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琦①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 310018）

單賓句是常見的、使用頻率高的語法結構，在語言系統(tǒng)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以之為切入點比較漢語和英語，更能揭示語言規(guī)律的共性及語言文化的個體差異。學者對漢英單賓句的對比研究有所涉及但為數(shù)甚少。楊琴［1］基于石毓智已做的研究，就漢英動詞“吃”個案論證漢英動詞概念化的差異影響到各自動賓結構的形成。王寅［2］基于漢英語料對“吃/eat構式”進行對比研究，得出的初步結論是漢語有較大的容忍邏輯偏差的能力，而英語則以合邏輯性為首選。目前對比研究僅局限于個案分析，系統(tǒng)、全面的論述很少。本研究將在構式語法①構式語法包括Fillmore和Kay的伯克利構式語法、Lakoff以及Goldberg的構式語法、Langacker的認知語法、Croft的激進構式語法四種主要理論。本文主要以Goldberg的構式語法為理論依據(jù)。的視角下對漢英單賓句進行系統(tǒng)的跨語言的共性和個性研究。

一、單賓動詞本原構式和單賓超動詞構式

Goldberg對構式的經(jīng)典定義如下: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Fi，Si＞，且C的形式(Fi)或意義(Si)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3］。構式涵蓋語言的各個層面，包括詞素、詞、習語以及論元結構［4］。語言是由眾多構式組成的，它們不是零散無序分布的，而是以分類分層的方式組織起來的構式網(wǎng)絡，各類各層構式的抽象度和復合度不等。Goldberg［3］專注于論元結構構式。這類構式中含有的從抽象性的構式圖式表征到具體語句表達之間的若干層次在構式網(wǎng)絡中相互聯(lián)接(link)，上層統(tǒng)制下層，下層承繼(inherit)上層，下層為上層的承繼構式或承繼句。構式關系具體涉及多義聯(lián)接，隱喻擴展聯(lián)接，子部分聯(lián)接和實例聯(lián)接。此外，Goldberg強調兩構式不同形就不同義。張建理、劉琦［5］則認為兩構式即使同形也可能不同義的同形異構原則，補充Goldberg的學派理念。

依照構式語法，所有詞項都是實體構式，但同時又是與其他實體構式有關聯(lián)的框架構式。動詞是依存性的，其自身的語義明示預設動作的施事和/或受事等其他成分的存在。正因此，具體動詞總是涉及其常用題元配置的論元構式。張建理［6］將此論元構式稱作動詞本原構式，并定義為動詞與其高頻共現(xiàn)并在心智中最易聯(lián)想到的名詞形成的復合象征單位，具有特殊的事件圖式，有完形效應，可以對含有新的參與組分的構式句進行范疇化。動詞本原構式可以獨立存在，也可以應邀參與其他構式，后者是超動詞題元結構構式。為方便敘述，本研究將前者簡稱為動本構式，后者稱作超動構式。

動本構式是動詞獨立存在的簡單構式，也是特定動詞的私用構式，涉及不及物構式、單賓構式以及雙賓構式;超動構式是動本構式參與并互動整合成的復雜構式，也是可以容納多類動本構式的公用構式，此類構式句法題元多樣化，涉及致使移動構式、中動構式、動結構式、容納構式等等。鑒于本文的研究對象是SVO結構，我們討論的是單賓動本構式和單賓超動構式。張建理［6］區(qū)分兩類單賓超動構式:一是突顯動詞本原構式中背景題元的超動詞構式，簡稱“背景題元構式”，對應于學界討論已久的“非典型受事賓語句”，比如材料賓語構式(媽煮著小米)、工具賓語構式(這個女孩總照鏡子)、方式賓語構式(他寫大楷)等;二是強調特殊功能的超動詞構式，簡稱“特殊功能構式”，“功能”涵蓋概念、篇章和語用義，比如容納構式(一瓶水喝三個人)、益損構式(小王死了父親)等。

典型的單賓動本構式表述發(fā)生在空間域的行為事件，事件的兩參與者是典型的施事和受事，施事施力于受事，受事在力的作用影響下發(fā)生某種反應或狀態(tài)變化。眾所周知，動本構式還可表述其他認知域事件，但施事、受事以及影響的典型性程度顯然會降低。依據(jù)事件發(fā)生域，我們把各個獨立的動本構式納入特定的認知域。認知域涉及空間域、社會域、體驗域、關系域以及經(jīng)歷域等。基于典型事件模式以及“影響”的變量層級，空間域事件是原型，社會域、體驗域等事件通過隱喻映射與空間域事件關聯(lián)并位于不同的“影響”梯度層級。

單賓動本構式反映和抽象常規(guī)作用力事件，而單賓超動構式突顯非常規(guī)事件參與者或非典型作用力事件。此事件可用Langacker［7］的舞臺模型(Stage Model)表征。觀察者如同在臺下觀看演員表演的觀眾，目光前視時形成一個視覺注意區(qū)，演員和舞臺道具以及背景都在這一區(qū)域中。事件參與者如同舞臺上表演的演員，常規(guī)作用力事件如同舞臺上演員的表演。舞臺模型突顯人的主觀識解性。當觀眾的注意力聚焦于舞臺的不同側面或者片段或者角度時，就會產(chǎn)生多樣化的超動構式。

但須指出，非常規(guī)關系基于常規(guī)事件，是在常規(guī)事件整合的基礎上形成的，正如舞臺場景必須依托于舞臺上的演員以及他們的表演。也正因此，單賓超動構式是在動本構式參與的前提下與之動態(tài)整合而成。背景題元構式仍突顯作用力事件，但突顯的是非常規(guī)參與者，因此是題元換位導致的突顯構式，而特殊功能構式突顯特定關系而非常規(guī)作用力事件，因此在前類構式的基礎上具有額外的功能義。為能直觀地表述背景題元類構式突顯的背景題元及其句法位置，命名依據(jù)背景題元角色并結合其句法稱謂，比如處所賓語構式、方式賓語構式、工具主語構式等;特殊功能類構式的分類命名則依據(jù)各自獨特的功能義，如容納構式、存在構式等。

二、漢英單賓構式

(一)漢語單賓構式

基于《動詞用法詞典》［8］、《現(xiàn)代漢語動詞大詞典》［9］、《動詞大詞典》［10］等經(jīng)典研究文獻以及北大現(xiàn)代漢語庫、國家語委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的語料驗證，漢語單賓構式分類及相關形義組配以及承繼句具體如下:

1.單賓動本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受事

空間域:他輕輕地切著蘿卜。

哥哥修自行車。

社會域:系領導正研究編制問題。

她在學習上幫助了我。

體驗域:媽媽思念著遠方的親人。

這個女孩很愛惜自己的新自行車。

關系域:這種合成衣料具備了防火、防水等性能。

他富有開拓精神。

經(jīng)歷域:敵人遭到了沉重的打擊。

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2.背景題元超動構式

(1)處所賓語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處所

1)移動類處所構式:他跑了幾個城市。

他一直飛北京。

2)占據(jù)類處所構式:他每次來我們家都翻墻頭。

李芙蓉本來就很少坐辦公室。

3)方式類處所構式:大家也都吃食堂，許多干部家里連只鍋鏟都沒有。

爸爸教大學。

(2)工具賓語超動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工具

小王切這把水果刀。

我抽煙斗，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

(3)材料賓語超動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材料

姐姐正結毛線呢。

爺爺澆米泔水。

(4)方式賓語超動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方式

他寫大楷。

他打了個短平快。

(5)動機賓語超動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動機

他哭他奶奶。

爸爸跑生意。

(6)工具主語構式:主語/工具+謂語/動詞+賓語/受事

他的水果刀削了蘋果。

剪子剪了手指。

(7)材料主語構式:主語/材料+謂語/動詞+賓語/受事

這油漆可以刷墻。

這張報紙剪了窗花。

(8)施事賓語超動構式:主語/受事+謂語/動詞+賓語/施事

他吹了一會兒風。

老頭曬太陽。

3.特殊功能超動構式

(1)容納超動構式:主語/容納量+謂語/容納動詞+賓語/被容納量

一鍋飯吃十個人。

一張床睡兩個人。

(2)益損超動構式:主語/領有者+謂語/動詞+賓語/隸屬者

小王死了父親。

學校來了兩個博士。

(3)存在超動構式:主語/存在處所+謂語/存在動詞+賓語/存在體

門口站著一個學生。

脖子上圍著一條圍巾。

(二)英語單賓構式

基于Quirk等的《英語語法大全》［11］、Levin的《英語動詞分類及論元變化》［12］等經(jīng)典語法專著以及英語國家語料庫(BNC)、美國當代英語語料庫(COCA)的語料驗證，英語單賓構式分類及相關承繼句具體如下，其中“#”類為英語所特有(形義組配與漢語構式相同的不再重復):

1.單賓動本構式

空間域:Carol cut the bread.

She picked grapes.

社會域:Mary helped John.

You will develop a training strategy.

體驗域:I miss little things like his aftershave and his nagging.

They can smell newly-baked bread in the drawing room in the eastern tower.

關系域:They have a small house.

The letter doesn't reveal the name of the client.

經(jīng)歷域:They would suffer the same fate as Jesus.

John obeyed Mary.

2.背景題元超動構式

(1)處所賓語構式:

1)移動類處所構式:They skated the canals.

Martha slowly descended the stairs.

2)占據(jù)類處所構式:He swam the Channel.

He regularly flies the Atlantic.

(2)#同源賓語構式:主語/施事+謂語/動詞+賓語/同源賓語

They fought a clean fight.

He died a miserable death.

(3)工具主語構式:The hammer broke the window.

This knife cut the bread.

(4)材料主語構式:Water filled the pail.

That whole wheat flour bakes wonderful bread.

3.特殊功能超動構式

容納超動構式:Each room sleeps five people.

This tent sleeps six.

The fifth day saw our departure.

Independence Hall has witnessed many historic events.

三、對比研究

(一)共性分析

對比觀察可知，漢英單賓構式體系具有一定的共性，都涉及單賓動本構式和單賓超動構式兩類。各動本構式依據(jù)事件發(fā)生域的不同歸屬特定認知域，認知域涉及空間域、社會域、體驗域、關系域以及經(jīng)歷域。單賓超動構式可進一步分為背景題元構式和特殊功能構式。共有的背景題元構式涉及處所賓語構式、工具主語構式和材料主語構式，共有的特殊功能構式涉及容納構式。此外，處所賓語構式統(tǒng)制和促發(fā)承繼構式，其中漢英共有的涉及移動類和占據(jù)類，移動類側重“空間處所中的位移”，而占據(jù)類側重“占據(jù)和征服義”。

Rosch ＆ Mervis［13］將范疇分為三個層次:上層(Superordinate Level，如 furniture等)、基本層(Basic Level，如chair等)和下層(Subordinate Level，如armchair、dining chair等)?；緦泳哂凶畲蟮膮^(qū)分性，能最有效地反映客觀世界，以此為基礎，可向上或向下擴展形成上層或下層范疇。上層范疇是在基本層次上建立或更準確地說是向上概括出的，它們沒有經(jīng)驗感覺上的完形，其屬性太概括，不易看到。下層是基本層向下切分出的更細層次，比基本層增加一些特別、具體的屬性。此詞匯范疇的層次觀也適用于單賓構式范疇。

基本層構式是單賓超動構式，上層構式是統(tǒng)括的單賓構式，而下層構式是超動構式的承繼構式。單賓超動構式如容納、處所賓語等構式有較為明確的構式義以及較為一致的題元配置，具有較大的構式區(qū)分度，能被較快地識別和辨認。上層單賓構式是從基本層的很多同形異義構式中抽象概括而得，因此很難概括出明確的構式義，也不具備統(tǒng)一的內(nèi)部題元配置。超動構式的承繼構式是基本層超動構式的下層構式。占據(jù)類、移動類等就是處所賓語超動構式的下層構式，它們間存在同構多義而非同形異義聯(lián)接。較之基本層處所賓語構式，它們表達的是更細致更具體的構式義。上層單賓構式、基本層超動構式以及下層承繼構式在網(wǎng)絡體系中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共建漢英單賓構式層級。

此外，在微觀層面，我們發(fā)現(xiàn)語義類似的漢英動本構式所在的認知域相同，同時它們的題元組配也相同。比如，動本構式“切”和“cut”都歸入空間域，兩者的題元組配都為:主語/切者(the cutter)+謂語/切(cut)+賓語/被切物(the cuttee)。動本構式“思念”和“miss”都歸入經(jīng)驗域，兩者的題元組配為:主語/思念者(one who misses others)+謂語/思念(miss)+賓語/被思念者(the missed)。漢英單賓構式的這一共性，主要源于人類的認知共性。動本構式涉及常規(guī)基本的事件圖式，此類事件圖式通?；诳陀^現(xiàn)實體驗。不同民族的人具有體驗共性且概念化突顯相同即突顯的都是常規(guī)關系和常規(guī)實體，因此構式的形義組配就基本類似①個別英漢動本構式由于涉及詞匯化等復雜因素語義并不對應，因此題元配置也不盡相同(比如英語沒有和漢語“娶、嫁”一一對應的動詞，只有一個marry)，此類情況本文暫不討論。。

(二)個性分析

漢英單賓動本構式具有共性，而單賓超動構式卻存在較大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漢語背景題元構式尤其是賓語變異類明顯多于英語，比如漢語工具賓語、材料賓語、方式賓語、動機賓語等超動構式在英語中都是空缺的②同源賓語構式正相反，是英語獨有的一種特殊結構。較之普通賓語，同源賓語的語法限制性強。首先賓語的中心語必須與動詞源于同一詞根(承繼句中名詞“fight”和動詞“fight”以及名詞“death”和“die”詞根相同)，此外賓語必須有修飾語的限制否則很難成立，比如“?He died a death.”此類構式與英語的形態(tài)語法特性密切相關，因此在作為非形態(tài)語言的漢語中基本是不存在的。;二、漢語特殊功能構式也多樣化于英語，漢語有容納、益損以及存在超動構式而英語只有容納構式。但須指出，英語中沒有單賓存在構式并不等于英語中沒有存在構式，事實上英語存在構式的形義組配為:主語/虛義詞+謂語/存在動詞+表語1/存在體+表語2/存在處所，承繼句如“There is an apple on the desk”。此外，容納構式雖英漢共有，但語義內(nèi)涵并不完全相同。漢語側重容器和內(nèi)容間的數(shù)量配比關系，也正因此主賓語的數(shù)量詞不可或缺。而英語只側重容器和內(nèi)容關系，容器承載一定數(shù)量的內(nèi)容因此內(nèi)容物一般會有數(shù)量詞的修飾，而容器通常是一整體可以沒有數(shù)量的限定。但有時內(nèi)容物的數(shù)量概念也可以淡化甚至消失。Langacker［7］認為“(時間/地點)背景-參與者”之類也體現(xiàn)容器-內(nèi)容關系。比如上述承繼句中“the fifth day”和“Independence Hall”就分別是時間容器和地點容器，而“departure”和“historic events”是容器中的內(nèi)容。這里的內(nèi)容物是抽象體顯然沒有明確的數(shù)量概念。

超動構式涉及非常規(guī)事件圖式，此類圖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認知主體的概念化過程。此過程涉及概念化內(nèi)容、概念化路徑以及概念化突顯，不同民族不盡相同。英漢單賓超動構式的差異正是源于概括化過程中的不同個性特征。概念化內(nèi)容上的個性差異以益損構式為例。漢語者編碼領有者和隸屬者間的關系事件，并在心智中固化投射到語言中形成此構式，而英語者的心智中并沒有專門編碼此事件故無對應構式。概念化路徑上的個性差異以存在構式為例。漢語者更加注重“由全體至局部”，從大的場景(存在處所)到小的實體(存在物)，反映了一種尋找物品的認知過程，英語則剛好相反，由小至大，從存在物到存在處所［14］，因此漢語存在構式中存在處所先于存在物而英語存在構式則是存在物先于存在處所。概念化突顯上的個性差異以材料賓語超動構式為例。漢語者傾向于突顯材料背景實體而英語者突顯常規(guī)受事，故英語缺失此類構式。

漢英單賓超動構式的差異既與概念化個性有關，還與漢英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有關。在有形態(tài)的語言中，形態(tài)制約是第一位的，語義和語用表達都受制于形態(tài);漢語沒有形態(tài)的束縛，漢語句法結構的形成和調整，都可以直接顯示語用目的［15］。正因此，漢語中突顯的背景實體如工具、材料、方式等可以直接句法化為賓語，存在處所和存在物可以分別句法化為主語和賓語。而英語則受到較多的形態(tài)制約，比如存在構式的主語位置必須有構式標記詞“there”來提示隨后的存在場景。

四、結語

漢英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單賓構式存在跨語的共性和個性。單賓動本構式的共性源于人類客觀體驗共性，而單賓超動構式的個性源于不同的認知概念化方式和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特性以及兩者的交互作用。單賓構式個性的存在證實了Croft的構式獨特性本質，即各語言都有自己的構式系統(tǒng)，一種語言的構式不一定總能在另一種語言中找到完全對等的構式［16］。事實上單賓構式的具體運作和聯(lián)接會因語言而異。下一步可以進行更多語言的跨語對比，必然會有更多的類型學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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