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紅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以意逆志”與凌濛初《詩逆》釋詩方法
楊宗紅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凌濛初是明末著名的小說家,曾經(jīng)致力于《詩經(jīng)》的編撰與闡釋?!对娔妗肥撬摹对娊?jīng)》學(xué)闡釋著作之一,其解詩方法深受孟子“以意逆志”說影響。凌氏認(rèn)為,讀者不僅可以上逆《詩》之志,也可逆朱子之志。“逆”此二者之志,則不能泥守成說,應(yīng)該重視《詩》的抒情性。凌濛初反對解詩過實、過直露、過迂,倡導(dǎo)活法,主張從其字詞、章法、意境來感悟和揣摩《詩》之情景和詩歌的言外之意, 結(jié)合生活體驗感悟《詩》之情理。《詩逆》借鑒諸家的詩評,結(jié)合“以意逆志”,故雖為“制義之作”,卻有很強的文學(xué)性及很多可觀之處。
《詩逆》;以意逆志;文學(xué)解詩
凌濛初為科舉考試需要,一直致力于《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與研究。他所選編的《詩經(jīng)》著作有《詩經(jīng)》、《圣門傳詩嫡冢》、《言詩翼》、《詩逆》、《詩經(jīng)人物考》(佚)等?!对娔妗肥橇铦鞒踉缙诘摹对娊?jīng)》學(xué)研究著作之一,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該書寫于天啟二年(1622年)。自《詩逆》出版后,崇禎三年(1630年)出版了《言詩翼》,崇禎四年(1631年)再次出版了《圣門傳詩嫡?!贰`嵳耔I指出,《詩逆》雖“為制義家導(dǎo)引”,“但也頗多特見”,在最不受世人重視且亡失嚴(yán)重的明代經(jīng)解中凌氏詩經(jīng)學(xué)能流傳,與馮夢龍的春秋學(xué)堪為“明末的雙絕”[1]。目前,學(xué)界對凌濛初的關(guān)注多集中在通俗文學(xué)上,對他的《詩經(jīng)》學(xué)缺乏相應(yīng)的研究。筆者不揣鄙陋,試圖對凌濛初《詩經(jīng)》學(xué)之闡釋方法及文學(xué)解經(jīng)特點進行解析,拋磚引玉,以期引起更多學(xué)者的關(guān)注。
《詩逆》①文中所引部分若未特別指明,均出自于凌濛初《詩逆》,見魏同賢、安平秋主編《凌濛初全集》(1),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之名取自孟子“以意逆志”說?!睹献印とf章上》云:“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盵2]306所謂“以意逆志”的解詩方法,乃是通過文、辭,以求《詩》之深層意義。其中之“意”包含著文辭之意與讀詩者之意,由此而推敲作品,理解字詞之外的作者之意,即詩人之志。在《詩逆·自序》中,凌濛初較為詳細(xì)地闡釋了他的“以意逆志”觀。
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他們的心志總有相通之處,其中雖未必全合,然亦差之不遠(yuǎn)。因而,“以意逆志”是解讀文學(xué)文本乃至經(jīng)學(xué)文本的最有效手段。凌濛初十分贊賞“以意逆志”之說?!对娔妗ぷ孕颉吩唬骸肮沤裾f詩之法,有出于‘以意逆志’一語之上乎?”“其以逆之一字,針膏肓而起廢疾可也?!薄对娔妗匪浴耙砸饽嬷尽保眉阂馊ゴΑ对姟芬馀c朱意。其尊朱說,“不敢立異”。但他認(rèn)為,朱熹仍不免有“以文害詞”與“以詞害志”之病。原因在于,無論是“不必處”還是“相涉”處,朱熹都用“以意逆志”法去闡釋?!懊垦杂谠娢模从幸砸娖淙弧?,說詩拘泥于文而未能解釋詩句之意致使“以文害詞”;或者“直據(jù)詩詞”,只顧文辭字面意義而無視作品內(nèi)容,使詞與志“不相涉”而導(dǎo)致“以詞害志”。朱熹尚且如此,其他遵朱說者更會犯這類毛病。雖然如此,說《詩》仍可用“以意逆志”義說朱子之說,而上逆詩人之意。在凌氏看來,朱熹所逆圣人之志,未必是《詩》之然,《詩》之相涉,而是朱熹個人之意。然無論是否是《詩》之然或與《詩》相涉,都是朱熹以“意”而逆之的結(jié)果,是朱子之意,其“意”可與《詩》之志相補充。
明代科舉考試采用八股取士,以程朱為標(biāo)準(zhǔn)。程朱思想的核心是天理,是三綱五常。即便是《詩經(jīng)》這樣的抒情文本,也包含著人倫、道德、義理。朱熹認(rèn)為《詩經(jīng)》“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盵3]序2引程子語云:“讀書者當(dāng)觀圣人所以作經(jīng)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圣人之意可見矣?!盵2]44讀詩,“今且要將七分工夫理會義理,三二分工夫理會這般去處。若只管留心此處(指葉韻等形式),而于《詩》之義卻見不得,亦何益也!”[4]2079然而,朱子亦多看重《詩經(jīng)》情感表達的作用,因而倡導(dǎo)“涵濡體之”,通過體味詩的文本意義與情感,進而體味詩人(圣人)之志。
作為制義之作,《詩逆》必然要與科舉考試一致,尊重朱說。既然《詩》之志未必是朱熹之志,那么如何領(lǐng)會朱熹之志呢?凌濛初認(rèn)為亦可用“以意逆志”法。《自序》云:“其不必處亦逆也,則然之相涉之者亦意也,烏見考亭之意之不可以考亭逆?故還其未有,以見其然與初不相涉之面目,得考亭之說而善用者也?!彼^“不必處”,即指朱熹之志與《詩》之志不合者,這類“不必處”尤其要注意仔細(xì)揣摩;“相涉”則是朱熹之意與《詩經(jīng)》之意相合者,這類仍然要體會。由“考亭之意”“可以考亭逆”,推而廣之,讀《詩》者均可以采用此類方法,由已意以逆朱熹之意,《詩》之意。朱熹云:“今人觀書,先自立了意后方觀,盡率古人語言入做自家意思中來。如此,只是推廣得自家意思,如何見得古人意思!須得退步者,不要自作意思,只虛此心將古人語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殺向何處去。如此玩心,方可得古人意,有長進處。”[4]180又說:“然讀書且要虛心平氣,隨他文義體當(dāng),不可先立己意,作勢硬說,只成杜撰,不見圣賢本意也?!盵5]凌濛初贊成朱熹的虛心讀書之法,認(rèn)為把握朱熹之志,需要先清楚朱熹之論以前,回復(fù)到“未有”的狀態(tài)(即《詩經(jīng)》的文本狀態(tài)),再從中揣摩朱熹之意與《詩》相合與不相合處,這才是真正得朱熹之說的精髓而且善于應(yīng)用朱說者。
提高以意逆志的有效性,需結(jié)合知人論世的方法。然而,《詩經(jīng)》中某些詩的具體背景及其作者很難一一考究?!缎⌒颉酚袑⒃娕c歷史具體時間坐實的傾向,《詩大序》又將《詩》作為“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的工具,于是,《詩經(jīng)》從抒情文本轉(zhuǎn)變?yōu)榻袒玫慕?jīng)典文本。朱熹《詩集傳》不走漢儒老路,棄《序》不用,就詩論詩,酌采毛、鄭,以意逆志,多得《詩》之精義。但他過多強調(diào)《詩》之義理,忽視了“知人論世”,導(dǎo)致對《詩》部分篇目的理解偏離《詩》之本義。《詩逆》為制義之需,一遵朱說而不敢立異,但凌濛初特意指出,《詩經(jīng)》本詩所不露而朱熹傳注所有的,讀詩者與說詩者都應(yīng)學(xué)朱熹,以意逆志,而不是“刻舟求劍”,“信傳而疑經(jīng)”,如此,才能稱之為“善言詩”。
凌氏所選諸家“皆能以考亭之意逆者也”,即讀《詩》者已意逆朱熹之意,并以此上逆《詩》之志。倘若能逆《詩》,可守朱說,也可存國家法令,可得詩之意,可獲得功名。但凌氏同樣認(rèn)為,信《傳》疑經(jīng),執(zhí)朱說而自泥者,無異于“點綴浮云,滓穢太清,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不去體味詩的曲折深奧處,則不能把握《詩》之本質(zhì),也不能體味朱子詩說的本質(zhì)。他引用眉山的詩句“言詩即此詩,定知非詩人”,暗示自泥之弊。
凌濛初在解釋“以意逆志”時強調(diào)詩的言外之意?!斗怖吩疲骸笆蔷幹猓篂橹屏x家導(dǎo)引,故凡所采,皆取議論見解,及作詩者隱衷微詞之秘,說詩者斡旋體認(rèn)之妙,直以金針度人,非關(guān)繡譜也?!彪m為制義之作,但他特地強調(diào)作者的言外之意(“隱衷微詞之秘”),以及說詩者“斡旋體認(rèn)之妙”,并將其視為“金針度人”之法??梢?,凌氏認(rèn)為,制義之法更多在于從字里行間體認(rèn)《詩》旨,尤其善于從詩的言外之意以及說詩者對詩的精妙體認(rèn),而不是汲汲于訓(xùn)詁、考訂、章句,或者就某一義理無限闡發(fā)。
詩歌講究“意在言外”,但畢竟以溫柔敦厚為美?!斗怖吩疲骸霸娙酥?,大約引而不發(fā),令人自解?!倍f詩者往往不甚理會?!盎蛟銎渌緹o,或發(fā)其所不露,竟使隱躍神情,盡作張牙舞爪,即使快于覽觀,終非溫厚本色?!薄霸銎渌緹o”與“發(fā)其所不露”是對言外之意的揭露,但過分闡釋,則導(dǎo)致“隱躍神情,盡作張牙露爪”,失去了詩歌本身的含蓄之美,也喪失了溫柔敦厚之美。然而,由于《詩》“各有所含蘊,各有所委曲,其法不一”,故而不得不反復(fù)詳載各家對《詩》“意在言外”的闡發(fā)。
《詩逆》在前面附上《詩考》,《詩考》將《詩經(jīng)》各篇目中的禮儀制度等集中考訂。《凡例》云:“《詩》中制度禮儀等類,不一而足,往時說《詩》者皆雜列之講意中,頗看而易忽。然于此不明,又茫然莫據(jù),難以下筆,經(jīng)生所必不可廢。茲集不以溷人正旨,而別穩(wěn)《詩考》一帙,以簡盡為主。其彼此相關(guān)者,類而詳之,可以一覽得。”《詩考》既使禮儀制度一目了然,又方便整體上把握《詩》之義,有助于“以意逆志”之“論世”以知人。
《詩逆》輯錄當(dāng)時《詩經(jīng)》名家徐常吉(即徐儆玄)《毛詩翼說》、徐光啟《詩經(jīng)六帖》、唐汝諤《毛詩微言》、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鐘惺《詩評》、陸化熙《詩通》、魏浣初《詩經(jīng)脈講意》。這些研究名家,按照劉毓慶的分類,魏浣初屬于講意派,鐘惺屬于評點派,沈守正、陸化熙屬于評析派,兼有講意派與評點派特征,前者受評點派影響明顯,后者受講意派影響明顯。無論六家屬于何派,都受“制義”影響,都屬于《詩經(jīng)》的文學(xué)研究類?!对娔妗氛窃谕砻骺婆e考試與文學(xué)解《詩》的風(fēng)氣之下產(chǎn)生的,并且深受上述諸言《詩》家的影響。
凌氏所輯諸詩家都在《詩經(jīng)》研究領(lǐng)域有一定影響力。其中,除沈守正萬歷三十一年中舉官國子監(jiān)博士外,其他人都是進士。他們的《詩經(jīng)》研究有以下特點:
其一,治《詩經(jīng)》與科舉有關(guān),故帶有時文之氣?!睹娨碚f》是徐常吉為教官時所輯,故其內(nèi)容與當(dāng)時的“詩經(jīng)講意”之類相仿?!对娊?jīng)六帖》為徐光啟教授生徒時所輯,“六帖”之名可見時文之習(xí),其《詩經(jīng)傳稿》是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制義之文。張壽林評鐘惺《詩經(jīng)》“不脫時文之習(xí)”[6]321。魏浣初《詩經(jīng)脈講意》,從鄒之麟增補本看,此書屬于高頭講章,換言之,也是為科舉之需而作。
其二,既尊朱傳,又尊《詩序》。整個明代經(jīng)學(xué)中,朱子地位極高,《詩經(jīng)》學(xué)亦然。因為科舉之需,尊重朱傳是必然?!睹娨碚f》之“翼說”,有羽翼朱傳之意,其論《詩》建立在朱熹《詩集傳》的基礎(chǔ)上?!对娊?jīng)六帖》分翼傳、存古、廣義、攬藻、博物、正葉六部分。翼傳“依附紫陽,研尋經(jīng)旨”,存古以“《毛傳》、《鄭箋》存其雅正”,廣義者,“傳箋以外創(chuàng)立新意”[7],其詩綜合漢、宋之長。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序言云:“余受經(jīng)廿年,窮覽群書,訪求耆宿,深嘆作者之不可復(fù)起,信首《序》之必不可輕廢”[8]2。
其三,繼承了傳統(tǒng)“以意逆志”的闡釋方法。上述諸家注重《詩》之活,看到《詩》中的言外之意,自然也就會用“已意”結(jié)合詩之詞章去揣度詩人之志。張壽林評鐘惺《詩經(jīng)》云:“今考其書,大旨欲以意逆志,以破漢儒之拘牽”[6]321。沈守正在解《詩》時也是欲“以意逆志”。從他們“逆志”的方法看,都是緊密結(jié)合《詩經(jīng)》的語言與章法,從《詩》作為“詩”的文法,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體驗以及“知人論世”的方法,推求《詩》之旨意。凌濛初之所以選擇徐光啟等言詩家之詩,原因之一在于他們“掀翻窠臼,直抉密藏,既得以意逆志的派,復(fù)為啟憤發(fā)悱丹頭”(《詩逆·凡例》)。
第四,以文學(xué)技法闡釋《詩經(jīng)》的詩旨或倫理道德意義。《詩逆》中的言詩諸家不像經(jīng)學(xué)家治詩,一味關(guān)注詩歌的政治教化功能或者義理,而是將《詩經(jīng)》作為文學(xué)樣式的詩看,故而他們解詩,也多從文學(xué)的角度解釋《詩》之旨,詩之意,詩之義。他們重視《詩經(jīng)》之“活”,故而其解讀也活。徐常吉注重詩歌的言外之意,徐光啟以“詩在言外”說為核心,主張解《經(jīng)》要“圓活”。鐘惺認(rèn)為“《詩》之體一”而“《詩》之用且萬”,進而提出“《詩》,活物也”的觀點。沈守正《說通》云:“題名‘通’者,義取通其滯,義歸之合,并亦以告墨守者曰:窮則變,變則通,今其時矣。嗟乎!詩緣情生,蔽由情淺。長吟微詠,并可幽圓。拂跡刻舟,斯成頑固”[8]3。其解《詩》不拘泥于章句,而是領(lǐng)會《詩》之精神大意,探究其中妙趣。四庫館臣說他“以公安竟陵之詩派,竄入經(jīng)義,遂往往恍惚而無著”[9]。陸化熙認(rèn)為《詩經(jīng)》與其他專說理之經(jīng)不同之處在于其情。自序云:“《詩》之義或顯言之,或微言之,或正言之,或托言之,或反覆言之,或參差言之,總言人情所欲言。而又以韻為體,章各分韻,韻葉成章,依詠諧聲,情指自見,非若他經(jīng)專說道理,任后人之窮深極微以求合者也。紫陽氏說《詩》……其微不滿人意者,止因忽于所謂微言、托言,致《變風(fēng)》刺淫之語,概認(rèn)為淫;《變雅》近美之刺,即判為美耳。”[10]他主張從“微言”、“托言”闡釋詩義,以主觀感悟為主。
選評或輯評都含有編選者本身的審美態(tài)度及詩學(xué)主張?!对娔妗纷鳛閰R輯類的《詩》著,所引諸家即反映了凌氏的治《詩》傾向。其中《序》、《凡例》及詩篇解析中的“凌濛初曰”則直接闡釋出他的治《詩》思想。
《詩逆》先錄《詩》原文,注重詩意。其《凡例》云:“凡說詩有總意而無分解者,統(tǒng)錄于本文之后。其有總意而各章復(fù)有分解者,則錄總意于詩題之后,本文之前,而分解各見本章之后?!绷铦鞒踹€在具體章節(jié)下注出賦、比、興三義,對全篇有以某句或某字為主、為骨、為血脈者,在本文中特為圈出,使“覽者自可會其意”。
《詩逆》以輯評為主,部分地方直接表達了凌濛初自己的觀點。據(jù)統(tǒng)計,《詩逆》凌評共100首。深受儒家教化的世人很難脫離時代的局限,凌濛初《詩逆》解詩,尊程朱孔孟,甚為重視其中的“義理”。在《雅》、《頌》部分,凌氏解說更為詳細(xì)。如《韓奕》:“通詩鋪張?zhí)帲阋P(guān)著始受命為諸侯,顯父之餞,韓侯之迎妻,俱重君恩?!薄段覍ⅰ罚骸疤炫c文王,不分輕重,必文王就可以必天。儀刑文王,即是畏天,畏天正所以儀刑文王。要說得天與文王一也,方是配享。”此外,《長發(fā)》幾乎每一章都有凌氏闡釋。如“講‘玄王’五句,俱要根敷五教下語?!薄啊笳跋隆嘤隆愀础謥碚f?!贝送猓兑笪洹分浴爸信d”,《賁》之言“勤勞”,《閟宮》之言“天命”,《烈祖》之言湯“德業(yè)”等,都是如此。
詩無達詁,每個人自己的“意”都有所區(qū)別,在尊重經(jīng)典的情況下,凌氏也有自身的感悟。他反對解詩過實,過直露,過迂,倡導(dǎo)活法。以意逆志實際上是詩歌作者與讀者的跨時間的對話。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讀者要有自身的生活積累,再加上逆詩人之志,這種對話才是鮮活的?!对娔妗妨杞馓岬健盃繌姟?、“不必牽強”、“迂”、“迂想”、”“腐想”、“勿直言”、“不必明言”、“不必露出”、“切勿露”等。凌氏解詩之“活”表現(xiàn)在多方面:一是對字詞的解釋不必過實,言外之意不必太充實,如評《載馳》:“‘百爾所思’,只虛言憑你千方百計,不必鑿出或欲如何如何也”;二是人與事不必坐實,如評《抑》“寐興灑掃,正見勤厲,非親細(xì)務(wù)也”,評《小毖》:“集蓼指天下多事言,勿即指管、蔡,蓋管、蔡事已往,而懲其將來故也”;三是口頭語不必實解,如評《小雅·采薇》“靡使歸聘”云:“如今人在遠(yuǎn)者,言無好便人,一探取家中平安耳??偸悄罴姨撓?,若鑿鑿說多是同戍人,皆有戰(zhàn)守之責(zé),而無可使歸者,便呆相”;四是闡釋不必意義對應(yīng)等,否則,便是迂,便是呆板,便是腐想,便是牽強。正因如此,凌氏說詩,充滿溫柔敦厚之美。
在“活法”指導(dǎo)下,凌氏對《詩》義的闡釋“罕逢奧義”,在詩旨上無多大創(chuàng)新,但注意《詩經(jīng)》的文學(xué)特征,仍有可觀之處:
結(jié)合詩旨,從其字詞、章法、意境來感悟和揣摩《詩》之情景。《葛覃》篇以后妃治葛婦寧事贊其恭謹(jǐn)和勤勞,凌氏解第二章“服之無斁”云:“要知是其淑性自爾,下語便可仿佛?!边@是由主人公的語言而揣摩其性格特征?!缎埏簟分际菋D人思夫,最后一章“百爾君子,不知德行”,凌氏釋“德行”曰:“德性,只就涉世上輕拈,要體貼出屬望群情相與聲口,方是賢媛懷遠(yuǎn)意中事。若以閨思而染迂實道學(xué)語,何啻千里?!边@里,凌氏依據(jù)詩旨之“思”,體想思婦心態(tài),而又不將其具體落實?!锻昧D》描寫武夫跟隨公侯游獵,朱熹認(rèn)為這是寫因文王之化而人才眾多。凌評云:“罝兔武夫而才,則何地非才,不是為武夫表章也。然賢才眾多,卻不是詩人口中語,只就所見而嘆美之,而意已自在?!绷柙u指出對賢才的贊嘆乃是通過詩人眼前所見表現(xiàn)出來,這是對《詩》之場景的揣摩。
結(jié)合生活體驗,感悟《詩》之情理?!吨苣稀h廣》一詩,朱注認(rèn)為是江漢女性受文王之化,端莊靜一,凌氏解曰:“望女而知不可求,望江漢而自然不可方泳,非待試而后知?!庇衷疲骸爸皇恰跉w’二字,便見許多正氣?!绷铦鞒醪粓?zhí)著于“文王之化”的解釋,而從生活體驗出發(fā),指出見漢之廣而自知不可游,自然而然,見女也自知不可求。朱熹解釋《騶虞》為南國受文王之化,至于草木禽獸。凌氏曰:“仁風(fēng)化雨之世,自然萬物滋育。不取不殺,未盡侯仁,不可以此隘之也。”動物尚且受文王之澤,人受其澤可想而知,此為不言之言?!锻躏L(fēng)·君子于役》凌評根據(jù)詩旨,指出“‘雞棲’、‘牛羊下’不過點綴日夕光景,當(dāng)此際而君子萍蹤漂泊,哪得不思,本自了然。畜產(chǎn)有節(jié),便是腐想。”詩之主題是相思,景物描寫只是借景抒情的手段,通過營造意境,突出相思之情。倘若拘泥于“畜產(chǎn)有節(jié)”,就破壞了詩歌的意境,破壞了詩歌的靈動之美。《汝墳》是在文王之化的社會背景中,女性思念征夫之詩。最后一句“雖則如燬,父母孔邇”,朱熹認(rèn)為詩暗隱“文王之德如父母然”。凌評曰:“直稱父母,便似相忘,正不必云文王德如父母也,此方是王民熙皞處?!?《邶風(fēng)·凱風(fēng)》)“母氏圣善,我無令人”云:“‘圣善’二句,即所謂臣罪當(dāng)誅,天王圣明也,不必贅解?!边@些都是依據(jù)生活實際,對主人公當(dāng)時心理的推揣,甚為恰當(dāng)。
依據(jù)詩旨、結(jié)合現(xiàn)實體驗“以意逆志”,凌氏釋《詩》,亦有創(chuàng)新?!啊乱魺o良’,人皆以‘德’字為礙,故其說不一。不知只如今人諺語,說人德性不好,威儀不好,聲名不好之類。德性、威儀、聲名,皆好字面也?!?《邶風(fēng)·日月》)依據(jù)生活中的諺語解釋“德”,以前難以解釋之處就合情合理。朱熹認(rèn)為《殷其雷》是婦人思在外君子且美其德,釋“振振”為“信厚”。凌氏則說:“下‘振振’二字,固是動想處,然亦不過美稱耳,不宜盛作信厚支詞迂想。”他從日常生活體驗出發(fā),認(rèn)為“振振”二字只不過是一種美稱,并非一定說君子之德。從日常生活本身探究詩意,比深究更接近詩歌的真實,也更合乎詩旨。如釋《小星》云:“‘實命不同’,引命以自安,非若后人指命以自恨也?!敝祆溽尅缎⌒恰窞椋骸胺蛉藷o妒忌之行而賤妾安于其命?!逼溽尅皩嵜煌眲t為“不敢怨懟往來之勤?!奔取鞍灿谄涿?,又何來怨懟之情?凌氏之釋顯然更接近詩旨,也更合乎安于命的“小星”心態(tài)。
如其他詩家解詩一樣,凌氏偶爾也在闡釋《詩》意過程中寄寓對現(xiàn)實的感慨。如“亂世之禍,亦有自君子競心激成者。今則不然,‘君子實維’四句,婉窮亂本,不得泛道君子無爭?!?《桑柔》)“……而說者必欲云,出則不能保躬補闕,故云爾耶。山甫寧至重內(nèi)輕外,如今之時政乎?”(《烝民》)凌氏對“君子無爭”的質(zhì)疑,是鑒于歷史與現(xiàn)實社會追求虛名的“君子”之眾;對山甫肯定,否定明代社會“重內(nèi)輕外”的用官之道及軍事部署。
《詩逆》將孟子“以意逆志”說詩方法轉(zhuǎn)作為書名,直接表明他是“以心求心”去闡釋《詩經(jīng)》。這種“以心求心”的結(jié)果,是不以訓(xùn)詁、考據(jù)、義理為重,而是采用傳統(tǒng)的“以意逆志”的詩學(xué)闡釋方法說《詩》,既有對《詩》義理的關(guān)注,也有對其情感的重視與文學(xué)意義的關(guān)注。朱東潤先生說:“讀《詩》者必先盡置諸家之詩說,而深求乎古代詩人之情性,然后乃能知古人之詩,此則所謂詩心也。能知古人之詩心,斯可以知后人之詩心,而后于吾民族之心理及文學(xué),得其大概矣。”[11]《詩逆》輯評與凌評都是將《詩經(jīng)》作為詩來看待,凸顯了經(jīng)學(xué)的文學(xué)接受視野,凸顯了《詩經(jīng)》的文學(xué)性。
[1]鄭振鐸.西諦書跋[M].吳曉玲,整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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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徐光啟.毛詩六帖講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64冊 [M].濟南:齊魯書社, 1997: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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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詩心論發(fā)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責(zé)任編輯:林漫宙]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and Ling Mengchu’s Method of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inShini
YANG Zong-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Ling Mengchu, a famous novelist in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was once dedicated to the compil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TheClassicofPoetry.Shiniis one of his interpretive works, and his methods of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are deeply affected by Mencius theory of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According to Ling Mengchu, the reader can interpret upward against not only the intention ofTheClassicofPoetry, but also that of Zhu Xi’s. Against the intention of these two, it is supposed not to be confined to the stale doctrine, but put emphasis on the lyricism ofTheClassicofPoetry. While opposing to interpreting the poetry too literally, too directly and too stalely, Ling Mengchu advocated the flexibility and claimed to perceive and meditate the scenes ofTheClassicofPoetryand the implications of the poems from the words, art of composition and imagery, reflecting the sense ofTheClassicofPoetrywith the life experience.Shini, although as “the work of confining the writer intention”, draws on the comments on the poetry from many other schools of scholars and combines the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which has the strong literary quality and is worth a lot of attention.
Shini; reader interpretation against writer intention; literary interpretation of poetry
2015-05-1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13XZW008)
楊宗紅(1969-),女,湖北恩施人,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與文化的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5)04-007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