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平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100089)
從晚明《葡漢詞典》看中西詞匯的接觸
姚小平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北京,100089)
編寫于16世紀(jì)末葉的《葡漢詞典》(DicionárioPortuguês-Chinês)是已知最早的歐漢雙語詞典稿本,載有近代葡漢兩種語言文字的珍貴史料。近代中西詞匯的大規(guī)模接觸便始于此。早期西洋人學(xué)習(xí)漢語的努力、中國人把握西方語言的嘗試、歐漢雙語詞典編纂的起步,以及中西文化、經(jīng)濟、技術(shù)接觸之始的景象等,都可從這部詞典中約略窺知。
晚明葡漢詞典,近代中西詞匯對比,西方早期漢語研究
1934年,意大利漢學(xué)家德禮賢(Pasquale M.d’Elia,1890~1963)在羅馬耶穌會檔案館發(fā)現(xiàn)了一部辭典手稿,既無標(biāo)題、署名,也無序跋之類,編號為Jap Sin Ⅰ 198。詞典正文計120余張紙頁,雙面書寫,另附補遺十余張;所收葡萄牙語單詞和短語約六千多條,其中半數(shù)以上寫有中文對應(yīng)詞語并加標(biāo)拉丁注音,故而稱為《葡漢詞典》(DicionárioPortuguês-Chinês)。此稿距離完工尚遠,但已頗具規(guī)模,辭書應(yīng)有的格局也已呈現(xiàn):頁面分為三欄,左欄書寫葡語詞目,按字頭、音序排列;右欄由中國人書寫漢字,多為葡語詞的意譯,間有西士補寫的字詞;中間的一欄留給注音,尚不標(biāo)注調(diào)號,也不區(qū)分送氣與否。開頭的幾頁,在第三欄的右側(cè)還寫有意大利文的對應(yīng)詞,顯系后手補書,無礙原有布局。
德禮賢認為,這是迄今所知最早的一部歐漢雙語詞典,出自第一代來華耶穌會士羅明堅(Michel Ruggieri,1543~1607)和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編寫于1583至1588年間。后繼的研究者如楊福綿(Yang 1989),以及將《葡漢詞典》手稿影印出版的魏若望(Witek 2001),或一般性的介紹(卡薩齊、莎麗達2011:24-26),都傾向于把羅明堅、利瑪竇視為撰著者。質(zhì)疑者則猜測著者實際另有其人。2010年,在輔仁大學(xué)召開的一次漢學(xué)研討會上,康華倫提出,編撰者可能是葡萄牙行商或航海家(Castellazzi 2010)。舊說主要有兩大疑點:第一,羅明堅、利瑪竇都是意大利人,平時習(xí)慣用母語寫作,為何要用葡文編寫詞典?即使不用意大利文,最有可能使用的也應(yīng)該是傳教士們都通曉的拉丁文。第二,倘若著者是傳教士,為何《葡漢詞典》中不時出現(xiàn)粗俗詞語?同時,為何航海、商貿(mào)用語相當(dāng)豐富,而宗教、哲理、學(xué)術(shù)方面的詞匯反倒不多,希臘-拉丁語源的文雅詞目更是罕見?
第一個疑點與歷史條件有關(guān),而同樣著眼于歷史條件,我們恰能為兩位意籍教士為何使用葡文覓得理據(jù):在16世紀(jì)后半葉歐洲與南洋、東亞的往來中,葡萄牙明顯占據(jù)優(yōu)勢;在海上以及商貿(mào)口岸,葡語比其它歐語更為通行。明末最先航行至南洋、與閩粵人通商,并在中國沿海建立定居點的正是葡萄牙人??v然不是葡人,例如16世紀(jì)中葉航抵日本、探道中國的西班牙耶穌會士沙勿略,也是隨葡國使臣東來;同樣,羅明堅、利瑪竇也都是從里斯本出發(fā),搭乘葡國商船前來中國,以澳門為跳板進入肇慶。所以,如果一方面想求諸通行,一方面欲向葡人示謝,則使用葡文作為撰述語言應(yīng)是合乎時宜的選擇。
第二個疑點則關(guān)系到詞典本身,要想予以澄清,須從頭至尾細考文本。通讀全篇、逐條梳理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粗俗不雅的詞語確有一些,然而宗教詞匯遠為豐富;航海、商貿(mào)用語確實相當(dāng)多,但涉及武備、農(nóng)牧、刑律諸方面的詞語也同樣多;古典語源的文雅詞匯雖然稀少,在對一些葡語詞目的擴展說明中卻頻頻使用拉丁文這一做法足可昭示編著者的學(xué)問背景,在以往的研究中卻被忽視了。
根據(jù)目前掌握的材料和考察所得,應(yīng)該可以在康華倫之說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推斷:《葡漢詞典》的原編者是葡萄牙俗人,詞條可能取自某一兩本現(xiàn)成的葡語詞典,并且根據(jù)行業(yè)和社會的需求有所增刪。后來稿本為通葡語的傳教士轉(zhuǎn)抄,遂添加了更多的宗教詞匯;而使用拉丁詞語,對一批葡語詞目加以補釋,想必也是傳教士所為。這些是否就是羅明堅和利瑪竇的貢獻尚難斷定,但最后研讀、加工并保存此稿的正是某一兩位意大利教士,因此詞典頭幾頁才會多出一欄意大利文的對應(yīng)詞。
關(guān)于《葡漢詞典》的歷史語言學(xué)價值、它所采用的注音方式、暗藏的譯解體例、呈現(xiàn)的漢語詞匯語法特征,以及夾雜拉丁語詞的意圖等等,有待另文討論。這里要談的是一種十分普通的語言文化現(xiàn)象:詞匯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一種語言所在時代的方方面面?;蛘哒f,一個時代的人們擁有些什么、在做些什么、思索些什么,從一部語文詞典上面就可以看出大概。然而,由此引出的一個問題似乎又不那么普通,需要尋思一番才能作答:《葡漢詞典》含有兩套詞匯,分屬葡語和漢語,這是否意味著,它們所映現(xiàn)出的是一中一西兩幅不同的生活畫面?另一方面,這部詞典是葡漢對譯的結(jié)果,歐西撰著者和中國合作者有過面對面的接觸,在譯釋某些詞條時應(yīng)該還作過討論,所以,即便是兩幅全然不同的畫面,也有可能因為雙方的交流而變得局部接近,在語言表達上取得某種程度的一致。那么,畫面不一在哪里,同一又表現(xiàn)在哪里呢?
為此,最簡單的辦法是把詞匯按語義劃分為若干類,好比把畫面切割成若干塊,放大開來逐一比較,以見異同。下文列舉詞條,為節(jié)省篇幅,也為簡化問題,將略去注音;凡原稿所見的漢字均用楷體,繁體、異形悉從原寫,并用雙引號括起,以別于葡語詞條的今譯。所列葡語詞均為中古拼法,大小寫也均從原稿,不暇說明。
《葡漢詞典》是一本普通的語文詞典,而非針對某一領(lǐng)域的專業(yè)詞典;它所收錄的主要是日常詞匯,而非專門術(shù)語。就指稱自然、人體、動作、行為、品性、質(zhì)地的一大批普通詞語來看,《葡漢詞典》顯示的畫面在葡語和漢語中大抵是一樣的。表示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眼耳手足、心肺肝腸、走坐吃睡、出入啟閉、勤懶勇怯、美丑好壞、輕重薄厚等等,中西詞匯多能對應(yīng),等值程度很高。
日常詞匯不勝列舉,這里只挑若干來講。先說說數(shù)詞??等A倫(2011)提到,《葡漢詞典》上有些數(shù)詞條目非常隨意,如Quatro noites“四夜”、Catorze mil“一萬四千”之類,進而質(zhì)疑:何以不收更多的數(shù)詞。其實在任何一種語言里,數(shù)詞都屬于基本詞匯,編詞典者恐怕不至于忽略。果然,除了概念尚在形成的零之外,個位數(shù)在《葡漢詞典》上都有相應(yīng)的數(shù)詞:表達基數(shù)“一、三、五、六、七、八、九、十”及“百、千”的葡語詞,均單列為條,并寫有對應(yīng)的漢語詞?!岸焙汀八摹彪m不單獨成條,但有Dous dias“兩日”、Dous anos“兩年”和De quarto maneiras“四様”(指四種樣式)等,以搭配的形式顯示數(shù)詞。不過,十以上、百以內(nèi)的復(fù)合數(shù)詞漏過頗多:除“十二、十四、四十、五十”外,其余均缺;序數(shù)詞只有“第一、第二、第八”,余缺。有一組用介詞連接的數(shù)詞短語,如De dous em dous(兩個兩個)“一雙一雙對”、De tres em tres(三個三個)“三箇三箇”、De cinquo em cinquo(五個五個)“一五一五”、De sete em sete(七個七個)“七箇一起”和De cento em cento(一百一百)“一百一百”等,很像是做買賣時點計物件或錢幣的方式。
日常詞匯里,有些上不得臺面,卻是生活中絕對離不開的,例如Orinar(排尿)“小便”、Orina(尿)“尿”、Caguar([俗]拉屎)“大便”、Fazer camara(解手、瀉肚)“觧首大便大恭”、Merda(糞便)“糞屎大便”、Pejtar,crepitar(放屁,噼啪作響)“放屁”。這類詞語在中西語言里也基本等值,對譯起來較容易。能否以收或不收這一類詞為準(zhǔn),來判別著者的教育程度或行業(yè)背景呢?恐怕不能。這類詞語見錄于語文詞典很正常,再高雅的西洋人,也會想知道這類事情用別國語言怎么說。除了上列單詞,我們還看到兩個短語條目:Auer cor de fazer camaras(想要大便)“大便不艱計”、Auer cor de urinar(想要小便)“小便不艱計”。葡文是明白的,中文的意思反不清楚。何謂“不艱計”,是指忍不住么?而且,“艱”字的注音是nan,似乎是誤讀成了字形相似的“難”。究竟是注音出了錯,還是字寫錯了?在表示人體部位的名詞中,有Anus(肛門),譯為“後腿上”,像是委婉的表達。另一個詞Virilha(腹股溝、鼠蹊)譯成“腿上”,要么是委婉的處理,要么是因為過于專門,令中國譯者一時想不起對應(yīng)的漢語詞。
有傷風(fēng)化的現(xiàn)象,古時歐洲和中國一樣常見。有些表達能對應(yīng),如Putaria(妓院)譯為“嫖院”,Alcoueitar(拉皮條)譯為“忘八烏亀”,Alcouetera(拉皮條的女人)譯為“嫖子”;另有Alcouitero(拉皮條的男人),未譯。Molher casada(已婚女子)譯為“婦人”,對應(yīng)相當(dāng)精準(zhǔn),現(xiàn)在也不必改,而緊接的一條Molher solteira(單身女子)對譯以“婬婦賤婦”,記下的可能不止是中國人的陋見。古時西方人一樣不待見女子獨身。另一詞條Solteira(未婚女子)的譯法尚能中性,作“沒有丈夫寡無夫之婦”。Puta(娼妓、賤女人)譯為“婬婦 潑婦 賤婦 怨婦”,前三個詞為中國譯者所書,末了一個由西士補寫,想必是從某本中國書上讀來的。再看詞目Abariguado(姘居的),譯為“有妾”,混同了兩種不同的男女關(guān)系。是譯者有意要等同起來,還是因為他不解葡文而出了錯?中國人不能容忍姘居,西方人視娶妾為惡俗。假定這位譯者已入西教,在他眼里娶妾與姘居就會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屬于同一類罪孽。
宗教詞語是一個顯著的大類??等A倫覺得不好理解,何以會漏收一批重要的詞,如Deus(上帝)、Jesus(耶穌)、Cristo(耶穌基督)、Maria(瑪利亞)、Anijo(天使)、Evangelho(福音)和Caridade(愛德)。細讀之后,可發(fā)現(xiàn)有些詞目的確沒有;有些雖不自成詞目,卻內(nèi)含于其它詞條;有些詞目其實見于詞典,只是一不當(dāng)心容易看漏。Deus、Maria未立條,但有詞目Poderoso deus(全能的上帝)、Auemarjas(圣母經(jīng));Anijo不僅單獨成條,而且有Anijo bom(善良的天使)、Anijo mao(邪惡的天使)、Arcanyo(大天使)等,也都分別立條。天主教所尚的美德之一Caridade(愛德),非但沒有漏收,還出現(xiàn)了不止一次,只不過拼法不同:Calidade—estado(愛德,指心性)、Calidade de cousa(善行)。在這部詞典上,字母r與l、n與m、v與u等經(jīng)常相混,同一詞而拼寫不同十分常見。這一點也許能說明,抄寫葡文者的語文水準(zhǔn)不高,或可能不是母語者。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四五百年前的葡語還不太講究拼寫規(guī)范。
上列宗教詞語都只列有葡文,未列漢語對應(yīng)詞。類似詞目還有一大堆,如Trindade(三位一體)、Benefi?io de igreia(教會的恩澤)、Bispo(主教)、Bispado(主教職位、教區(qū))、Vicairo(代理主教)、Confe?or(懺悔牧師)、Crist?o(基督徒)、Cristandade(全體基督徒)、Confrade(教友會或兄弟會會員)、Crist?o uelho(入教多年的教徒)、Crist?o nouo(成年受洗者)、Como crist?o(如同基督徒那樣)、Afilhado(教子)、Canonizar(謚為圣徒)、Conuerter(皈依)、Cruxuficar(釘上十字架)、Alma peccador(受苦難的靈魂)、Baptismo(洗禮)、Crismar(行圣禮)、?elebrar(做彌撒)、Benta cousa(圣物)、Aguoa benta(圣水)、Aguoa das mass(洗禮水)、Crisma(圣油)、Comunh?o(圣餐)、Consuar(圣誕夜餐)、Bespora do santo(萬圣節(jié)前夕)、Cosoada(圣誕禮物)、Conuento(修道院)、Capela(小教堂),以及Adro da igrecia(教堂的庭院)和Capelo de frade(僧侶的風(fēng)帽)等。
列出的多,譯出的少。即使已譯的,大都也是移用現(xiàn)成的漢語詞,如Igresia(教會、教堂)譯為“寺”,Padre(神父)譯為“僧野僧”,Freyra(修女)譯為“尼姑”,Bem auenturado(得真福者)譯為“神仙”,Santo(圣徒)譯為“仙”,Confesar?e(懺悔)譯為“招認改罪”,Loba vestido(黑色僧袍)譯為“道衣法服”,Fazer ora??o(祈禱)譯為“念經(jīng)誦經(jīng)”,Pregar(布道)和Pregador(布道者)分別譯為“講古”、“講古的”,Paraiso(天堂)、Paraiso terreal(塵世天堂)譯為“天霆”、“佛國”,Visitar igrejas(上教堂)譯為“行香”,Mortorio(葬禮)譯為“做功德”,同義的Saimento(葬禮、送葬)譯為“做功德作?!?。倘若不解葡文,單看紙面上的漢字,便是一派佛與道間雜的中國景象,把西教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起來。直到日后創(chuàng)制新名、另謀譯法,基督教的真容才得以破蓋而出。
Saluador(救世主)尚無合適的譯名,而以動賓式“救他”來對譯。真正譯出并得到沿用的宗教詞語沒有幾個,如“地獄”、“十字”、“教門”、“愛衆(zhòng)人”,依次對應(yīng)于Abismo(地獄)、Crux(十字)、Seita(教派)、A?eitar a promesa(接受許愿)。綜上,可知相關(guān)詞條的確立和譯釋發(fā)生得相當(dāng)早,似在羅明堅、利瑪竇撰著《天主實錄》(1584)之前。
航海用語也構(gòu)成一個大類。這方面的詞語異常豐富,泛泛地說可以歸因于時代交通方式,猶如今人編詞典,與汽車、鐵路、航空有關(guān)的詞匯不會少收。況且那時葡萄牙是海上強國,葡語詞典里出現(xiàn)大量的航海詞匯在意料之中。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詞語已轉(zhuǎn)為普通詞匯:
名詞及詞組,如Armada(軍艦)“兵船”、Nao d’armada(戰(zhàn)艦)“戦舡”、Nao de carga(貨船)“商舡買賣舡客舡”、Giunco(巨型帆船)“大船巨艦”、Nauetta(小船)“小舡”、Batel(小船)“三板”、Almadia(一種狹長的船)“小舡小舟”和Barca(三桅帆船)“船舟舫”,各類艦船的通名和專稱尤其多,譯法不易準(zhǔn)確。此外如Cousa de nao(船用器物)“舡器”、Ancora(錨)“舡椗”、Borda de nao(船舷)“舡邊”、Proa(船頭)“船頭”、Poppa(船尾)“舡尾”、Estaleiro,porto(船塢,港)“灣裡頭”、Bara de naos(船舶??康母劭?“灣船所在口岸稍船埠頭”、For?o,vigia de lanterna(燈塔,設(shè)有燈火的瞭望塔)“髙照”、Golfo de mar(海灣、遠海)“大海巨?!薄arcagem(船運費)“稅錢租銀”、Mareante(水手)“水手”、Piloto(舵手、駕船者)“夥長”、Barquero(船主)“渡船主”、Nauegante(航海者)“搭舡的”、Mergulhador(潛水者)“會沬水的”和Cosairo(海盜)“海賊”等,多能對應(yīng)。
在漢語中,對應(yīng)于Agulha de mariar(指南針)的“羅經(jīng)指南”已是普通詞,一般人也會知道,而Carta de marear(海圖)的對應(yīng)詞“針簿”則是專業(yè)用語,非內(nèi)行不能譯出。Saluaje(無主之物)一詞雖然譯得俗,作“野東西”,意思還是準(zhǔn)確的。此詞今拼salvagem,指無人認領(lǐng)的海難物品,可歸拾得者所有。
動詞有Engolfar(駛出港灣)“上大海”、Aportar(入港)“舡到”、Ancorar(下錨)“拋椗”和Desancorar(起錨、啟碇)“車起椗繳椗絞椗起椗”等。把Desembarcar(卸船)譯為“搬上崖”,是對搬運情景的具體而真實的描繪,仿佛譯釋者就在場。“灰船”是指灰色的船么?不是。這里的“灰”是動詞,指抹油灰,這一條對應(yīng)于Calefetar(填塞船縫)。
形容詞如Nauegauel(適合航行),譯成“海路平安”,意思倒可通,只是把客觀條件變成了主觀祈愿。與“平安”對應(yīng)的葡語詞條是Bonan?a(風(fēng)平浪靜、安寧),本來特指海況。
更專門的是一些結(jié)構(gòu)松散的短語詞目,有過海上歷驗者才會想到收錄:Dar a vela(張起帆)“扯起篷”、Amainar a uella(收帆)“下蓬”、Leuar a sirga(拉纖繩)“扯牽”、Leuar a toa(拉拖纜)“扯船”、Aliyar ao mar(輕船出海)“丟水”、Alastrar nao(裝壓艙物)“墮艙底”、Lastro da nao(船上的壓艙物)“裝舡底”、Pende a nao(船只傾斜)“歪船崎”、Encalhar d’embarca??o(船只擱淺)“舡閣了”、N?o ir a o fundo(船只沉沒)“浮”和Empegar,meterse no pelago(沉沒,沉入海底)“跌下海門”。
Vento(風(fēng))“風(fēng)輕風(fēng)狂風(fēng)”是一個普通詞,并非航海專用語。但用這個詞構(gòu)成了不少短語,如Leste vento(東風(fēng))“東風(fēng)”、Norte uento(北風(fēng))“圤風(fēng)”、Aguilhar uento norte(北風(fēng)刺骨)“北風(fēng)”、Acalmar o uento(風(fēng)已止)“風(fēng)靜風(fēng)晴”和Vento a poppa(從船尾吹來的風(fēng)、順風(fēng))“順風(fēng)”,以及未譯的Abriguar do uento(避風(fēng));加上另一些專指各種風(fēng)或形容風(fēng)勢的單詞和短語,都單立為條目,如Sul(南方、南風(fēng))“南風(fēng)南薰”、So?(沙拉拿風(fēng)[一種干熱的東風(fēng)])“東風(fēng)”、Calmaria(炎熱而無風(fēng))“沒有風(fēng)”、Ventar(刮風(fēng))“風(fēng)來”、Ventinho(微風(fēng))“小風(fēng)”、Vira??o(和風(fēng))“涼風(fēng)”、Fazer vira?ao(微風(fēng)陣陣)“風(fēng)涼風(fēng)清風(fēng)微”和Encalmar(趨于平靜、風(fēng)平浪靜)“風(fēng)靜風(fēng)住了”,使人不禁又想起海上的生活。那位兼當(dāng)漢語教師的中國譯釋者,似乎也有海洋情結(jié),否則不會把一個普通的動詞Enjoar(惡心、嘔吐)與航行關(guān)聯(lián)起來,譯成“醉舡吐浪醉浪”。名詞Tormenta(暴雨)和Tempestade(暴風(fēng)雨)也類似,分別譯為“大浪猛浪”、“大浪波”。
有兩點與宗教詞匯堪成對照:一是未譯出的詞條很少,如Barco(小船)、Barcada([量詞]一船)、Dar adriza(揚帆、升旗),與難易無關(guān);二是大凡譯出的詞條,葡漢表達多能對應(yīng)。古代中國人不乏遠航的實踐,相應(yīng)的詞匯也不缺乏。尤其到了明代,民間商船航行至南洋諸島已屬平常。
在一本與海洋有緣的詞典上,除了航海用語,我們還會期待遇到較多與海洋生物有關(guān)的詞語。這類詞語確有一批:
Balea(鯨)“海鰍”,漢譯為鯨的古名;古時艦船巨大者稱“海鰍船”,即由此來。
Peixe raya(魟魚)“鯆魚”,與魟魚同屬鰩類。
Enguia(鰻、鱔)“鰻魚”;其下有詞組d’aguoa doce(淡水的),對應(yīng)于“鱔魚”。在單詞的層面上,歐語多不區(qū)分鰻和鱔,英語也是以eel一詞兼指二物。
Sardinha(沙丁魚)“黃魚”,譯得勉強??赡懿蛔R其類,因魚身略呈銀黃,才隨口這樣叫。
Linguado(鰨魚)“沙魬魚”,又名龍利魚;俗稱舌鰨、舌頭魚,得名理據(jù)與葡語詞相同(lingua舌頭)。
其它如Camar?o(蝦)“蝦”、Lagostas(龍蝦)“龍蝦”、Ostra(牡蠣)“蠔”、Ameiegca do mar(海里的蛤蜊)“蚌子”、Camgruo(蟹)“螃蠏”、Bugio(海螺)“螺殼”、Caualo marinha(海馬)“海馬”、Gaiuota(海鷗)“白鷺”和Ouos de peixe(魚卵)“魚旦”等,均能妥善對譯。Marisco(海貝)、Esponja(海綿)應(yīng)不難譯,可是未譯;Serea(美人魚)非中國事物,照說不好懂,反倒譯了出來,作“婦人魚”。
如今夸人趁錢,或自稱富有,常說“有車有房”。退回五百年,葡語的說法是“有船有房”,錄于詞目Feitar da nau e casa(既有船又有房);漢語對應(yīng)詞更可玩味,是極自由的意譯,寫為“財付”,即財富。船泊和住房并重,一同視為富裕的標(biāo)志,似乎最有可能是海商的思維。順便插一句,書寫漢字的這位中國譯者不像是讀書人(有研究者稱他是“scholar學(xué)者”),因為有些字他不會寫,寫出的白字也多了些;而與商貿(mào)有關(guān)的用語他卻很熟,興許是個有點文化的生意人?Aluidrar(提議、建議)、Aluidrador(提議者、建議者)二詞,并不純是商貿(mào)用語,卻被理解為“打價講價”、“打價的”。Manhoso(精明、手段高明),也不專指做生意,卻譯為“會做買賣經(jīng)紀(jì)”。Industrioso和Endustrioso(勤奮、能干)實為一詞,拼法小異而已,但分別立條,前者解為“會做買賣”,后者譯作“善於貿(mào)易會做生理會佐買賣”。此公三句不離生意經(jīng),縱使不親自做生意,也是個中人。
商貿(mào)詞匯不僅多,而且涉面廣。像Liquidar(結(jié)算、付清)“筭明了”、Aluguar,tomar(租賃租用)“稅”、Aluguar,dar lo aluguer(出租租給)“稅他”、Apenhar(典當(dāng))“做當(dāng)”、Desendiuidar(清償債務(wù))“負借酹完還債了酹畢所負”、Desembolsar(掏出錢包、花銷)“開荷包取出銀子”等動詞,Praxa(市場、集市)“市頭”、Freigues(顧客)“主顧”、Prata fina(上等銀子)“絲銀紋銀子”和Aluguer da casa(房租)“稅錢租納賃錢”等名詞,以及介詞短語如A mayor ualia(以更高的價格)“髙價”、A pezo douro(以昂貴的價格)“貴得緊”、De venda(待賣)“賣貨”和De contado comprar(用現(xiàn)錢買)“現(xiàn)買”,是普通人也會用到的詞語。但Fazer facenda(做生意)“添貨”、Ademinestrada faza(掌管貨物)“管貨”、Fazer cabidal(積累資本)“本錢”、Aluara(許可證)“劄付”、Asinado(簽署的票據(jù))“票頭”、Carta de paguo(已付票據(jù))“收票”、Conhe?imeto(收據(jù)、貨單)“文約票頭”、Quita??o(免債證明、清訖憑證)“票頭收票”、Coretor(掮客、經(jīng)紀(jì)人)“牙人”、Coretagem(傭金)“牙錢”、Dar a o ganho(要收益)“討利錢”和Marcar prata(給銀子做記號)“銀做號”等,則比較專門,不是買賣人用不大上。
只看一條Bamquero(錢莊老板、銀行家),譯為“倒換的”,尚不敢確定中文詞義。翻至另一頁,見有詞目Cameador(兌錢的人),也譯為“倒換的”,便能斷定是指兌換銀錢。
Dar a refens(抵押)譯為“做當(dāng)”;Pinhorar(扣押)也譯為“做當(dāng)”,其下還有同根的名詞條目Pinhoro(扣押、查封)“當(dāng)頭案頭”。執(zhí)行查押的是官家,具體說是“抽分厰”,為Alfamdigua(海關(guān))的對譯。今杭州上城區(qū)仍有地名“抽分廠弄”,系明朝稅收機構(gòu)的遺名。因為有Defesa fa?enda(違禁貨物)“犯法貨”,才予以查封。但查封不等于沒收,尚有還回的可能,由是有詞條Desembargar(啟封、發(fā)還)“領(lǐng)囬當(dāng)官領(lǐng)”。大概總須用銀兩打點才能贖回,故又有詞目Peitar(給錢、賄賂),譯為“送銀”,非常直白。從視為違禁、遭到查扣,到使錢行賄、發(fā)還貨品,整個過程見于詞典,記錄的是口岸通商的情狀。商貿(mào)詞匯大率可譯,沒有譯出的詞目也很少,如Almotaces(度量衡監(jiān)察官)、Almoxarife(稅務(wù)官)。
把表示武裝力量和軍事裝備的詞語整理成為一類,儼然便是一份軍事用語表。
Castelo(城堡)為中國所無,勉強譯成“寨城營”。照此下推,Castelano(城堡主)豈不就是寨主?可惜并未譯出。Fortaleza(要塞)“兵營兵塞”、Estancia,casas de soldado(居住地,軍營)“扎營駐匝”、Almagem da armes(兵器庫)“軍器庫”、Tenda d’arraial(駐軍的帳篷)“將軍帳中軍帳”、Estandarte(軍旗)“旗旌”和Escuta do campo,spia(哨兵,密探)“打聴的訪察”等,則都覓得了大抵對應(yīng)的漢語詞。
軍事人員,上有Almirante(艦隊司令)“緫兵緫府”、Capit?o(船長、將軍)“將官”和Esgrimidor mestre(劍術(shù)教練)“教師”,下有Soldado(士兵)“兵”、Pi?o,soldado da pe(士兵,步兵)“兵軍”、Marinhiero(水手、水兵)“水手”、Bestero(弩弓手)“會射的”、Caluaguador(騎手)“會騎馬”,以及Companheiro na guera(戰(zhàn)友)“同隊的兵”。Espingardeiro(火槍手)和Bonbardeiro(炮手)均譯“銃手”?!凹冶奔醇叶?今稱保鏢,與之對應(yīng)的葡語有兩條,Acompanhador com armas(攜兵器的陪伴者)和Guarda de gente(家族的衛(wèi)兵)。
武器分Arma o fin(可致死的武器)和Armas defen?iuas(防御性的武器),漢譯分別以“兇器”和“鎧甲”對應(yīng)。兵器有Adagua(匕首)“鏢短釰”、Estoque(長劍)“刀利利劒”、Montante(大劍)“雙手劔”、Alabarda(戟)“鉞斧”、Frecha(箭)“箭”、Aliyaua(箭囊)“箭筒”、Arco de besta(弓弩)“弩翼弓”和Besta de atirar(弩、弩射)“弩”。Azaguncho(標(biāo)槍)和Chusa(長矛)均譯作“創(chuàng)”,Dardo(標(biāo)槍)譯為“彪創(chuàng)”,寫的是白字。可比較Faym,picca(輕劍,長矛)和Lan?a(長矛),都譯為“長鎗”,所寫不誤。具細至部件,也有詞條,如Empunhadura d’espada(劍柄)“劒頭”、Astia de lan?a(長槍的桿子)“鎗柄”和Ponta de faca(刀尖)“刀尾”。
火器如古代的Arcabus(火槍)、晚近的Espingarda(長銃),都以“鳥銃”對譯。Artelharia(炮)和Bombarda(大炮)都譯為“大銃”,射出的是Peloro de ferro(鐵彈)“銃彈”。Poluere(火藥)已是普通詞,譯為“火薬”沒有懸念。Arco de pedra(投石器)未譯,可能因為譯者對其物不熟。但Bataria de tiros(炮臺)很普通,中國明明有,不知何故未譯。
鎧甲之類,如Arneis(盔甲)“鉄甲”、Coru?as(護身甲)“鐵甲”、Capaseite(頭盔)“鉄鎧”、Adargua(皮盾)“牌”、Escudo(盾牌)“牌手”。又有Broquel(圓盾),漢譯寫為“碑”,顯然是錯字,即盾牌的“牌”。
涉及騎兵和騎術(shù)的詞目有Cauollo di guerra(戰(zhàn)馬)“戦馬”、Caualo de armas(披甲的馬)“馬甲”、Peitoral(護胸甲)“馬胷帶”、Estribo,staffa(馬鐙)“踏鐙”、A gineta(短鐙)“短踏鐙”、Albarda(馬鞍)“馬架”、Albardar(備馬鞍)“掛馬架”等。
表示軍事行動和戰(zhàn)斗行為的詞組有?ercar com gente de armas(用軍隊圍剿)“圍倒”、Armar filades(設(shè)陷阱)“埋伏”、Embeuer o arco(拉弓)“開弓張弓拽弓”、Desparar artelarias(開炮)“放銃”等。細膩到械斗的動作和場面也有一系列詞目,如Arancar despada(拔出劍)“開劒”、Desembaynhar(拔出刀劍)“開出鞘”、Dar punhada(打一拳)“打一拳”、Dar cutilada(砍一刀)“砍一刀”、Dar estocada(刺一劍)“斬一下”、Lan?ada([長矛]一刺)“剌一鎗”、Estocada(劍傷)“劖刺”、Acutilar(砍傷)“斬傷”、Acutilarse(相互砍殺)“相殺”和Ensanguentado vestido(沾上血的衣服)“染著血血汚了”。這類打打殺殺的暴力字眼,很不像是出自傳教士。
涉及刑律的詞目之多之細,同樣令人矚目。先來看幾個大概念:Lej(法律)譯為“法度律紀(jì)綱”,Dereito ciuil(民法)譯為“法度詔”,西文原詞固有區(qū)別,漢譯之名也不全同:律、紀(jì)、綱是社會當(dāng)有的秩序,詔是正式頒發(fā)的律令。Atromentar(拷問)與Tormento(拷打)同義,都指刑訊逼供,譯法也基本一致,分別為“刑法度”和“刑法”,其義不同于今天說的刑法。Juiz(法官)有別于Julgador(審判官),以“官”和“判官”分別對譯。Corregedor(地方法官)未譯;Jurisdi??o(司法管轄權(quán))一詞含義抽象,譯作“管地方”,形式上不匹配,但意思不誤。Merinho(巡視官)古指全權(quán)巡視法官,譯為“巡捕”是大大降職了;若求官階、職能大抵對等,當(dāng)譯“巡按”或“巡撫”。
Processo(訴訟程序)譯為“律”,相關(guān)的詞目能列出一大串,大都有漢語對應(yīng)詞:Litigar(訴訟、打官司)“對理”、Acusar(控告)“告狀”、Querelarse(控告)“投告告訴”、Demandar em jui?o(告上法庭)“告狀”、Procurator(訴訟代理、調(diào)停)“抱告跪告拜告再告”、Fazer audiencia(審訊)“放告坐堂”、Acusador(原告)“原告”、Acusa??o(起訴書)“詞狀”、Aluidro do juiz(出庭作證)“証見人”、Tabelli?o(公證人)“書記”、Dar fian?a(擔(dān)保)“冩保狀”、Fiar no crime(為罪犯擔(dān)保)“保狀保給”、Fiador no crime(罪犯的保人)“保家保人”和Asaguar testemunha fal?a(誣賴、作偽證)“賴他”。Acusar fal?amente(誣告)是動詞短語,Acusa??o fal?a(誣告)為同根的名詞短語,統(tǒng)一譯作“誣告”。Arazoar feitos(辯護、打官司)一條未譯。
至此,我們看到的中西兩幅畫面相當(dāng)接近。無論哪一幅,呈現(xiàn)的都不是一個全無法制的社會??墒强纯匆幌盗行堂?兩幅畫面便同樣慘烈。最輕的是鞭刑或棍刑,如A?otar(鞭打)“打”、A?otada cousa(鞭刑)“被打遭責(zé)”、A?otes([數(shù)次]鞭打)“下”、Pena d’auzotes(杖刑)“杖”、A?otado com uaras(被杖笞)“扙”、A?otador(施鞭刑者)“行扙的”等條所記。Degredo(流放)“問軍”也是輕罪。重刑如Deorelhar,tirar as orelhas(刵刑,割掉耳朵)“割耳”、Atenazar(施鉗肉刑)“鈐肉”,以至Justi?ar com pancadas(判棍刑)“打死”、Degolar(割斷喉嚨、斬首)“割喉”、Justi?ar com catana(判斬決)“斬砍”、Forca(絞刑、絞架)“吊”和Desenforcar(從絞架上放下)“觧下吊死的除下縊死的”等,均為Pena de morte(死刑)“死罪”。
與監(jiān)禁有關(guān)的詞語,單立成條的如Casere(監(jiān)獄)“監(jiān)牢”、Encarcerar(關(guān)押)“收監(jiān)”、Padesente(受苦刑者)“囚人”、Casereiro(監(jiān)獄看守)“禁子”、Algema(手銬)“鉄手杻”、Grilhos das maos,ferros(手銬,鐵鏈)“手杻”、Bragua dos peis(腳鐐)“腳鐐”。又有詞目Desencarcerar(釋放出獄),譯為“得脫縲絏放監(jiān)出監(jiān)脫獄出禁”:五個漢語對應(yīng)詞分兩遍寫出,第二、第三個先寫,有注音,其余為后手補寫,很像西士的筆跡,沒有注音。何以對這一條格外用心呢?也許是位當(dāng)事人有過入出監(jiān)獄的經(jīng)歷。
把形容詞Demand?o,litigioso(告狀的喜爭訟)譯為“刁民”,體現(xiàn)出社會、尤其官家對某一類人的態(tài)度。好爭訟者討人嫌,古今中外皆然。名詞Braguante(流浪漢、無賴)譯為“光棍”,也不只是出于個人的理解,不妨比較另外三條:Enganador(騙子)“光棍騙子”、Refalsado(靠不住[的人])“光棍白訏”和Velhaco(奸猾的人)“光棍”。今言光棍,戲謔的成分多于貶損,而依照《大明律法》,光棍是一項會掉腦袋的罪名。
倘若一國的從業(yè)者,其名稱在另一國的語言里大都有現(xiàn)成的對應(yīng)表達,則兩國的生產(chǎn)方式、經(jīng)濟模式、百工技藝等應(yīng)該是基本相當(dāng)?shù)摹?/p>
農(nóng)牧漁獵之人如Laurador(農(nóng)民)“農(nóng)夫”、Ouelheiro(牧羊人)“看羊的”、Vaqueiro(牧牛人)“看牛的牧童”,Pastor(牧人)“牧童看牛的”、Casador(獵人)“打獵的”、Lenheiro(打柴的人)“樵夫樵子”、Pescador(漁民)“討魚的漁翁”。閩南話今仍稱出海捕魚為“討魚”、“討海”,稱漁船為“討魚船”。Ortol?o(園丁、菜農(nóng))譯為“管園的守園人”,Ortoloa(女園丁)譯為“管園婆”。
制作行業(yè)人員有Telheiro(制瓦工)“做瓦的窰匠”、Caruoeiro(燒炭工)“燒炭的”、Oleiro de porselanas(制作瓷器的匠人)“做磁器的”、?irieiro(制燭匠)“做燭的”、Azeitejro(制油者、油商)“做油的”、Moidor(磨坊主)“磨麵的”、Moleiro(磨工)“守車的”、Chauero(鎖匠)“打鎻匙的”、Botoeiro(制紐扣者)“打紐的”、Sineiro que faz sinos(造鐘的人)“鑄鐘的”、Bonbardero que a faz(鑄炮的匠人)“鋳銃的”、Baretero(制帽匠)“做帽的”、Texedor(織布工)“會織布的”、Linhiera(賣線的女人)“賣線的”和Massaneiro,statuorio(模造偶像的匠人,雕塑匠)“造菩薩的”。以動賓式“做某事+的”表示從事某業(yè)者,是近代漢語口語里一種極能產(chǎn)的構(gòu)詞模式。
Obreiro(工人、工匠)“匠人工人”是泛稱,多指干體力活的勞動者。同義詞為Maccanico(=mecanico技工)“匠”,干的是技術(shù)活,尤指修造機械。這兩個總名代表兩大類生產(chǎn)活動的從業(yè)者,在當(dāng)時葡語里已能分清,而漢語對應(yīng)詞的義別尚不明顯。西洋機械制造勃興并漸勝中國,也正發(fā)生在明代。
稱“匠”的多為手藝人,如Ferreiro(鐵匠)“鉄匠”、Lattaero(銅匠)“銅匠”、Fundidor de prata(鑄銀匠)“銀匠”、Fundidor d’outras cousas(鑄造其他物事的匠人)“鋳銅匠”、Carpenteyro(木匠)“木匠工師”、Torneiro(車工)“車匠”、Lapidario(珠寶匠)“玉匠”、Esculpidor(雕刻匠)“刻匠”、A?acalador(磨刀劍者)“磨刀匠”、Imaginairo(畫匠)“畫匠畫工”、Calafate(修船工)“修舡匠”、Tintoreiro(染工)“染匠”和?apatero(鞋匠)“皮匠”。Alfayate(男裁縫)“裁縫”,也稱成衣匠。未譯出的很少,如Caixeiro(制作箱子的匠人),應(yīng)屬細木工。Lauandeiro de paos,branquear(用木杵洗衣者,漂白)譯作“沛匠洗衣服的”,其中“沛”字的注音作piau,疑為白字,即“漂”。漂匠,即漂布匠。
商有行、坐之分。Mercador(坐商)譯為“商人”;Regat?o(攤販)是小本經(jīng)營者,故以“販子”對譯。Merchante(行商)譯成“販牛的”,意思有出入,也許是代指跑單幫的。開店營業(yè)者,如Estalajadeiro(旅店主人)“店家主人家”、Tauerneiro(酒館老板)“賣酒的”、Padeiro(面包師、面包店主)“賣麵包的”、Lagareiro(油坊主)“打油的”和Carne?eyro(屠夫)“屠戶”等。Liureiro(書商)“賣書的”與Empressor(印刷商)“印書的”是兩門行當(dāng),分得很開;另有Encadernador(裝訂工)“釘書的”,應(yīng)是印刷業(yè)的工種之一,而非獨立的行當(dāng)。
Medico(醫(yī)生)“醫(yī)生”是統(tǒng)稱,細分之有Chirugi?o([外科]醫(yī)生)“醫(yī)生太醫(yī)”和Fisico([內(nèi)科]醫(yī)生)“醫(yī)生”。這是西醫(yī),中醫(yī)則不分,名稱也無別。Fisico mor(資深醫(yī)師)譯成“太醫(yī)”,才更確當(dāng)。Partera—obstetrigo(接生婆,助產(chǎn)士)“生婆”是一門特殊行當(dāng),中西都不可缺?!吧拧彼茷榉窖栽~,通言詞是“產(chǎn)婆”。
Lido letrado(博學(xué)的讀書人)“儒者”并非職業(yè),而是一個階層。但“史官”是一門職業(yè),又是一項官職,非儒者不能勝任,以它對譯的葡語詞條有三個,在西方未必是官職:Coronista(編史者)、Estoriador(講述者、歷史家)、Escriuano de historia(寫史者、史書的著者)。需要讀寫技能的職業(yè),有Notario(書記官)“書手”、Escrivano sumpto(記賬的書記員)“書手先生”、Contador(會計)“會筭數(shù)的筭手”等。Mestre(教師、師傅)是多義詞,漢譯處理為“先生師傅”,很得當(dāng)。Ayo(家庭教師)是單義詞,譯為“先生”;Aya(保姆)譯為“乳母”,意思相去也不遠。
當(dāng)差或干雜役的,如Rolda(巡邏守夜者)“守的照應(yīng)之人”、Sineiro que tange sinos(敲鐘的人)“打鐘的”、Porteiro(看門人)“把門的”、Abanador(搧扇子的人)“打扇的”、Mensageiro(信使)“走報的報事”、Porteiro que cita(傳訊跑腿的小吏)“皂隸手下”、Mo?o d’espolas(送信的仆人)“跟隨的”、Criado que serue(男仆)“家人仔”、Criada que serue(女仆)“丫頭”,以及Despensiero(管事、管家)“庫子管庫房的”、Acaretador(載運者)“挑擔(dān)的”、Almocrevu(腳夫)“驢夫”和Careteiro(車夫)“車夫”等。
從事雜藝者有Astrologo(占星術(shù)士)“曉天文的識天機”、Adiuinho(占卜者)“會占卜的”,即算命先生、風(fēng)水先生之屬;也有演藝者,如Bolteador de corda(走繩索的表演者)“行索的”、Figura d’auto(戲劇演員)“戯子”、Mestre que ensina cantar(教唱歌的師傅)“戯師”、Cantadeira(歌女)“會唱的”、Foli?o(藝人)“會彈唱”和Violeiro(提琴手)“彈琴的”。演奏者分為Tangedor com dedos(用指彈的演奏者)“會彈的”、Tangedor com manos(用手敲打的演奏者)“會打鼓的”和Tangedor de flautas(吹笛子的演奏者)“會吹的”。
最后來看這樣兩條:Cozinheiro(男廚師)“廚子”,Cozinheira(女廚師)“煑飯婆”。廚師是一門很普通的行當(dāng),但中國古時多限男性從事,故前一詞條能夠?qū)?yīng),后一詞條難以等值。“煮飯婆”一稱今仍存于粵語,指家庭主婦。類似的不等值現(xiàn)象在其它方面也很容易察覺,可見葡語詞目并不都是“在考慮到漢語的通用性的情況下,精心選出來的”(楊福綿語)。若從當(dāng)時漢語的需要出發(fā),實不必把Cozinheira一詞立為條目,何況已經(jīng)收了Matrona(主婦)“管家婆”、Dona de casa,molher(家庭主婦,婦人)“屋主婆”等條。
更講究的似乎是肉食。Vianda(肉食)譯為“味”,即美味、菜肴。據(jù)出肉的部位,有Entrecosto(排骨肉)“胳條”、Lombo(脊肉)“脢肉”等??慈庑蟮姆N類,感覺葡人區(qū)分尤細,如Carne de ueado(鹿肉)“鹿肉”、Carne de uaca(牛肉)“牛肉”、Carne de uitella(小牛肉)“小牛肉”、Carne de carnejro(公綿羊肉)“綿羊牯肉”、Carne de bode(公山羊肉)“羊牯肉”、Carne de cabra(母山羊肉)“羊肉”、Carne de ouelha(母綿羊肉)“綿羊肉”、Carne de cabrito(羔羊肉)“小羊肉”、Carne de porco(豬肉)“豬肉”、Carne de porco de montes(山里野豬的肉)“山豬肉”和Titella de gallinha(雞胸脯、雞肉)“白肉雞”。
蔬菜類,如Couue(甘藍)“隔籃菜”、Espinafre(菠菜)“菠薐菜扯根菜”、Porro(韭蔥)“韮菜”、Mostarda(芥菜、芥子)“芥菜子”、Rau?o(蘿卜)“蘿葡”、Biremzela(茄子)“茄”、Espargo(蘆筍)“莿筍”、Coentro(芫荽、香菜)“芫荽子”、Pipino(黃瓜)“黃瓜”、Aboborejra(南瓜)“匏蕂”和Inhame(薯蕷類)“甜薯”。Alfasa(生菜)譯為“萵菜”,實則詞義大于后者。Talo d’alfa?as(萵菜的莖干)“萵菜心”,即萵筍,也多生食;或可煮食,如Alfa?a espareguada(燉煮的生菜),譯為“萵菜煑的”。補遺中收有Achar(腌菜)“酸菜”,葡語現(xiàn)在仍用此詞指醬菜、泡菜等。
Alho(大蒜)“蒜”是常用作料之一,另有詞組Dente d’alho(蒜瓣)“蒜板”、Restia d’alhos(一串蒜)“蒜把”。其它調(diào)料如Ginciure(生姜)“薑”、?ebola(洋蔥、蔥頭)“蔥”、Erua do?e(茴香,字面義為甜草)“茴香”、Pimenta(胡椒)“糊菽”和Canela(桂皮)“檜”。未譯的有Acapara(刺山柑)、No?e muscada(肉豆蔻)。
主食類中,中國人最離不開的無疑是Aroz(稻米)“米飯禾”。另一詞條Comida(食物、飯食),既泛指吃的東西,又特指餐食,也以“飯”來對譯??曜雍芴貏e,西士不會放過:正文有詞條Faixas de comer(用來吃東西的木條)“快子筯”;補遺中又出現(xiàn)Faxas(木條)“快子”。這是舊名,葡語今稱pauzinhos(筷子),本義也是小木棍。
Aletria(通心粉、面條)是西洋面食,譯為“索麺”。索面是一種撐長拉細后晾干的面條,俗稱長壽面,本為浙南特產(chǎn),也許譯者到過當(dāng)?shù)?也許此物傳到了周邊省份。P?o(面包)“麵包”自是西食,譯名已很穩(wěn)固,又見于詞條Forneiro(烤爐匠)“麵包舖”、Padeiro(面包師、面包店主)“賣麵包的”。面包及其烘烤法傳入中國,或說就在明末。用來發(fā)面的Fermento(酵母)“酸麵”,則是中西都有的。
點心類,如Empada(餡餅)“肉包”、Filhoos(油炸蜜糖蛋餅)“煎米團”、Malassada fritada(雞蛋煎餅)“煎旦”,譯名與實物或多或少有出入。未譯出的有Biscoito(餅干)、Bolo(糕餅)。與“點心”對應(yīng)的是詞目Merenda ou almorso(點心或午餐),這一例的處理法很特別,顯示了西士怎樣根據(jù)漢語對應(yīng)詞來擴充葡文詞目:原條起初寫的是Merenda([午后]點心),但因為“點心”在南方話里又指午餐,故又補寫了ou almorso(或午餐),字跡與前一詞不同。
Cousa de leite(乳制品)譯為“乳做的”,只是恰當(dāng)?shù)慕忉?還不是譯名。把Queiso(奶酪)譯成“牛乳”,有些勉強。十九世紀(jì)英美人來華后,cheese曾一度被譯為“牛奶餅”?!澳汤摇笔峭砥鸬脑~。
用作菜肴的竹筍不見于本詞典,Bambu(竹子)“竹”在補遺中才出現(xiàn)。連Cha(茶)“茶”也是補收的詞條,沒有更多的相關(guān)條目。這些或許也能用作旁證,說明編修這本詞典的西士來華不久,剛剛浸入日常生活。而中國譯者也是剛剛接觸西洋物品。見到“茶鍾”,我們會猜它與品茗有關(guān),但這個詞是Copa(酒杯,尤指高腳杯)的對譯,酒具竟變成了茶具。
中西果品名類紛繁,多能相通,如Pero(梨)“梨子”、Pessico(桃)“桃子”、Rom?(石榴)“石榴”、Laranze(甜橙)“柑子”、Lim?o(檸檬)“酸柑”、?idra(香櫞)“香圓”、Mel?(甜瓜)“香瓜”、Cana de a?ucare(甘蔗)“甘樜”、Jaca fruita(木菠蘿)“菠蘿藌”、Giogiole(棗)“棗子”、Amora(桑葚)“桑子”、Castanha(栗子)“栗子栗子樹”、Nozes(胡桃)“佛桃”和Miollo da noz(胡桃仁)“佛桃肉”等,都能對應(yīng)。另有中國特產(chǎn)的Licja(荔枝)“荔枝”和Licjejra(荔枝樹)“栛枝樹”,錄于補遺。但蘋果沒有出現(xiàn)。?ereja(櫻桃)、?ereseira(櫻桃樹)、?eresal(櫻桃園)三條,均闕譯。這是洋櫻桃,中國原有的櫻桃生長于偏北地區(qū),華南人也許不識。還有幾種南國的果品,見于補遺:Arequa(檳榔)“檳榔”、Jaca(面包樹果)“栘欏蜜子”,以及Mangua(芒果)、Manga salgada(鹽漬芒果),未譯。
以下三條可存疑:Figo da India(印度無花果)“芭蕉”、Fuguera(無花果樹)“蕉樹”、Figo passado(無花果干)“蕉乾”。我們熟悉的無花果屬于???與別名梨果仙人掌的印度無花果非一物,去芭蕉更遠。再看另一條,后半截葡文模糊不清,同樣有疑:Figo de[……]“無花菓番蕉”?!胺丁笔氰F樹的別名,這里似乎是用作說明語(鐵樹之花狀若果實,與無花果一樣也屬隱頭花序),并非等義于無花果。由此再看上面三條,其中的“芭蕉”、“蕉”或許是一種形容的手法,而非與葡文相配的譯名。
出現(xiàn)得最頻繁的水果名是Vua(葡萄)“葡萄”,相關(guān)的單詞和詞組也最多,如Vide(葡萄樹)“葡萄樹”、Bago de uua(一顆葡萄)“一顆葡萄”、Cacho de uuas(一串葡萄)“一朶葡萄”、Vua secca(葡萄干)“葡萄乾”。歐洲人主要用葡萄制酒,日常說到酒,都指葡萄酒,而從漢譯絲毫看不出來,如Vinho(葡萄酒)“酒”、Vinho uelho(陳年葡萄酒)“老酒”、Adegua de uinho(葡萄酒房)“酒房”、Aguoar o uinho(往葡萄酒里摻水)“滲水”、Vinho aguado(兌了水的葡萄酒)“酒滲水”、Encubar,agasalhar vinho(把酒裝入桶里,貯藏葡萄酒)“收起酒酒澈”。與酒業(yè)有關(guān)的詞目還有Fez,borra(酒滓,酒渣)“酒腳酒底”、Torno de pipa(酒桶的旋子)“鑽”、Botoque de pipas(酒桶蓋、塞子)“紐蓋子”、Arco de pipas(酒桶箍)“箍”等。李白早有詩贊“葡萄美酒”;明人謝肇淛撰《五雜俎》,稱“北方有葡萄酒”,與顧起元《客座贅語》所云“關(guān)中之蒲桃酒”應(yīng)指同一物。其酒或從中亞輸入,或為中國原產(chǎn),皆不同于明末由海路來的葡萄酒。
啤酒正式傳入中國很晚,不過葡文“啤酒”一詞已見于本詞典,只是未譯出:?erueja de beber(喝的啤酒)。制作啤酒的原料?euada(大麥),是單立的詞目,也不見漢語對應(yīng)詞。
泛言的疾病詞目包括Doen?a(疾病)“疾病病恙厥疾”、Doente(有病、虛弱)“病病患”、Doentia cousa(病痛)“瘟瘴嵐瘟疫嵐瘴山嵐瘴氣”、Febre(發(fā)燒)“傷寒發(fā)熱”、Desenfeiti?ar(逐蠱、驅(qū)邪)“醫(yī)蠱病”和Enfermeiro(診療、醫(yī)護)“醫(yī)治療病調(diào)理病醫(yī)病”等。Enfermaria(診療所)譯為“養(yǎng)病所在將息之所”,是解釋而非對應(yīng)詞,那時漢語還沒有“醫(yī)院”、“診所”等詞;但另一條與之同義的Esprital(休養(yǎng)所),給出了對應(yīng)詞“養(yǎng)済院”,那是明代官辦的慈善機構(gòu)。
各種病癥的名稱收錄頗多,如Asmatico(氣喘)“痎病”、Asma doen?a(哮喘病)“咳病”、Peitoguera,tussis(胸痛,咳嗽)“內(nèi)傷癆”、Tisico(癆病)“內(nèi)傷”、Caguaneira(腹瀉)“瀉”、Almorema(痔瘡)“痔瘡”、Alpor?a(淋巴結(jié)核)“瘰癧”、Burbulha(皰疹)“熱癈汗疥”、Bexeguas(天花)“出痘子出疹子”、Doente de figado(肝臟不適)“肝疼”、Dor de cabeza(頭痛)“頭痛”、Tinha(癬)“爛頭”、Sarna(疥瘡)“疥瘡”、Comer a ?arna(疥瘡發(fā)癢)“瘡癢”、Bobas(膿腫)“木綿疔”、Peste(瘟疫)“瘟瘴”。痛風(fēng)也是常見病,Gota coral(痛風(fēng))“風(fēng)癥羊児病”和Doente de gota(痛風(fēng)病)“揚風(fēng)病”是同義詞條;又有Gota dos pes(腳痛風(fēng))“腳心疼腳掌疼”、Gota das maos(手痛風(fēng))“手心疼手掌疼”等。Doente dos olhos(眼睛不適)指一般眼病,譯為“眼疼眼疾”;更專門的Cataratas dos olhos(白內(nèi)障)則未譯出。
Catarr?o和Cadar?o是分立的兩條,實則是同一個葡語詞,指感冒,而一處譯為“傷風(fēng)”,另一處譯作“痰病風(fēng)痰”。Lombrigas doen?a(蟲病)指蛔蟲之類引起的腹痛,對譯以“心痛”,即肚子痛,一如胃痛俗稱燒心。相關(guān)的詞條有Lombrigas bichos(蚯蚓蟲、蛔蟲),對應(yīng)詞為“肚蟲”。Maletes,guartaas(三日瘧)和Maletes,ter?aas(間日熱)都屬間歇熱,分別譯為“兩日一遭冷熱”、“三日一遭冷熱”,是描述癥狀而非擬定譯名。Lepra(麻風(fēng)病)譯稱“癩疾”,相關(guān)的詞條有l(wèi)eproso(患麻風(fēng)病)“生癩”、Lazaro(麻風(fēng)病人)“瘋疾”。Mula doenza的字面意思是騾子病,漢譯“便毒”,實指一種性病,導(dǎo)致下體淋巴結(jié)發(fā)炎。
醫(yī)治手段方面,Pirulas(藥丸)“藥丸”、Emprasto(膏藥)“膏薬”、Purga(瀉藥)“瀉薬”等中西皆有,古今名稱亦同。Bot?o de fogo(拔火罐)中西也都有,譯為“灸”。但“針灸”一詞不見于本詞典,“針”字也不用于針灸器具之義。另有詞目Tenta de fisico(醫(yī)生用的探針),無漢語對應(yīng)詞,只寫有注音pan,所指不明。Cristel(灌腸劑)應(yīng)是西醫(yī)用的,未見譯名。
如前文所舉,十六世紀(jì)葡語的航海詞匯已很豐富,足可昭顯葡萄牙的海洋大國身份。但航海只是途徑,經(jīng)商獲利才是一大目的。還有一個目的也同樣重要,即軍事征服,伴隨而來的是殖民。在開通亞洲航路之前,葡萄牙已在西非佛得角建立殖民地。下列詞條便與販奴有關(guān):Negro cattiuo,negra(俘獲的黑奴,女黑奴)“奴婢奴豺”、Fuj?o,seruas fugitiuas(在逃者,逃走的奴仆)“逃走”、Forar escrauo(釋放奴隸)“放出”。明朝盛時,鄭和曾率師遠航至東非,也許知道何為黑奴,但中國譯者好像不識,因而譯法有些走樣。此外如詞目Alforia(奴隸的解放),未譯出。又有一條Liuro home(自由人),未寫漢字,但有注音cucu’ti,似為“雇工的”。這些詞目漂洋過海而來,其設(shè)立與漢語并無關(guān)系,保留下來也不是為了漢語。
渡海前來的詞語,還有Coquo da india(印度椰子)“椰子”、Figo da India(字面義:印度無花果)“芭蕉”,以及未譯出的Catre da india(印度帆布床)。印度是傳教士來華的第一大中轉(zhuǎn)站,其國名India(印度)“西洋”、Indiano(印度的)“西番”成為詞條,并不讓人覺得意外。第二個中轉(zhuǎn)站是菲律賓,因此有詞條Moro(摩洛人)“墶子囬囬”,指長居菲律賓的伊斯蘭徒眾。頗感意外的是Misso“醬”,我猜它是“味噌”(日式豆面醬)的拉丁轉(zhuǎn)寫。這個日語詞見于補遺,單立為條,或許跟耶穌會進軍東亞的路線有關(guān)?沙勿略最先踏足的是日本,留居一段時日后才駛來南海;越三十年,方有羅明堅、利瑪竇的中國行。
殖民活動意味著Desterrado andar(遠離故鄉(xiāng))“離鄉(xiāng)別家”,以至Desnaturarse(放棄國籍或公民權(quán))“拋親棄祖離鄉(xiāng)出家”。有意思的是詞目Pouoar(定居、移民),被意譯為“起多房子”。與建造房子有關(guān)的詞條,如Fundar casa(打地基)“起墻腳”、Edificar casas(蓋房子)“起房子造居竪造”、Fabrica(制作、生產(chǎn))“起房子做房子起屋”、Forrar casas(給房屋上木板)“蓋板”、Telhar(鋪蓋瓦片)“蓋瓦”等。這一類詞語并不能告訴我們殖民的地點,但詞條Na??o portuguese(葡萄牙國民)“番人夷人”和Mesti?o([本地出生的]混血兒)“圡生宰”,尤其補遺中的Maquao(澳門)“蠔鏡澚”,卻把我們的目光引向一塊熟悉的地域。明人稱澳門為“蠔鏡”或“蠔鏡澳”,取意水澈如鏡,盛產(chǎn)蠔類;澳門省稱“澳”,“澳”即灣,可以泊船登岸。
于是,《葡漢詞典》的航行路線可復(fù)原如下:始發(fā)國是葡萄牙,包括葡屬殖民地,因此多數(shù)詞條映現(xiàn)出航海殖民時代歐洲的面貌;之后,航經(jīng)印度、菲律賓等國,留下了些許蹤跡;澳門是這部詞典跨洋旅行的最后一站,接下來它便要隨傳教士進入中國。而一旦抵達澳門,接觸中國事物,詞典中便開始出現(xiàn)與中國有關(guān)的詞語,其中用得最多的是Mandarim(官員、官府,官話),見于正文八次、補遺三次。
關(guān)于Mandarim(=Mandarin)一詞的來源和本義,學(xué)界坊間談?wù)摰枚己芏唷S腥思嫒×x和音,譯成“滿大人”,雖然像搞笑,卻似乎能貼近詞義。只是這一譯法不適用于本詞典編寫的年代。那時還不是滿清的天下,只能叫“明大人”。
補遺中的三例是Mandarim“官府老爺老爹”、Mandarim d’armada“武官”、Mandarim de letras“文官”,所指很清楚。至于正文中的用例,則須費些工夫,因多處含帶擴展釋義,僅憑所寫漢字難識究竟,須理解葡文之后才能弄清含意:
(1) Pompa de mandarim(官府奢華的排場)“執(zhí)事”,指官員辦事時的儀式和儀仗。
(2) Enterceder aguoal,a mandarin(向某人求情,向官員訴求)“勸赦求宥告”。
(3) Fiel(忠實)“忠直良”,下有詞組及漢譯de mandarin(指官員)“忠臣”。
(4) Despachado(已發(fā)送、已派遣)“發(fā)了”,后面補寫有詞組de mandarin(指官府)。
(5) Mandar,impero(命令,吩咐)“教”,下接兩個詞組,以區(qū)別同義的漢語詞:de mandarim(指官府)“差”;de Rei(指皇帝)“敕”。
(6) Officio(職業(yè)、職務(wù))“手藝”,也下帶兩個詞組,功能同上:de mandarim(指官員)“聀分”;de mecanicos(指工匠)“匠”。
(7) Notar cartas,de mandarim(起草文書,指官員)“講”。此處漢譯極簡,與詞條難以對應(yīng),除非把葡文理解為官員口述信文、判詞等,由書手筆錄于紙。
如此頻繁地使用一個詞,說明使用者非常關(guān)心這個詞所涵蓋的問題。傳教士必須懂得怎樣與官府打交道,為此不僅要熟悉公文的類型和辦事的程序,還需要了解管事者的品級、職分甚至脾性。譬如對“忠直”者,與其送銀錢,不如贈一臺Relogio di jero(機械鐘)“時辰鐘”。自然,中國話也是必須過的一關(guān)。是哪一種中國話呢?補遺中有三個地名條目緊排在一頁:China(中國)“大明國唐人”、Cant?o(廣東)“廣東”、Chincheo(漳州)“漳州”。那么,西士首先學(xué)的是大明國語或官話,還是廣東話或閩南話?請看最后一例:
(8) Falla mandarin(官話)“官話正音”
官話,相當(dāng)于今天的普通話,二者都屬于通言,區(qū)別只在古今;正音,即標(biāo)準(zhǔn)音,在后來的傳教士筆下,“官話”與“正音”也是可以換用的同義詞。雖然早期傳教士主要在廣東、福建活動,日常接觸粵閩方言最多,卻從一開始就主張學(xué)中國話要先學(xué)官話。其實這是必然的選擇,通言并非當(dāng)今才有,推廣通言也不是現(xiàn)代才想起來著手。不過,晚明的通言大不同于當(dāng)今,據(jù)信是以南京話而非北京話為基礎(chǔ)。試想,假如那時就有廣播電視,播音員和主持人操的便都是南京話或蘇北話。這會是一個多么發(fā)噱的場面!好在只是想象而已?;氐健镀蠞h詞典》,其上隱隱貫有一個官話和口語優(yōu)先的理念:當(dāng)一條葡語所對應(yīng)的漢語詞有兩三個時,通常先寫口語詞、官話詞,再寫文語詞、方言詞。不符于此的安排相對少。
16世紀(jì)末的這本西洋漢語詞典存錄了葡漢兩種語言文字的史料。早期西洋人學(xué)習(xí)漢語的努力、中國人把握西方語言的嘗試、歐漢雙語詞典編纂的起步、中西文化、經(jīng)濟、技術(shù)接觸之始的景象等等,從中都可約略窺知。對文本內(nèi)容的考釋,又有助于認清著者問題。把一部實際著者尚不明了的書稿歸諸名士,很像是名人效應(yīng)所致。就目前所知,何妨視為其無名氏之作。這樣做并不會降低原著的價值,比如《爾雅》,怎會因為著者不詳而失去其學(xué)術(shù)地位?此外,中國合作者的貢獻也不可忽視。他不但寫了字,還讀了葡文;不但認得葡文,還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來翻譯。無論妥當(dāng)與否,都出自獨特的領(lǐng)會,保有真實的記錄。著譯者已歿,而文本猶存,這才是最重要的。
跋:公元二○一三,為余本命之年;起居庸雜皆從心所欲,惟學(xué)問之途仍難安分,蠢蠢好覓新奇。入春,始習(xí)葡文,攻《葡漢詞典》。辨其形,斷其字,考其音,明其義,日履艱辛,不憚煩碎,每得一解,如破題獲謎底然,甚可自娛。迨仲秋,研讀三過,乃著文探究。零零落落,攢成萬字,無非一隅之識。倘得同人賞析,方家指謬,不亦幸哉!壬辰大雪后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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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林玉珍)
姚小平,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外國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理論語言學(xué)、語言學(xué)史。電子郵箱:yxp1001@yahoo.com
*本研究獲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西方漢語研究史”(編號11BYY003)資助,刪減稿刊于《中華讀書報》2014年4月16日第17版,題為“十六世紀(jì)后期的中西詞匯與生活——晚明《葡漢詞典》一席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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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8921-(2014)09-0001-10
10.3969/j.issn.1674-8921.2014.09.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