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景祥
“9·11事件”及隨后美國發(fā)動的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是冷戰(zhàn)結束以來最重大的世界歷史事件,它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十余年過去了,人們對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認識,也產生了不少新的疑問和困惑。牛新春研究員在《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發(fā)表的“集體性失明:反思中國學界對伊戰(zhàn)、阿戰(zhàn)的預測”一文,把十余年前國內學界的一些思想脊骨重新剔出,條分縷析地堆放在一起,從而賦予它們新的生命。文章指陳,當時國內學界對阿戰(zhàn)、伊戰(zhàn)的分析、預測和研判失多得少,并據此從理論、方法及學風等方面對國內學界這一近乎“集體性失明”的現(xiàn)象進行剖析。①牛新春:“集體性失明:反思中國學界對伊戰(zhàn)、阿戰(zhàn)的預測”,《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1-9頁。文章中的一些觀點令人耳目一新,提醒我們有必要去反思過去的思考和判斷。學術問題多屬見仁見智,“集體性失明”現(xiàn)象既然令人感到些許驚詫、萌生疑問,就值得多做些探究和解釋,以期進一步推動我們去思考到底應該說些什么、想些什么。
德國詩人海涅在“論法國畫家”一文中曾提出:“評論家們的一大錯誤常常在于提出‘藝術家該做什么?’這個問題。如果提出這樣的問題:藝術家想做什么?或者甚至于‘藝術家不得不做什么?’也許要正確得多?!雹冢鄣拢莺D?“論法國畫家”,張玉書選編《海涅文集·批評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375頁。那些缺少實際創(chuàng)作經驗,只懂得一些條條框框和定義法則的人們,往往只會提出前一個問題;唯有那些直接從事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深知創(chuàng)作甘苦的人們,才有可能提出后面的問題。學術批評和藝術批評雖然分別屬于不同的學科,但其所遵循的法則并無本質區(qū)別。海涅告誡人們,在評判他人的作品時,首先要準確地理解作者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因為一切形式的作品,都只是作者向其他心靈傳遞思想的象征。所謂好的藝術家或作家,就是能“用最少和最簡單的象征,表達出最多和最深刻的思想”。③[德]海涅:“論法國畫家”,張玉書選編《海涅文集·批評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376頁。
牛新春研究員所發(fā)表的“集體性失明”一文是學術批評文章,所表達的思想也很清晰。該文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它的題目,因為作者提出了一個乍看起來顯得有些荒謬的命題。
十余年前,正當世界上發(fā)生“9·11事件”、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等一連串重大歷史事件的關頭,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試圖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對世界意味著什么?牛新春研究員認為,國內幾乎整個學界睜大眼睛盲目地觀察和評判,“2001年10月7日阿富汗戰(zhàn)爭打響之前,大家普遍看衰美國”。①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1頁。2002年3月,美國推翻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并宣布反恐第一階段結束后,“學術界的判斷迅速逆轉”,“轉而夸大美國的軍事、戰(zhàn)略成就”。②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2頁。當時學界似乎是形成了某些“重要共識”:“恐怖與反恐怖是未來相當長時期的世界主要矛盾”;“形成一種以美國為主導、兼顧各方利益的新型大國關系”;“美國認識到,惟有國際合作特別是大國合作才是方向?!雹叟P麓?“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2頁。這些“重要共識”很快又被逆轉了!由于世界上很多國家反對美國軍事入侵伊拉克,國內學界修正了判斷,認為“國際政治中心仍是單極與多極、戰(zhàn)爭與和平、霸權與反霸權的矛盾與斗爭”,美國與歐洲間的“共同價值觀受到質疑,聯(lián)盟的基礎坍塌,同盟將名存實亡”。④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2頁。美國在很短時間便推翻了薩達姆政權后,學界共識是“大國力量對比更加向美國一邊傾斜,一超正向獨霸發(fā)展”。幾個月后,鑒于駐阿、伊的美軍被拖住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國內學界改變了共識,認為“美國霸權出現(xiàn)轉折”,因為“美國實力已經達到了階段性峰值,地緣擴張沖頂回落”。⑤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2頁。牛新春研究員由此得出結論:國內學界“早前關于兩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預測與事實相去甚遠”。至于“事實”是什么,作者運用了隱微學的寫作方法,提到當時還是有學者看到中亞已不再是“亞歐心臟”,而是一個“地緣政治黑洞”。⑥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3頁。
處理了戰(zhàn)略預測問題之后,作者轉向戰(zhàn)術預測問題,再次引用了大量翔實的文獻,從軍事上做了進一步的闡述,指出當時國內學界在戰(zhàn)術層面對美國的判斷和預測“完全失準”,“沒有人預測到伊拉克、阿富汗兩場戰(zhàn)爭的結果?!雹吲P麓?“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3頁。
該文寫到這里,已經成功地為讀者勾勒出這樣一個畫面:十余年前國內學界在研判阿富汗、伊拉克戰(zhàn)爭時,仿佛像一群鳥兒一般,不時地、突然地、同時地,而且是一致地變換著方向。
中國學界自古便有重視學術批評的傳統(tǒng)。清代學者章學誠曾說過:“文有作者甚淺而觀者甚深者,亦有作者甚深而觀者甚淺者?!薄凹w性失明”一文當屬后者。這篇學術批評文章綱領明確,考訂精詳,顯露出作者學力充盈,既好深湛之思,又能綜核名實,尋章摘句,鉤玄提要,確非從事偏端末節(jié)者所能比擬。正所謂事有實據,理無定形?!凹w性失明”一文的立論或稍失之偏,令人驚詫,但仍不失為一種有洞察力的見解。作者寫作態(tài)度嚴謹,思力深沉,加之議論之通,援據之確,足以自圓其說,而成難得之論。
能見泰山不為目明,能聞雷霆不為耳聰。長期以來,學術界空言無實之弊,可謂人人皆知,只是很少有人明言而已。“集體性失明”一文既然已將問題提出,就不能不提供一些合理解釋。
作者隨后從理論、邏輯、方法和學風這四個方面分別闡發(fā)論述,林林總總,迂回曲折,以至令人有離題萬里、心生疲憊之感。直到文章接近尾聲時,終于觸及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政治因素對學術“不可避免的”干擾。作者很委婉地指出:“任何國家都有政治正確問題,只不過有的國家更嚴重些罷了?!薄霸谥袊鴮W術界,看壞美國是正確的。把美國的威脅估計得嚴重一些、長遠一些,在政治上永遠是正確的,這是政治避險的捷徑?!薄芭袛嗝绹匚幌陆?,在政治上是正確的,可以論證多極化;而說美國地位沒有下降甚或上升,會產生‘感情、立場有問題’、‘跟多極化唱反調’之嫌?!雹倥P麓?“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9頁。
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題目。各國有各自的政治制度和學術傳統(tǒng),即便是簡略地進行國際比較、尋求一個較為合理的范式也是困難的。在西方學界,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同樣是一個傳統(tǒng)話題。從歐洲歷史看,學術自產生以來,就從未與政治徹底地分離開來。學術從屬于政治、服務于政治同樣是基本的社會準則。學者若觸犯這條準則,倡導與社會主流意識背道而馳的學說,質疑深入人心的普遍信念,就會被看成極為有害的行為,不僅會導致社會分裂瓦解,也會使學者自身處于險境。②[美]凱瑟琳·扎科特、邁克爾·扎科特著,宋菲菲譯:《施特勞斯的真相》,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4頁。事實上,由于政治原因而受到迫害的思想家如蘇格拉底、但丁、布魯諾、伽利略、托馬斯·莫爾、黑格爾和費希特等等,即便是按他們各自所處年代的標準來看,也都被公認為品德高尚、慎言謹行之人。
中國知識界很早便熟知馬克思、列寧和葛蘭西等經典理論家們對當時盛行于西方國家的書報檢查制度的評論。中國知識分子歷來都推崇“有骨氣的”學者,即魯迅所說的那種有骨氣的“民族脊梁”,他們對于國家安危治亂具有很強的責任感,敢于直言相諫,從不逢迎而曲意發(fā)表投機性的言論。然而,寬松的政治空氣,自由的思想學風,在中國過去兩千年歷史上恐怕從未有過。③白奚:《稷下學研究》,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6頁?!俺⒁岳做f鈞之力,嚴壓橫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禍,習于積威,遂莫敢談。不徒莫之談,蓋亦莫之思?!雹苠X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92頁。如果社會的政治性過強,日久成習,學者們便不愿深談政治,也不愿深度思考政治。
今天的西方社會至少從形式上看,言論自由的空間和程度是大大提高了,但是否可以認為這就是純粹的學術自由,也是令人懷疑的。沖突始終是政治的核心,只要存在實際的或潛在的社會沖突,就無法否認政治,因而也就必然存在敵友之分。任何學術研究,只要涉及到敵友問題,就無法與政治分離。學術與政治之間總是存在著相反相成的關系,學術試圖引導政治,但更多的時候是為政治所用。只不過在西方國家,政治對學術的利用和控制方式早已被錘煉得爐火純青,學術與政治的關系雖然變得更加密切,卻也更加隱秘。
美國的德裔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是較近的一個例子。⑤Jeffrey Steinberg,“Leo Strauss,F(xiàn)ascist Godfather of the Neo-Cons”,Executive Intelligence Review,March 21,2003.施特勞斯生前一直潛心研究政治哲學,很少評論美國政治。他認為,自己作為流亡者,沒有資格評論美國政治。⑥[美]凱瑟琳·扎科特、邁克爾·扎科特著:《施特勞斯的真相》,第2頁。施特勞斯在世時,幾乎默默無聞,他的著作只是在一個很小的圈子中流傳。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后,亦即在他去世30年后,美國主流媒體突然爆發(fā)了“施特勞斯熱”。有人甚至直接將當時主導布什政府的新保守主義分子稱為“列奧保守派”(Leo-Cons)。施特勞斯的學生們被認為是美國最有勢力的群體,掌控著美國共和黨、右翼智囊、美國政府,當然還有聯(lián)合國。⑦[美]凱瑟琳·扎科特、邁克爾·扎科特著:《施特勞斯的真相》,第24頁。這一熱潮也蔓延到中國學界,引發(fā)了對施特勞斯研究的重視。今天,他的主要著作幾乎都有中譯本。
相比較而言,中國學界在學術與政治的關系問題上,理應有所共識。學術與政治自始至終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政治中有學術,學術中有政治。這是中國學術的一大特色,也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顯著特征。中國的國際政治學科必須服務于現(xiàn)實國際政治斗爭,這是不容討論的。國際政治學比其他最相近的學科更貼近現(xiàn)實政治,因而,許多國際政治學者不僅從事艱深的學術研究,也直接從事新聞工作,撰寫國際政治評論,配合輿論斗爭。此時,中國的國際政治學者往往都是因事命題,要求按時交稿;至于觀點和結論,即便報刊編輯未加以明確限定,學者們憑借自身的專業(yè)和政治素養(yǎng)也多能領會,并根據政治需要包括政府的政策取向和讀者的價值取向,自行把握?;蛟S正是由于中國的國際政治學科所具有的這一特質,尤其是中國政治的高度集中,學者們很大程度上在某些問題上看法齊一。這樣,在平時的各種重大問題上,學者們能夠形成穩(wěn)定的觀點和看法,就如同空中飛過的大雁一樣,排列成行,整齊有序。但如果局勢劇烈變化時,學者們便如同一群鳥兒,時不時地一致轉向,大概就是牛新春文中所說的“集體性失明”現(xiàn)象。
柏拉圖曾說過,方法決定結論,方法就是結論。研究任何問題的關鍵,都在于其所運用的方法?!凹w性失明”一文之所以能夠得出“集體性失明”的結論,關鍵在于作者選擇的議題是“預測”?,F(xiàn)代軍事問題從來就不是國際政治學者之所長,國內學界當年對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的關注,更多地是著眼于國際政治格局的角度。這些從事國際政治研究的學者們無論出于何種考慮,確實曾經對戰(zhàn)事進行了各種各樣的預測,也很可能確實沒能準確地預測到戰(zhàn)事的具體結果,這就使得“集體性失明”的立論自然可以成立。
“集體性失明”一文之所以討論“預測”,更多地是出于寫作的需要,其著重點在于引出理論、邏輯和學風等問題,而無意在這個問題上苛求學界。該文作者實際上也承認,“預測國際事件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預測”本身并不重要,相反,對于重大事態(tài)、重大問題的階段性變化,學者都必須要提出帶有前瞻性的觀點,哪怕是僅僅為了滿足公眾的需要。
從知識論上說,一切正確的知識都必然包含著某種預見性。中國知識傳統(tǒng)尤其重視預測或預警,它反映了我們這個民族非常突出的一個特征??鬃诱f:“作《易》者,其有憂患乎?”,這指的便是《周易》所蘊涵的憂患意識。它提醒人們,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應“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時刻提振精神,提防不測之事發(fā)生,做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的精神準備?!兑住愤€充滿理性思辨,強調憑理性來尋求化解憂患之法?!兑住访控粤持?,實質上是將事物發(fā)生發(fā)展區(qū)分為六個階段,或者說六種狀態(tài),揭示了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
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皆發(fā)自于《易》?!兑住吩?“神以知來,智以藏往?!卑粗袊R傳統(tǒng),學者著書撰文只有兩種目的,“或以述事,或以明理”;前者是事溯以往,稱“藏往之學”。后者是理闡方來,稱“知來之學”。“藏往之學”看重的是學者的考索之功;“知來之學”也稱“前知之學”,更看重的是“別出心裁”,因而也稱“獨斷之學”。①[清]章學誠著、呂思勉評:《文史通論》(卷一,內篇一《書教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頁。
對“預測”、“預見”和“前知”的執(zhí)著求索,實際上不僅僅是中國文化的突出特征,也是全人類的品格。德國古典人文主義作家、啟蒙哲學家赫德爾(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于1784年出版了一部重要的哲學著作《人類歷史哲學觀念》,其中提出了一個極富想象力和天才創(chuàng)意的歷史哲學觀。赫德爾認為,人類在天賦上的一個最獨特之處,即與其他任何生物最本質的不同,是直立行走。由于直立行走,人類就解放了雙手,從而獲得了自由、創(chuàng)造性和無限發(fā)展的潛力。赫德爾進一步指出,人之所以能夠直立行走,原因是頭顱的結構適應于直立的形態(tài),內外機體適應于垂直的重心。人的頭顱之所以變成目前的這種結構,可能是人類的祖先被某些遙遠的東西所吸引,時?!疤ь^仰望”所造就的。歸根結蒂,“遠見”使人成為人,“遠見”也是人最本質的、內在的特征。②[德]康德著、何兆武譯:《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32-78頁;[德]愛克曼著、吳象英等譯:《歌德談話錄》,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105頁。
既然“知來之學”和“遠見”如此至關重要,就不可能存在一種簡單的、靈驗的預測方法。因為人類如果真的能夠很簡單地掌握未來,那么世界也就成了一個確定了的世界,對人類來說是絕無益處的?!凹w性失明”一文對預測的方法做了簡明扼要的綜述,尤其是詳盡地解說了國內學界偏愛的比較—歷史分析方法,說明運用這一方法的前提是精細的歷史分析,甚為中肯,有針砭時弊之功。
對時局進行預測本質上是一門“獨斷之學”,學者必須獨自做出判斷。要做出合理的判斷,就必須有深厚的“考索之功”來支撐?!凹w性失明”一文批評了國內學界的浮躁之風,認為不少學者常常對實際情況并不真正了解,便輕易做出判斷,而為了使自己的分析行得通,只能使用各種簡便的方法,如近似于概率的描述,或者直接說“存在不確定性”。作者還指出學界的另一實際情況,即“專門家”偏少,“戰(zhàn)略家”偏多。這揭示的是,中國的國際政治學科尚不發(fā)達、分科還不夠精細,這主要是體制之弊,而非學者之非。
科學的任務就是通過對事實的充分觀察,從中得出合乎邏輯的結果。言有千變萬化,宗旨不過數(shù)端。國際政治學毫無疑問是一門科學。從理論上講,對一個國家及整個世界的未來發(fā)展做出科學的預測,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如康德、黑格爾和馬克思,之所以得到世人最高的尊重,正是因為他們綜合了以往最杰出的科學思想,并用之預測世界歷史的“結局”,從而指導著人們的社會實踐。
盡管“集體性失明”一文對于國內學界偏愛歷史分析法頗有微詞,但歷史方法畢竟是或多或少較完整的一個理論體系,從中也確實產生過許多天才的思想。實際上,在世界政治領域,歷史分析法很可能是唯一真正科學的預測方法,因為對重大事件的預測總是與歷史時間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事件在歷史時間中存在。時間不斷滾動著、流逝著,在方向上是單向的、不可逆的。過往所發(fā)生的一切事件,都是通向無盡的將來,然后滾入到不可回復的過去。正確地運用歷史分析法,其前提不僅僅是要對歷史進行精細分析,更重要的是要有正確的歷史觀。也就是說,要從一個合適的歷史起點出發(fā),理解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真正動力,同時還要正確地闡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終點。
所謂“合適的歷史起點”,就是人們常說的“時代特征”?!凹w性失明”一文也提到,2003年1月《現(xiàn)代國際關系》雜志曾召集國內知名專家學者討論國際局勢,包括世界主要矛盾、時代主題等問題。文章隨后又多處指出,國內學者一直在關注單極與多極、戰(zhàn)爭與和平、霸權與反霸權等概念。①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2頁。
過去200余年來,“時代特征”這一歷史觀念始終牢牢主宰著歷史學和歷史社會學。每當一個新時期來臨時,人們總是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概念,用來表述新時代的特征。“時代特征”這個觀念最早是康德于1784年在“一個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一文中提出的。他指出,歷史研究不應僅限于過去曾發(fā)生過的某些特殊的現(xiàn)象,而是應思考人類總的發(fā)展進程,探測歷史合理的發(fā)展規(guī)律??档逻€提出一個設想,認為歷史自身或許存在著某種目的,“一項大自然的計劃”,投射到現(xiàn)在之外,照亮未來。②[德]康德著,何兆武譯:《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1-21頁。德國詩人席勒1789年5月在耶拿大學開設的一個歷史講座中提出了“普遍歷史”(universal history)概念,指出前人留下的歷史文獻并非都是可以信賴的,前人留下的歷史遺跡也往往是殘缺不全的。他贊同康德的觀點,認為應研究“全部的歷史”,觀察事實之間的聯(lián)系,探測歷史過程的大規(guī)模節(jié)奏。③Friedrich Schiller,“What Is,and to What End Do We Study,Universal History”,Translation from Friedrich Schller Poet of Freedom,Volume II,F(xiàn)idelio,Vol.I,No,2.Spring 1992.費希特1806年在柏林大學開設了一個講座,題為“現(xiàn)時代的根本特點”,這句話可以認為是我們今天常用的“時代特征”的濫觴。費希特認為現(xiàn)在是以往歷史發(fā)展的各條線索所匯聚的焦點,應“從現(xiàn)在的觀點觀看過去,從自己的觀點觀看其他的國家和文明”。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要分析自己時代政治、經濟、文化等諸領域的特點,表明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以及其他特點是怎樣從它們里面得出來的。④[德]費希特:“現(xiàn)時代的根本特點”,梁志學主編《費希特著作選集》卷四,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427-682頁。
中國學界所熟知的“時代特征”概念來自列寧。1917年4、5月份,正值俄國革命處在緊要關頭之際,列寧提出了“帝國主義與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的新概念。他說:“世界資本主義已發(fā)展到帝國主義階段”,“帝國主義戰(zhàn)爭,即爭奪世界霸權、奪取銀行資本的市場和扼殺各弱小民族的戰(zhàn)爭是不可避免的”;⑤[俄]列寧:“修改黨綱的材料(1917年4-5月)”,《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論歷史唯物主義》(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533-2534頁?!百Y本主義已經發(fā)展到最高階段(帝國主義),現(xiàn)在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已經開始了”。⑥[俄]列寧:“論修改黨綱(1917年10月6-8日)”,《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論歷史唯物主義》(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535頁?!笆赂锩眲倮?,蘇聯(lián)第一代領導人一度公開否認蘇聯(lián)是一個國家,而是把它看成與實現(xiàn)共產主義理想相矛盾的過渡性政治組織形式,主張“把已經在俄國獲得成功的同樣的革命推廣到全世界”。蘇聯(lián)在其整個歷史中“從未正式放棄過世界革命的希望”。①[英]E.H.卡爾著、徐藍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國際關系1919-1939》,商務印書館,2010 年,第60-61 頁。至今“帝國主義時代”仍然是世界政治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觀念,它同時意味著“無產階級革命”。
冷戰(zhàn)結束后,國際政治領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觀念,如著名的“歷史終結論”和“文明沖突論”,前者被認為是用來為美國政治經濟制度在世界上的統(tǒng)治地位尋求合法性,后者則被認為是用來為美國不斷地發(fā)動和卷入新的沖突尋找新的理由?!?·11事件”之后,“文明沖突論”尤其流行,在很多人眼中,亨廷頓的這一理論簡直就是高瞻遠矚之見。西方一些政治家和學者利用“文明沖突論”,將國際恐怖主義、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以及近年來中東地區(qū)的政治動蕩都歸咎于伊斯蘭教與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和沖突,從而為其軍事干預和政治介入中東地區(qū)提供借口。近年西方一些政治家對中國的崛起甚為惶恐,宣稱應聯(lián)合全世界一切反對中國的勢力,組成“神圣聯(lián)盟”以共同“遏制中國”,而“文明沖突論”也是其一個重要的理論依據。
美國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發(fā)動的戰(zhàn)爭已經過去了,現(xiàn)在美國的戰(zhàn)略重心已經轉移到了東亞,正在構筑“西太平洋島鏈”制衡中國。曾經的“當前”已經成為過往,曾經的“未來”已成為“當前”。當今世界的“時代特征”到底是什么?美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國家?它的性質是什么?對于這些帶有根本性的議題,國內學界似乎至今也很難形成某種或多或少的共識。
“集體性失明”一文臨結尾處提及,過去幾十年來,“中國學術界對美國威脅的估計往往偏于嚴重”,“我們對外來威脅估計過高”。②牛新春:“集體性失明”,《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第9頁。這說明學界從來都沒有真正忘卻這些議題。事實上,這些議題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回避的,它們與中國面臨的時代課題密切相關;解答好了它,才能推動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前進。
中國是世界文明古國,文治歷史悠久,學術思想精深。但在過去幾百年里,中國國運衰微,遠離了世界發(fā)展的前沿。對于中國而言,世界歷史只是“外在的歷史”,與其自身的流向相反,不僅沒有能夠擁有為之努力奮斗的東西,而且一直都為某些外在的東西所妨礙。直到近幾十年,中國才逐漸步入復興的軌道,世界歷史也因此成為其“內在的歷史”,并具有了“真正的現(xiàn)實性”。③[丹麥]基爾克果(Kierkegaard,舊譯克爾凱戈爾)著、閻嘉譯:《或此或彼》(下部),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790頁。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深切地感受到了中國的力量和發(fā)展的速度,中國也更加專注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世界的發(fā)展。但由于落伍的時間太久了,長期專注于內部事務,置身于世界發(fā)展之外,處于世界發(fā)展的邊緣,這種時間感和距離感,妨礙了我們對世界事物的洞察和理解能力?!笆赂锩眲倮蟮奶K聯(lián),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擺脫了“歐洲最落后、最野蠻國家”的面貌,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電氣化,科學和文化藝術事業(yè)都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今天的俄羅斯雖然不復當年蘇聯(lián)的政治經濟實力,但仍不失為一個世界強國。這不僅因為俄羅斯擁有無與倫比的遼闊國土,更多地是因為它在過去100多年來,始終未遠離世界發(fā)展的中心。中國需要而且正在開始一場社會革命,學術思想的大迸發(fā)和學術研究的大發(fā)展是這場革命的一部分。但是,沒有與知識復興相伴隨的社會革命,不可能是真正的社會革命。
隨著中國的崛起和美國戰(zhàn)略重心東移,世界政治經濟生活的重心正在從大西洋向太平洋轉移。世界歷史開始進入“太平洋時代”,成為現(xiàn)時代的根本特征之一??偟膩砜?,美國戰(zhàn)略東移與中國崛起的過程相互糾纏在一起,但這兩個進程的起點和內在邏輯都不同。這二者之間可能會相互阻礙,也可能會相互促進。目前,很難對此做出清晰明確的解釋。中國學界要想掌握未來世界的大致走向,就必須更深入研究和認識“中國和美國”。在今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里,沒有比這個題目更重要的了。換句話說,把這個題目弄清楚,應是中國國際政治學者最主要的使命之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