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平 包得義
(四川大學(xué)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據(jù)敦煌文獻和學(xué)人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可知,敦煌佛教高僧釋悟真于唐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奉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議潮之命,以使團中佛教界代表的身份至長安覲見唐宣宗。整個使團在京城受到了隆重的歡迎,悟真也被詔許巡禮左右街諸寺。在此期間,悟真與兩街名僧大德及諸朝官有詩歌贈答,敦煌遺書S.4654中就保存了這些京城大德所作的幾首贈詩,前賢已有校錄。[注]項楚:《敦煌詩歌導(dǎo)論》,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155頁;徐?。骸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38頁。其中一首由“左街保壽寺內(nèi)供奉講論大德景導(dǎo)”創(chuàng)作的《贈沙洲悟真上人兼送師》的詩歌中有云:“經(jīng)講三乘鹙子辯,詩吟五字惠休才。”乃是作者稱贊悟真深解佛理,辯才無礙,同時又善于寫詩,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之辭?!霸娨魑遄只菪莶拧币痪渲校髡咭曰菪輥肀葦M悟真,于是一系列疑問便產(chǎn)生了:惠休是何人?其有何特殊之處?為何以惠休來指稱悟真?筆者以這些問題為起點,結(jié)合前賢研究成果,展開相關(guān)論述,望有助于治敦煌文學(xué)和佛教文學(xué)者。
惠休即南朝劉宋時期的釋惠休。[注]惠休,亦有作“慧休”者。行文中一律作“惠休”,征引的文獻中則保持原貌。其生平事跡僧傳中不見記載,史籍中略有提及。《宋書·徐湛之傳》中記其行止云:“(元嘉)二十四年(公元447年),(徐湛之)……出為前軍將軍、南兗州刺史。善于為政,威惠并行。廣陵城舊有高樓,湛之更加修整,南望鐘山。城北有陂澤,水物豐盛。湛之更起風(fēng)亭、月觀、吹臺、琴室,果竹繁茂,花藥成行,招集文士,盡游玩之適,一時之盛也。時有沙門釋惠休,善屬文,辭采綺艷,湛之與之甚厚。世祖命使還俗。本姓湯,位至揚州從事史。”[注][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47頁。這是論惠休者最常引用的文獻。[注]《南史·徐羨之傳》中亦有相似記載,內(nèi)容更簡。據(jù)此,我們僅知釋惠休俗姓湯,擅長作文,辭采綺麗,嘗參與徐湛之發(fā)起的文士集會;后奉宋武帝敕命還俗,官至揚州從事史。除了這些粗線條的勾勒外,我們難有所獲。
而馮惟訥《詩紀》中惠休小傳云“惠休字茂遠,位至揚州刺史”,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襲用。有學(xué)者指出:“字茂遠之說不見他書,但當(dāng)有據(jù)而非虛構(gòu)。‘揚州刺史’下顯脫‘從事史’三字,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小傳襲之而未核,誤同?!盵注]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67頁。顯然,已有學(xué)者對現(xiàn)存文獻中有關(guān)惠休的字號及其還俗后的官職的記載存有疑問。因此,我們有必要先圍繞以下問題對惠休生平事跡重新考述。
關(guān)于惠休字號的出典?;菪荨白置h”之說確實有據(jù),并非“不見他書”。唐釋懷信《釋門自鏡錄》卷上《俗學(xué)無裨錄·宋彭城寺慧琳毀法被流目盲事(慧休附)》中記載惠休事跡較詳:“慧休,字茂遠,俗姓湯,住長干寺。流宕倜儻,嗜酒好色,輕釋侶,慕俗意。秉筆造牘,文辭斐然,非直黑衣吞音,亦是世上杜口。于是名譽頓上,才鋒挺出,清艷之美,有逾古歌,流轉(zhuǎn)入東,皆良詠紙貴,賞嘆絕倫。自以微賤,不欲罷道。當(dāng)時有清賢勝流,皆共賞愛之。至宋世祖孝武,始敕令還俗,補揚州文學(xué)從事。意氣既高,甚有慚愧。會出補勾容令,不得意而卒。出沈約《宋書》?!盵注][唐]釋懷信:《釋門自鏡錄》,《大正藏》第51冊,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第809頁。釋懷信謂此段內(nèi)容出自沈約《宋書》,然今本《宋書》無此內(nèi)容。然其比《宋書·徐湛之傳》中的內(nèi)容詳實得多。除說惠休俗姓湯外,還明確交代其字茂遠,住長干寺。至此,學(xué)者“字茂遠之說不見他書”之惑可得解除。而且,文獻還交代惠休生性倜儻放蕩,嗜酒好色,戒行不嚴。又愛好寫作,文辭斐然,其作品“清艷之美有逾古歌”,一經(jīng)寫出,便廣為流傳,大有洛陽紙貴之勢,以致當(dāng)時清賢勝流“皆共賞愛之”,突出了惠休詩作曾風(fēng)靡一時。
關(guān)于惠休還俗之因及大致時間。據(jù)前揭《釋門自鏡錄》材料可知,惠休雖有慕俗之意,自己卻“不欲罷道”,而是奉敕還俗,事出無奈?!端螘ひ男U傳》載宋武帝于大明二年(公元458年)下詔沙汰沙門:“世祖大明二年,有曇標(biāo)道人與羌人高阇謀反,上因是下詔曰:‘佛法訛替,沙門混雜,未足扶濟鴻教,而專成逋藪。加奸心頻發(fā),兇狀屢聞,敗亂風(fēng)俗,人神交怨。可付所在,精加沙汰,后有違犯,嚴加誅坐?!谑窃O(shè)諸條禁,自非戒行精苦,并使還俗。而諸寺尼出入宮掖,交關(guān)妃后,此制竟不能行。”[注][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86-2387頁。宋武帝《沙汰僧徒詔》亦見載于《初學(xué)記》卷二三、《廣弘明集》卷二四,唯個別文字略有出入。雖然“此制竟不能行”,但作為一個“自非戒行精苦”的僧人,惠休很有可能于此時被敕令還俗。倘若此推論成立,則惠休還俗的時間大約在大明二年或者稍后。
《宋書》中記載孝武帝下達沙汰詔書并敕令惠休還俗的原因尚有所隱晦,但唐釋神清《北山錄》卷九《異學(xué)》中的記載則要具體得多:復(fù)有狂狷之夫,棄乎本教,聊覽墳索,游行內(nèi)侮,若豕負涂,潔則忌之。(其有辭親慕道,割愛為僧,而不知勵己進修,全棄教典,專心外習(xí),吟詠風(fēng)騷,而于本教反生輕侮,故我高德顧之,忌如穢物……)如宋慧琳、慧休之流也……慧休為文,名冠上才。嗜酒色,無儀法。孝武以其污沙門行,詔勒還俗,補揚州文學(xué)從事,患不得志,終于句容令焉。 (括號內(nèi)文字為釋慧寶所作注文——筆者注)[注][唐]釋神清:《北山錄》,《大正藏》第52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版,第629頁。正是由于惠休“專心外習(xí),吟詠風(fēng)騷,而于本教反生輕侮”,且嗜酒好色,戒行不精,無僧人儀法,故而被宋武帝認為有污沙門儀范,敕令其還俗??傊趧⑺螘r期,有些僧徒溺于流俗,不能遵奉戒行,甚或參與軍事謀反,危及朝廷統(tǒng)治,故統(tǒng)治者對僧侶嚴加科禁,進行沙汰。在這種大的政治背景下,本身戒行不嚴、嗜酒好色的惠休被敕命還俗在所難免。
關(guān)于惠休還俗后的官職。對于馮惟訥《詩紀》、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惠休“位至揚州刺史”之說,有學(xué)者指出“揚州刺史”下顯脫“從事史”三字。[注]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67頁。對于惠休還俗后的官職確實是逯承馮誤,《宋書》、《南史》中俱作“位至揚州從事史”。查《隋書·百官志上》可知文學(xué)從事是州刺史屬官之一,[注][唐]魏征:《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29頁。故而佛教典籍《釋門自鏡錄》、《北山錄》言惠休還俗后“補揚州文學(xué)從事”的記載較史書中“揚州從事史”更為具體清楚?;菪葸€俗后補授揚州文學(xué)從事一職仍然與其具備良好的文學(xué)修養(yǎng)有關(guān)?;菪蓦m“慕俗意”,然還俗為官非其所愿,“意氣既高,甚有慚愧”,因此患不得志。
此外,沈玉成、曹道衡先生在《湯惠休事跡》一文中,通過江淹《雜擬三十首》來推測惠休的卒年,認為“惠休之卒當(dāng)晚于鮑照”,“其卒年當(dāng)在宋季”,[注]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66頁。論述極為有理。據(jù)丁福林先生考證,鮑照卒于宋泰始二年(公元466年),則惠休之卒亦當(dāng)在此后。[注]丁福林:《鮑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頁。
綜上,惠休雖生卒年不詳,但其生平可得而說?;菪?,亦作慧休,俗姓湯,字茂遠,住長干寺。生性倜儻放蕩,嗜酒好色,輕忽釋侶,有慕俗之意。又性愛作文,專心吟詠,文風(fēng)華麗,作品廣為流傳,世人多共賞愛。宋元嘉二十四年,徐湛之為南兗州刺史,于廣陵招集文士聚會,惠休亦在邀請之列。后有不良僧人參與謀反,致使宋孝武帝于大明二年下詔沙汰沙門,惠休很有可能于此時被敕令還俗。嗣后,惠休曾任揚州文學(xué)從事史?;菪蓦m“慕俗意”,然還俗做官,非其本愿,患不得志,且心甚慚愧,劉宋末終于任句容令時。時人及后人每稱惠休,多作“休上人”,想必是其一生為僧時間頗長,而其卒當(dāng)在還俗后不久,故我們不妨將惠休視為劉宋時期一個特殊的詩僧。
惠休性愛作文,名冠上才,才鋒挺出,“當(dāng)時有清賢勝流,皆共賞愛之”。今可考見惠休與當(dāng)時文士有交往者,有徐湛之、鮑照、吳邁遠、謝超宗等人。
徐湛之善于尺牘,音辭流暢,伎樂之妙,冠絕一時。據(jù)《高僧傳》卷七《僧鏡傳》、《慧通傳》記載,徐湛之曾奉僧鏡、慧通為師,可知其為嗜佛之文士。元嘉二十四年,徐湛之出為南兗州刺史時,修整舊樓,招集文士,盡游玩之適。此時,湛之與惠休交往甚厚。徐湛之任南兗州刺史的具體時間《宋書·文帝紀》記載較詳:“(元嘉二十四年)九月……辛未,以太子詹事徐湛之為南兗州刺史?!鼻彝硪嘤涊d此后南兗州刺史人員的調(diào)動變化:“(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甲辰,以中軍將軍、揚州刺史、始興王(劉)浚為征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兗二州刺史。”[注][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8頁。此與《宋書·徐湛之傳》中“(元嘉)二十六年,復(fù)入為丹陽尹,領(lǐng)太子詹事、將軍如故”記載相符。據(jù)此可知,徐湛之為南兗州刺史是在元嘉二十四年九月至元嘉二十六年(公元449年)十月,之后他升任丹陽尹。因此,惠休與徐湛之交往的時間當(dāng)在徐湛之為南兗州刺史期間,即在元嘉二十四年九月至元嘉二十六年十月之間。地緣相近、喜好文學(xué)且又尊崇佛教的徐湛之,在其轄區(qū)聽到釋惠休的文名后,必定會招攬結(jié)識。在徐湛之發(fā)起的文士游玩聚會中,惠休也欣然受邀參與。由“湛之與之甚厚”可知,二人來往頻繁,并建立了較深厚的感情。徐湛之為丹陽尹之后,二人相距漸遠,是否仍有往來,則難以斷定。
鮑照是南朝劉宋時期的文學(xué)家,與同時的謝靈運、顏延之并稱為“元嘉三大家”?!鄂U照集》卷八現(xiàn)存《秋日示休上人》、《答休上人》兩首詩,文集中也附有惠休《贈鮑侍郎》一詩,可知鮑照和惠休之間有詩歌酬唱,交往甚是密切。且二人詩歌風(fēng)格相近,世有“休、鮑之論”。丁福林《鮑照年譜》將此三詩系于元嘉十五年:“在荊州期間,鮑照與僧人釋惠休相往還,作《秋日示休上人》、《答休上人》二詩?!辈⒎治隽⒄撝蒣注]丁福林:《鮑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頁。,頗有見地。因此,惠休與鮑照的交往時間當(dāng)在元嘉十二年至十六年(公元435—439年)之間?;菪菖c鮑照的文學(xué)交游對后世影響頗大,唐代尤其明顯。
吳邁遠是宋明帝時人,好為篇章,“好自夸而蚩鄙他人,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數(shù)哉!’”[注][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76頁。宋元徽二年(公元474年),桂陽王劉休范起兵造反,吳邁遠于其時嘗為其寫作檄文,故而在“桂陽之亂”平定后,吳邁遠受到牽連而被誅滅九族。[注][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95頁。鐘嶸《詩品》中“宋朝請吳邁遠”條云:“吳善於風(fēng)人答贈……湯〔惠〕休謂遠曰:‘我詩可謂汝詩父’。以訪謝光祿,云:‘不然爾,湯可謂庶兄’?!盵注]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40頁?!对娖贰分姓f“吳善于風(fēng)人答贈”,今觀其所傳世11首詩歌,內(nèi)容多男女思念的贈答之辭,與惠休之詩歌內(nèi)容極其相似?;菪菖c吳邁遠詩風(fēng)相近,且有交往,遂引發(fā)出這段關(guān)于論定他們詩歌之間關(guān)系的文壇趣事。
《南齊書·謝超宗傳》云:“謝超宗,陳郡陽夏人也。祖靈運,宋臨川內(nèi)史。父鳳,元嘉中坐靈運事,同徙嶺南,早卒。超宗元嘉末得還。與慧休道人來往。好學(xué),有文辭,盛得名譽?!盵注][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635頁。此“慧休道人”者,即為釋惠休。據(jù)此可知在宋末元嘉以后,惠休與謝超宗有過交往。此外,據(jù)《高僧傳》卷八《道盛傳》、《道慧傳》可知,謝超宗敬重道盛、道慧,且慧卒“謝超宗為造碑文”。這也就意味著謝超宗亦喜愛佛教,禮敬僧人,頗有其祖謝靈運的遺風(fēng),而這或許亦是其禮遇惠休之因。
惠休一生著作頗豐,所著詩歌亦當(dāng)不少,然而據(jù)逯欽立先生所輯流傳至今的詩歌只有11首,為《怨詩行》、《秋思引》、《江南思》、《楊花曲》三首、《白纻歌》三首、《楚明妃曲》、《贈鮑侍郎》。這些傳世的的詩歌是惠休詩歌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彌足珍貴。
惠休現(xiàn)存11首作品中,除了《贈鮑侍郎》一詩外,其余10首都仿作樂府民歌,深受樂府曲調(diào)的影響[注]包得義:《南朝詩僧康寶月及其詩歌考論》,《求索》2013年第1期。,主要表現(xiàn)男女相思怨別之情。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推《怨詩行》:“明月照高樓,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滿,斷絕孤妾腸。悲風(fēng)蕩帷帳,瑤翠坐自傷。妾心依天末,思與浮云長。嘯歌視秋草,幽葉豈再揚。暮蘭不待歲,離華能幾芳。愿作張女引,流悲繞君堂。君堂嚴且秘,絕調(diào)徒飛揚。”《怨詩行》源于曹子建《七哀詩》,而《七哀詩》在《樂府詩集》中就題作《怨詩行》,曹詩給后來的《怨詩行》之寫作確定了一個專門描寫閨怨題材的基調(diào)?;菪莸摹对乖娦小芬嗖焕?,抒發(fā)深閨少婦自感芳年易逝、思遠之情無以傳達的憂傷?;菪荽嗽娔7虏茏咏ā镀甙г姟分圹E非常明顯,例如開頭直接套用子建成句“明月照高樓”,最后四句則又化用其末四句“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之意,只是變化了一下所用的意象。由此可以推知,惠休對于前代著名文人的詩作多有揣摩,同時也說明了文人詩對僧侶詩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明鐘惺《古詩歸》卷一二評價此詩云:“妍而深,幽而動,艷情三昧?!鼻迳虻聺摗豆旁娫础分性唬骸岸U寂人作情語,轉(zhuǎn)覺入微,微處亦可證禪也。”道出了作為僧人的惠休創(chuàng)作艷情詩的卓異之處。[注]趙衛(wèi)、李南:《詩歌解讀的評價視角》,《山東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2期。
《秋思引》則是惠休表現(xiàn)男女相思之情的詩歌,詩云:“秋寒依依風(fēng)過河,白露肅肅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滅,眇眇悲望如思何?!睆闹形覀兡芮宄乜吹健冻o》對惠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晉宋以來,《楚辭》一直很受文人喜歡,而惠休又身處江南,自然受其影響。更重要的一點是,惠休的這首《秋思引》在我國詩歌發(fā)展史上也具有重要的地位。王運熙先生指出,“根據(jù)現(xiàn)存作品,最早稱得上七絕濫觴的作品是鮑照的《夜聽妓》和湯惠休的《秋思引》?!盵注]張慧:《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音樂精神》,《山東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9期。正因為有此重要意義,惠休此作自當(dāng)在我國文學(xué)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此外,惠休還作有《楚明妃曲》,詩云:“瓊臺彩楹,桂寢雕甍。金閨流耀,玉牖含英。香芬幽藹,珠彩珍榮。文羅秋翠,紈綺春輕。驂駕鸞鶴,往來仙靈。含姿綿視,微笑相迎。結(jié)蘭枝,送目成,當(dāng)年為君榮?!边@是一首雜言體詩,三言、四言、五言混雜,以四言為主。這首詩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清新脫俗、高雅美麗而又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形象。
惠休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表現(xiàn)男女相思為內(nèi)容的詩歌,故而鐘嶸《詩品》中說:“惠休淫靡,情過其才。”對此,當(dāng)時已有一些正統(tǒng)文人表達了不滿,如《南史·顏延之傳》載:“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dāng)誤后生’?!盵注][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81頁。在顏延之看來,惠休的詩歌,就是那種在僻陋的民間小巷中傳唱的歌謠,不僅難登大雅之堂,而且不利于教化后輩。顏延之的詩歌講究雕章琢句,自然不滿甚至鄙視惠休模仿民歌的做法。另據(jù)史料記載,顏延之對不合沙門儀法的僧人也極度厭惡,釋法琳就是其中一例。[注][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02頁。由此看來,顏氏批評惠休的詩作,很可能與他是佛教的護法之士有關(guān)。
對于惠休其人其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中如是評價:“顏、謝并起,乃各擅奇;休、鮑后出,咸亦標(biāo)世?!盵注][梁]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908頁。這不失為公允之論?;菪荨ⅤU照在當(dāng)時以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很高的文名,且影響了當(dāng)時不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江淹就是其中之一。
上文考論了惠休的生平、交往及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情況,在此基礎(chǔ)之上,我們可以來解答敦煌遺書詩歌中以惠休指稱悟真的原因。
敦煌遺書中標(biāo)明作者為釋悟真或者經(jīng)過考證確定為悟真的文學(xué)作品,有敦煌名人名僧邈真贊14篇,見P.4660、P.4896;《翟家碑》、《沙洲釋門索法律窟銘》,見P.4660;《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碑》,見S.6161、S.6973、S.3329、P.2762、S.11564綴合卷;《張族慶寺文》、《俗講莊嚴回向文》,見P.3770;《十二時》及《五更轉(zhuǎn)》十七首并序,今只存序文,詩歌佚失;《受牒及兩街大德贈答詩合鈔》[注]此名稱采用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的擬名。,見P.3720、P.3886、S.4654;《奉酬判官七言》詩一首,見P.3681;《唐和尚百歲書并序》,見S.930、P.2748、P.3054、P.4026;《四首恩義頌》四言贊辭一首,見P.2187。此外,敦煌遺書中還存有一些可能是悟真的作品。[注]蘇紅燕:《南北朝別集論述》,《求索》2013年第3期。我們看到,在已知的敦煌文獻中,悟真創(chuàng)作了《十二時》、《五更轉(zhuǎn)》、《百歲書》等組詩,還有贈答兩街大德、奉酬判官的詩歌,算得上是一個高產(chǎn)的作家。
悟真和惠休都是僧人,且都善于寫作詩歌,在這點上二者具有共通性,故用惠休來指稱悟真從身份上來講并無不妥。然而此乃淺層原因,更深層次的原因是惠休在唐代還具有重要的文化符號意義。我們發(fā)現(xiàn),惠休與鮑照的交往在后世常為人稱贊?;菪?、鮑照,一釋一儒,其密切之往還非為相互間探討佛法、研習(xí)經(jīng)義,而主要是進行文學(xué)上的唱和交流。他們這種儒、釋融洽相處的關(guān)系,給后代的文士和僧人(尤其是有文名的僧人)之間的交往起到了模范作用,以至于后世文人常用“湯休”、“休上人”、“休公”、“湯師”來代稱其所交往的當(dāng)世詩僧,這在唐代尤其明顯。這類記載大量見于從唐玄宗至唐僖宗一百多年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
玄宗開元年間,李白《贈僧行融》有云:“梁有湯惠休,常從鮑照游”,又《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云:“君同鮑明遠,邀彼休上人?!?均言及鮑照與惠休的交往。
肅宗至德二年陷賊時,杜甫過大云寺,所作《大云寺贊公房四首》之一云:“湯休起我病,微笑索題詩。”乾元二年過訪贊公,所作《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之一云:“贊公湯休徒,好靜心跡素。”二詩皆借湯休以比贊公。
大歷年間,李嘉佑避地江南,作《同皇甫冉赴官留別靈一上人》推崇釋靈一的佛學(xué)和詩才:“法許廬山遠,詩傳休上人?!贝髿v三、四年間,司空曙仕為主簿,盧綸在洛陽作《洛陽早春憶吉中孚校書司空曙主簿因寄清江上人》云:“年來百事皆無緒,唯與湯師結(jié)凈因”,《送恒上操上人歸江外覲省》云:“還同惠休去,儒者亦沾巾”,又《酬靈澈上人》云:“走馬城中頭雪白,若為將面見湯師?!?/p>
憲宗元和初年,劉禹錫在朗州作《送僧仲剬東游兼寄呈靈澈上人》云:“憑將雜擬三十首,寄予江南湯慧休?!眲⒂礤a以江淹自比,以惠休比靈澈。
元和十一年左右,柳宗元得到靈澈上人的訃聞,作《聞徹上人亡寄楊丈侍郎》,云:“東越高僧還姓湯,幾時瓊佩觸鳴珰??栈ㄒ簧⒉恢?,誰采金英與侍郎。”
穆宗長慶年間,廣宣上人詩名大盛,與朝士往還者不少,尤與劉禹錫為最善,劉作《廣宣上人寄在蜀與韋令公唱和詩卷因以令公手札答詩示之》,云:“碧云佳句久傳芳,曾向成都住草堂?!崩钜妗顿浶髱煛吩疲骸耙粐硰洩毥庠?,人人道勝惠休師?!睆V宣上人嘗歸西川,與西川幕府文人往還,段文昌作《還別業(yè)尋龍華山寺廣宣上人》,云:“正與休師方話舊,風(fēng)煙幾度入樓中?!睏罹拊醋鳌端投ǚ◣煔w蜀,法師即紅樓院供奉廣宣上人兄弟》,云:“鳳城初日照紅樓,禁寺公卿識惠休?!?/p>
唐僖宗乾符年間,李洞《題晰上人賈島詩卷》云:“賈生詩卷惠休裝,百葉蓮花萬里香?!眳侨凇冻晟吩疲骸拔釒熂壤m(xù)惠休才,況值高秋萬象開?!崩钲秱Z島無可》云:“卻到京師事事傷,惠休歸寂賈生亡。”
惠休善為詩文,其作為文人與僧人交往的模范形象在唐代文學(xué)界有著生生不息的文化傳承,由于詩歌的繁榮和佛教的進一步發(fā)展,文人與僧人的交往呈現(xiàn)一種新的社會面貌,出現(xiàn)了許多才華橫逸的詩僧,遂構(gòu)成唐代詩人一大枝派。唐代釋子周游天下,講藝論道,“以文章接才子”成為一時風(fēng)尚。因此,善為詩文的惠休受到唐代才士的熱捧,惠休之名便成了詩僧的代稱,具有了一種文化符號意義,并在詩歌中反復(fù)、大量出現(xiàn)。這些詩篇或以惠休、鮑照之間贈詩酬唱、以文相會的良好關(guān)系來喻指作者、他人與僧人之間的交游往還,或以“湯師”、“惠休”來直接指稱當(dāng)代詩僧,如清江、靈徹、賈島、廣宣等便是顯證。
惠休可謂是一位“贏得生前身后名”的杰出詩僧。宋楊億《慧初道人歸青州養(yǎng)親》詩云:“遙知北??孜呐e,應(yīng)重江南湯惠休”,釋惠洪有《金華超不群用前韻作詩見贈,亦和三首,超不群剪發(fā)參黃檗》其二云:“疑非蓬發(fā)休上人,定是禿頭楊德祖?!?《石門文字禪》卷三)亦可見惠休影響之深遠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