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
袁枚晚年有《記得》詩云:“記得兒時語最狂,立名最小是文章。而今八十平頭矣,猶為文章鎮(zhèn)日忙。”中國古代文人從來沒有甘于以詩人終老的,只有到政治前途徹底無望后,才會轉(zhuǎn)而思考文學于人生的意義。在這方面,杜甫正是一個最典型的,同時也是最早的先例。杜甫在漂泊西南、徹底絕望于仕途的晚年,不得不思考“文章千古事”,做好將自己的人生定位為詩人的心理準備。這在唐代是很特殊的,如果不是他的性格和遭際,如果不是室家之累,或許不至于如此。唐代畢竟是最適宜文人生活的時代。后來情況便不同,文人的出路越來越窄,到科舉成為出仕唯一途徑的明清時代,像黃仲則這樣的“清才”(袁枚《哭黃仲則》“嘆息清才一代空”),一個只愛做詩而不愿鉆研八股文乃至經(jīng)學的青年,哪還有什么出路!
乾隆三十六年(1771)春,二十三歲的黃仲則受聘來到沈業(yè)富太平知府幕中。當時幕中人才濟濟,但多為學者,仲則似乎只與汪中較相得,常偕游酬唱,其他人殊少往來。盡管他也為沈業(yè)富所禮遇,但心情總不舒暢,詩中每有一股揮不去的抑郁。這首《夜坐寫懷》很能顯示他當時的心境。
白日長吁靜夜歌,飛揚慷慨欲如何?四休愿只飽休足,三上吟偏枕上多。相對無猜惟酒盞,等閑難著是漁蓑。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
仲則自幼體弱多病,顯然睡眠也不是很好,詩中常出現(xiàn)中宵不寐的情景??纯创饲皩懽鲙资自姡兑棺鴳巡芤阅稀费浴傲稚钗莨攀挓o人,游子彷徨坐中宿”,《對月詠懷》言“飄蕭舞袖動中宿,愡恫酒悲生半酣”,《十六夜》言“苦吟動輒兼長夜”,我們對這里的“白日長吁靜夜歌”也就不用詫異了。白日長吁的抑郁,正是中夜長吟的素材,而且獨處無儔,白日被壓抑的情懷遂洶涌起來,甚至脫口要吟出杜甫詠李白的“飛揚跋扈為誰雄”。但他骨子里終究少那一分慷慨豪邁之氣。是啊,雖然他畢生景仰太白,自居為太白千載下知音,可他在現(xiàn)實中何嘗看到過一點像太白那樣成功的希望呢?一個太多悲觀感覺的人是慷慨不起來的,于是“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慷慨就變成了有氣無力的“飛揚慷慨欲如何”!
首聯(lián)兩句既定下基調(diào),以下就再難振作。頷聯(lián)用兩個典故組成一對“當句對”,即上句“四休”對“飽休”,下句“三上”對“枕上”。前者承“飛揚”句,用宋黃庭堅《四休居士詩序》:太醫(yī)孫昉,字景初,自號四休居士。山谷問其說。孫笑曰:“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鄙焦仍唬骸按税矘贩ㄒ??!边@里意取自足而適見消沉。后者用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尤可以屬思爾?!闭諔耸拙涞摹办o夜歌”,總之是無聊人語。頸聯(lián)將意思推開,省思當前的境遇:無猜者唯酒盞,則知盡人咸有猜忌;難以輕易退隱,則見生計全無著落。然則正如前人所說,“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謝靈運《登池上樓》),進退失據(jù)。于是他就像對仕途感到絕望的杜甫一樣,思考起詩歌對于人生的意義來?;蛟S自己也只能以詩人了此一生了,自己人生的全部價值就全在這一卷詩而已。想透這一層,手上這卷詩稿頓時變得異常重要了,仿佛成了決定作者的人生價值、裝飾他慘淡人生的美麗光暈。
二十三歲的黃仲則,竟在如此年輕的歲月便省悟了杜甫直到晚年才明白的問題。時間最終證明他的預感是對的,這個世道沒有他的路可走。
一旦想清楚這一點,又一個嚴峻的問題就擺在面前:嘔心瀝血寫作的詩稿,將靠誰傳播于世呢?像詩古文這類沒有市場銷路的作品,沒有書坊愿意刊印,只能自己出資或靠別人捐助才能梓行。即便在雕版印刷十分發(fā)達的清代,這也是非常高昂的費用,連王漁洋這樣的達官都難以承受,漁洋詩集全都是門人刻印的。以仲則一介寒士,刻印詩集不能不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夜深坐久,仲則不覺思慮得很遠,而越思慮就越覺得無望。“一卷空宵手自摩”,將那自憐復自失的惘然情態(tài)逼真地刻畫出來。其藝術(shù)表現(xiàn)得力處全在一個“空”字,空宵突出了手摩挲詩卷這細微的動作,凝聚了作者對詩作全部的鐘情與無奈。
(作者單位: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新書架
《散曲叢刊》(3冊)
本書為研究古代散曲學的開山之作,任中敏先生精心搜集了元明以來的散曲選本凡12種,其中元人選本2種:楊朝英《陽春白雪》、胡存善《樂府群玉》;元人專集4種:馬致遠《東籬樂府》,喬吉《夢符散曲》,張可久《小山樂府》,貫云石、徐再思《酸甜樂府》;明人專集5種:康?!稕c東樂府》、王磐《王西樓先生樂府》、馮惟敏《海浮山堂詞稿》、沈仕《唾窗絨》、施紹莘《花影集》;清人總集1種:朱彝尊等《清人散曲選刊》;另有任氏自撰曲學著作3種:《作詞十法疏證》、《散曲概論》、《曲諧》。這些著作多從元明以來的別集、曲選、筆記中搜集而來,廣羅眾本,校其異同,輯佚辨?zhèn)?,有散曲集大成之性質(zhì)。原書為仿宋版,無標點。本次整理,采用橫排版式,加以新式標點。并對原文字句作了校勘,以“今校”的形式補其初版訛誤與未備。
鳳凰出版社2013年3月出版任中敏編著曹明升點校《隨園詩話》關(guān)于舒瞻《偶占》詩朱則杰袁枚《隨園詩話》卷七第八十則,全文如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鄉(xiāng)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褉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云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詩者,先王之教也?!剿逡?,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diào)孤,有與倡之則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規(guī)規(guī)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眴韬?!似此賢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按舒瞻為正白旗滿洲人,與袁枚同為乾隆四年己未(1739)進士,曾官浙江桐鄉(xiāng)、平湖、山陰、海鹽等地知縣。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閏三月三日,杭州知府鄂敏(筠亭其字)舉行“西湖修禊”,并輯為《西湖修禊詩》,其中確實同時有“知桐鄉(xiāng)縣事滿洲舒瞻云亭”和“布衣錢唐[塘]丁敬龍泓”(分別為第二十七人、第十九人,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24冊)。但是,舒瞻“臨去時”,丁敬是否果真“送哭失聲”,我們無法印證;而把舒瞻“偶成一首”當作當時勸慰丁敬的作品,這一點卻是錯誤的。
舒瞻有自撰詩歌別集《蘭藻堂集》凡十二卷。該集過去筆者未見,現(xiàn)今已經(jīng)影印入《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16冊,所以取閱相當方便。其內(nèi)部作品,既不分體,也無明確編年。但每卷一個小集,大致按照生平經(jīng)歷命名,總體上仍然有一個時間上的順序。上引“偶成一首”,見于卷一《賞音初編》,原題《偶占》,正文僅第三句“自惜”原作“似惜”。而“西湖修禊”之作,見于卷二《棲桐小草》,題為《閏上巳西湖修禊,效蘭亭體,賦四言、五言各一首》(文字僅第一首起句“湖平鏡靜”,《西湖修禊詩》“鏡”作“境”)。由此可見,所謂“偶成一首”,顯然是舒瞻早年在北京所作(其前后諸題多寫北京風物),而絕非“棲桐”期間為丁敬而作。也就是說,該詩與“西湖修禊”,不存在任何關(guān)系。至于后來舒瞻屢次返京,丁敬是否有過“送哭失聲”的情況,自然更加無關(guān)了。
筆者學生,曾兩次引及袁枚該條詩話中的“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至“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一段文字。一是2003級碩士研究生鄭幸同學的學位論文《丁敬研究》,附錄之一《丁敬年譜簡編》,“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條敘及“西湖修禊”時,據(jù)以概括為:“修禊畢,送舒瞻離去,痛哭失聲。”(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這本身應該不算錯誤。二是同年級本科錢敏同學的畢業(yè)論文《鄂敏輯〈西湖修禊詩〉考論》,發(fā)表時改題《杭州知府鄂敏與〈西湖修禊詩〉》,其第三部分《乾隆丙寅西湖修禊詩會》末尾在引用時沒有顧及前后語境,結(jié)果誤把“臨去”之人當作了鄂敏(見《杭州研究》2007年第4期)。而筆者當時,居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回想起來,的確難辭其咎。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分歧,所以才引發(fā)筆者對舒瞻該詩的關(guān)注,想起要去查核他的詩集。
附帶關(guān)于舒瞻,其生年不詳,謝世時間則已故袁行云先生《清人詩集敘錄》卷二十六“舒瞻”條,已據(jù)張云錦《蘭玉堂詩續(xù)集》卷一《哭海鹽大令舒云亭先生四首》之一第六句“何堪除夕賦招魂”自注“先生歿于丙子臘月廿九”,考得為“乾隆丙寅[子](二十一年)臘月廿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第1冊第917頁;原詩已錄在同書卷二十七“張云錦”條,見第2冊第964頁)。如此換算作公歷,即1757年2月17日。某些著作或在農(nóng)歷年份上失誤,或在公元年份上標為“1756”,均未妥。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