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將印度分為兩個世界,但我們很難說這個世界是撕裂的,因為門是打開的,你能不能從那10億無法講流利英語的群體中跳進1億多的英語人群,很多時候取決于你自己要花費多少心血。
我低著頭在玩手機,長長的隊伍慢慢挪動。忽然,我前面的那位穿著合體襯衣的紳士聲音大了起來。
抬起頭,原來吧臺前面幾個小妹妹在幫坐著的人點咖啡,等了許久的大叔難免心煩意亂。穿著漂亮T恤的小妹妹也不甘示弱,伶牙俐齒地回擊,無非是我們幾個都在你之前到坐一坐有什么大不了。好在聲音雖然大,總歸是有控制的,這就是印度人,性喜爭辯,卻很少會演出臺灣議會的全武行。
這里是孟買。議會廣場旁的星巴克,讓我饒有興趣地聽完整個吵架過程的原因是,大叔和小妹們全程用英語來回對應,那么自然嫻熟,簡直就像一部使用英語拍攝的寶萊塢電影。
那時是2013年的12月,星巴克這一年剛剛與Tata集團合資,開始了在印度的事業(yè)。到了年末,也不過在德里、孟買和浦那開了十來家店而已。在德里和孟買,他們選的都是最時髦的,最中產階級乃至上層(Tata集團名下的資產,全印度最有名的豪華飯店,泰姬碼哈飯店也開了一家)的位置,在這樣洋派的場所,你自然是見不到、也聽不到印地語的存在的。至于為什么會在班加羅爾和金奈之前在浦那開三家店?我查詢了這三家店的位置,原來全部都在奧修的靜修中心周邊,那里的人,無論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修行者,還是印度的教師或職員,全都說的是英語,無一例外。
在印度,的確存在著這樣的一個純英語的世界,它在星巴克、昂貴的私立學校、學院派、金融區(qū)的寫字樓、航空公司在機場設的貴賓廳,以及做作的上流社會或中產階級的派對里自矜地存在著,通常還有印度社會不常見的涼爽空調。相對來說,星巴克已經是這些場合中最便宜的,買一杯摩卡僅需18元人民幣——為了與印度本土的連鎖咖啡館競爭,它將價格定得一模一樣。英語將印度分為兩個世界,但我們很難說這個世界是撕裂的,因為門是打開的,你能不能從那10億無法講流利英語的群體中跳進1億多的英語人群,很多時候取決于你自己要花費多少心血。
就算是最被詬病的,依舊在印度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余熱的種姓制度,低種姓和賤民有時候比婆羅門還有更好的上升渠道——政府公職總是以超出實際人口比例的配額給低種姓們獲取鐵飯碗。自然,這并不能改變根源已久的歧視,已經有富家子弟聲稱,政府職位都是給不夠聰明的人準備的,他們在為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的商業(yè)界工作,要比躋身公務員的那些低種姓子弟高級。
作為一個外來者的游客,坦率地說,身處印度星巴克這種全英語的環(huán)境讓我全身放松,同時感謝英國為印度留下了這么好的一個殖民資產——英語,它對旅行者來說,可是比民主議會制、獨立法院和新聞自由重要得多。在印度旅行和在其他第三世界旅行最大的差異是:無論你身處多么偏遠的山村,你都能找到一個懂得基本英語的人來幫助你。這個人可能是個教師,也可能是車站的工作人員,更可能是個想練習口語的中學生,和已經非常熟練業(yè)務用語的黃包車夫。
可能讓中國人難以理解的是,印度不僅有幾百種國家承認的語言,還有十多種被列為了國家官方語言。沒有“國語”是印度引以為民主的一部分,卻也是爭鳴和偏見的一部分。說馬雅馬拉語的喀拉拉人,很難理解說孟加拉語的加爾各答人的幽默。寶萊塢在世界聲名遠揚,然而很少有外國人知道,金奈也有自己的“考萊塢”,專門出產泰米爾語電影,并出口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斯里蘭卡這些有泰米爾語族的國家。加爾各答制作孟加拉語電影,科欽制作馬雅馬拉語電影。寶萊塢大廠一年其實只制作一百多部印地語大片,印度電影業(yè)恐怖的五六百部年產量,其實大部分是被各種色彩紛呈的語言所分流了。
紛繁的語言中并非沒有霸權。印地語可謂是沒有國語中的準國語,這個大概四成國民當成母語的北方話,自印度建國以來,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認同。畢竟,莫迪這個“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成為新總理就是印度愈發(fā)國家民族主義的一個標志。一個國家,沒有“國語”,在一些狂熱者眼里大概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在印地語使用最廣泛的北方印度,也的確最容易給旅行者帶來困擾。一旦你遠離了德里、孟買和瓦拉納西這樣的大城市,在悠悠忽忽的印度平原上,一站又一站地換乘國營的公交汽車時,就會發(fā)現,原來英語之于印度,真是一個固步自封在城市的上層建筑,那些小鎮(zhèn)和小城市的汽車站,站牌上可以沒有一個英文字母,當你茫然地望著同樣茫然的小鎮(zhèn)男人時,你就會懷念那些冷淡的,卻操著流利英語的大城市國鐵職員。盡管到最后,你終究還是會找到一個會基本英語的家伙來應付你——這個讓人頭疼的外國人。
印地語的使用范圍也的確在南延,尤其在那些沒有強勢文化的邊疆。我搭乘飛機從金奈飛往安達曼群島時,在布萊爾港那面海潮濕的旅館,因為兩天暴雨,常常與老板娘閑談。我問老板娘平時說什么話,她說印地語??次液荏@訝的樣子,又解釋說,在家里用當地話,出門和人來往就常用印地語。
這大概就是我們說的庶民間的“普通話”了。安達曼群島操南島語言的原住民人數已經少到可以忽略不計。島上基本上由西孟加拉和泰米爾來的移民來墾殖,南北兩種“地方語言”無法相通,自然而然的,學校和媒體上說的印地語就走上了前臺。
然而,在那些本地語言依然堅韌的地方,起到普通話作用的,還是偉大的英語。整個北印度,我最喜歡的就是靠近喜馬拉雅地區(qū)的語言環(huán)境。在拉達克或者是大吉嶺,超過一半的告示或者招牌都是用英文撰寫,其次是當地文字,最后才是印地語。在拉達克遇見的年輕姑娘,通常都能講拉達克語、藏語、印地語和英文,前兩種是母語系(拉達克語頗接近拉薩藏語),后兩者是后天習得,對列城這樣觀光取向的地方,顯然英語更受歡迎,原因在于,英語不僅可以廣泛用于外國游客,還可以廣泛用于印度游客。要知道,有能力搭飛機來世界之巔旅行的印度人,至少都屬中產階級,而以英語來跟外界交流,這是印度中產階級最重要的一個標志,無論他面對的人是外國人還是印度人。
從印度回來以后,我看了一部寶萊塢電影,叫English Vnglish。寶萊塢電影近年愈發(fā)地大片化,去拉達克拍外景簡直是最小的格局了,現在動不動就喋血倫敦,情迷波士頓。男女主角衣著的暴露程度也越來越勝以往,印地語夾雜英文越來越多,頗符合現在的印度價值觀。唯獨吻戲還是個禁忌。
這部戲的女主角是Sridevi,是寶萊塢演了幾十年的大勞模資深明星。戲里她是個被中產階級家人嘲笑英文不好的主婦,為求簡愛風格的自尊,在去紐約幫姐姐籌備外甥女婚禮的時候,偷偷去上英文補習班——自然會安排一個法國俊朗廚師愛慕她以滿足歐巴桑觀眾的幻想。 這部戲不但毫無吻戲,在一段可笑的,贊美第五大道有很多歐洲名牌的印地語混合英語Rap后,女主角披了一件時髦風衣走在紐約大街上,然后她依然從頭到尾地紗麗不離身,以表示她對資本主義的藐視和對家庭,以及鬼知道是什么的印度價值的尊重。
英文在這里成了和紗麗、印地語對抗的一個核心矛盾;然而潮流擋不住,就像Sridevi一直穿紗麗,可是孟買中年以下的職業(yè)女性也不會穿這個,至于青少年,她們很多到了姐姐辦婚禮的時候,都沒有穿過紗麗,這就是現代化。
這就是印度的好玩點所在,它處于自然狀態(tài)下,傳統裂變的當口。1964年的日本電影里,已經在上演人們被迫離開城市,只因為超市產業(yè)毀滅了老鋪子的生活這種劇情,而這種事情才剛剛在印度發(fā)生。印度的這種時差在旅行變得人人可行時,顯得太寶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