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顯容

（1.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 02488；2.湖北廣播電視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一

一般說來，馬克思的思想有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三大部分。盡管馬克思的思想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但為了突出馬克思哲學的重要性，本文主要闡述馬克思的哲學思想。誠如湯姆·洛克莫爾所言，馬克思的哲學思想一直貫穿于馬克思的所有文本和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過程中，自始至終，馬克思就是一個哲學家。對于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研究，目前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路向。一種是對馬克思原始文本的研究。結合馬克思當時的時代情境和馬克思本人的思想發(fā)展線索，發(fā)掘其中蘊含的馬克思的哲學理念，力圖達到對馬克思當時哲學思想的盡可能地精到把握。另一種是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當代闡釋。這種闡釋仍從馬克思的文本出發(fā)，但主要對馬克思哲學進行當代性解讀，以闡明其當代意義。馬克思哲學研究的這兩種路向，并非涇渭分明，而是互相交織。按照現(xiàn)代解釋學理論，文本的意義是開放的，而沒有一個孤立的客觀的意義。文本的意義是在不同的解釋者的不斷詮釋下逐漸建構起來的?？梢哉f，正是解釋者的前見，才構建起文本的豐富內涵。所以，在對馬克思原始文本的哲學內涵進行挖掘的同時，馬克思哲學的當代闡釋也向我們顯明。本文主要是闡釋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性質。

從國內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現(xiàn)狀看，對馬克思哲學進行當代詮釋已成為一種時髦，當然這本是馬克思哲學的應有之義，以及馬克思哲學的思想價值和理論生命力所在。就馬克思哲學當代詮釋的進路而言，其實也有兩種。第一是直接從馬克思的文本出發(fā)去闡發(fā)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涵，因為當代社會的許多世界性難題和困境，其實都可以從馬克思哲學中找到思想資源和哲學根據(jù)，比如說生態(tài)問題。第二是借鑒現(xiàn)當代西方哲學的思想理論資源?，F(xiàn)當代眾多知名哲學家通過對西方近代意識哲學的反叛和批判，建立起自己的哲學理論，并開啟了一個哲學的新時代，而這對馬克思哲學的當代詮釋不無啟迪作用。下面筆者側重從西方現(xiàn)代哲學對意識哲學的批判的角度來闡發(fā)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性。

二

所謂意識哲學，就是從笛卡爾的“我思”哲學創(chuàng)立起來的，經由洛克，特別是康德確立起來的，直到黑格爾建構起的一種無所不包的近代認識論哲學。意識哲學的核心即認識論或知性的思維方式。笛卡爾創(chuàng)建的意識哲學把從屬于倫理學和本體論的認識論提高到哲學的中心位置，從而使得以前哲學家們爭論的意識和物質誰為第一性的問題轉變?yōu)樗季S與存在的關系的問題。存在不再是一個與思維主體無關的外在世界，而變?yōu)樗季S的對象，客觀對象隸屬于意識主體，因此他也就實現(xiàn)了哲學的近代轉向。然而，在這樣一種強調主觀與客觀分立的意識哲學里，雖然黑格爾最終用絕對知識調和了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矛盾和對立，但意識哲學并不因此避免其內在固有的矛盾和困境。海德格爾曾說過：“只要從‘我思’出發(fā)，便根本無法再來貫穿對象領域；因為根據(jù)‘我思’的基本建制，它根本沒有某物得以進出的窗戶。就此而言，‘我思’是一個封閉的區(qū)域?！畯摹摲忾]的區(qū)域‘出來’這一想法是矛盾的?！盵1]這說明，思維與存在之間的鴻溝在意識哲學范圍內并不能被真正貫通，意識哲學所設想的主觀精神與客觀精神對立的消解與和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其實是一種幻想。“在他（黑格爾）的概念立場中，和解作為在現(xiàn)實中的理性早已發(fā)生”。[2]也就是說，黑格爾哲學中主觀精神與客觀精神的和解早已被“理性的狡獪”先行設定。這樣，之前兩者的對立只能充當戲劇中的配角的功能，兩者最終的和解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中只是類似于上演了一幕概念游戲的狂歡劇，而毫不關乎感性的現(xiàn)實世界。

意識哲學在黑格爾的大全的形而上學哲學體系中達到了無上巔峰。之后，意識哲學日漸式微，并成為后黑格爾哲學家的批判目標。正是對意識哲學的激烈批判和反叛，西方哲學由近代走向了現(xiàn)代?；鶢杽P郭爾和尼采由對意識哲學的前提和意識的活動方式等進行反思和批判而拉開了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序幕?；鶢杽P郭爾認為，近代的意識概念是思辨的而非內省的。它關心的是人的思維而不是人的生存，因而意識哲學脫離了個體的生命活動，由此他主張哲學應關切個體化的具體生存體驗而非大寫的理性意識，徹底告別意識哲學。尼采則從根本上否認所謂“我思”的存在，他說：“作為懷疑論者相信的‘思’，簡單地說并沒發(fā)生，這是一個相當獨斷的虛構，是通過從所有其他的因素和過程中挑出一個因素達到為可理解性目的服務的一種人為的安排。首先，那個被想象的活動‘思’根本就沒發(fā)生；其次，存在于每一個思的活動中的主體基礎也沒有它自身的來源，這就是說，行為和行為者都是虛構的?！盵3]這樣，尼采否定了“我思”活動和“我思”中我的存在，從而從根本上摧毀了意識哲學。伽達默爾認為尼采是本世紀（即20世紀）哲學運動的后盾。他說：“尼采是一個偉大的、預言性的人物，他從根本上改變了本世紀批判主觀精神的任務?！薄澳岵傻呐心繕耸菑奈覀冎饨蹬R到我們身上的最終最徹底的異化——意識本身的異化?！盵2]尼采認為意識本身的異化是近代意識哲學的深刻本質——伽達默爾據(jù)此夸贊尼采哲學具有真正劃時代的意義。

在現(xiàn)代人本主義哲學家那里，胡塞爾現(xiàn)象學是唯一打著意識哲學旗號的哲學了。然而他的意識并不是近代那種歷史的、本質主義的意識觀念。借助于范疇直觀，意識被看成是一種構造性的、直接給予并顯現(xiàn)出所謂意向性本質的意向性活動，意識的功能在于促使人們“返回事物本身”。這種意向性是并非一種主觀活動意義上的意指活動?！昂麪柡虾踹壿嫷匕堰@種意向性叫做‘匿名的意向性’”。[2]也就是說，胡塞爾的意向性活動并沒有一個自為存在并自行選擇其對象的主體，而是對意識主體活動之前的意向性結構的分析和描述。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由于克服了表象主義而被許多哲學家所繼承。但是，他對超驗意識的過度迷戀而招致他的學生海德格爾的批評。海德格爾認為胡塞爾挽救了意識對象（即恢復了對象的本己的存有特性），但其方式卻是把對象嵌入到意識的內在性當中。因此，海德格爾認為，應該從某種與“我思”不同的東西，即從“此-在”的領域出發(fā)。“此—在”中的‘在’表達了在……之外……存在”?！按恕谶@一表達式中的‘在’的意思就是生—存之出—離性?！彼浴按恕诘囊馑季褪牵捍顺觥x地在”。[1]與海德格爾的“此—在”（Da-sein）不同，胡塞爾的“識—在”（Bewusst-sein）是囿于意識的內在性中，而且是在“此—在”中得到根據(jù)的。正是對胡塞爾的意向性進行基礎生存論的批判，海德格爾對傳統(tǒng)意識哲學和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進行了雙重批判，并由此成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現(xiàn)代哲學家之一。

三

由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們對近代意識哲學的猛烈批判和解構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出，在一定程度上，馬克思在建立他的新哲學理論時，也對傳統(tǒng)意識哲學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由此馬克思的哲學也具有當代解釋的可能性。下面我將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發(fā)展進行一個概要分析，以展示這種可能性。

早期馬克思屬于青年黑格爾派，極力弘揚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相信精神的絕對創(chuàng)造活動和自由。爾后，他逐漸擺脫黑格爾思想的影響，并對黑格爾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等進行了一系列有力的批判。其中在《德法年鑒》時期，費爾巴哈以其唯物主義思想來對抗和反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這給予馬克思深刻的影響。《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新世界觀的誕生地。其中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的主要功績在于他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思辨哲學進行了唯物主義的批判，并把黑格爾哲學當作神學的最后支柱加以摧毀。然而，馬克思公正地指出，盡管黑格爾哲學有其唯心主義的外衣，但其主要成果在于“作為推動原則和創(chuàng)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這樣，馬克思拯救了否定的辯證法成果并通過“對象性的活動”重新規(guī)定和表達了辯證法的存在論根基?！爱斦驹诶喂唐椒€(wěn)的地球上吸入并呼出一切自然力的、現(xiàn)實的、有形體的人通過自己的外化而把自己的現(xiàn)實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作為異己的對象創(chuàng)立出來時，這種創(chuàng)立并不是主體；它是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主體性，因而這些本質力量的作用也必然是對象性的?！盵4]在這里，馬克思立足于現(xiàn)實的人，給予辯證法以生存路向的重新解釋，從而表明其哲學的當代性質。而他在對《精神現(xiàn)象學》的批判性解讀中，達到了尼采的高度。他說：“意識的對象 [在黑格爾看來]無非就是自我意識；或者說，對象不過是對象化了的自我意識、作為對象的自我意識（把人和自我意識等同起來）?！薄皩ο笾氐阶晕揖褪菍ο蟮闹匦抡加??！盵4]尼采對自身異化的意識的批判與馬克思對自我意識的批判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對近代意識哲學的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批判。

馬克思對意識哲學最集中和最典型的反思與批判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其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決定共同闡明他們的見解與德國哲學的意識形態(tài)的見解的對立，即把以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而這個心愿是通過批判黑格爾以后的哲學的形式來實現(xiàn)的。通過對黑格爾以后的德國哲學家的批判，馬克思和恩格斯建立了自己的新世界觀，即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把唯物主義原則與歷史原則統(tǒng)一起來的新本體論境域。這個統(tǒng)一的基礎是把感性的世界理解為人的實踐活動。從歷史唯物主義出發(fā)，馬克思批判了包括費爾巴哈在內的整個德意志哲學思想體系?！八械牡聡軐W批判家們都斷言：觀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支配和決定著現(xiàn)實的人，現(xiàn)實世界是觀念世界的產物?！盵5]這些德國哲學家們認為，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著意識、觀念和詞句等的統(tǒng)治，因此，要獲得人的解放，人們只須從這些觀念和詞句等中擺脫出來。但其實“人從來沒有受過這些詞句的奴役”。“（人）只有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并使用現(xiàn)實的手段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解放”。[5]在這里馬克思重新理解了意識和生活的關系。馬克思以為，思想和意識等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物質交往和人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只有真正的分工，即物質勞動與精神勞動分離時，意識才可脫離現(xiàn)實而存在?！皬倪@時起意識才能現(xiàn)實地想象：它是和現(xiàn)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現(xiàn)實的東西就能現(xiàn)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從這時起，意識才能擺脫世界而去構造‘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等?！盵5]但意識的獨立性是相對的，因為，如果這種理論和神學等等和現(xiàn)存的關系發(fā)生矛盾，那么這僅是由于現(xiàn)存的社會關系和現(xiàn)存的生產力發(fā)生了矛盾?！耙庾R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盵5]馬克思把意識建立在存在的基礎上，而存在就是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本身。這種觀點類似于海德格爾主張的“意識植根于‘此—在’之中”。海德格爾通過“此—在”生存方式的澄明和廓清，對意識哲學進行了顛覆性的批判，而馬克思通過“把意識建立在人的現(xiàn)實生活中”達到了同樣的效果，其哲學的當代性顯而易見。

總而言之，近代意識哲學在黑格爾哲學上達到了頂峰，但其自身也面臨著不可解決的內在矛盾和困境。現(xiàn)代哲學家們通過對意識哲學的回應和批判，建構起各自的哲學理論，但他們哲學的現(xiàn)代性質是一致的。馬克思的哲學對近代意識哲學的批判，具有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們所能達到的深度和廣度。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哲學在當今時代具有高度的當代性質，它能為當代社會的各種棘手問題的診斷和治療提供一種尖銳的理論批判武器和強有力的思想資源。

[1]F·費迪耶等.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 [ J].丁耘，摘譯.哲學譯叢，2001（3）：55.

[2]伽達默爾.《哲學解釋學》[M].夏鎮(zhèn)平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16120.

[3][美]D·霍伊.意識的歷史：從康德和黑格爾到德里達和富科（下）[J].黃書進，譯.國外社會科學，1994（3）：3541.

[4]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M].劉丕坤，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17120.

[5]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