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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美好的暴力”嗎?──賈平凹小說三十年片論

2014-11-20 01:36何平
揚子江評論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生山海經(jīng)秦腔

何平

存在“美好的暴力”嗎?──賈平凹小說三十年片論

何平

三十年正好是從賈平凹寫《商州》的1984年開始。對賈平凹這三十年的寫作,我關(guān)心的是行進中的中國鄉(xiāng)村發(fā)生了發(fā)生著什么,關(guān)心這發(fā)生了發(fā)生著的一切和賈平凹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他的寫作不局限于此。因此,除了《商州》和《老生》,三十年中間我重點選擇了《浮躁》和《秦腔》,本來《古爐》和《帶燈》也是討論這個話題合適的文本,但《帶燈》我去年已經(jīng)做了專門的作品論,因此,我只在話題展開的過程中稍微涉及,而《古爐》對“文革”如何在中國鄉(xiāng)村起源的書寫,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有著其不可替代的個案意義,需要放在整個“寫文革”的文學(xué)譜系里寫一篇長文來探討。如此,賈平凹的“作家論”,就做成了現(xiàn)在這樣針對個別問題的,起于《商州》,終于《老生》,局限在幾部小說的“三十年五六部”的片論。

回過頭來看,賈平凹三十年對中國鄉(xiāng)村的感受是流動不居的:“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里,故鄉(xiāng)的消息總是讓人振奮,……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一切又都混亂著,人攪著事,事攪著人,只能撲撲騰騰往前擁著走”。①如其小說的題目“浮躁”,如其小說中的州河——“我的這條州河便是一條我認為全中國的最浮躁不安的河?!雹诟≡辏瑓s是有著光明必至未來的期許;有困惑,卻是一個簡單樂觀的理想主義者。但短暫的好時光,才二十幾年就成為了過去時的“黃金時代”,“就在要進入新的世紀的那一年,我的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使賈氏家族在棣花街的顯赫威勢開始衰敗,而棣花街似乎也度過了它暫短的欣欣向榮歲月?!雹邸肚厍弧穼懼袊l(xiāng)村是潰敗和頹喪——國未破山河不在,人猶續(xù)心魂倉惶,家族飄搖,古歌難續(xù),賈平凹對這由盛年到衰年的流年光陰有著尖銳和深刻的痛感。在小說中,他對時間刻度的銘記可以具體到一樹一鳥的生死存亡時刻,“白果樹上的鳥遭到滅絕,正是312國道改造的時候?!薄趺匆膊匾床蛔o盡的悵然惘然。但即使疼痛,或者也是因為這流逝中的愛與痛惜,賈平凹固執(zhí)地記憶并書寫頹敗的中國鄉(xiāng)村,他寫《秦腔》,“現(xiàn)在我為故鄉(xiāng)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記憶?!雹堋拔乙郧屣L(fēng)街的故事為碑了,行將過去的棣花街,故鄉(xiāng)啊,從此失去記憶?!雹荻独仙酚洃浀牧髂晖聞t更遠一點,比《浮躁》的盛年更早,早到中國現(xiàn)代革命的起源。

寫記憶和挽歌,賈平凹是自覺選擇做時代的觀察者,或者說“書記員”,而且?guī)缀醪坎慷际?,最新的《老生》也是,賈平凹誠實地說:“《老生》就得老老實實地去呈現(xiàn)過去的國情、世情、民情?!彼?,賈平凹悵然惘然的挽歌不只虛虛的幻影和空洞的抒情,而是有著切實“事”和“情”的堅硬骨頭——這些“事”和“情”是曾經(jīng)的存在和今天的活體——“如果從某個角度上講,文學(xué)就是記憶的,那么生活就是關(guān)系的。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須處理好關(guān)系,而記憶是有著分辨,有著你我的對立。當文學(xué)在敘述記憶時,表達的是生活,表達生活當然就要寫關(guān)系。《老生》中,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人和物的關(guān)系,人和人的關(guān)系,是那樣的緊張而錯綜復(fù)雜,它是有著清白和溫暖,有著混亂和凄苦,更有殘酷,血腥,丑惡,荒唐。這一切似乎遠了或漸漸遠去,人的秉性是過上了好光景就容易忘卻以前的窮日子,發(fā)了財便不再提當年的偷雞摸狗,但百多十年來,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們就是如此的出身和履歷,我們已經(jīng)在苦味的土壤上長成了苦菜?!币蚨?,這些“事”和“情”在賈平凹的小說里是經(jīng)過了個人精神過濾和萃取之后的,它不但是我們這個國族的記憶,也成為寫作者自身精神建構(gòu)的一部分——“能記憶的東西都是刻骨銘心的,不敢輕易去觸動的,而一旦寫出來,是一番釋然,同時又是一番痛楚?!业摹独仙吩跓熿F里說著曾經(jīng)的革命而從此告別革命。土地上潑上了糞,風(fēng)一過糞的臭氣就沒了,糞卻變成了營養(yǎng),為莊稼提供了成長的功能。世上的母親沒一個在咒罵生育的艱苦和疼痛,全部在為生育了孩子而幸福著。”也正因為如此,寫作對賈平凹而言,是一種自我教育,自我成長和蛻變的方式:關(guān)心世界的問題,也關(guān)切自身的問題。讀賈平凹的小說是能看到他的小說是怎么過來的,他這個人又是怎么過來的——卻顧所來徑——“我是老了”,“而往事如行車的路邊樹,樹是閃過去了,但樹還在,它需在煙的彌漫中才依稀可見呀?!雹薏恢罏槭裁?,越是讀賈平凹靠近現(xiàn)在的小說越是能體會《秦腔》中引生的心緒和感受:

音樂一起,滿院子都是刮來的風(fēng)和漫來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陣我是怎么啦,喉嚨癢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著你起高樓,眼看著你酬賓宴,眼看著樓塌了。

即使有評論者指認賈平凹已經(jīng)寫出最偉大的中國小說,我還是私心地以為他是一個天真的、頑童式的藝術(shù)實踐家——偉大的小說也許正在路上。賈平凹對他所生活的時代時刻充滿著好奇。而且你看呢,這些年,賈平凹時有新作,從內(nèi)容到形式每每總是令人訝異,似乎只有年輕的作家才該有這種開疆拓土探索的銳氣??墒窃诋斚轮袊膶W(xué)中,年輕作家們卻更可能是文學(xué)教條的抱守者,而讓賈平凹這樣的“漸生老態(tài)”的作家領(lǐng)了勤勉和先鋒的風(fēng)氣。

賈平凹有著廣泛的讀者群,但他不會因此遷就著讀者,不只是不遷就,他甚至不時冒犯讀者,或者說在尋找理想讀者。不妨看《老生》吧。如果《老生》只是講四個故事,這不會對一般的文學(xué)讀者構(gòu)成任何閱讀障礙,現(xiàn)在加入《山海經(jīng)》和讀《山海經(jīng)》問與答呢?我擔(dān)心的是有多少讀者不是跳過那些沒有句逗的文言文?而跳過文言文,又有多少讀者能夠耐心看完那些一問一答,進而能夠去思考《山海經(jīng)》和讀《山海經(jīng)》問與答與四個不同時代(革命、土改、人民公社和改革時代)四個故事之間關(guān)系的又有幾許?所以,賈平凹可能是中國當代作家中少有的有著廣泛公眾認知度卻又常常沒有被細讀深讀的作家。以《老生》為例,經(jīng)過現(xiàn)代小說啟蒙的讀者都能夠識別出這種小說的技術(shù)是“文中有文”的“互文性”。“互文性”,“諸如:拼湊、掉書袋、旁征博引、人言己有,或者就是對話”,“借鑒已有的文本可能是偶然或默許的,是來自一段模糊的記憶,是表達一種敬意,或者屈從一種模式,推翻一個經(jīng)典或心甘情愿地受其啟發(fā)”,“不管作者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傷感、玩味、輕率)來對待已經(jīng)說過的話,對這些話的引用、重寫、改寫和歪曲只能進一步闡明文本所產(chǎn)生的共同連續(xù)的作用,闡明文本的記憶及其運動”。⑦因此,真正的“互文性”“文”和“文中之文”不是一種簡單的并置,而是對話,甚至是對抗中彼此侵入擴張的意義拓殖。可以肯定的是,“互文性”可以擴大長篇小說的容量。《秦腔》不僅插入秦腔的唱詞,還有曲譜。我認為理解《秦腔》的“互文性”是必須有“唱”秦腔的基礎(chǔ),至少要研究《秦腔》的“互文性”,是需要把小說嵌入的秦腔唱段一段一段地聽下來。遺憾的是,我們的《秦腔》研究可能到現(xiàn)在都沒有這樣去做。我往往將“文中之文”作為一種裝飾性的結(jié)構(gòu)在對待。記得有一年的冬天在沈陽的一次不多人的聚會上聽賈平凹自己清唱了一段秦腔,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地方戲曲的“秦腔”之于小說的《秦腔》相互生發(fā)的關(guān)系,小說《秦腔》嵌入的秦腔的唱詞和曲譜不只是一種結(jié)構(gòu)上的裝飾,也不是僅僅為了小說多一條文化式微的線索?!肚厍弧分?,賈平凹每一部小說都有“文中之文”的嵌入實踐,《古爐》的“王鳳儀言行錄”,《帶燈》的手機短信,而現(xiàn)在的《老生》的“山海經(jīng)”則將這種實踐推進到一個極致。與“互文性”試驗恰成對比的是,賈平凹越來越忽略小說情節(jié)線性的“戲劇性”和人事的“典型化”。在《商州》《浮躁》階段,賈平凹還是講究小說情節(jié)戲劇性和人與事的典型化的,而到《秦腔》則極不講究了,他自己把這種講故事的方式叫做“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有一段時間,我們的文學(xué)討論“庶民能不能開口說話”,認為只要祛除宏大歷史的蔽障寫小歷史就可能實現(xiàn)“庶民開口講話”的文學(xué)理想?!肚厍弧肪褪且粋€典型的“庶民能夠開口講話”的文本,但它不僅僅是通過佯裝寫小人物成長的“小歷史”來實現(xiàn)的,而是不再按照典型化原則去區(qū)分人與事的等級,從而實現(xiàn)一人一票普選意義上的小說人物的眾生喧嘩??梢皂槺阒赋龅?,其實《秦腔》是一個寫鄉(xiāng)村的《繁花》,他們有著一樣的敘寫方式,只是因為《繁花》寫的是城市生活而更引人注目,而《秦腔》則更早、技法更嫻熟。但應(yīng)該看到,類似《秦腔》的這種極端試驗在《老生》中有所收斂?!独仙返乃膫€故事,賈平凹部分地恢復(fù)了小說的戲劇性和典型化原則。

再說《老生》中嵌入的“山海經(jīng)”?!渡胶=?jīng)》寫的是先民經(jīng)行的山水以及對世界的想象,而《商州》則是賈平凹一己經(jīng)行的山水和對世界的想象,甚至我有理由相信賈平凹在寫《商州》的時候,從內(nèi)心對《山海經(jīng)》的致敬——當我們讀《商州》這樣的句子:“丹江流經(jīng)商州市后,就開始了它的冰糖葫蘆式的旅程;三十里,是沙河子開闊地;再三十里是張村開闊地;又,二十里夜廟,十五里棣花,三十里金盆?!保ā渡讨荨罚┪覀儜?yīng)該意識到:《商州》就是賈平凹“一個人的山海經(jīng)”,而“《山海經(jīng)》顧名思義,它是以山為經(jīng),以海為緯來記述上古社會的。書中的‘山?!^念囊括了名山棋布的海內(nèi)華夏和四海之外的廣大世界,含有天下和全世界的意義?!雹噙M而我們意識到,當賈平凹說——《山海經(jīng)》是一本奇書,它涵蓋了中國上古時期的地理、天文、歷史、神話、氣象、動物、植物、礦物、醫(yī)藥、宗教的諸多內(nèi)容——的時候,賈平凹這三十年的鄉(xiāng)村書寫其實是商州即“山?!奔础疤煜隆钡摹耙粋€人的山海經(jīng)”。

《四庫全書總目》將《山海經(jīng)》歸入“子部小說家類”,“書中序述山水,多參以神怪,……究其本旨,實非黃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難考據(jù)。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雹徇@里說的“小說”是《漢書·藝文志》意義上的“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的“小說”。雖然,《山海經(jīng)》歸入的“小說”不完全是我們今天意義上文學(xué)的“小說”,但這種“小說”觀至少可以幫助小說家沖破壓抑他們的宏大歷史壁壘,為通向文學(xué)意義上的“小說”清場。因而,即使文學(xué)最終的志業(yè)不是寫出稗史意義上的“小說”,但《山海經(jīng)》非官方正史的價值立場是有價值的。思考中國鄉(xiāng)村向哪里去這個問題,在《商州》和《浮躁》階段賈平凹并沒有獲得“非官方正史”的價值立場。小說人物的這種觀點,應(yīng)該和賈平凹彼時的價值立場基本上是一致的:“他十分清楚地明白,世界的發(fā)展趨勢應(yīng)該是城市化,商業(yè)金融化,而中國正處于振興年代,改造和摒棄了保護落后的經(jīng)濟而求之以均衡的政策,著眼于扶助先進的經(jīng)濟、發(fā)展商業(yè)及金融,政策是英明?!保ā渡讨荨罚┛梢宰C之的是,讀《浮躁》,小說正義的勝利以及對改革后中國未來的樂觀想象顯然是基于這種價值立場。一直到《秦腔》寫作階段,賈平凹對當代中國改革的八十年代依然作出“好時代”的研判,《秦腔》的衰世也只是九十年代的“變壞”之后的衰世?,F(xiàn)在應(yīng)該反思的是改革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好時代”,或者一個好與壞雜糅的“不好不壞”的時代?八十年代這個我們假想的盛年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隱含著九十年代的衰世?我們自己體驗過的“歷史”竟然是不完全可靠的。那些記載在史書上的歷史往往更是被有意篡改的偽史,就像賈平凹讀出《山海經(jīng)》的作偽。

問:德義禮仁信是封建社會的規(guī)范呀,怎么那時候鳳凰“五采而文”?

答:……二是后人在轉(zhuǎn)抄《山海經(jīng)》時增加進去的,這種事情中國人善于干,比如劉邦稱帝時不是流傳他睡熟之后就是一條龍嗎?陳勝揭竿而起時不也是在魚腹里裝上他要成王的字條嗎?

而一旦撥開歷史的迷霧,《老生》“四個故事”的現(xiàn)代中國史原來也是一部作偽的歷史,也是因為靠得近,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偽史贗史的制造過程。

那一年的秦嶺地委,那時還叫作地委,如今改名市委了,要編寫秦嶺革命斗爭史,組織了秦嶺游擊隊的后人撰寫回憶錄。但李得勝的侄子,老黑的堂弟,以及三海和雷布的親戚族人都只寫他們各自前輩的英雄事跡而不提和少提別人,或許張冠李戴,將別人的事變成了他們前輩干的事,甚至篇幅極少地提及了匡三司令??锶玖铋喿x了初稿非常生氣,將編寫組的負責(zé)人叫來大發(fā)雷霆,竟然當場摔了桌子上的煙灰缸,要求徐副縣長帶人重新寫。但是徐副縣長就在這年秋天腦溢血,半個身子都癱瘓了,匡三司令便說:那個唱師現(xiàn)在干什么?他是了解歷史的,把他找出來讓他組織編寫??!這我脫離了縣文工團,一時身價倍增,成了編寫組的組長。

但并不是看得見真就能夠說出來的。

問:活著卻沒口?

答:指不讓說,說不出,或不可說。

比如對現(xiàn)代革命的起源,和《山海經(jīng)》一樣的,《老生》也是不能多說匡三少年時期的那些事了。為什么不能說呢?實際上,一到解放后就沒人再說,現(xiàn)在能知道的人都死了,那就全當那些事從來沒有過。而匡三的光榮和驕傲便從跟著老黑鉆山開始的。陽光和蔭翳,說出的只是陽光的“光榮和驕傲”。而蔭翳呢?匡三,一個鄉(xiāng)村的流氓無產(chǎn)者??锶党匀思壹t薯干。老黑說:吃飽了沒?匡三說:吃不飽。老黑說:要吃飽,跟我走!老黑提了槍往驛外走,匡三爬起來真的就跟著也往驛街外走。這樣,其實就看清楚《老生》“文中之文”的《山海經(jīng)》原典和闡釋性的問答與四個故事之間的關(guān)系。當代小說家某種意義上接近《老生》中的唱師,當他們?nèi)懍F(xiàn)代中國,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壓抑的反抗——說“不可說”的中國。我認為,賈平凹這三十年的小說書寫,到《老生》,或者比《老生》更早的《古爐》,賈平凹是在比《山海經(jīng)》還“小”的“小說”個人立場上說“不可說”之中國。從這種角度看,《老生》第四個改革時代的故事,其實是對《浮躁》一次顛覆性的改寫和重寫。

日本學(xué)者伊藤清司認為:“以外部世界為描述對象的《山海經(jīng)》,大體說是由兩部分構(gòu)成的。前半部分略稱之為山經(jīng),后半部分為海經(jīng)。其中,山經(jīng)以人們生活的‘內(nèi)部世界’的外圍,即環(huán)繞人們居邑的山岳丘陵、叢林川澤等為描述對象,空間十分廣闊。這個空間我稱為‘外部世界’,或‘外部空間’,它和當時中原人生活的‘內(nèi)部世界’合稱為‘中原世界’?!雹舛耙睾吞锏亟M成的狹小空間”或者說“小宇宙”是人們熟悉的“內(nèi)部世界”,與此相較的“外部世界”“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負的空間’”。?“人們一面和野生的敵人斗爭,一面維持內(nèi)部世界的秩序,結(jié)果人群發(fā)展,內(nèi)部世界的空間不斷拓展和擴大。”?賈平凹小說的“鄉(xiāng)村”在《商州》《浮躁》階段就不僅是寫“內(nèi)部空間”,而是意識到外部世界的“負的空間”的存在。

沙灘過去的岸上,槐樹、藥樹、皂角樹,虬虬蟠蟠;野生的雜木一人多高就肆意橫生,養(yǎng)成無拘無束的懶散,以至酸棗棘、黃拉木條子、狼牙刺梅,還有黃蒿、三棱草,就勢長上來,和這些樹股相絞相纏。剛才還看得清楚,漸漸就黝黑,月亮泛上,又似乎是一種青藍的幽色,望一眼就毛骨悚然,疑心有魅出沒。(《商州》)

崗下是一條溝,涌著竹、柳、楊、榆、青棡、梧桐的綠,深而不可叵測,神秘得你不知道那里面的世界。(《浮躁》)

巫嶺到處是老樹枯藤,沿溝畔處樹較少,卻蒿草荊棘叢生,息集了一團一團黑色的蚊蟲,聞見人腥氣就黑乎乎撲來,用手去趕,趕不去,趕不走,一抹一手污血。(《浮躁》)

對“負的空間”的征服確證著生活在“內(nèi)部世界”人的自我力量?!独仙分?,雷布的父親起早去竺山撿隕石,“到了竺山天還未亮,就坐在一個倒坍地上的枯木上吸旱煙。吸呀吸呀,把旱煙鍋子都吸燙了,往枯木上彈彈煙灰,沒想到枯木卻動起來,才知自己坐在一條蟒蛇上。蟒蛇并沒有傷害他,他卻嚇昏了,天明被人發(fā)現(xiàn)背回家,還沒有醒,從此人成了植物。竺山有了大蟒蛇,山民就圍山搜捕,終于殺了那條長蟲。據(jù)說殺蟒蛇的那條溝,草木全部枯死,此后過溝風(fēng)帶著哨子,還有一股腥味?!柏摰目臻g”到了現(xiàn)代中國已經(jīng)被各種力量整肅,比如《老生》中改革時代對動物植物的催熟,對大山的挖掘,而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則讓人變得更強梁?!肚厍弧分校皆诘躺闲?,一條冬眠的菜花蛇竟然鉆到他的嘴里。三踅和上善一齊拔蛇尾巴也拔不出來。在縣醫(yī)院,醫(yī)生在三踅的脖子上開了口,把蛇從里面拽出來,三踅才算是活過來?!独仙返牡谝粋€故事寫正陽鎮(zhèn)轄區(qū)里的樹林子多,而且樹都長得高大,竟然有四五十丈高的樟樹和松樹。樹木高大,林子里就有羚牛、野豬,還有熊,也就是些大動物。老黑的爹就是在和老黑一起避熊的時候從崖上掉下去摔死的。但令人生畏的熊其腳掌卻在《浮躁》《秦腔》中被頻繁地端上改革時代的餐桌。

只偶爾,人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意識到自己對外部世界“負的空間”的恐懼。在和狼的對峙中,夏天義尿濕了褲子,《秦腔》寫夏天義和狼的一場遭遇。

夏天義一下子腦子亮清了,對著哩,是狼!足足有二十年沒見過狼了,土改那年,他是在河堤植樹時,中午碰見了狼,狼是張了大口撲過來,他提了拳頭端端就戳到狼嘴里,他的拳頭大,頂著狼的喉嚨;狼合不上嘴,氣也出不來,他的另一只手就伸過去摳狼的眼珠子,狼就掙脫著跑了?!F(xiàn)在,夏天義又和狼遇到一起,夏天義過后給我說,這或許是命里的定數(shù)哩,要不咋又面對了狼呢,這狼是不是當年的那只狼,或者是那只狼的后代來復(fù)仇呢?但是夏天義不是了當年的夏天義,他老了,全身的骨節(jié)常常在他勞動或走動中嘎嘎作響,他再也不是狼的對手了。

有意思的是,在闡釋“苛政猛于虎”這個經(jīng)典的中國故事時,伊藤清司這樣說:“實際上,深草荒村中的寡婦,絕對說不出‘無苛政’這樣很有些政治意味的話。對她來說,不想搬走的原因在于:這個村落是祖?zhèn)鞯木幼〉?,是十分熟悉的?xí)慣了的同族集團的‘內(nèi)部世界’。所以她充其量只會回答孔子說:‘這里都是好人,沒打算從這里離開!’這樣的回答就比較實際,比較合乎情理,苛政云云,是儒家的借題發(fā)揮而已。對這個寡婦來說,由于對老虎的恐怖和憎恨,加之失去親人的痛苦,她才不顧一切地痛哭流涕?!?賈平凹的《浮躁》也曾經(jīng)寫過一個現(xiàn)代的“苛政猛于虎”的故事。小說中,福運去給鄉(xiāng)政府獵熊卻被熊咬死?!暗炔檀蟀差I(lǐng)著人趕來的時候,福運已經(jīng)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腸子掛在了荊棘上,慘不忍睹。而那只狗熊死在那里,它是被成百成千只馬蜂蜇死的?!毙≌f接著也寫到福運妻子小水的哭訴?!翱琳陀诨ⅰ北举|(zhì)揭示的“內(nèi)部世界”的恐懼遠遠超過“外部世界”,人在兩者的權(quán)衡中取其輕,寧可擇虎而居,逃向“負的空間”的外部世界?!独仙返谒膫€故事挪用了著名的“周老虎”新聞事件。雖然“負的空間”可以以另外的方式呈現(xiàn),比如瘟疫,但“山中無老虎”卻是事實?!翱琳陀诨ⅰ睂Ρ鹊囊环奖蝗私藴缯C收編之后,“苛政”則往往成為存在于“內(nèi)部世界”,同時成為“內(nèi)部世界”的最大威脅。最近的四部長篇小說《秦腔》《古爐》《帶燈》《老生》,賈平凹反復(fù)書寫的是“內(nèi)部世界”如何成為“負的空間”。

《山海經(jīng)》研究中,葉舒憲等的“文化尋蹤”屬于走得比較遠的,我不認同他們對《山海經(jīng)》的許多想象性推演,但他們所運用的“想象地理學(xué)”的概念卻是有價值的。他們認為:“在華夏明文中,既充分體現(xiàn)自我中心宇宙觀,又全方位建構(gòu)遠方異人形象的上古典籍非《山海經(jīng)》莫屬,它對古代中國的地理觀、民族觀、世界觀均有不可低估的鑄塑作用。”?“‘樂園’總是虛幻的,不能在近旁,甚至越高越遠越美妙——西域便最遠,時空的遙遠并對抗‘罪惡的文明’?!?《老生》“山海經(jīng)”問答說:“西天是諸神充滿”,“這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天闊地迥,氣象萬千,大河源出,玉膏沸揚,有無憂碧草,有應(yīng)驗靈木,有五彩珍禽,有御兇異獸,世間萬物無不有焉的嘉祥延集之地,是上古的中心,天帝的下界都城??!”“山海經(jīng)”西天對充滿了戰(zhàn)爭和殺戮中華民族發(fā)祥地的涇渭流域構(gòu)成了彼岸與此岸的微妙平衡,而“四個故事”的時代卻沒有給我們預(yù)予一個“樂園的西天”可以抵抗和逃逸?!吧街袩o老虎”“世界亦無西天”,我們只能委身于現(xiàn)世的災(zāi)難和苦厄中。賈平凹在《老生》后記里說,《山海經(jīng)》“寫盡著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寫,一條水一條水地寫,寫各方山水里的飛禽走獸樹木花草,卻寫出了整個中國?!渡胶=?jīng)》里那些山水還在,上古時間有那么多的怪獸怪鳥怪魚怪樹,現(xiàn)在仍有著那么多的飛禽走獸蟲魚花木讓我們驚奇。《山海經(jīng)》里有諸多的神話,那是神的年代,或許那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而現(xiàn)在我們的故事,在后代來看又該稱之為人話嗎?”?諸神退隱,賈平凹寫我們時代的“人話”?!渡胶=?jīng)》寫人類的成長,由飽聞怪事中逐漸才走向無驚的。《山海經(jīng)》里上古人的思維是原始的,這種思維延續(xù)下來,逐漸就形成了集體意識,形成了文化。那么,我們可以追問的是,被“四個故事”寫的“殺戮”洗禮過的現(xiàn)代中國又會形成怎樣的集體意識,怎么的文化呢?而我們還會有諸神充滿的西天可以期待嗎?《老生》“山海經(jīng)”問答只讀先民最靠近的“山經(jīng)”,“海經(jīng)”想象的世界比西天還要遠。

“山海經(jīng)”的空間想象圖式在現(xiàn)代異變并不是賈平凹最終的寫作目的,賈平凹最終是要寫人的畸變,寫人內(nèi)心的暴力欲望是如何被充分釋放出來的。?可以預(yù)言,《老生》會因為對現(xiàn)代中國鄉(xiāng)村暴力的反思成為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一部重要作品。

《老生》之《山海經(jīng)》問答說:“人在大自然中和動物植物,人只怕人,人是產(chǎn)生一切災(zāi)難厄苦的根源?!奔氉x《山海經(jīng)》的問答可以讀出四個故事的“意義”,也能讀出“四個故事”時代的“山海經(jīng)”淵源,或者“山海經(jīng)”在“四個故事”時代的異化。從《古爐》《帶燈》到《老生》,賈平凹寫得最觸目驚心的是鄉(xiāng)村的暴力,甚至到《老生》“暴力”成了幾乎唯一的主題。告密、仇恨、猜忌、以怨報德和相互虐殺,無論是對革命時代的暴力,還是對后革命時代暴力的延宕,小說成為一條被疏浚的河流,流淌著賈平凹生命中暴力的恐懼記憶。這種暴力即使在《古爐》假“革命”的名義,仍然難以掩蓋其血腥,何況時至今日,他時視作革命的一切其合法性已經(jīng)值得質(zhì)疑。賈平凹對鄉(xiāng)村暴力的文學(xué)書寫應(yīng)該源自成長記憶。在《我是農(nóng)民》中,他寫到:“我的一位同學(xué)如何迎著如雨一般的石頭木棍往前沖。他被對方打倒了,亂腳在他的頭上踢,血像紅蚯蚓一般從額角流下來。他爬起來咬住了一個人的手指,那手指就咬斷了,竟還那么大口地嚼著,但隨之一個大棒砸在他的后腦,躺下再也不動了?!?“山海經(jīng)”和“四個故事”的對照記不是“他者”對“他者”的互看,而是同一個“我”延續(xù)下來的歷史,應(yīng)該意識到《老生》對暴力理解的這個基本前提??梢钥础独仙贰吧胶=?jīng)”問答的幾個片段:

問:現(xiàn)在怎么再見不到那些長著有人的某部位的獸了呢?

答:當人主宰了這個世界,大多數(shù)的獸在滅絕和正在滅絕,有的則轉(zhuǎn)化了人。

問:轉(zhuǎn)化成了?

在《國務(wù)院關(guān)于加快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意見》中,提出旅游業(yè)已被提升為我國國民經(jīng)濟的戰(zhàn)略支柱性產(chǎn)業(yè)。2011年7月15日,國家旅游局局長邵琪偉正式提出,旅游業(yè)要落實國務(wù)院關(guān)于加快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戰(zhàn)略部署,爭取用10年時間,在我國初步實現(xiàn)“智慧旅游”,使其走在我國現(xiàn)代服務(wù)業(yè)信息化進程的前沿。由此可見旅游業(yè)發(fā)展新的亮點和機遇是“智慧旅游”。當前大數(shù)據(jù)等信息技術(shù)不斷發(fā)展完善,為智慧旅游的快速發(fā)展和轉(zhuǎn)型升級提供了寶貴條件。

答:一解放,這世上啥沒轉(zhuǎn)化呢?

問:白首赤足的朱厭“見則大兵”,狀如雄雞而人面的鳧徯“見則有兵”,兵指戰(zhàn)爭、殺戮嗎?

答:是指戰(zhàn)爭和殺戮,也可以是指專政。

問:那時也有專政?

答:有人群就有階級。前面的幾章里多處提到“天下”“縣”“郡”,應(yīng)是已有了國家,一切國家都是一定階級的專政。

問:這是為什么呢?

答:你見過冬季里村人用細狗攆兔嗎?一只兔子在前邊跑,后邊成百條細狗在攆,不是一只兔子可以分成百只,因名分未定。有了名分,統(tǒng)治就要有秩序……

在這里中國當代政治的關(guān)鍵詞“專政”被從“四個故事”的現(xiàn)代溯源到“山海經(jīng)”古代。不僅如此,“過去是人與獸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縣長被割了頭,這在秦嶺五百年歷史上都沒有的事”,“一解放”所揭示出的幾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告訴我們的是“專政”的在現(xiàn)代中國的越演越烈,在對暴力和專政的歷史遺產(chǎn)的繼承上,“一解放”也是我們常常說的那個詞“開天辟地”遠勝于古。

應(yīng)該說,群氓暴力是五四新文學(xué)開創(chuàng)的一個重要母題。魯迅的《狂人日記》一直有一個被有意無意被忽略的細節(jié):“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边@個場景中的“大家”如果在魯迅的小說中還是作為“吃人”者被批判,在未來的日子則被賦予了正義性,我們只要看《老生》對地主的批斗場景就能夠理解魯迅小說巨大的預(yù)言性。這個問題如果要認識得更充分,是應(yīng)該把《老生》放在《暴風(fēng)驟雨》《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秧歌》《一九四八》這個“寫土改”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譜系去解讀的。當然揭示這一點我也不是簡單地從啟蒙理性去否定現(xiàn)代中國底層暴力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gòu)中的意義。中國現(xiàn)代社會暴力的曖昧和纏繞,正是文學(xué)要書寫的曖昧和纏繞。賈平凹青少年時代的暴力記憶成為他小說,特別是近年的小說不斷重現(xiàn)的夢魘。應(yīng)該說,一個成熟的作家中的母題重現(xiàn)可能是一個極富推進性的文學(xué)行為,但這往往會被粗疏的文學(xué)鑒賞和批評者視作是簡單的重復(fù)和復(fù)制。如果說,《古爐》中“文革”的武斗因為我們今天對“文革”的檢討和批判已經(jīng)喪失其正義性。而《秦腔》中,夏天義帶領(lǐng)村民阻止修路;《帶燈》中,元黑眼兄弟五個要辦沙廠,換布拉布要改造老街,這些為維護一村莊一家族利益而滋生出的暴力在現(xiàn)代社會同樣喪失其合法性。尤其值得指出的,時至今日,窮人對財主財產(chǎn)、女人和生命的暴力剝奪依然被國家敘事從反抗的意義上賦予正義性和正當性,《老生》對其正義性和正當性的質(zhì)疑是釜底抽薪的。因為,這種暴力正義性和合法性的基本前提是財主的財產(chǎn)積累是有原罪的,且反抗者是被剝奪被侮辱被損害者,但《老生》所揭示的事實卻是不但財主可能善待著窮人,比如王世貞對老黑,王財主對白土。甚至財主的財產(chǎn)積累也沒有我們想象的血和骯臟的東西,比如小說中的地主張高桂,有五十畝地,都是每年一畝每年三四畝的慢慢買進的,就再沒有能力蓋房子,還住在那三間舊屋。相反的是,老黑卻是以怨報德,以革命的名義殺了自己的“恩人”王世貞。不過同樣應(yīng)該看到的,《老生》不只是為財主們翻案,當代文學(xué)往往迷戀以新歷史主義的名義將歷史玩弄成逢正必反的把戲。小說要不要對世界的真相負責(zé)?是的,小說可以不像歷史求解到一個終極的結(jié)果,小說可以沉溺在歷史迷宮的曖昧里。所以,《老生》寫出世界的復(fù)雜性,如財主和窮人的關(guān)系可以是如王財主和白土這樣的和解式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個綿延的歷史之上,反思暴力之惡,《老土》和《古爐》《帶燈》相比開辟出新的疆域,比如寫棋盤村對個人私人日常生活剝奪的暴力:“棋盤村人人都能說些政治話”,“棋盤村就有了規(guī)定,五十歲以上的男人可以剃光頭,五十歲以下的男人都理成他那樣的發(fā)型?!边@里“他”是棋盤村的政治寡頭馮蟹?!独仙返膶懽鹘沂局粋€事實:對現(xiàn)實有精準洞悉的作家才可能擺渡到隱喻的寫作,比如《老生》寫“勞動改造的地方”黑龍口的瓦窯對“政治犯”和“生活犯”的訓(xùn)誡和懲治,賈平凹已經(jīng)觸及到一個龐大的幽暗的國度。再往下,賈平凹會成為一個更深刻更有力量也更具批判性的作家。在《老生》《古爐》和《帶燈》中,賈平凹對人的嗜血性和暴力的書寫近乎自然主義,可以舉《老生》的例子:

幾個保安就扛來一頁門扇,把老黑壓在了門扇上,開始拿四顆鐵打的長釘子釘起手和腳。老黑沒有喊叫,瞪著眼睛看砸釘?shù)娜?,左手的長釘砸了兩下砸進去了,右手的長釘砸了四下還沒砸好,老黑說:你能干個慫!長釘全砸好了,老黑的眼珠子就突出來,那伙保安又把一塊磨扇墊在老黑的屁股下,掄起鐵錘砸卵子。只砸了一下,老黑的眼珠子嘣地跳出眼眶,卻有一個肉線兒連掛在臉上,人就昏過去了。姓林的說,繼續(xù)砸,這種人就不要留下根。保安用冷水把老黑潑醒,繼續(xù)砸,老黑褲襠爛了,血肉一攤,最后砸到上半身和下半身分開了才停止。

但應(yīng)該看到類似嗜血的暴力,肯定不是局限于《古爐》《帶燈》以及《老生》四個故事的之一時,也不局限于一地之“正陽鎮(zhèn)”“棣花街”和“櫻鎮(zhèn)”。更為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有心將賈平凹所有小說嗜血場景對照看,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是嗜血是一個今天一如往昔的歷史綿延;二是嗜血性是看與被看的沉溺:

肯定有熱鬧。當年老槐樹上掛著偽鎮(zhèn)長的頭,看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那頭掛著,嘴里還夾著他的生殖器。鍘那個政委時,看的人也是里三層外三層的,那政委被按在鍘刀下了,在喊:共產(chǎn)黨萬——,鍘刀按下去,頭滾在一邊了,還說出個歲字。(《帶燈》)

對暴力作出批判也許是簡單的,但如《古爐》《帶燈》以及《老生》所展示的當下鄉(xiāng)村暴力本身卻可能并不簡單。我曾經(jīng)和學(xué)生討論過一部關(guān)于巴勒斯坦人肉炸彈的紀錄片。人肉炸彈針對平民的襲擊固然沒有正義性,而一個民族的正義訴求和反抗只能依靠前赴后繼的人肉炸彈,是不是更深刻地反映我們所謂世界正義并沒有尊重和呵護弱者的正義?《秦腔》最后的抗稅風(fēng)波(小說中暗示群體性的抗稅是普遍事件,而不是孤立的個案);《帶燈》涉及到另外兩場群體性的暴力,一次是元老海組織的,一次是田雙倉組織的。小說中的這些群體暴力事件都有著民間正義的基礎(chǔ),“田雙倉卻總是以維護村民利益的名義給村干部挑刺,好多人都擁護他”;元老海更是因為阻止“從莽山鑿個隧道穿過櫻鎮(zhèn)”成為鄉(xiāng)人心目中的英雄?!熬湍脵焰?zhèn)來說,也是地處偏遠,經(jīng)濟落后,人貧困了容易兇殘,使強用狠,鋌而走險,村寨干部又多作風(fēng)霸道,中飽私囊;再加上民間積怨深厚,調(diào)解處理不當或者不及時,上訪自然就越來越多。既然社會問題就像陳年的蜘蛛網(wǎng),動哪兒都往下落灰塵,政府又極力強調(diào)社會穩(wěn)定,這才有了綜治辦?!比绾稳ッ鎸︵l(xiāng)村正義訴求的暴力?對正義的訴求是不是應(yīng)該必然通向?qū)Α氨┝Φ拿阑??“在某種情況下,暴力能夠重燃希望、激發(fā)改變現(xiàn)狀的意識和激發(fā)參與者的凝聚力,從而引起了一些現(xiàn)代思想家對暴力的美化?!?存在美好或者正義的暴力嗎?約翰·基恩指出過:“暴力之域指的是這樣一個地方,在那里暴力作為集體的政治舞臺,具有它自己的生命,不會受到公眾的公開質(zhì)疑,不會遇到公眾的抵制,也沒有其他公開的替代方式。在這個虛構(gòu)的恐怖之域,一些人毫無忌憚地對他人的精神和身體施加殘忍的暴力。他們看上去正在享受這個過程,流露出一種對殘忍行為的嗜好。他們沉迷于暴徒的呼喊尖叫、受害者的畏縮怯弱和暴力的典禮儀式。他們已經(jīng)迷上了野蠻,相信暴力是必須的,而且認為自己永遠是對的,所以他們認為自己有權(quán)隨意運用暴力而不受處罰或制裁。也因此,他們壓制、懲治和消除所有不同意見。”?在極度不公平無正義的當下中國,“美化暴力”,特別是底層、弱者的暴力,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是否存在“美好的暴力”應(yīng)該成為一個認真討論的話題。而賈平凹的《老生》批判反思暴力,也揭示“暴力的美化”的虛妄嗎?還是“山海經(jīng)”問與答:

問:這一山系記載了金銀銅鐵,記載了牛馬羊雞,記載了米和酒,還記載了戰(zhàn)爭和勞役,這證明了人已經(jīng)在那時在耕種,紡織,飼養(yǎng),冶煉,醫(yī)療,那么,這些技能又是怎么來的?

答:是神的傳授。

問:真有神嗎?

答:……神或許是人中的先知先覺,他高高能站山頂,又能深深能行谷底,參天贊地,育物親民。或許就是火水既濟,陰陽相契,在冥冥之中主宰著影響人的生命生活的一種自然能量。

問:現(xiàn)在還有神嗎?

答:神仍在。

問:哦,那我能會神嗎?

答:神是要敬畏的,敬畏了它就在你的頭頂,在你的身上,聚精會神。你知道“精氣神”這個詞嗎,沒有精,氣就冒了,沒有精和氣,神也就散了。

“嶺寧城就是冒了一股子氣,神散去,才成了那么個爛村子。”現(xiàn)在可以看清楚了,《老生》的“四個故事”是現(xiàn)代中國的“專政史”。小說的第四個故事,這列“專政”的列車從“山海經(jīng)”駛達了我們置身的時代,一個追求財富夢的時代,一個神散了的時代。我們暴力剝奪了外部世界,暴力剝奪了我們的同類,甚至我們自己內(nèi)心葆有的善良和信仰,我們瘋狂攫取,最后是大自然瘋狂的報復(fù),《老生》收梢于一個瘟疫、死亡、廢墟的世界,當歸村成為了空村和爛村?!爱敋w”卻無處可“歸”,被暴力完全摧毀的世界,呈現(xiàn)出絕望卻無處可逃的世界圖景。不僅如此,連出入陰陽兩界的唱師都老死了,那么沉淪黑暗的我們,誰帶領(lǐng)我們“歸”呢?

2014年秋,隨園西山

【注釋】

①③④⑤賈平凹:《秦腔》后記,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476、477、478、481頁。

②賈平凹:《浮躁》序言之一,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

⑥?賈平凹:《老生》后記,《當代》,2014年第5期。

⑦[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6頁。

⑧方韜譯注:《山海經(jīng)》前言,中華書局2014年版。

⑨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05頁。

⑩???伊藤清司:《〈山海經(jīng)〉中的鬼神世界》,劉曄原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3、1-2、7頁。

??葉舒憲等:《〈山海經(jīng)〉的文化尋蹤》,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561頁。

?關(guān)于賈平凹小說對當代中國暴力的反思,我在《我們的時代,我們同時代人》(《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3期)作過初步的考察,《老生》使我對這一話題有了進一步思考的可能。

?賈平凹:《靜水深流:賈平凹長篇散文》,河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4頁。

??[英]約翰·基恩:《暴力與民主》,易承志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2頁。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

*本文系二○一三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鄉(xiāng)村重建與新世紀鄉(xiāng)村文學(xué)新變”(項目編號:13BZW130)、二○一○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新世紀農(nóng)村題材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項目編號:10YJA751023)階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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