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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郭沫若《鳳凰涅槃》的修訂及其釋義

2015-02-20 07:28彭建華
關(guān)鍵詞:詩節(jié)惠特曼涅槃

彭建華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鳳凰涅槃》是郭沫若1920年1月20日創(chuàng)作的一首白話新詩,曾有副題名為“菲尼克司的科美體”?!而P凰涅槃》包含了一種火山爆發(fā)式的內(nèi)發(fā)情感,表現(xiàn)了新文學運動初期普遍發(fā)生的理想主義,和詩人的青春煩惱與革新行為的意志。該詩的“序言”寫道:“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再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按此鳥即吾國所謂鳳凰也:雄為鳳,雌為凰?!犊籽輬D》云: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云:鳳鳴曰即即。雌鳴曰足足。”[1]由“科美體”(comedy)可知詩中的鳳凰故事部分源自某一英語文獻。

詩集《女神》成功地表現(xiàn)了反抗的、進取的、行動的時代精神,尤其是對未來的理想主義,這些白話新詩還表現(xiàn)了西洋的世界主義、人文主義和科學宇宙觀。郭沫若具有良好的中國古典文學素養(yǎng),他重新建構(gòu)了積極的中國古典的傳統(tǒng)(圖式),《鳳凰涅槃》深刻地浸潤著中國的古典文化精神。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曾高度評價郭沫若的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一支異軍突起于日本留學界中,這便是郭沫若氏。他主張詩的本職專在抒情,在自我表現(xiàn),詩人的利器只有純粹的直觀;他最厭惡形式,而以自然流露為上乘,說‘詩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脑娪袃蓸有聳|西,都是我們傳統(tǒng)里沒有的:——不但詩里沒有——泛神論,與二十世紀的動的和反抗的精神?!醋匀蛔魃?,作朋友,郭氏詩是第一回。至于動的和反抗的精神,在靜的忍耐的文明里,不用說,更是沒有過的。不過這些也都是外國影響?!腥苏f浪漫主義與感傷主義是創(chuàng)造社的特色,郭氏的詩正是一個代表?!保?]

一、“鳳凰涅槃”的釋義

“鳳凰涅槃”是郭沫若的跨文化(詩意)創(chuàng)造,對“鳳凰涅槃”這一新詞作出解釋是有益的。郭沫若或取涅槃的“不生不滅、解脫”之意,《幾個書名的解答》之“鳳凰涅槃”(1956)寫道:“涅槃是梵語Nirvā□a的音譯,是歸化、圓寂的意思。釋迦牟尼死了叫涅槃或圓寂,意謂返本歸真,永無生死。鳳凰從火里再生有類于此,故以涅槃稱之?!保?]當然涅槃沒有“自焚更生”之意?!而P凰涅槃》似乎與《詩經(jīng)》、《尚書》中已有的鳳凰無關(guān),《詩經(jīng)·大雅·卷阿》寫道:“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保?]《尚書·益稷》寫道:“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5]古代中國典籍中的鳳凰絕無“毀滅-再生”之意。由“詩序”可知,郭沫若所據(jù)的中國典籍是西漢緯書《春秋緯·演孔圖》和曹魏時期張揖編撰的辭書《廣雅》。

涅槃(Nirvā□a)最早源自于古印度婆羅門教,《奧義書》已經(jīng)在使用涅槃一詞,該術(shù)語后來被佛教接受,并作為一個核心觀念。涅槃又譯為般涅槃、波利昵縛男、泥洹、涅槃那,意譯為圓寂、滅度、寂滅、解脫、自在、安樂、不生不滅等。Nirvā□a有(1)“被吹滅”或“被熄滅”(blown or put out,extinguished)等意義,[6]《俱舍論》寫道:“如燈焰涅槃,心解脫亦爾。”[7]還有(2)去世、死亡、消失(dead,deceased,lost,disappeared)等意義,《大智度論》寫道:“佛已永寂入涅槃,諸滅結(jié)眾亦過去。”[8]同時,涅槃也有(3)寧靜、無煩惱(calmed,quieted,tamed,perfect calm or repose)等意義,《雜阿含經(jīng)》寫道:“貪欲永盡,嗔恚永盡,愚癡永盡,一切諸煩惱永盡,是名涅槃?!保?]《大毗婆沙論》寫道:“觀一切法皆空無我,唯觀涅槃是真寂靜?!保?0]由此,涅槃另有(4)解脫、自在、安樂(liberation,joy,satisfaction,happiness,highest bliss or beatitude)等意義?!吨姓摗穼懙溃骸笆苤T因緣故,輪轉(zhuǎn)生死中,不受諸因緣,是名為涅槃?!保?1]《大般涅槃經(jīng)》寫道:“夫涅槃?wù)?,名為解脫。”“是故畢竟樂者即是涅槃,涅槃?wù)呒凑娼饷摗!保?2]《勝鬘經(jīng)》寫道:“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即是涅槃界。”[13]由此可知“涅槃”本身沒有“自焚更生”的意義,而且《辭源》、《辭?!分性撛~條本身的解釋是欠完整妥當?shù)?,更待完善?/p>

1920年1月30-31日《時事新報·學燈》刊載的《鳳凰涅槃》“詩序”明確指出此詩中的鳳凰是指希臘國神話中的鳥菲尼克司(Phoenix),1921年詩集《女神》中的此詩序言則改為“天方國”,然而寫作《亡靈書》(The Book of Dead)時代的古代埃及并不屬于阿拉伯國。郭沫若寫給宗白華的信(1920.1.26)指出了修改的原因,“今日課畢,往市內(nèi)圖書館去看書,我才知道我把他的家鄉(xiāng)記錯了:菲尼克司(Phoenix)這個字雖是希臘底字,但是‘菲尼克司’這個鳥,卻不是希臘底鳥。他是埃及人所想象出來的東西,他的家鄉(xiāng)是擬想在亞刺比亞(Arabia)地方的?!绷硗夤暨€指出,“菲尼克司即崩奴(Benu)之音變無疑……此更為 The Benu is the prototype of the Phoenix之鐵證。”“拙詩中以為鳳凰即菲尼克司底原因:㈠鳳與Phoen-字音相近,㈡同為火精,神怪的程度相等,㈢鳳本產(chǎn)于南荒,地點與印度天方等相近。”[14]Phoenix可能最初源于古代埃及神話中的太陽鳥Bennu(a solar/rebirth bird),Phoenix最早見于希臘早期的線形文字B文獻,希臘語phóinīx意即紫色,或指一種紫色鳥,廣泛可見于古代希臘文獻,例如赫西俄《神譜》、希羅多德《歷史》等。希羅多德(History,Euterpe II,lxxiii)記載新生的菲尼克司鳥把父尸放入香木(myrrh)做成的卵中帶往埃及的太陽神廟埋葬。Phóinīx后被拉丁文學接受,可見于普林尼《自然史》、塔西陀《編年史》、奧維德《變形記》、拉科坦忒《菲尼克司之詩》(Lactantius,De ave phoenice)等。塔西陀(Annals,Book VI,xxviii)記載菲尼克司鳥在山崖筑巢哺育幼雛,新鳥長大后即死,新鳥則帶著父尸和香木(myrrh)前往埃及的太陽城(Heliopolis),于神廟祭壇焚燒。古代伊朗的Anka,Simorgh和古代印度的Garuda,Gandaberunda與Phoenix近似。此外,我未見佛教典籍中的鳳凰傳說,更待考證。郭沫若參考了維德曼《古代埃及的菲尼克司傳說》(Alfred Wiedemann,Die Phonix -Sage im alten Aegypten,dans“Zeitschrift fur ae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humskunde”,XVI,1878:89-106.),并簡述希臘拉丁文獻中的記載。郭沫若在《鳳凰涅槃序》中明確指出鳳凰“集香木自焚”、“自死灰中更生”是想象產(chǎn)生的,這比較接近拉科坦忒的記載。拉科坦忒敘述道:太陽神(Phoebus)之鳥菲尼克司收集各種異域(例如,皮格蒙、阿拉伯、塞巴、亞述、印度)的香料做成巢,最后燃火自焚,并在灰燼中蝶化更生。他表示Phoenix與腓尼基和棕櫚樹相關(guān),或與崇拜火的信仰相關(guān)[15]。舒建軍《鳳凰涅槃:多重誤植的背景》指出,“‘菲尼克司’的植入和郭沫若的新詩使‘鳳凰涅槊’成為‘新生’的代名詞。但這種神鳥同上面提到的鳳凰卻不是一回事,它不是中國的鳳凰?!保?6]

布魯克指出,Benu和benben二詞是從動詞 wbn(rise radiantly,shine)派生而來,Benu(khepri)可見于古埃及的《亡靈書》,是太陽神(Re,Atum-Re)的一種形態(tài),有“自生”的意思,Benu(ba of Re)似乎尚未有死亡與再生的象征意味。埃及新王朝時期,Benu也被看作是冥神再生的象征(ba of Osiris),而且菲尼克司與古埃及的太陽歷(the Sothic)緊密相關(guān)。由古代羅馬的錢幣浮雕紋樣和Hermapion翻譯到希臘語的埃及碑銘文獻可知,希臘化時期出現(xiàn)了埃及的太陽神話和希臘的菲尼克司神話的融合,Benu被譯為Phoenix。二者都是太陽鳥,且都與古代埃及的開羅(Heliopolis)相關(guān);二者均棲息在樹上,或站立山上;二者均與創(chuàng)世紀神話相關(guān)?;趦蓚€詞語的相似,奧維德指出,Phoenix的意思是腓尼基鳥(Phoenician bird)。此后,《克萊門特書信初集》(Clementis ad Corinthios epistula prior)、一份拜占庭的《生物學》(Physiologus)等則記載Phoenix有“神祗再生”的意思。于基督教,《新約·約伯書》中也記載了Phoenix(□?l),其意思是“棕櫚樹”。此后,菲尼克司神話在基督教早期有了較大的發(fā)展,并廣泛流行于中世紀,進而與基督再生、瑪利亞信仰等相融合[17]。沃拉珀羅用希臘語創(chuàng)作的 《埃 及文 字》(Horapollo Nilous,Hieroglyphics)并沒有提到菲尼克司的浴火自焚,由于埃及人更樂于用菲尼克司鳥代表太陽,“菲尼克司是太陽的象征”,“當菲尼克司鳥臨死的時候,它將猛烈地撞向地面,因撞擊而受傷,從傷口流出的血跡中新生了另一只菲尼克司鳥,它迅速長出羽毛,帶著父鳥一起飛往埃及的太陽之城(Heliopolis)?!保?8]

二、詩集《女神》中的《鳳凰涅槃》

《鳳凰涅槃》首次連載于1920年1月30-31日《時事新報·學燈》上,這是郭沫若的前創(chuàng)造社時期,顯然留學日本的郭沫若積極響應(yīng)了國內(nèi)新文學的革新運動。此詩后收入詩集《女神》(1921年由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有修訂。

首先談?wù)劇而P凰涅槃》收入詩集《女神》的修訂,本文部分參考了陳永志《〈鳳凰涅槃〉校釋》,桑逢康校注《〈鳳凰涅槃〉匯?!罚?9-20]。除開少量的詞語修改,有幾處是比較明顯的。㈠ 詩節(jié)的重新劃分:⑴刊載于《學燈》中的“天色黃昏了”至“山上的火光彌滿”一個詩節(jié),在詩集《女神》中分為“天色黃昏了”、“鳳啄香木”二詩節(jié)。⑵刊載于《學燈》中的“啊?。∩谶@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你膿血污穢著的屠場呀!”二詩節(jié),在詩集《女神》中取消了詩節(jié)的劃分,合并為一個詩節(jié)??d于《學燈》中的“我們飛向西方”一詩節(jié),在詩集《女神》也取消了詩節(jié)的劃分,與以上二詩節(jié)合并為一。⑶刊載于《學燈》中的“啊啊!我們這飄渺的浮生”至“一剎那的風煙!”一個詩節(jié),在詩集《女神》中分為“啊啊!我們這飄渺的浮生”、“啊??!我們這飄渺的浮生”二詩節(jié)。㈡詩節(jié)或者詩句的增刪,⑴刊載于《學燈》中的“死了的鳳凰更生了”至“我們更生了”二詩節(jié)之間,原無詩章的劃分,在詩集《女神》中則增加了“鳳凰和鳴”這一標題,于是劃分為二個獨立詩章。⑵刊載于《學燈》中的“火便是你!”至“我們神秘呀!”二詩節(jié)之間,原有一個詩節(jié),“我們陶然呀!/我們陶然呀!/一切的一,陶然呀!/一切的一,陶然呀!/一的一切,陶然呀!/陶然便是你,陶然便是我!/陶然便是他,陶然便是火!/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歡唱!歡唱!”在詩集《女神》刪除了這一詩節(jié)。在“鳳凰和鳴”這一詩章中郭沫若使用了一個小的迭唱詩節(jié)“火便是你!”刊載于《學燈》中《鳳凰涅槃》,郭沫若以惠特曼式的鋪排并列了“我們光明呀”、“我們新鮮呀”、“我們?nèi)A美呀”、“我們芬芳呀”、“我們和諧呀”、“我們歡樂呀”、“我們熱誠呀”、“我們雄渾呀”、“我們生動呀”、“我們自由呀”、“我們恍惚呀”、“我們陶然呀”、“我們神秘呀”、“我們悠久呀”十四個詩節(jié),在詩集《女神》中刪除“我們陶然呀”一詩節(jié),顯然不是因為各詩節(jié)之間意義的內(nèi)在重復,而是因為該詩節(jié)與“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啊?。∩谶@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你膿血污穢著的屠場呀!”等詩節(jié)的批評思想和憤怒情感相沖突。應(yīng)該指出的是,在“鳳凰和鳴”這一詩章中郭沫若較多移植了惠特曼的個人主義思想和自由主義思想,其中也包含了微弱的泛神論思想,突出表現(xiàn)了新文學運動群體對現(xiàn)代主義社會的吁求和努力,尤其是追求自我、社會和世界/宇宙的整一與和諧。

北京《新青年》群體首唱的德先生(Democracy)和賽先生(Science),迅速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理想目標,郭沫若則在有島武郎對惠特曼的翻譯與評論中發(fā)現(xiàn)了新文學的行為方式。聞一多宣稱,“《女神》里富有科學的成分也是無足怪的。況真藝術(shù)與真科學本是攜手進行的呢。”[21]郭沫若曾經(jīng)多次談到惠特曼的詩歌,較早時翻譯過惠特曼的《草葉集》(已佚),多方面受到了惠特曼的影響。1920年3月3日郭沫若致宗白華的信寫道:“我想永遠在健康的道路上,自由自在地走著,走到我死日為止。海涅底詩麗而不雄?;萏芈自娦鄱畸悺烧呶叶枷矚g。兩者都還不足令我滿足。所以講到‘無所需要’一層,我還辦不到?!保?2](P143-144)1925年7月郭沫若《論節(jié)奏》寫道:“節(jié)奏的確是有這兩種效果的,一種是鼓舞我們,一種是沈靜我們。聽軍歌、軍號、軍鼓時的感覺,是前的一種。聽兒歌、簫聲、贊美歌時的感覺,是屬于后的一種。抒情詩也自然生出兩種派別。譬如!惠特曼(Whitman)的詩是鼓舞調(diào),泰戈爾(Tagore)的詩是沉靜調(diào)。”[23](P251)1932年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寫道:“我的短短的作詩的經(jīng)過,本有三四段的變化。第一段是泰戈爾式,這一時期是在‘五四’以前,作的詩是崇尚清淡、簡短,所留下的成績極少。第二段是惠特曼式,這一段時期正在‘五四’的高潮中,作的詩是崇尚豪放、粗暴,要算是我最可紀念的一段時期?!薄耙虼擞质刮液突萏芈摹恫萑~集》接近了。他那豪放的自由詩使我開了閘的作詩欲又受了一陣暴風般的煽動,我的《鳳凰涅槃》、《晨安》、《地球,我的母親!》、《匪徒頌》等,便是在他的影響之下作成的?!保?4]1936年4月蒲風記錄的《郭沫若詩作談》指出,“歌德有敘事詩 Hermann und Dorothea(1797),尤其不能不讀的是惠特曼(Whitman),他的東西充滿‘德漠克拉西加上印度思想’的思想,和我們時代雖有距離,但他的氣魄雄渾,自由,爽直,是我們宜學的長詩。The Song of Open Road便在《草葉集》(Leaves of Grass,1855)里面,我覺得很好,從前并且翻譯過?!保?5]1936年9月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jīng)過》寫道:“我那時候不知從幾時起又和美國的惠特曼的《草葉集》,德國的華格訥的歌劇接近了,兩人也都是有點泛神論的色彩的,而尤其是惠特曼的那種把一切的舊套擺脫干凈了的詩風和五四時代的暴飆突進的精神十分合拍,我是徹底地為他那雄渾的豪放的宏朗的調(diào)子所動蕩了。在他的影響之下,應(yīng)著白華鞭策,我便做出了《立在地球邊上怒號》、《地球,我的母親!》、《匪徒頌》、《晨安》、《鳳凰涅槃》、《天狗》、《心燈》、《爐中煤》、《巨炮的教訓》等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詩來。”“是先受了太戈爾諸人的影響力主沖淡,后來又受了惠特曼的影響才奔放起來的。那奔放一遇著外部的冷氣又幾乎凝成了冰塊?!保?3](P204-208)1944年1月,《序我的詩》承認于他的白話詩歌創(chuàng)作,惠特曼解放了他,“其后又接近了雪萊,再其后是惠特曼。是惠特曼使我在詩的感興上發(fā)了一次狂。//當我接近惠特曼的《草葉集》的時候,正是‘五四’運動發(fā)動的那一年,個人的郁積,民族的郁積,在這時找出了噴火口,也找出了噴火的方式,我那時差不多是狂了?!保?3](P213)由于時代的變更,郭沫若對惠特曼的評述在不同時間上存在一些差異。

惠特曼對郭沫若的詩集《女神》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深刻而且極廣泛的。伍加倫《郭沫若與惠特曼》指出,郭沫若毫不隱諱地表明他對惠特曼的崇拜,并在自己的詩歌里對惠特曼做了熱烈的歌頌[26]。劉立善《惠特曼影響下的有島與郭沫若》指出,有島武郎對惠特曼的翻譯與評論引導了郭沫若對惠特曼的選擇性接受,然而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理解,使得郭沫若終于擺脫了來自惠特曼的影響,“郭沫若最終告別了因惠特曼思想而引發(fā)的狂熱的個性解放意識,其動因,還可從他發(fā)自心靈的自白中,找到富有說服力的理論依據(jù):‘主張個性,主張自由,總不免有幾分譖妄?!诖蟊娢吹冒l(fā)展其個性,未得生活于自由之時,少數(shù)先覺者無寧犧牲自己的個性,犧牲自己的自由,以為大眾人請命,以爭回大眾人的個性與自由!’”[27]

如果對比胡適的白話新文學倡議和探索,例如《文學改良芻議》的“八事”和《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的“八不”成功移植了美國意象派文學的核心主張,而從翻譯的詩歌《關(guān)不住了》(Sara Teasdale’s Over the Roofs)發(fā)現(xiàn)了白話新詩的格律建設(shè)方式,郭沫若在《鳳凰涅槃》中運用的自由詩形式顯然是白話新詩在形式上的偉大突破?!而P凰涅槃》采用了新的樂章式結(jié)構(gòu),《鳳凰涅槃》的另一詩題是“菲尼克司的喜劇”,郭沫若有意強調(diào)了該詩的戲劇性的對話因素,而且突出了詩中的各種抒情形象(例如,鳳、凰、巖鷹、孔雀、鴟梟、家鴿、鸚鵡、白鶴)的身份特征,甚至包括一些舞臺的指示說明文字,例如《鳳凰更生歌》之下的“[門]扉”(1920年1月31日),1921年改為“雞鳴”;新增的詩章標題“鳳凰和鳴”,以及詩末的“歡唱”(1928年《沫若詩集》中用特大號字排出)也都可看作是舞臺的指示說明文字,(1957年《沫若文集》第一卷中新增的詩章標題“鳳凰同歌”大抵類此)?!而P凰涅槃》的五個樂章式結(jié)構(gòu)是:序曲—鳳歌—凰歌—群鳥歌—鳳凰更生歌,包含了臨近死亡-自焚-更生的階段,其隱含的原型是太陽神崇拜。如果對比屈原《離騷》、歌德《浮士德》、瓦格納《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高爾基《春天的旋律》等,這一樂章結(jié)構(gòu)顯現(xiàn)出更多的外國化色彩。該詩以“我們歡唱”“一切的一,常在歡唱”來表達批評的、樂觀的情感傾向,和積極追求的行為,或許即是“喜劇”的內(nèi)涵。

留學日本的郭沫若明顯意思到自身的科學主義傾向,郭沫若在《波斯詩人俄默伽亞默》一文中較為鮮明的提出科學主義問題。同屈原《天問》、亞里士多德《論天》、俄默·伽亞默《魯拜集》、布魯諾《論無限》等一樣,《鳳凰涅槃》之“鳳歌”再次回響了對宇宙秘密的追問和探索?!而P凰涅槃》之“鳳歌”的目標主要在于現(xiàn)代主義的批評精神,和對舊中國的否定情感,并宣稱“我要努力地把你詛咒!”對于此詩的樂章式結(jié)構(gòu)而言,這是單聲部的發(fā)展部分?;浇痰摹妒ソ?jīng)》多處論述到監(jiān)牢/監(jiān)獄,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所重申的“世界是一座監(jiān)獄”(HAMLET:Denmark′s a prison.ROSENCRANTZ:Then is the world one.HAMLET:A goodly one;in which there are many confines,wards and dungeons,Denmark being one o′the worst.)[28],郭沫若在此詩中指責垂死的舊世界是“屠場、囚牢、墳墓、地獄”,“鳳歌”并表現(xiàn)出行為上的猶豫和困擾,“我們生在這樣個世界當中,/只好學著海洋哀哭。”

三、《沫若詩集》中的《鳳凰涅槃》

《鳳凰涅槃》一詩收入1928年《沫若詩集》,有較多改寫刪略,這是郭沫若的后創(chuàng)造社時期。詩集中種種的修改顯然完成于1928年2月郭沫若流亡日本避難之前。

首先談?wù)劇而P凰涅槃》收入詩集《沫若詩集》的修訂。㈠少量的詞語修改。⑴刊載于《學燈》中的“此鳥即吾國所謂鳳凰也”新修改為“此鳥恐即吾國所謂鳳凰”,表現(xiàn)出對中西文化比較的謹慎態(tài)度。⑵“鳳歌”與“凰歌”中二鳥的鳴聲分別改為“即即、足足”,同“詩序”中所引用的《廣雅》記載文字。㈡詩節(jié)的重新劃分??d于《學燈》中的“群鳥歌”多處有詩行的合并。㈢詩節(jié)或者詩句的增刪。⑴刊載于《學燈》中的“群鳥歌”的各個詩節(jié)末尾的評論文字及其上的一個重復詩行,在詩集《沫若詩集》中均被刪除。⑵“鳳凰更生歌”中,自“我們光明呀”至“我們悠久呀”13個詩節(jié),節(jié)略為3個詩節(jié),除開相同的迭唱詩節(jié)“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翱翔!翱翔!/歡唱!歡唱!”新修改的3個詩節(jié)分別是:“我們光明,我們新鮮,/我們?nèi)A美,我們芬芳/一切的一,芬芳。/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薄拔覀儫嵴\,我們摯愛。/我們歡樂,我們和諧。/一切的一,和諧。/一的一切,和諧。/和諧便是你,和諧便是我。/和諧便是他,和諧便是火?!薄拔覀兩鷦?,我們自由。/我們雄渾,我們悠久。/一切的一,悠久。/一的一切,悠久。/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29]⑶刊載于《學燈》中的“我們歡唱!/我們歡唱!”在《沫若詩集》中增改為“我們歡唱,我們翱翔/我們翱翔,我們歡唱?!憋@然,北伐戰(zhàn)爭勝利之后的大革命落潮,尤其是即將來臨的內(nèi)戰(zhàn)大大挫折了此詩雄壯、磅礴而綿長的抒情,而且對未來的深深憂慮則促使郭沫若強調(diào)和呼吁“一切的一,和諧”,郭沫若還有意大力宣揚“一切的一,悠久”。這里的悠久是指人類的悠久,世界文明的悠久,也暗示中國文化的悠久。周揚《郭沫若和他的〈女神〉》承認,這個關(guān)于火的迭唱詩節(jié)重復了13遍,會使讀者感到單調(diào)和厭煩,像是在念符咒,卻突出表現(xiàn)了自我解放的思想,“那是自我表現(xiàn)主義的極致,個性主義之詩的夸張?!保?0]

接著談?wù)劇而P凰涅槃》中的一直被強調(diào)的“火”的意象。由于《沫若詩集》中的較大修改,“鳳凰更生歌”中各個獨立的精神意象被弱化,卻一貫地突出了“火”的意象。在《鳳凰涅磐》一詩中,“火”的意象來自古代埃及的鳳凰故事,“詩序”寫道:“(菲尼克司)集香木自焚,再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保蟆靶蚯眲t具體而生動的再現(xiàn)了鳳凰銜啄、堆積和點燃香木的意象,“香木已燃了”,“山上的火光彌滿”,“火光熊熊了”。郭沫若致宗白華的信(1920.1.26)還論述到古老的太陽意象,“崩奴(Benu)明明是太陽底征象。埃及本在天方國底西方,太陽東出,自埃及人眼中看來,當然是象從亞剌比亞地方飛上的一般。(寫到此處,我想我國底‘禽鳥’上來。日中有三足鳥。《淮南子》天文訓云:‘火氣之精者為日?!P凰為火精。是則鳳凰此鳥,在古時原為日之征象,原即所謂‘金鳥’,到了后世漸漸分化了的,也未可知),日沒時如火如荼,延燒天壁,故想象到‘集香木自焚’上來。日沒后,翌日復東出,故想象到‘自死灰中更生’上來。這簡直是個絕妙的symbolicalness。”[31]此外,郭沫若還提及印度的毗濕奴,“Vi□□u神也是日之征象”[32]。在《梨俱吠陀》中,毗濕奴是太陽的象征,在后來印度教的傳說中,毗濕奴曾噴出烈焰,焚燒天界。在詩集《女神》中,郭沫若顯著的表現(xiàn)出對太陽、火的意象的熱情贊頌,并不是回到屈原《九歌·東君》、《淮南子·天文訓》等中國典籍的太陽神話,以及古代埃及的太陽神話,見《金字塔》一詩。

《鳳凰涅槃》明顯超出了火的意象和有關(guān)太陽的神話,這首白話新詩蘊含了郭沫若的自我革新的意義,可以說,此詩中火的意象與“火山式”并不相關(guān)。1920年1月18日郭沫若致信宗白華的信寫道:“我不是個‘人’,我是壞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現(xiàn)在很想能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來,把我現(xiàn)有的形骸燒毀了去,唱著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燒毀了去,從那冷靜的灰里再生出個‘我’來!可是我怕終竟是個幻想罷了!”[22](P11)這一“關(guān)于詩的通信”比《鳳凰涅槃》還要早兩天。郭沫若在《創(chuàng)造十年》之“學生時代”重新闡釋了該詩的意蘊,“‘五四’以后的中國,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蔥俊的、有進取氣象的姑娘,她簡直就和我的愛人一樣。我的那篇《鳳凰涅槃》便是象征著中國的再生?!保?3]更后,郭沫若在《我的作詩的經(jīng)過》帶著懺悔的情緒重申了此詩的革命意味,“那詩是在象征著中國的再生,同時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詩語的定型反復,是受著華格訥歌劇的影響,是企圖著詩歌的音樂化,但由精神病理學的立場來看,那明白地是表現(xiàn)著一種神經(jīng)性的發(fā)作。那種發(fā)作大約也就是所謂‘靈感’(inspiration)吧?”[23](P205)聞一多則發(fā)現(xiàn)了其中像火一樣燒著的煩惱悲哀與革新精神,“二十世紀是個悲哀與興奮底世紀。二十世紀是黑暗的世界,但這黑暗是先導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紀是死的世界,但這死是預言更生的死。這樣便是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底中國?!薄傲鞑槐M的眼淚,/洗不凈的污濁,/澆不熄的情炎,/蕩不去的羞辱?!保ā而P凰涅槃》)“不是這位詩人獨有的,乃是有生之倫,尤其是青年們所同有的。但別處的青年雖一樣地富有眼淚,污濁,情炎,羞辱,恐怕他們自己覺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現(xiàn)在的中國青年——一‘五四’后之中國青年,他們的煩惱悲哀真像火一樣燒著,潮一樣涌著,他們覺得這‘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鐘也羈留不得了。他們厭這世界,也厭他們自己。于是急躁者歸于自殺,忍耐者力圖革新。革新者又覺得意志總敵不住沖動,則抖擻起來,又跌倒下去了?!保?1]值得指出的是,現(xiàn)代評論者對該詩中火的意象的闡釋沿著“中國的再生”、“火的贊歌”方向越走越遠,例如,孫玉石《是火在歡唱——郭沫若〈鳳凰涅槃〉淺析》為此詩貫注入了過分的積極浪漫主義激情和革命精神,“這是一個需要火而且產(chǎn)生了火的時代?;鹗谴輾f中國、再造新中國的強大力量的象征?!薄皩v史與現(xiàn)實專制黑暗的詛咒,對祖國、民族和個人新生的渴望和贊頌,是這只火之歌的中心主題?!保?4]

四、結(jié)語

《鳳凰涅槃》一詩鮮明地表現(xiàn)了五四時代的不乏困惑的理想主義、革新精神和自我精神,然而郭沫若對該詩持續(xù)的修改表明了時代思潮的更替、詩人思想情感的變幻,以及詩歌形式的完善。周揚《郭沫若和他的〈女神〉》認為,詩集《女神》稱得起一部偉大的白話新詩集,“《女神》中一首最長也最重要的詩是《鳳凰涅槃》。采集香木,唱著悲切的挽歌把自己燒死,再又從那冷凈了的灰里更生過來的鳳凰,是詩人自己新生,也是中國新生的象征。詩人是和自己的國家一樣受過苦難來的,特別是精神上的苦難,他渴求著新生?!保?0]然而,1929年張秀中(草川未雨)對詩集《女神》表達了一種偏見式的不滿,除開詩歌技巧的簡單,(即“藝術(shù)的不經(jīng)濟”),“就以本書第一首詩《鳳凰涅槃》來說,一定又是表現(xiàn)浪漫精神了,不幸的是我們看了后并不覺到什么,所得的只是抽象、概念,立刻把人拉到概念之中?!保?5]同樣的,鄭伯奇則友好地認為該詩在形式上有嫌簡單固定,欠點流動曲折,“但是據(jù)作者自己講,那篇多用重復的調(diào)子,原是表現(xiàn)涅槃后的那種不可言狀的情形,和更生后鼓翼天空的聲響的。這說明自是一番道理?!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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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A]//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Z].第十二卷:396.

[13]求那跋陀羅,譯.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jīng)[A]//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Z].第十二卷: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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