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賢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黃宗羲及其著作一直是學界研究的熱點和難點,但關于其婦女觀,迄今為止還未見專論發(fā)表。《黃梨洲文集》中有23篇女性散傳(散傳,包括傳狀、碑銘、自序等作品),其中有15篇碑志文(墓志銘、碑文、墓表、墓磚)、5篇傳體文和3篇壽序文。從這些文章中我們可以探尋黃宗羲的婦女觀,下文將從其表現(xiàn)及成因兩方面來展開具體的論述。
對黃宗羲女性散傳進行分析,我們不難看到黃宗羲的婦女觀中有宣揚封建節(jié)婦烈女、婦道孝道等壓抑人性的腐朽思想。
首先,黃宗羲女性散傳對節(jié)婦、烈女、貞婦、孝女等進行了贊揚。黃宗羲的23篇女性散傳中就有8篇是以節(jié)母、烈婦、孝女命名的,如《周節(jié)婦傳》、《桐城方烈婦墓志銘》、《唐烈婦曹氏墓志銘》,《王孝女碑》、《毛烈婦墓表》等。作者既然肯以節(jié)婦烈女、孝女命名,無疑對其節(jié)烈行為是贊賞有加的。如在《周節(jié)婦傳》中,黃宗羲認為周節(jié)婦“卒乃中興馬氏,亦猶田單之存燕,汾陽之再造唐室”,[1]89對周節(jié)婦的守節(jié)給予了極高的贊譽,并在文章之末說“今圣天子無幽不燭,使農(nóng)里之事,得以上達。綱常名教,不因之而益重乎?”[1]89認為天朝圣明時期,應該更加重視綱常禮教。在《余恭人傳》中,黃宗羲也認為余恭人的死節(jié)凄楚蘊藉,猶如謝翱羽等人,皆是天地之元氣。在《唐烈婦曹氏墓志銘》中,黃宗羲對其百般求死的經(jīng)過進行了詳細的敘寫,認為“烈婦之志,可以激天”。[1]272《桐城方烈婦墓志銘》中的方烈婦在土寇劫掠之時,懷抱幼女,投水至死,打撈上岸之后,衣帶嚴實不可解,生怕被賊人剝衣露體,保住了貞潔。黃宗羲不但對其節(jié)烈行為予以稱贊認可,還對其孝道大加贊揚,說“安人少有至性,十歲時,母病篤,亦割臂肉,投藥中以進”,[1]278并將安人與曹娥相提并論,“曹娥以孝,潛波娥江;貞女以義,自沉溧陽;于爍安人,繼此耿光。”[1]279可見黃宗羲對這種封建孝道是極力提倡的。另外像夫死撫孤,上事下理的吳節(jié)母、寄于女氏之黨的節(jié)母金孺人等都是作者極力贊揚的對象。因此,我們可以得知,黃宗羲宣揚節(jié)婦烈女實意在于維護封建綱常。然而,這種守節(jié)殉節(jié)的行為有時卻忽略人性,顯得過于殘忍?!队喙藗鳌分?,恰逢甲申之變,夫人在京師者,或從子死,或從夫死,從節(jié)者眾多,猶如“……地卷朔風,庭流花雪,而其景象之慘惡者……”。[1]90實際上,這種守節(jié)行為是一種人性的摧殘和對生命的輕視,顯得殘酷而毫無意義。
其次,以母道和婦道作為標準來評價女性的價值。封建社會女性的生活空間基本上只局限于家庭,扮演的社會角色往往是賢妻良母,所以從為人妻和為人母兩方面來評價女性是理所當然的。因此,母憑子貴、夫貴婦榮的觀念在黃宗羲壽序文中就顯得很突出?!斗赌咐钐蛉似哐畨坌颉芬婚_始便寫?zhàn)^閣對文章的限制。作者感慨“天尾旅奎,館閣江湖,同一寂寞,不知此權(quán)將復誰寄?”[1]508然后寫國雯“與其徒斟酌六經(jīng),參攻眾論,深明古今治亂之故,溢而為文,非復世人模擬所及……館閣文章之權(quán),將見自國雯而復?!盵1]508從側(cè)面肯定了國雯得文章之要領,使館閣文章后繼有人。文章從一開始直到即將結(jié)尾都沒有提及李太夫人,看似有點喧賓奪主之感,末尾才寫及李夫人“并事兩姑,皆得其歡心。撫育諸子,有均一之德”,[1]508突出母親教子有方,認為兒子的成功是評價母親的標準。又如在《施恭人六十壽序》中作者不吝筆墨寫恭人之子鄭禹梅之文得文章之正派,隨即再寫恭人是“當世之文母”。[1]509歐陽修在《長壽縣太君李氏墓志銘》中有云:“書其子之賢而有立,以見其為母之方”,[2]看來古人常以子賢作為評價為母有方的標準。不但如此,丈夫的功成名就也是評價婦女為人妻道的標準。如《張母李夫人六十壽序》先寫及學術(shù),后寫道婦人之夫文定公吏治“飾以經(jīng)術(shù)”,[1]507再寫恭人賢德??梢娝J為婦女的賢德就在于兒子成才和丈夫成名有威望。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黃氏在《先妣姚太夫人事略》寫其母親的榮耀時雖然已經(jīng)突破了婦道和母道的評價準繩,但是,仍然沒有脫離以婦道和母道來評價女性的窠臼。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知曉黃宗羲婦女觀中具有一定的封建糟粕,然而黃宗羲婦女觀中也有進步和民主的一面,主要表現(xiàn)在黃宗羲對婦女的同情寬容、尊重和重視女子才學等方面。
第一,同情節(jié)女烈婦的守節(jié)之苦。黃宗羲在稱贊婦女節(jié)烈孝道的同時,也對婦女的守節(jié)之苦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如在《唐烈婦曹氏墓志銘》中,唐烈婦因夫死而不獨生,故飲砒霜,飲桑灰汁,碎錢為屑食之,喝滬汁數(shù)升,絕食,跳井,最后自縊,如愿以償?shù)亟Y(jié)束了生命。面對這種百般求死的壯烈之舉,作者寫道:“古今死節(jié)者多矣,未曾有如烈婦之死而生,生而死,人世痛苦之事備嘗駘遍者”,[1]272對烈婦的殉節(jié)的痛苦經(jīng)歷給予了極大的同情,并且表示“貞之未嘗劣于烈也”,[1]272意思是曹氏想要守節(jié)不一定非要去想法設法求死,為夫保持貞潔也是可以的,從這里可以看出黃氏對女性守節(jié)的寬容?!豆?jié)婦金孺人墓志銘》中忍辱負重、寄于女氏之家的金孺人,《吳節(jié)母墓志銘》中棄死撫孤,堅守孝道的吳節(jié)母,《余恭人傳》中從子、夫而死的眾多婦人都是作者同情的對象。《先妣姚太夫人事略》體現(xiàn)了黃宗羲的赤子之心,文中寫道:“古來章妻滂母,受禍不過一時,而太夫人始遭東林黨禍,繼之以復社黨錮,又繼之以亂亡。捕獄則操兵到門,避寇則連繩貫掌。辛苦再立之戶牖,頻經(jīng)風雨,一生與艱危始終。”[1]10黃宗羲自小受母親的影響較大。父親死于冤獄,母親在危難之中肩負重擔,上事翁姑,下育子嗣,使五子皆有才名,而自己卻守寡終老。黃宗羲將母親守節(jié)的辛苦和養(yǎng)育子女的艱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也對母親的辛酸遭遇表示了極大的同情。
第二,尊重女性地位。縱觀黃宗羲的女性傳記文,他擯棄了男尊女卑的思想,重視女性的地位。我國很早就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3]264的名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3]264意即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是天經(jīng)地義的。宋代的程頤更強調(diào)“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婦有倡隨之禮,此常理也,如恒是也?!盵4]也就是說女性不能凌駕于男性之上,男女永遠都是不平等的。然而黃宗羲卻摒棄了這種觀點,如在《節(jié)婦陳母沈孺人墓志銘》中“從來敘次女婦者,類以比之臣子。然綢繆戶牖之事,與經(jīng)營四方,果孰難而孰易乎?在四方者其功易著,在戶牖者其勞易忽。故流俗以旌表為節(jié)婦之極致。旌表之在天下,不過百分之一耳,而此一分者,又或以幸而得之?!盵1]273可見黃宗羲極重視女性地位,他把女性在家綢繆戶牖之事與男子在外經(jīng)營四方之志相提并論,不同的是一個隱蔽,不易察覺,一個比較卓著,顯而易見。作者肯定女子在家庭之中的勞動其實就是在肯定女性的地位,盡管她們在扮演的社會角色上有很大的差別,但其功勞應該傳世。另外,在《桐城方烈婦墓志銘》中作者借烈婦之節(jié),表達了對“嘗觀今之士大夫,口口名節(jié),及至變亂之際,盡喪其平生”[1]279的不滿。黃氏批評今之士大夫“豈其無悲歌慷慨之性吁,亦以平生未嘗置死于念,一旦驟臨,安能以其所無者應之于外?”[1]279對婦女臨危顯義的贊許,批評士大夫的虛偽??隙ㄅ缘墓?jié)義行為,批判男性的假氣節(jié),也是黃宗羲尊重女性,重視女性地位的側(cè)面表現(xiàn)。
第三,肯定女子的才學?!芭訜o才便是德”是我國古代社會廣為流傳的封建觀念,然而黃宗羲卻在傳記中肯定了女性的學識和才能,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進行了糾偏。在黃宗羲的女性傳記中,作者塑造了眾多具有才識和知書達理的女性形象。如在《李因傳》中作者細膩地刻畫了明末才女李因在藝術(shù)上和生活上的情狀,以之與柳如是、王修微等人不世出的神韻相提并論。李因,號是菴,自小聰慧能詩文,后歸葛光祿,成為副室。兩人亦師亦友,“奇書名畫,古器唐碑,相對摩玩舒卷,固疑前身之為清照?!盵1]88李因畫技出神入化,“暇即發(fā)墨作山水,或花鳥寫生,是菴雅自珍惜,然脫手即便流傳”。[1]88李因以風雅聞著于世,與當時的柳如是、王修微鼎足而三。《安丘張母李孺人墓志銘》中“上事下理”,[1]282使“和藹之氣蒸于一門”[1]282的李孺人,不但能夠瑣細于柴米油鹽,也
能“琴囊印譜,飾以女紅;牙簽千卷,手自裝潢”,[1]282稱孺人為“慧業(yè)文人之亞也”,[1]282并指出“元之管夫人,明之徐淑、陸卿,文雅流傳。而田園閡葺,孺人則兼有其長?!盵1]282可見孺人即擅長于料理家務之事,也能注重節(jié)操修養(yǎng),是尋常閨秀所不能及者。另外還有“讀書識大義,為人機敏,強力多才能”[1]281的吳節(jié)母;“幼固讀書識字,及歸而見先生以詩文著名,遂相從為學,日事于硯北,不親俗務”[1]277的方烈婦;“……一門百口,流矢影風,顧有憂色,恭人鎮(zhèn)以整暇,如處無事。雖屯苦備經(jīng),卒開閉否之運,養(yǎng)生送死,總歸禮教。非其才識絕人,何以有此”[1]90的余恭人;自幼受詩書淘染的劉太夫人等都是具有才學見識,受作者褒贊的女性。
這樣看來,黃宗羲的婦女觀無疑是復雜的,矛盾的。在宣揚旌表婦女節(jié)烈行為的同時又揭示她們孤寂壓抑的守節(jié)之苦,并抱以同情的態(tài)度;在肯定他們恪守封建婦道和母道的同時,又贊揚她們上事下理的才能和舞文弄墨的才學,可謂是集封建和進步于一體的婦女觀。在擁有傳統(tǒng)婦女觀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對婦女極大的同情、寬容和尊重。那么黃宗羲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婦女觀呢?筆者認為原因有以下幾點:
首先,母親的經(jīng)歷對黃宗羲婦女觀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黃宗羲深受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尤其是深受父親名節(jié)所感染,使得他重氣節(jié)、嚴操守、砥礪風節(jié)。然而,母親的經(jīng)歷對黃宗羲婦女觀的影響更為重要。在其《先妣姚太夫人事略》寫了母親的才干:“內(nèi)外數(shù)十人,而太夫人長群婦,承巾奉帚,群婦皆識一十六歲女子為進退”;[1]9母親的宅心仁厚:忠節(jié)公死難,“太夫人不忍嫁群妾,皆聽其母家迎去”;[1]9母親對父親的忠貞:“每哭先公,至于暈絕”[1]9等等。自父死難,母子相依為命,以延漏刻。父親的剛直不阿、披難冤獄,母親的仁義、慈善、幾十年來的辛苦守節(jié)都給黃宗羲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所以黃宗羲宣揚節(jié)烈孝道的同時又同情女性,肯定女子才能的思想是不難理解的。
其次,黃宗羲婦女觀的形成也受宋明理學和時代政治風氣的影響。宋代二程提出來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觀點在明代大為流行,成為衡量女性道德品質(zhì)的普遍標準,如陳顧遠所說:“夫死不嫁之觀念,乃確定于宋興以后也。然其始也,程伊川雖主張失節(jié)事大,顧其甥女侄婦皆有改嫁事實,是當時尚未能完全轉(zhuǎn)變其風可知。繼經(jīng)朱子之提倡,元世之崇尚,而迄于明清,士庶莫不以再嫁為恥矣?!盵5]可見,在當時社會,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文人士子,都將女性改嫁當做恥辱,這說明了在明代,婦女守節(jié)這種觀念早已深入人心。如果說宋明理教是對婦女的隱性束縛,那么社會的法律法規(guī)變成了女性身上實實在在的鐵板枷鎖。明代社會不但繼續(xù)封建婦女守節(jié)的倫理道德思想,而且還將這種觀念上升到了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有明法律明文規(guī)定:“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節(jié)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盵6]婦女守節(jié)不但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可以給家庭帶來利益,促使很多人爭相效仿。黃宗羲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政治氛圍和社會風氣之下,其思想觀念肯定會受到沾染,因此黃宗羲表揚烈婦節(jié)女也是情理之中的。
最后,筆者認為黃宗羲的婦女觀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陽明“心學”的影響,其婦女觀中同情封建婦女的一面應該溯源于陽明“心學”中的“惻隱之心”。陽明“心學”提倡“良知”,打破了理學對人性的禁錮。王陽明認為“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母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7]黃宗羲也認“當惻隱處自惻隱”,[8]因此對待守節(jié)殉身的婦女的同情便可以理解為“惻隱之心”。當然,這種“惻隱之心”不僅僅來源于陽明“心學”之說,這與黃宗羲主觀情感上同情守節(jié)殉節(jié)的婦女也不無關系。這種同情,也是深受儒家思想陶冶的黃宗羲“仁義”思想的真情流露。
另外,黃宗羲筆下女性才人形象之所以如此豐富,女性才識之所以受到黃宗羲的肯定和重視,一方面是因為明清之際才女濟濟,才女已經(jīng)成為很多文人筆下的寵兒,對婦女才學的重視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趨勢;另一方面與黃宗羲個人情感上比較倚重女子才學有關。李祥林說:“歷史上‘女才’問題伴隨著女權(quán)意識的漲落。女才‘浮出歷史地表’,跟時代進步和社會發(fā)展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先秦時期幾乎不見有關才女的記載,兩漢有之但寥寥無幾,直到魏晉以后,才女們大量涌現(xiàn)。能文善詩的才女成批涌現(xiàn)大致集中在魏晉、唐宋、明清時期,特別是在明清時期形成了群芳競妍的局面?!盵9]明清時期,才女層出不群,群才爭芳斗艷,加上才女和文人來往密切,詩酒唱和,女性才人及其才學就更加受到文人士大夫筆墨的青睞和肯定。黃宗羲作為一代大儒,早期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晚年退而著書立說,開書院、設講會,愛好學術(shù)。他筆下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有“才女”的一些因素,有些甚至對婦女家庭角色避而不談,專講才識,這說明黃宗羲在主觀情感上是比較看重女子才學的。
綜而述之,母親一生守寡經(jīng)歷的影響,宋明理學和時代政治風氣的沾染,再加之對陽明“心學”中“惻隱之心”觀點的接受,明清時期才女數(shù)量增多、才女社會活動頻繁,作者主觀感情的傾向等,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黃宗羲集封建和進步于一體的婦女觀,使之表現(xiàn)出既宣揚旌表烈婦節(jié)女,以母道和婦道來評價女性價值等的封建性,又表現(xiàn)出對守節(jié)女子的同情、寬容和尊重,肯定女性才能學識等的進步性。因此,對黃宗羲婦女觀的探尋,對我們更加深入了解黃宗羲本人及其思想不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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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祥林.性別反思中的古代中國“才女”現(xiàn)象[J].職大學報,201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