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倫
(浙江大學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日本俳句與中國現代小詩
張慧倫
(浙江大學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五四運動之后的20世紀20年代,“小詩”作為一種表達即興情感的詩歌形式風靡一時。關于小詩來源,中國古詩、日本俳句和泰戈爾詩的共同影響促成了小詩的誕生的觀點現今已被普遍接受。其中日本俳句對于小詩影響值得分析。本文從俳句與小詩起源,兩者對比分析以及其延續(xù)性三個方面對日本俳句與中國現代小詩進行比較研究。
俳句;小詩;周作人;松尾芭蕉
五四運動之后的20世紀20年代,“小詩”作為一種表達即興情感的詩歌形式風靡一時。這種言簡意賅卻意蘊深遠的詩歌形式成為了“新詩壇上的寵兒”①,時人紛紛關注其內在的詩歌傳統(tǒng)與外來文化對其的影響。關于小詩的來源,周作人曾在《論小詩》中指出“小詩在中國文學里也是‘古已有之’……近年新詩發(fā)生以后,詩的老樹上抽了新芽……抒情的小詩應了需要而興起”②,此外,他還指出了外來文化的影響“一方面是翻譯過來的日本的短歌和俳句的影響,一方面是印度泰戈爾詩的影響”③中國古詩、日本俳句和泰戈爾詩的共同影響促成了小詩的誕生的觀點現今已被普遍接受。于這三者之中,筆者認為日本俳句的影響最值得深入分析。這是近代以來日本的“文化輸出”在詩壇上的反映。
近代以來,中日文化之間的交流地位發(fā)生逆轉。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大量汲取西方文化的營養(yǎng),完成對社會制度的一系列變革,迅速躋身世界大國前列。正值清末民初的中國認識到了改革的重要性開始向日本派遣留學生。這批留學生中包含了魯迅、郁達夫、郭沫若等中國新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與領軍人。留日學生以日語為工具大量轉譯了各領域的西方文化經典,因為漢字的同源性,一些“日譯西學”的詞匯很快被國人接受,“經濟”、“哲學”等今人習以為常的詞語均源自日本的翻譯。
留日學生對引進外來文化的突出貢獻不僅體現在通過日文轉譯西方原典,同時他們也將日本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傳入中國。長久以來一直以中國為師的日本在吸取中國古老文明的基礎上兼容本民族的特性,開創(chuàng)了屬于大和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俳句就是其中的瑰寶。周作人在留日期間感受到松尾芭蕉等人創(chuàng)造的俳句意境的美妙,他撰寫了《論小詩》等評論文章系統(tǒng)的介紹了俳句的形式與性質,為詩人創(chuàng)作小詩提供了新的思路。
(一)形式上的差異
俳句與小詩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意境上都有許多異同。與小詩相比,俳句的形式固定,一首俳句由十七個音組成,分為三節(jié),首節(jié)五音稱為上五,次節(jié)七音稱為中七,末節(jié)五音稱為下五。由于日語漢字由假名拼讀,單個假名稱為劃分詩節(jié)的單位,例如著名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俳句:
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
ふるいけや かわずとびこむ みずのおと
蛙躍古池內,靜潴傳清響。
根據第二行的平假名(日文字母,也是日語漢字的讀音標識,類似于中國的拼音)來看,音節(jié)的劃分非常清楚。此外俳句的創(chuàng)作必須還有“季題”的限制,即題材需與四季相關,范圍包括四時變遷中自然界的現象與人的感受。
小詩的格式則相對自由,詩人既可模仿俳句的結構,將哲理禪趣凝練在一句話中,也可分段抒情,題材的創(chuàng)作也不局限于四季景致。例如徐志摩的《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首小詩并沒有采用俳句式的簡練手法,而是使用了重復的方式來加強語氣,“道一聲珍重”里似乎包含著離別時的千言萬語。全詩也沒有明顯的與四季相關的景觀描寫,唯一的自然景觀“水蓮花”是用來比擬人的形態(tài)。一個“低”字互通了水蓮花被涼風吹低的景象與日本女子低頭的溫柔,從而使讀者眼前浮現出美人隔水望蓮的動人景致。
(二)審美風格上的相同點
俳句與小詩在審美風格上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有語言簡約凝練,但余韻悠長的特點。因俳句僅有十七音節(jié),因此俳句的創(chuàng)作中即俳人力求在語言表達上字字珠璣,沒有贅言,卻能在寥寥數語之外意蘊悠長,給人以“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感。郁達夫在《日本的文化生活》中如此評價俳句:“專以情韻見長,字句更少——只十七字母,而余韻余情,卻似空中的流浪,池上的微波,不知所自始,也不知其所終。飄飄忽忽,裊裊婷婷,短短的依據,你若仔細反芻起來,會經年累月地使你如吃橄欖,越吃越有回味。”④在日本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筆下,我們可以感受到這種悠長的余韻:
夕栄
夕映えの遠音さす鐘も秋深き
夕照傳遠聲,鐘鳴秋意深。
題目“夕榮”的意思指“夕陽照射下美麗的景色”與“夕映”的同意。這首俳句表面上吟誦的是“深秋晚霞絢爛之日,在夕陽的映照下遠處傳來的鐘聲更添秋意”,但細讀此句,其中的內涵遠不止如此。夕照是指人生的晚年,鐘鳴的遠聲指的是從遙遠的北歐傳來獲獎的喜訊。川端康成在他人生的夕陽時終于結出碩果,他在悠揚的鐘聲里感受到的濃濃秋意是一種收獲的喜悅。這句俳句的余韻也向秋日的鐘聲一樣悠長。
現代小詩的作者群中,冰心可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她所創(chuàng)作的小詩清新脫俗,余韻悠長,使得讀者可以通過她在小詩中描繪的景致,感受到超越這種景致本身的無限意蘊,獲得一種“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獨特體驗。例如她收錄在詩集《繁星》中的第九十六首小詩:
影兒落在水里,
句兒落在心里,
都一般無痕跡。
影兒飄落,輕輕劃開水面,如同那心中詩情萌發(fā),都一般地無聲無息地來,靈光一現,轉瞬即逝,難以捕捉。冰心巧妙地將自己內心的詩情和影兒的飄落聯系在一起,讓讀者感受到詩意的靈動與不易,更在詩歌外感受詩人對詩情萌發(fā)的感動和感激之情。
(三)審美風格上的不同之處
當然作為兩個國家的兩種文學樣式,俳句與小詩除了簡約凝練,但余韻悠長的特點外,兩者在審美風格上也有許多不同之處。俳句更具有吟詠自然與禪意的旨趣,而小詩則是詩人抒發(fā)個人情感的載體,延續(xù)了傳統(tǒng)詩歌“詩言志”的傳統(tǒng),只不過這個“志”并非關注社會的政治情感,而更多的是個人的情感體驗。
日本詩歌自和歌集《萬葉集》開始,就不乏以描寫自然景觀為主的詩歌,以自然為詩之內涵,以此表達歌人情感,可謂日本詩歌之傳統(tǒng)。日本俳句可謂延續(xù)了日本詩歌的傳統(tǒng),大自然是俳人創(chuàng)作俳句的不竭之泉。被譽為當代日本“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的加藤周一曾這樣比較中日兩國的傳統(tǒng)文學經典:《萬葉集》的主要的主題之一是自然。與《唐詩選》相比,萬葉集的詩人更多地吟誦大海,吟誦高山,吟誦原野,森林與季節(jié)的變遷?!短圃娺x》中,人的歡喜和悲哀壓倒了作為背景的自然。日本俳句善于通過對自然的吟詠,體味人生變化無常,體味生命的禪意。例如松尾芭蕉的另一俳句:
人も見ぬ春や鏡の裏の梅
ひともみぬはるやかがみのうらのうめ
無人識春來,鏡中梅自開
對于這首俳句,日本評論家如此鑒賞:“春が來たのに、梅の咲きの美しさを鑒賞する人は何処にいるか見えない。しかし、梅は咲く季節(jié)が來ると、相変わらず獨りで寂しく靜かに咲く。梅の特別な高潔な品格を謳う?!惫P者翻譯為,春天已經來到了,鑒賞梅花開放之美景的人不知在何處。但是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一來到,它便一成不變的獨自寂靜開放。謳歌了梅花特別的高潔品格,一個“鏡”字體現了禪學中虛與實的思考。梅花開在鏡中,究竟是真實的美景還是虛幻的影子?或許正是因為猜不透這虛實,才沒有游人愿意前去賞梅。除了虛與實的禪思之外,上文提到的他的著名俳句“蛙躍古池內,靜潴傳清響”則體現了靜與動的對立。青蛙躍入古池之前一切是靜的,跳躍的動作打破了視覺上的平靜格局,帶來了聽覺上的撲通聲響,古池也隨著青蛙的躍動花開圈圈漣漪,然而頃刻間一切又回復了平靜。禪宗所謂的動靜相對完全呈現了出來。
現代小詩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詩時大都時值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時期,他們難以體會到歷經人生的沉淀而通曉的禪的意境,加之本身沒有修習禪學的經歷,因此在借鑒俳句創(chuàng)造小詩的過程中,并沒有沿襲禪學的思考,而是用青春的朝氣來訴說火熱的愛情與濃濃的親情。在小詩中大膽、直接的表達愛情的佼佼者當屬“湖畔詩人”。汪靜之的《蕙的風》的發(fā)表在當時曾引起社會轟動,他在詩集中勇于沖破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大膽地謳歌愛情,其代表作之一《伊底眼》便體現了這種熱烈的愛情。
伊底眼是溫暖的太陽;
不然,何以伊一望著我,
我受了凍的心就熱了呢?
伊底眼是解結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著我,
我被鐐銬的靈魂就自由了呢?
伊底眼是快樂的鑰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著我,
我就住在樂園里了呢?
伊底眼變成憂愁的引火線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著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眼睛是人類心靈的窗戶,汪靜之在描寫情人是不寫她姣好的面容、動聽的嗓音而是專注于情人一雙多情的眼睛。并且用了太陽、剪刀、鑰匙、引火線這四個看似與眼睛毫無關聯的意象作比喻,但將四個意象串聯在一起可以發(fā)現它們都含有一層解放的含義,太陽解凍,剪刀解開鐐銬,鑰匙解鎖,引火線引發(fā)解放一切的火焰。但與前者不同的是,第四個意象起到了轉折的作用,將詩人由熱戀跌入失戀的“愁?!钡男那檎宫F無遺。汪靜之借由對情人眼睛的贊美,表現了內心對于解開封建思想鐐銬的渴望,將自己個人的情感體驗上升為思想解放的高度,使得小詩的思想內涵得到提升。以洋溢的青春謳歌愛情的現代小詩,采取的都是最為簡單的語言,字里行間都充滿了詩人“率真”的情感。小詩的詩人在詩中抒發(fā)了生命中最重要真實的情感體驗,而俳句的俳人則是在“禪”中悟得了心靈的升華。兩者在情感表達上的不同反映了中日兩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創(chuàng)作者的人生經歷的差異。
俳句作為一種日本古典短詩從誕生之初至今已延綿數百年,而受起影響而產生的小詩則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經歷了“小詩運動”的一時輝煌后便走向衰微,在詩壇被逐步邊緣化,對比兩者的延續(xù)性,其中的原因值得分析。
俳句興起于平安時代的俳句,其歷史可謂源遠流長。真正奠定俳句地位的是江戶時代的松尾芭蕉、小林一茶等俳句大師,由于他們的努力俳句以傳統(tǒng)的形式與禪學思考的內涵煥發(fā)出新的生機,逐漸奠定了其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明治維新之后,革新俳句的呼聲由正岡子規(guī)發(fā)出,他創(chuàng)立了俳壇主流雜志《子規(guī)》,對江戶時代末期的毫無生氣的陳腐俳風進行改革。他去世之后,得意門生高濱虛子繼承了子規(guī)的俳句傳統(tǒng),并在致力于保持俳句的5、7、5音節(jié)的定型和季題的傳統(tǒng)上做出貢獻。然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俳句的發(fā)展也經歷了一波三折。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掀起了控訴戰(zhàn)爭,祈求和平的文學熱潮,俳句受其格式制約無法表達這種強烈的控訴之情而被評論家批判,桑原武夫教授在1964年發(fā)表的《第二藝術論》上稱“俳句只是老人或休閑的休閑手段”⑤這種論調雖然引起派人的反擊,但他們不得不認真思考俳句在新時代的變革出路。經過幾代俳人的努力,俳句繼續(xù)得到發(fā)展,除了傳統(tǒng)俳句雜志《子規(guī)》外,日本在1987年還成立了“傳統(tǒng)俳句協(xié)會”延續(xù)「花鳥諷詠」的俳句傳統(tǒng),而1989年成立的“國際俳句交流協(xié)會”則更是提供了俳句走向世界的平臺,多種雙語俳句雜志在國外的流行使得俳句這一日本古典短詩的生命力延綿不絕,不斷煥發(fā)生機。
相比起俳句持久的生命力,中國的現代小詩就沒有這么長久的延續(xù)性。
小詩誕生之初響應了五四文學革命所要求的適應文化轉型的“詩體大解放”,在廢駢廢律,用白話寫詩的主張和“破壞舊韻、重造新韻”⑥的要求下,人們紛紛開始嘗試寫作白話新詩,形成了五四時期小詩大繁榮的局面。此時外國詩歌被大量翻譯到中國,周作人發(fā)表的《論小詩》、《日本的詩歌》等文,不僅將日本的俳句介紹到中國,并對小詩的產生、特點、代表詩人及其作品做了透徹的分析,在周作人的提倡下,當時的詩人爭相創(chuàng)作小詩,在詩壇上掀起了“小詩運動”。小詩是為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而出現的,采用白話文寫作且無格式局限使得許多文學愛好者都投入小詩的創(chuàng)作之中,創(chuàng)作者本身素質的差異導致小詩作品也良莠不齊,一些過分追求標新立異的作品極大引起了讀者反感。此外,1924年的中國爆發(fā)了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加劇了政治局勢的黑暗,現代小詩歌詠愛情與親情的主題無法承載起沉重的社會責任,同時受其短小簡約的樣式局限,小詩只能抒寫一些片段的生活感受和發(fā)表零碎的見解,面對重大主題它只能側面反映而不能正面敘寫,小詩的這一局限性導致它在“小詩運動”結束后便不斷衰微,有如曇花一現般凋零在中國新詩的園地中。
日本俳句對于中國現代小詩的誕生產生了較大影響,兩者雖然格式不同卻在審美風格上有著相似之處,而中日兩國俳人與詩人的人生經歷和所處時代的不同又導致了兩者在情感表達上的差異。俳句歷經百年時間檢驗仍然彌久不衰,而現代小詩缺在一次繁榮后便不斷衰微,兩者在延續(xù)性上的不同表現也值得我們深思。
注釋:
①任鈞.新詩話[M].上海: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1948:56.
②楊揚.論小詩[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87.
③楊揚.論小詩[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98.
④郁達夫.日本的文化生活[J].宇宙風(半月刊),1936(9).
⑤劉德潤.東瀛聽潮:日本近現代史上的和歌與俳句[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172.
⑥黃樂琴.中國現代分體詩批評與鑒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9:167.
[1]任鈞.新詩話[M].上海: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1948.
[2]楊揚.論小詩[M]/楊揚.周作人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3]郁達夫.日本的文化生活[J].宇宙風(半月刊),1936(9).
[4]劉德潤.東瀛聽潮:日本近現代史上的和歌與俳句[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
[5]黃樂琴.中國現代分體詩批評與鑒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9.
[6]張新.20世紀中國新詩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7]熊輝.五四譯詩與中國早期新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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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5-5312(2014)32-005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