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一、反人性者的人性

是誰在反人性呢？反人性者的人性又是一種怎樣的真相呢？

1.吃人者

吃人者又分為兩類。一類是冷酷的吃人者，譬如魯四老爺。祥林嫂活著的時候他沒給過她一個好臉色，除了皺眉，還是皺眉（祥林嫂初到魯鎮(zhèn)時他“皺了皺眉”，祥林嫂被婆婆捉回時他“皺一皺眉”，祥林嫂再到魯鎮(zhèn)時他“照例皺過眉”）；祥林嫂死去的時候，他高聲罵她是個“謬種”（相當(dāng)于“掃把星”），死得不是時候。這個冷酷保守、道貌岸然的道德君子，骨子里卻是個愛貪小便宜的市井小人。得知祥林嫂被婆婆捉走的消息時，他說：“可惡！然而……?！薄翱蓯骸?，是因?yàn)閷Ψ酱蚬凡豢粗魅?，侵犯了他這個主人的威嚴(yán)；“然而”，是因?yàn)樗J(rèn)為祥林嫂私自出逃有違禮教，這也是她應(yīng)有的下場。午飯后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來了，魯四老爺又說：“可惡！”這是在向衛(wèi)老婆子表達(dá)他的不滿：一來責(zé)怪衛(wèi)老婆子辦事欠妥影響了魯家的名聲；二來呢，為祥林嫂一走當(dāng)天的午飯受到影響，自己的老婆孩子只好親自下廚（“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而生氣。待衛(wèi)老婆子保證下回“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他又說“然而……”，是因?yàn)樗懒黼y找到一個像祥林嫂那么安分耐勞的女工，祥林嫂的離開，未嘗不是一種不小的損失。這個告誡老婆說，祥林嫂“敗壞風(fēng)俗”、“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的人，卻天天親口吃著祥林嫂親手做的飯菜而且心無芥蒂。祖宗嫌臟的東西，他可不嫌臟。既如此，還祭什么祖先呢？“聽命勝于獻(xiàn)祭”，祖宗覺得不好的東西，就應(yīng)該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才是啊！偏偏又為了省幾個工錢，拿一個祥林嫂頂幾個人用：“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竟沒有添短工?！辈⑶蚁榱稚┑墓ゅX，全積存在主人那里，自己一文錢也不花。這樣便宜的勞動力，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在金錢利益與他所謂的道德節(jié)義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前者。這無異于他親手給了他所信奉的禮教一個響亮的耳光。

另一類是溫和的吃人者。譬如四嬸。相對于四叔，四嬸看起來溫和許多。然而骨子里仍舊是一個吃人者。她初次留下祥林嫂，只是因?yàn)榭此駛€“安分耐勞的人”，“實(shí)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祥林嫂被婆婆捉走后她念叨起祥林嫂，只是因?yàn)椤昂髞砉陀玫呐?，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她聽說祥林嫂被婆婆逼迫改嫁時驚嘆“阿呀，這樣的婆婆！……”并非為祥林嫂抱不平，乃是對祥林嫂的婆婆的貞節(jié)觀大跌眼鏡（哪有婆婆逼兒媳婦變節(jié)改嫁的？）；祥林嫂再到魯鎮(zhèn)時，悲慘的故事雖然也曾博得四嬸“眼圈”一“紅”，但兩三天之后，四嬸便開始對“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的祥林嫂“頗有些不滿”，祭祀祝福的全部活計(jì)，從前由祥林嫂“一人擔(dān)當(dāng)”，現(xiàn)在卻容不得她插手；祥林嫂捐了門檻回來坦然地準(zhǔn)備被接納，四嬸卻一聲斷喝，斷了祥林嫂的活路；祥林嫂的精神完全崩潰之后，四嬸當(dāng)面表達(dá)嫌棄和警告：“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p>

冷酷的吃人者和溫和的吃人者，只是皮相上的區(qū)別，一個長得難看一點(diǎn)，一個長得順眼一點(diǎn)罷了，骨子里是一樣的嗜血者。他們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個人的實(shí)用價值、經(jīng)濟(jì)價值，人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完全物化了。反人性，他們是始作俑者。

2.被吃者

被吃者也分為兩類。一類是被吃者自己。譬如祥林嫂自己，盡管她為了反抗再嫁而“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但是，這種所謂的“反抗”恰恰是深入骨髓的奴性，是對封建禮教的堅(jiān)決維護(hù)與誓死服從。

王小波說：“不但對權(quán)勢的愛好可以使人誤入歧途，服從權(quán)勢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誤入歧途?！笔冀K只是“順著眼”的她，找不到一條通往“生”的路——不敢找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她倒是很努力地在尋找一條順利通往“死”的路：用自己歷年積存的工錢，花“大錢十二千”捐了門檻，當(dāng)作自己的替身，以免死后被鋸成兩半，分給兩個丈夫。

一個人倘沒有能力為自己的“活”鋪平道路，而竟真會有能力為自己的“死”鋪平道路嗎？對此，顯然連祥林嫂自己也沒有把握。首先，她在四嬸那里被宣判了“死刑”；然后，她又在“我”這里徹底絕望。

祥林嫂沒有自己的所信，所以她只能信所有人。柳媽的話，她信；四嬸的話，她信；老祖宗的話，她信；讀書人的話，她也愿意信。她所信的人當(dāng)中，偏偏沒有一個人能夠給她以希望。當(dāng)她被這個世界否定的時候，她也信了這個世界。

她對自己的生命全無自覺，反人性，也有她自己的一份責(zé)任。

另一類是被吃者同類。譬如柳媽。和祥林嫂一樣，她也處于社會的底層。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樣，對阿毛的故事聽多了便不再同情，反而感到厭煩和唾棄。倒是“傷疤”的故事更值得鑒賞，并且可以利用她作為“善女人”（信佛的女人）的淵博常識給予祥林嫂“人生指導(dǎo)”，同時，順便向眾人發(fā)布新鮮的談資。對八卦的興趣似乎是永恒的人性。相比之下，契訶夫的《苦惱》中那個馬車夫遠(yuǎn)比祥林嫂幸運(yùn)：他所遭遇的人們，只是冷漠麻木不愿聽他的傾訴罷了，他們至少還沒有拿他的不幸做談資來取笑（大概外國人從來就不像中國人那么無聊）；而且，他至少還可以向他的馬兒傾訴。但是祥林嫂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包括她寄予了最后一絲希望的“我”。所有的被吃者如同長著不同面孔的鬼魅，各自游走，等待著被吃，等待著看人被吃。

二、反人性的根源

一個社會反人性的根源在哪里？為什么中國人在舊社會永遠(yuǎn)爭不到人的價格？

筆者認(rèn)為，這與一個社會的信仰有關(guān)。一個社會有沒有信仰，有沒有真正有價值的信仰，決定了這個社會能否給予人性以自由，給予生命以尊嚴(yán)。

我們來看魯鎮(zhèn)的人們對神靈和靈魂的認(rèn)識。

魯鎮(zhèn)的人們信神嗎？

看起來是信的：“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yùn)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xì)細(xì)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diǎn)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

人們拜神的目的只是“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yùn)氣”，這樣的“信”，無關(guān)靈魂的需要，只是“以敬虔為得利的門路”（《新約·提摩太前書》）。并且，“拜的卻只限于男人”，作為亞當(dāng)“骨中的骨、肉中的肉”的女人竟然沒有資格敬拜神。

小說結(jié)局，祥林嫂在“祝?！钡臒狒[景象中死去，“我給那些因?yàn)樵诮远鴺O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耍恢酪咽俏甯鼘⒔鼤r候。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yuǎn)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tuán)團(tuán)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p>

這樣熱鬧的場景，這樣祥和的氣氛，祥林嫂竟不像是消逝了，而像是從來就沒有來過——無論是在魯鎮(zhèn)的人們的眼里，還是在“我”的心中（人性多么軟弱，再善良的人最終也會被眾人同化而變得麻木）。

祈求“無限幸?！钡谋娙?，在眾神給予“無限幸福”的時刻，集體扼殺了一個沒有任何幸福的女子；并且，在這個充滿了希望的春天，將那個沒有春天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凈。

這無視人間的冷漠和痛苦，“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钡奶斓厥ケ?，真的是神嗎？

人們拜“福神”，真正拜的，是“福”，不是“神”。

中國人的信仰往往不是出于物欲就是出于奴性。

所以，當(dāng)我看到王曉漁在微博上說：“于丹是升級版的雷鋒，兩位都是精神原子彈，起到精神維穩(wěn)的作用。如果只讀雷鋒日記，會生發(fā)出‘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的感覺，卻忘了當(dāng)時正值三年大饑荒，餓殍遍野。按照于丹的邏輯，對霧霾的抱怨、對這個時代的不滿，都是因?yàn)槟愕膬?nèi)心不夠平和，你的修養(yǎng)不夠深入，你的靈魂不夠開闊。”我第一反應(yīng)便是揭開真相：“于丹這種人，其實(shí)活在物質(zhì)層面。她所謂的內(nèi)心、修養(yǎng)、靈魂，都是為那個外在的物質(zhì)生命服務(wù)的。簡單地說，她只是像我們的父母曾經(jīng)在飯桌上告誡年幼的我們：慢慢吃，別噎著了。‘慢慢’是平和的心態(tài)，它服務(wù)于‘吃’?！?/p>

那么，魯迅在《祝?！分薪柘榱稚┲诎l(fā)出的“靈魂”之問，算不算是一種存在之思呢？算不算一種個體生命的內(nèi)在自覺呢？

顯然不算。

我們來看祥林嫂和“我”的對話——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也許有罷，——我想。”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阿！地獄？”“地獄？——論理，就該也有?！欢参幢兀l來管這等事……?！?/p>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從兩個“那么”來看，祥林嫂的三個問題，有很明顯的因果關(guān)系：因?yàn)槿怂懒酥笥徐`魂，所以也就有地獄；因?yàn)橛械鬲z，所以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

潛臺詞是什么呢？

祥林嫂仍舊在擔(dān)心那個老問題：自己死了下地獄之后，會不會被兩個丈夫鋸成兩半瓜分。又或許，她心里又還存有一些期盼：在地獄里，可以再見到我的阿毛。

所以，祥林嫂的靈魂之問，仍舊不是存在之思，不是個體的生命自覺，即使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她仍舊背負(fù)著這一個世界的所有重?fù)?dān)，無論是此岸還是彼岸，她的生命，只是一個無邊的苦海。

如果不從本質(zhì)上去關(guān)注人類的靈魂，就無法關(guān)注生命真正的價值，人性就永遠(yuǎn)得不到真正的自由，生命也永遠(yuǎn)得不到真正的尊嚴(yán)，因?yàn)殪`魂是個體生命最永恒的價值與最獨(dú)特的標(biāo)志。

體格粗壯、力氣過人、生命力強(qiáng)大的祥林嫂被封建禮教吃得骨頭渣都沒剩下，政權(quán)、族權(quán)、神權(quán)、夫權(quán)，遮天蔽日，就是看不見人權(quán)，魯迅“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墳·論睜了眼看》），直面大痛苦、大悲涼，審判中國的歷史，審判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魯迅對四叔柳媽們構(gòu)筑的禮教社會和它所有的規(guī)則充滿了憎恨和厭惡，然而他的生命哲學(xué)是不相信有外在救贖的，他追求個人的內(nèi)在覺悟。所以魯迅一直在人（包括他自己）的身上找出路（寄希望于一個社會和寄希望于一個人是一樣的性質(zhì)：社會是由人組成的）。這就注定了他找不到出路。人性普遍的深淵決定了人類無法完成自我救贖。一切把某個人當(dāng)作“大救星”和“救世主”或者“我就是自己的上帝”的路徑，最終都會步入窮途。

必須承認(rèn)：人間就是失敗的所在。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譬如《祝福》中的“我”），生活在鐵屋子里的人，靠閉門想象是不成的，只有看見陽光，才有走出去的勇氣和活下去的可能。

只有陽光，能夠重新厘定世界的秩序。只有陽光，能夠照亮我們內(nèi)心的眼睛。

如雨果所說：“怎樣才能驅(qū)逐這些魑魅魍魎呢？要有陽光。要有強(qiáng)烈的陽光。哪只蝙蝠也抗拒不了曙光。要從底層照亮社會?！保ā侗瘧K世界》）

陽光，就是上帝的真理臨格，是人類的靈性經(jīng)歷。

希臘精神強(qiáng)調(diào)理性反省，而希伯來精神強(qiáng)調(diào)靈性經(jīng)歷。所謂靈性經(jīng)歷，就是經(jīng)歷過超驗(yàn)體驗(yàn)，經(jīng)歷過上帝的觸摸與同在。

房龍?jiān)?jīng)說安徒生是一個“被上帝觸摸過的人”。安徒生是一個被上帝的愛觸摸過的人，然后，他再用上帝的愛來觸摸孩子以及一切人的心靈。《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也是一個被上帝的愛觸摸過的人，所以他才能從仇恨中走出來，用上帝的愛去愛芳汀、珂賽特乃至一切人。

一個被上帝觸摸過的人，才有可能理解上帝，理解上帝想要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怎樣的一個自己。一個被上帝觸摸過的民族，才可能心懷敬畏，熱愛真理，善待生命，尊重人性，人們才不會屈服于世間種種反人性的規(guī)則之下，相信外在的一切判斷卻否定自己靈魂的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