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順福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250013)
學(xué)術(shù)界有一種聲音,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沒有信仰,也沒有宗教。筆者以為,要回答這類問題,首要的條件是辨明信仰的內(nèi)涵,即什么是信仰? 進一步說,什么是基于基督教體系的宗教信仰? 什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體系中的信仰?本文將通過分析中國古代漢語“信”字的內(nèi)涵與西方宗教學(xué)中的”信仰”(belief)內(nèi)涵的不同,試圖揭示出中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信仰產(chǎn)生的機制和原理,以此區(qū)別中西方信仰內(nèi)涵的差異,此乃回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否有信仰乃至中國是否有宗教等重大理論問題之基礎(chǔ)。
那么,古代信字具有哪些內(nèi)涵呢?《說文》曰:“信,誠也,從人從言,會意”①《說文解字》,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91年版,第52頁。。這個解釋基本上揭示了信的三層視角,即信與誠、言以及他人相關(guān)?;蛘哒f,古代之信至少具備三層內(nèi)涵。
首先,信從言,信與言相關(guān)。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曰:“志以發(fā)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參以定之?!敝景l(fā)而生言、言出而有信,即,言而有信,言因此成為信言。信言即有信之言、即真言。孔子曰:“言必信,行必果?!保ā墩撜Z·子路》)語言一定有信、具備真實性,如同行為必須考慮其后果一般。子夏亦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保ā墩撜Z·學(xué)而》)“言而有信”即“言必信”。語言因為有了信、真實性,故而值得信任。這便是信言。信言即真情實意之言。在孔子看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無信之人、言,如同“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即,缺少了連接的樞紐,我們?nèi)绾谓浑H呢?所以,孔子主張言必信。信言即真情實意之言?!盎騿栃拧T唬翰皇称溲??!保ā斗ㄑ浴ぶ乩杈淼谑罚┬偶幢3盅哉f的真誠性,用邏輯學(xué)語言來說便是:言具有真值。信言即真值之言,具有信用:“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時,信也?!保ā缎滦颉るs事第五》)信即信用。
這種有真值的、有信用的、真情實意之信言,在《老子》看來,不同于美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八十一章》)言可以分為信言、美言等。信言即真實無偽之言。而美言則是做作的語言。它不同于信言。在崇尚純樸無偽的《老子》看來,美言有偽,自然對立于信言。故,信言與美言是對立的。
然而,對于注重道德規(guī)范的儒家來說,言而有信即信言是美好的?!洞呵镒髠鳌は骞拍辍酚醒裕骸八R唯信。信者言之瑞也,善之主也?!比鸺从裰菩盼铩UZ言因為有了信,從而成為了信物。言信合一。信由此轉(zhuǎn)換為一種能夠值得信任、堪當(dāng)信物的語言。信乃信物?!渡袝吩唬骸澳宋┧姆街嘧镥吞樱浅缡情L,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保ā渡袝ぶ軙つ潦摹罚┬偶葱盼??!吧涎烧?,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禮記·中庸》)征即表征、符號。該符號真實地表達了什么。信便是信物。信物可以分為信圭、信符等,如《莊子》曰:“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quán)衡以稱之,則并與權(quán)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莊子·胠篋》)符璽即信物。這些信物,“合符節(jié),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保ā盾髯印ね醢浴罚┧鼈兪悄撤N象征。這類用法至今保留,如印章便是某種信物?!吨杏埂吩唬骸巴跆煜掠腥匮桑涔堰^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禮記·中庸》)信即征、符號。
這種信物、符號是可以被別人識別的。韓非子曰:“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中心懷而不諭,故疾趨卑拜而明之。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禮者,外節(jié)之所以諭內(nèi)也?!保ā俄n非·解老》)造作言辭的目的便是讓人知曉。故,信是可以見識的。二程曰:“‘一言而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言由之見信如此,刑法國人尚?。ㄒ蛔骺桑P?,其他可知”①《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3頁,第105頁,第1256頁。。只有對方認可、知曉的符號才是信。故,信不僅僅“有此”,而且需要依賴于“不信然后見,故四端不言信”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3頁,第105頁,第1256頁。。因為有不信物,故而有信物?!耙恍闹^敬,盡心之謂忠,存之于中之謂孚,見之于事之謂信”③《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3頁,第105頁,第1256頁。。信一定是能夠呈現(xiàn)給他人的東西。
人類社會的最重要的語言方式之一便是國家法規(guī)制度。要想讓這些規(guī)定獲得效力,它們就必須有信、成為信言。韓非子曰:“威制共則眾邪彰矣,法不信則君行危矣,刑不斷則邪不勝矣?!保ā俄n非·有度》)法必定有信。君主立法行政最重視信:“小信成則大信立,故明主積于信。賞罰不信,則禁令不行?!保ā俄n非·外儲說左上》)賞罰有信即確保法規(guī)制度的普遍性、客觀性和確定性。如果法規(guī)缺乏信、不真實,百姓便不會遵循。也就是說,法律制度等是一種有信的語言形態(tài),是一種信言。國與國之間的信言便是條約或盟誓:“衛(wèi)侯遫卒,鄭師侵之,是伐喪也;鄭與諸侯盟于蜀,以盟而歸諸侯,于是伐許,是叛盟也。伐喪無義,叛盟無信,無信無義,故大惡之。”(《春秋繁露·竹林》)盟誓便是信言。
信或信物是一種符號。這種符號如何成立呢?這便涉及到此類符號的產(chǎn)生機制。它包括符號的來源,以及符號成立的條件等。
信源自誠、性。這是信字的第二個內(nèi)涵。
《白虎通》曰:“信者,誠也。專一不移也。”(《白虎通·情性》)信即誠。所謂誠,《增韻·清韻》曰:“誠,無偽也,真也,實也。”誠即誠實、真實?!豆茏印吩唬骸胺钦\賈,不得食于賈;非誠工,不得食于工?!保ā豆茏印こ笋R》)誠即誠實、真實,事情、事物本身。小程曰:“仁、義、禮、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體;四者,四支。仁,體也。義,宜也。禮,別也。智,知也。信,實也”④《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信即實。所謂信即實,并非說信等同于實,而是說信乃源自實。真實即誠。信變成了誠信。
那么,誠實的主體部分是什么呢?古人通常有兩種理解。第一種理解是:將觀念、想法視為人的誠實的主體。信與人的本意、原意相關(guān),如“信誓旦旦。”(《詩·衛(wèi)風(fēng)·氓》)信即表達本意之言,近似于誓。《墨子》曰:“信,言合于意也。”(《墨子·經(jīng)上》)信即合意之言?!捌诠援?dāng)謂之信。”(《新書·道術(shù)》)信即期待的結(jié)果與表達的相符。
第二種理解是將身體(“己”)視作人的真實主體?!吨芤住吩唬骸柏舒诮蝗?,信以發(fā)志也。 威如之吉,易而無備也。”(《周易·大有·象》)信以抒發(fā)志。因此,“改命之吉,信,志也。”(《周易·革·象》)信表達了志,即,信出自志。志可以被視為一種“己”①古語之“志”,接近于官能,比如孟子之志,筆者更愿意將其理解為性。 志近己、性。 它與今日的志向、理想等不盡相同。。故,《周易》曰:“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保ā吨芤住じ伞罚┺o、語言彰顯真實的自己?!秶Z》曰:“定身以行事謂之信?!保ā秶Z·晉語》)信即由身而行事。
后來人們深化了對身體的理解,即,身體不僅僅是材質(zhì)性的物體,而且具備某種規(guī)定性,即,性或情。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保ā睹献印けM心下》)“己”本指本身。在孟子這里,“己”主要指本性。“有諸己”即有本性。本性的存有便是信。于是,信之本,由誠轉(zhuǎn)化為性。性成為信之本。同時,性近情,故,本性即本情:“恭近禮,儉近仁,信近情,敬讓以行此,雖有過,其不甚矣。夫恭寡過,情可信,儉易容也;以此失之者,不亦鮮乎?”(《禮記·表記》)信近乎情。
本誠轉(zhuǎn)化為本性,理由主要在于誠、性及天道的關(guān)系上。孟子曰:“誠者,天之道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誠即天道。天道即天性的在世方式。這種自然的在世方式,孟子概括為“盡心”和“養(yǎng)性”:“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上》)“盡心”“養(yǎng)性”的過程便是天道,便是誠。誠即盡性。誠乃性的展開。因此,誠本論最終是性本論,即,誠為信本,事實上是性為信本。信本于性。
“性為信本”成為后來的儒家哲學(xué)家的主要思路?!抖Y記》曰:“子思曰:喪三日而殯,凡附于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禮記·檀弓上》)哭喪之禮一定體現(xiàn)了哀傷者的真情實性,故必誠必信。誠信乃是出于人的性情。信體現(xiàn)了自己之性。小程曰:“盡己為忠,盡物為信。極言之,則盡己者盡己之性也,盡物者盡物之性也。信者,無偽而已,于天性有所損益,則為偽矣”②《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盡己即盡自己之性。信即盡性。反過來說,性為信本。
從信、誠和性的關(guān)系來看,我們可以作出如下結(jié)論:信源自誠,最終本于性。性為信本。性是主體(body),其展開便是誠,性質(zhì)便是信。信乃性的真實顯現(xiàn)。故,小程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誠心為四端,則信在其中矣”③《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信在性中。這種關(guān)系不僅僅揭示了性與信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即,從性可以產(chǎn)生信,同時也意味著:信不等于性,信與性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距。故,大程曰:“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發(fā)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表里之義也”④《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信與性可謂表里:信是表、性是里。小程甚至提出:“信不足以盡誠,猶愛不足以盡仁”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信源自誠性卻無法真正徹底地展現(xiàn)出誠性。故,信自然不能夠和性一樣成為四端了:“四端不言信,信本無在。在易則是至理,在孟子則是氣”⑥《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頁,第315頁,第315頁,第133頁,第324頁,第88頁。。信不是本在之性。
信本于性。用今日之言說,信(信任、信仰、相信等)產(chǎn)生于事物之性。
信不僅僅是一種源自本性的符號,更是一種依靠他者而在的語言,即,只有在他人的關(guān)注、知曉和行為的情形下,這類語言才能夠被稱為信,比如,信件。信必定來自他者。故,信是一種關(guān)系中的符號、交往中的符號。這便是信的第三個內(nèi)涵:信依賴于他者。
信立足于交往?!豆茏印吩唬骸巴ㄖ缘?,畜之以惠,親之以仁,養(yǎng)之以義,報之以德,結(jié)之以信,接之以禮,和之以樂,期之以事,攻之以官,發(fā)之以力,威之以誠?!保ā豆茏印ぐ娣ā罚┬攀墙煌幕驹砘蚧緱l件?!肚f子》曰“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保ā肚f子·人間世》)信是良好交往的必要條件。在中國古代關(guān)系體系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等關(guān)系都是特定的,人們無法自己選擇。只有朋友才是真正的社會交往方式。這種方式的基本原理是信?!洞髮W(xué)》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大學(xué)》)國人交往、人際交往的主要原理是信?!胺蛄畋匦校刂?,人主之公義也;必行其私,信于朋友,不可為賞勸,不可為罰沮,人臣之私義也。”(《韓非·飾邪》)信是朋友關(guān)系的基礎(chǔ)。
信的關(guān)系性、依他性和被給予性決定了信任之信的內(nèi)涵,即,看似主觀之信其實本自客觀之信。
作為動詞,信有信任、相信之義。如,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潘寡砸?,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萬章上》)、“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yǎng)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萬章上》)、“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這里的信皆作信任、相信之用。信即相信。在解釋《論語》“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時,朱熹曰:“老者養(yǎng)之以安,朋友與之以信,少者懷之以恩。一說:安之,安我也;信之,信我也;懷之,懷我也。亦通”①朱熹:《論語集注》,《四書五經(jīng)》(上),宋元人注,天津:天津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21頁。。頭一種解釋是:朋友相處以真誠。后一種解釋是:讓朋友相信我。這兩個解釋都說得通。前者之信便是誠信、真誠,后者之信則是相信、信任。
那么,誠信之信與相信之信是否有關(guān)呢?二者關(guān)系密切??鬃釉唬骸肮А?、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保ā墩撜Z·陽貨》)因為有信故而人們能夠信任之、相信之。信用、誠信是相信的基礎(chǔ)條件。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保ā墩撜Z·子路》)“上好信”,即“上級”喜歡、容易相信之。如果“上級”相信之,其內(nèi)容卻是假的,百姓如何敢?故,好信必然伴隨著情真意切之誠,即,相信的基礎(chǔ)必定是誠信。誠信順理成章地獲得相信。如果不誠信卻得到了信任,那便是欺“上”之罪。故,當(dāng)“上級”相信某人、某事時,百姓沒有人不待之以誠信。相信、信任的基礎(chǔ)是真誠、誠信。
賈誼專門闡述了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故夫士民者,率之以道,然后士民道也;率之以義,然后士民義也;率之以忠,然后士民忠也;率之以信,然后士民信也?!保ā缎聲ご笳稀罚┚魈幟褚哉\信,民眾自然相信他。誠信導(dǎo)致相信。或者說,相信在于誠信。賈誼說:“故君之信,在于所信,所信不信,雖欲論信也,終身不信矣,故,所信不可不慎也?!保ā缎聲ご笳隆罚┲挥姓\信才可以相信。誠信是相信的基礎(chǔ)。反過來說,因為其誠信,便值得相信、信任。客觀之誠信引向主觀之信任。
比如天、神?!兑讉鳌吩唬骸笆ト擞幸砸娞煜轮畡樱^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保ā断缔o傳上》)天不言而有信。天有信。其表現(xiàn)之命便是信:“命,信也?!保ā抖Y記正義·卷五十一·孔子閑居第二十九》) 命是信、真實的。信命便是一種必然選擇。故,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保ā墩撜Z·季氏》)因為命有信,是真實的,故而值得相信和敬畏。相信天命、敬畏天命成為中國哲學(xué)傳統(tǒng)之一。
天亦是神?!抖Y記》曰:“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禮記·樂記》)天神一實。故,神皆有信:“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獨任,事之而不專恃?!保ā洞呵锓甭丁ぜ懒x第七十六》)天神有信。有信之天、神便可相信。故,劉向曰:“信鬼神者失謀,信日者失時,何以知其然?”(劉向《說苑》卷第十九)在某些人看來,鬼神是真實的,故而信之。
故,古漢語的信通伸。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周易·系辭傳下》)信即伸。伸即朝向?qū)Ψ?、他者的動作。我給對方的信息、符號便是信。反之,對方送過來的符號便是信,故,來者信也。信是朝向他者的符號。因此,信一定是給某人的信,或者是來自某人的信??陀^之誠信導(dǎo)向主觀之相信?;蛘哒f,主觀的相信來自客觀的誠信。
客觀之信導(dǎo)致主觀之信。對他人的信任基礎(chǔ)是他人的誠信。他人因為有誠,故而有信(用),并最終值得信任。從理論上來說,誠信到信任描述了兩個不同階段狀態(tài)的描述:誠信是他者的呈現(xiàn)狀態(tài),信任則是行為人的態(tài)度。但是,事實上,古漢語的信的內(nèi)涵淡化了這種區(qū)別:因為誠信,故而信任。在此,信任的產(chǎn)生不是行為者自己的主觀看法或主體性行為,而是出于客觀的對象的本身特性,即,因為對象的誠、性,因而獲得了信用,最終我必定信任。信,包括信任、相信,甚至信仰,似乎與行為主體無關(guān)。它僅僅是事物自身的屬性,即,因性而有信。事物有信,自然值得信任、相信。主觀的信決定于客觀的信?;蛘哒f,古代之信(相信、信任)主要取決于客觀之信。
宗教中的信仰(faith)與相信(believe)有關(guān)。那么,西方宗教哲學(xué)中的相信和信仰的產(chǎn)生原理是什么呢?
當(dāng)代宗教哲學(xué)家普蘭丁格(Alvin Plantinga)吸收了托馬斯·阿奎那和加爾文的信仰學(xué)說,概括出了一套信仰理論,即,A/C模型和A/C模型(擴展版)。其中,A指托馬斯·阿奎那,C指加爾文。在這一理論體系中,信仰首先被視為一種知識。普蘭丁格說:“信仰,根據(jù)加爾文的觀點,便是一種‘對我們?nèi)蚀鹊纳系鄣膱远ǖ?、確切的知識。這些知識建立在耶穌自由地答應(yīng)給我們的真理之上。它被塵封于我們的心里,卻通過神圣精神啟示于我們的心靈?!雹貯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信仰是一種知識,并且還是堅定的、確切的知識,毋庸置疑。它的內(nèi)容便是關(guān)于仁慈的上帝的種種知識。這種知識,后來的《海德堡要義問答》稱之為真信仰:“‘真信仰不僅僅是一種知識和觀念,即,上帝在其披露給我們的語言中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實的,同時它還具有深厚基礎(chǔ)的保證。這種保證由神圣精神通過信條創(chuàng)造于我們自身,即,出自耶穌為我們爭取的全部的恩典,不僅別人,而且我也能夠原諒自己的罪過,從此能夠和上帝在一起并由此得到拯救?!?Q. 21)”②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真信仰便是真實的知識或觀念。
作為信言、某種知識,基督教的信仰和中國古代的信字具有一致性。但是,二者的產(chǎn)生機制或原理卻大不相同。其中,基督教的信仰,根據(jù)普蘭丁格的A/C模型或A/C模型(擴展版),完全基于神圣感(前者)和內(nèi)在鼓動(后者即擴展版)而發(fā)生。
A/C模型理論的核心在于“神圣感”(sensus divinitatis)概念。普蘭丁格指出,加爾文式的“神圣感”,指“一種態(tài)勢或者態(tài)勢的集合。它在各種不同的環(huán)境下可以形成神學(xué)信仰,以應(yīng)對不同條件的挑戰(zhàn)或刺激。同時,這些挑戰(zhàn)或刺激也激發(fā)了神圣感的功能?!雹跘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這種態(tài)勢或關(guān)于上帝或神圣的感覺,是“天生的、自然的。它甚至是世界各類宗教的來源?!雹蹵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它類似于人的本能或天性,自然固有。這也是人類宗教信仰之所以存在的真正秘密:人人天生具備這一神圣感。
有了這等神圣感,人類“關(guān)于上帝的知識不是來自于推理或爭辯(比如著名的自然神學(xué)的有神論證明),而是依賴于一種更直接的方式。神圣感的傳遞并不快,……主要指黑色的夜空或遙遠的山景或精巧的花兒等的意識,即我們的這些信念正好在自身里升起。環(huán)境偶然地激發(fā)了它們,但不是決定者?!雹軦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人們不是依靠阿奎那式的存在論證明(“在《神學(xué)大全》中,阿奎那提出,關(guān)于上帝的自然知識是‘直接的’,同時也依賴于推理”⑥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或安色倫式的本體論證明來推論上帝的存在,而是能夠直接產(chǎn)生關(guān)于上帝的知識,“由此看來,神圣感類似于意識、記憶,因此是一種超驗的信念。”⑦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5-206,P247,P173,P148,P175,P176,P175.假如說信念或信仰是經(jīng)驗的真知識,那么,神圣感便是信念的超驗形態(tài):天然地本在于人身上,如同本性一般。人類能夠直接生成信仰:“關(guān)于上帝的信念突然在這些場景中產(chǎn)生,這些場景觸發(fā)了神圣感。這一信念是思想的另一個出發(fā)點。它是基礎(chǔ)性的,即,這些被質(zhì)疑的信念不是因為有其他信念作為證據(jù)而被接受?!雹貯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6,P177-178,P178,P205-206,P205-206.人類的信念、信仰是在一定條件的刺激下直接產(chǎn)生的。
普蘭丁格將這種直接性稱之為“基礎(chǔ)性”,并以此來解釋信仰的本有性:“根據(jù)A/C model,產(chǎn)生于神圣感的有神論信仰是基礎(chǔ)性的。這至少包含兩層內(nèi)涵。一方面,信念對一個人來說是基礎(chǔ)性的,即,它的確是基礎(chǔ)性的,他無需依賴于其它命題作為證據(jù)基礎(chǔ)而接受它。進一步說,他以最簡單的方式斷定并堅持它:他在自己的知性權(quán)利范圍內(nèi)不得不為此負責(zé);持這一信念時,不能夠違背知性的或其它的義務(wù)?!雹贏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6,P177-178,P178,P205-206,P205-206.人類能夠直接知曉這些命題,因而形成信念或信仰。
其次,普蘭丁格指出:“基礎(chǔ)性還有一個內(nèi)涵,即,對于S來說,只有當(dāng)且僅當(dāng)S以最簡單的方式接受P,P便正好是基礎(chǔ)性的。進一步來說,對于S來說,P是一種保障,因此而被接受。知性的信念正好是基礎(chǔ)性的,意味著:這類信念顯然以直接的方式被接受,且具有保障力。(它們通常由知性官能,在相匹配的知性環(huán)境下,依據(jù)某種能夠成功地導(dǎo)向真理的設(shè)計方案,適當(dāng)?shù)匕l(fā)揮作用而產(chǎn)生出來。)記憶信念,某些超驗的信念,以及許多其它的信念也是如此?!?dāng)然,某些時候,一些信念以最直接的方式被接受,卻缺乏保障。這主要源于認識功能故障,或者是由于認識功能受到了某些比如憤怒、貪欲、野心、傷悲等之類的現(xiàn)實情形的阻礙?!雹跘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6,P177-178,P178,P205-206,P205-206.信念產(chǎn)生于某種認知官能或知性官能,是知性官能的產(chǎn)物。通常情況下,這類產(chǎn)物,毫無疑問是知性的、合理的,具備保障力,如同在沒有任何的人工干涉的前提下,西瓜的種子自然長出西瓜,前者對于后者的產(chǎn)生具備保障力,即,西瓜的種子不會長出芝麻的果實而只能夠是西瓜。
因此,神圣感不僅提供了信仰的合理性和確切性,而且提供了保障力,即,人們能夠直接產(chǎn)生信仰,同時,神圣感本身也為信仰的產(chǎn)生提供了官能性本原。這些和儒家人性自然產(chǎn)生仁義之道十分相似。
當(dāng)天然的神圣感遭到破壞時,普蘭丁格提出了A/C模型的擴展版,以解決信仰的來源。“擴展版不僅支持這一特征而且賦予其更多的內(nèi)容。首先,它認為我們?nèi)祟悏櫲胱飷褐?。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下,人類需要救贖。而這種救贖卻是人類自身無法完成的。罪惡將我們從上帝異化出去,使我們不再適合于與上帝在一起。我們的墮落在情感和知性兩方面均產(chǎn)生了災(zāi)難性后果。從情感角度來說,我們的情感步入邪道,我們的心靈停泊于深重的、極端的邪惡之中:我們愛自己勝過愛他人,甚至包括上帝。同樣存在著一些毀滅性的知性后果。我們關(guān)于上帝的最初的知識,比如他的美麗、榮光以及愛等受到了嚴重的妥協(xié)。于是,我們身上的上帝的狹窄的影像被摧毀,寬泛的影像被破壞,尤其是神圣感也被變形和毀壞。由于墮落,我們不再能夠以一種自然無誤、仿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認識彼此與周圍世界的方式去認識上帝。更為甚者,罪惡誘使我們對神圣感的傳遞產(chǎn)生抵觸,仿佛它才是第一要素。我們不再注意神圣感的傳遞。”④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6,P177-178,P178,P205-206,P205-206.它假設(shè)人類的天然本能即神圣感遭到了毀壞,或者說神圣感的作用功能發(fā)生了變異時,人們便需要啟用另一種擴展版的機制。
這個機制的核心是“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經(jīng)過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我們便知曉了基督教宣稱的中心教義的真諦?,F(xiàn)在,信仰不僅僅是一件認知事情。當(dāng)它被塵封于我們的心里時,便和意志與情感相關(guān)。它是對處于邪惡中心的瘋狂的意志的修復(fù)。當(dāng)然,它依然是一種認識的事情。在給予我們信仰的同時,神圣精神能夠讓我們看到基督教信條即出現(xiàn)于《圣經(jīng)》中的主要內(nèi)容的真理。因此,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邀請也是信仰的一個來源,這是一個認知程序。在基督教傳統(tǒng)的歷史上,這種認知程序產(chǎn)生了存在于我們身上的信仰。”⑤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6,P177-178,P178,P205-206,P205-206.偉大的上帝在人類墮落之后,經(jīng)耶穌向人類提供了神圣精神。它的功能便是激發(fā)人們的內(nèi)在呼應(yīng)或鼓動,并由此產(chǎn)生關(guān)于上帝的知識或信仰:“信仰者有充分的動機去相信,因為他被那些通過奇跡而肯定的神圣教化的權(quán)威所驅(qū)使,或者說,神圣的邀請所激發(fā)的內(nèi)在鼓動所驅(qū)使,《圣經(jīng)》所提供的神圣教化,也是信仰的對象。同時,信仰生成過程中還有一種特別的神圣活動,即‘神圣的邀請所激發(fā)的內(nèi)在鼓動’”①A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49,P252,P180,P247.。于是,“根據(jù)這一模型,信仰指信條中所講到的偉大的、自然生成于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的事情?!雹贏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49,P252,P180,P247.信仰依然生于信仰者自身。
A/C模型擴展版與原始版,在產(chǎn)生信仰的機制上有所不同。首先,“神圣精神是一種特殊的認知工具或行為機制。它是信念生成程序。這種程序,不屬于我們原始的抽象裝備(即,不屬于我們天生的一部分),而是一種針對我們的罪惡情形所產(chǎn)生的特殊的、神圣的反應(yīng)。前者(神圣精神)屬于人們針對自己的墮落情形所出現(xiàn)的特殊反應(yīng)的一部分,后者(神圣感)則屬于我們天生的知性的稟賦?!雹跘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49,P252,P180,P247.神圣感是天生的、知性的裝配,神圣精神(內(nèi)在鼓動)則屬于后來的信念生成機制,即針對墮落后的人們所產(chǎn)生的一種反應(yīng)能力。它主要是上帝的禮物:“神圣感(sensus divinitatis)和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internal instigation of the Holy Spirit)之間區(qū)別巨大。神圣感是人類的最初的認知性裝配的一部分,而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則是我們認識信條的中心真理的主要途徑,它是伴隨著拯救由上帝賦予我們的特殊的禮物,因此是設(shè)計為產(chǎn)生信仰的程序的一部分。因此,神圣精神的內(nèi)在鼓動不是一種類似于知覺、記憶甚至神圣感的認知官能。它是一種認知程序。”④James Beilby, Plantinga’s Model of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Alvin Plantinga, edited by Deane-Peter Bak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P132.
盡管這兩種裝置有所不同,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是人類自身產(chǎn)生信仰的機制。神圣感能夠直接生成信仰,神圣經(jīng)驗的內(nèi)在鼓動則經(jīng)過恩典、教化、拯救等程序,最終在信仰者心里產(chǎn)生信念、信仰。信仰“是一種被塵封于我們心里同時開啟于我們心靈的知識?!雹軦lvin Plantinga, Warranted Christian Belief, 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49,P252,P180,P247.簡單地說,信念、信仰,關(guān)于上帝的知識等,按照普蘭丁格的模型理論,乃是信仰者或者自然產(chǎn)生的,或者是經(jīng)過拯救而產(chǎn)生的。信仰乃是信仰者自身理性活動的結(jié)果。這便是普蘭丁格信仰學(xué)說的主要立場:信仰乃是信仰者自己的理性活動的產(chǎn)物。
根據(jù)普蘭丁格的信仰學(xué)說,信仰或關(guān)于上帝的知識乃是信仰者自己的心理活動的結(jié)果,屬于自己的事情。信仰乃是信仰者自己的相信、信任與確信,是信我。
與西方的這種倚重于主體的信仰觀產(chǎn)生機制相比,中國古代信仰觀更依賴于客體。古語之信字,乃指源自本性之誠、且得到他者關(guān)照的語言符號。信主要是信物、信言。當(dāng)它轉(zhuǎn)化為個體行為比如相信、信任等時,信字的早期內(nèi)涵似乎依然不得忽略,即,我們之所以相信、信任它,乃是源于它是信言、信物,即客觀上值得相信、信任的存在。我們因為它是真實之信而信之。客觀事物自身的屬性似乎決定了行為人對它的態(tài)度:因為它是信物,我們因此信它。信由客觀對象的性質(zhì)所決定,而與相信者、行為人個人關(guān)系似乎不大。簡單地說,西方宗教中的相信、信仰,乃是行為人自己的主觀的事情。中國古代的信(相信),乃決定于客觀對象的性質(zhì),與主觀的行為人自身似乎無關(guān)。信仰是信他。
這種無關(guān)于行為人主觀活動的信字的內(nèi)涵其實反映了中國古代思維模式的一些特點。中國古代意識觀念中缺少意志概念和觀念。缺少了自由意志便“沒有主體意識。主體意識的缺乏致使人們喪失了主體性、缺少責(zé)任感,并最終失去自我。判斷人類行為的最終標(biāo)準(zhǔn)不是自己而是他者?!雹奚蝽樃#骸盾髯又靶摹迸c自由意志——荀子心靈哲學(xué)研究》,《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3期。沒有了自我,行為人便只能夠是行為人,而非主體性的、反思的理性人。無主體性、無反思性的人所產(chǎn)生的信任、相信等主觀類活動,自然不能由自己所決定。信任、相信便決定于他者,即,因為對方有誠信、信物,我故信任它。相信是行為人對客觀事實的接受。這便是中國傳統(tǒng)信仰觀的產(chǎn)生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