存在的發(fā)現(xiàn)和詢問,所以,能以冷靜的心態(tài)展現(xiàn)社會與人生的復雜性,用悲憫的情懷去關注社會人生的殘缺與不幸的作家還是不多。遲子建以其深邃的洞察力和溫熱的同情悲憫之心,傾注了對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活和自我認知的思考,在其作品中時時閃現(xiàn)出質樸善意的人文光輝和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正是當代文壇所需要的。
同時,我們還是感覺到悲憫情懷帶給遲子建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些遺憾,可以說,作者憑借那份濃厚鄉(xiāng)情,理想的人生信念,細膩的藝術感覺,為我們營造一個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家園,并成功地逃離了與現(xiàn)實生活種種卑鄙、兇殘、丑惡的正面沖撞,因而較長久地保持她作品那種潔凈、高尚的藝術風格。但從某個角度來講,遲子建的悲憫阻礙了她對人性的細微而又縱深的挖掘,影響了批判現(xiàn)實生活的力度和深度,這正是遲子建早期小說的局限性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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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志偉.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意識評析《作家》2011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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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樸素.溫馨與難言的憂傷——遲子建小說的氣味《作家》201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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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陳麗.論遲子建作品中的莊禪文化因素.江西教育學院學報,2010,2:8
注釋:
[1] 遲子建.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小說評論,2002,2:37
[2] 遲子建.我伴我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1:266
[3] 遲子建,周景雷,文學第三地,當代作家評論,2006,4:45
[4] 陸梅,遲子建.面對磨難的時候,更熱愛寫作.中華文苑網(wǎng)作家訪談
(作者單位:廣東陽江市廣播電視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