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兵
(遼寧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莊子》是中國古典哲學和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一部作品,是莊子思想的主要載體,也是先秦道家學派集大成之作?!肚f子》一書現(xiàn)存33篇,分內篇、外篇和雜篇三部分。其中,內篇被廣泛認為由莊子本人所著,外篇和雜篇則為莊子后學的補充闡述。早在19世紀80年代初,英國報業(yè)家、新聞記者巴爾福(Balfour)率先將《莊子》的部分內容譯成了英文,在其后的一個半世紀中先后有20多部《莊子》英譯作品問世,譯者包括傳教士、漢學家和中國學者等。為了準確把握《莊子》英譯的哲學內涵,本文以《莊子》內篇為研究個案,主要選取馮友蘭、葛瑞漢以及梅維恒等譯者的多個譯本為對象,同時參考其他學者的研究成果,從認知語言學的識解理論視角解讀哲學關鍵詞的英譯得失,以此探討古代典籍英譯時涉及哲學概念和文化因素處理的原則和方法。
以體驗哲學為基礎的認知語言學興起于上世紀70年代末期,80-90年代得到了迅猛的發(fā)展,時至今日,它已經成為語言學領域的主要流派。國外學者Lakoff,langacker等從不同角度描述過認知語言學的概念、范疇、研究范圍和性質特點,并就認知語言學的核心概念和研究方式作出了創(chuàng)新性的探索。國內學者王寅教授將認知語言學定義為“堅持體驗哲學觀,以身體經驗為認知出發(fā)點,以概念結構和意義研究為中心,著力尋求語言事實背后的認知方式,并通過認知方式和知識結構等對語言作出統(tǒng)一解釋的、新興的、跨領域的學科”[1]11。根據(jù)國內外學者的研究,我們可以這樣來總結:對外部世界進行的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是語言中概念和意義形成的基礎。作為人類思維和語言的共性基礎,互動體驗體現(xiàn)出人們認識世界的某些共性特征;而認知加工則存在于個體內部,因個體的不同而不同,體現(xiàn)在思維和語言上也會有差異。
基于上述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理論背景,王寅教授提出了認知語言學的翻譯模式,并提出了翻譯具有體驗性這一理論觀點。他認為:“我們面對相同或相似的客觀世界,又有相同的身體器官、感知能力和認知能力,這成為人類思維具有共同性的認知基礎,也是操不同語言的民族之間能夠相互理解和翻譯的認知基礎?!盵2]211“讀者中心論”的觀點也受限于對外部世界整體感知的相似性。同時,該模式也沒有忽略理解和翻譯的主觀性和能動性,強調了個體的體驗差異在翻譯實踐中的作用,扭轉了過分注重“作者中心論”的傾向[2]211-212。
在此基礎上,王寅教授對Langacher把意義等同于概念化的做法進行了修補。王寅教授認為,“他(Langacher)過于強調語義的動態(tài)性、人本性、主觀性、識解性,忽視了體驗性和互動性?!盵2]211因此,將意義修補為“體驗性概念化”體現(xiàn)了“意義是基于人們身體與外界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而形成”這一基本觀點。同時,借鑒了Langacher關于“概念化經過識解來體現(xiàn)”這一觀點,將體驗式概念化進一步發(fā)展為體驗式識解化,即用體驗和識解兩種方式來解釋理解和意義。我們知道,翻譯主要是對各種意義的理解和翻譯[3]220,因此,翻譯理論也完全可借用體驗和識解來論述,前者可用以解釋翻譯的客觀性,后者可用于解釋翻譯的主觀性[2]212。這樣就使得認知識解理論與翻譯研究的結合成為可能。本文就是基于認知識解這一理論基礎,進一步論述《莊子》中哲學關鍵詞英譯的原則和方法。
現(xiàn)實客觀世界是人們體驗和認知的基礎,認知是人們對客觀世界感知和體驗的過程[1]6。所以,體驗性識解觀是在對客觀世界的體驗基礎之上的識解過程??陀^世界對于不同語言的民族來說是基本相同或相似的,基于此,人類所得到的體驗性結果,也就是形成的概念和意義也是相對穩(wěn)定的,但是在具體細節(jié)和視角上會有細微差異。這一點在《莊子》的三個譯本中有所體現(xiàn)。
《莊子》被國內外翻譯者譯成20多種語言。由于各個譯者的理解不同,每種譯本都各具特色。在閱讀翻譯文本時能明顯感覺到譯者在以不同的識解方式努力向原著靠攏。例如,《莊子》原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天下”的表述,其中有表示炎黃時期部落的概念,也有表示春秋時期某一諸侯國的意思。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各個譯者的翻譯不盡相同,有譯成“empire”的,也有譯成“all-under-heaven”的,但是基本上沒有背離莊子所要表達的意思。對于“天下”的表述,各個譯者并沒有隨意更改其內涵,基本認定了這個詞的詞義范圍,只不過是在具體的空間概念上或者在對隱喻的理解上存在差異??梢钥闯?,譯者還是在莊子劃定的規(guī)則范圍之內描述事物,努力體驗原作者的體驗,理解原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語境。這說明,體驗性識解觀具有客觀性內涵,而譯者詞語選擇和理解上的差異,進一步表明英語語言表達的豐富性和原文漢語語言內涵的豐富性。
王寅教授在強調文本或者是話語有穩(wěn)定性的同時也認可了文本翻譯具有的主觀性?!叭藗儗ν滑F(xiàn)實世界進行不同方式的概念化就會產生不同的認知結果,因此,作者和讀者之間的理解就不可能完全相同,不同讀者對同一文本會有不同的解讀和翻譯”[2]212。更進一步說,翻譯本身經歷的不僅僅是作者到讀者的階段,中間又穿插了一個譯者的角色,不同的譯者對于同一個文本的理解一定會有差異。以《莊子》譯本為例,20多部譯作各具特色,其中哲學關鍵詞的英譯差異更大。對此,不能簡單地歸因于主觀性,而應該分析更深層次的原因。
認知語言學中的識解理論為解釋翻譯的差異性和多樣性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論平臺。在這方面,langacker做出了突出貢獻。他認為:“識解是指人們可用不同方法認識同一事態(tài)的能力”[4]138。具體“是指人們通過確定不同轄域、選擇不同視角、突顯不同焦點、權衡不同精細度來觀察事態(tài)和解釋場景的一種認知能力,是形成概念體系、語義結構和進行語言表達的必經之路”[2]212。說話人在傳遞信息的時候最開始要設定一個范圍,表示要敘述什么事情,敘述的時候要涉及到哪些背景,這個范圍叫做轄域。之后,說話人要考慮以什么樣的角度來敘述事物,也就是視角。視角分三類:視點、客觀或主觀描述、心智掃描方向。由于敘述場景的信息量過于龐大,想要完全表達出來是不實際的,因而只能選擇相對于背景而言更重要的部分來說,也就是突顯的部分來敘述。同時,也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選擇詳細還是粗略的進行描述,也就是詳略度的選擇。[5]23-36
識解理論的轄域、視角、突顯和詳略度構成了分析翻譯主觀性的理論框架。在此基礎上,就可以對《莊子》內七篇的英文譯本中哲學關鍵詞分別進行分析和論述。
“轄域,指被激活的概念內容的配置。”[5]25也就是說,在理解一個說話人的表達式的時候,為了理解說話者的結構和意義,同時需要一個或者多個表達式作為背景,提供相關的結構和意義的經驗。[2]212這一轄域背景在《莊子》翻譯過程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我們以最為突出的哲學關鍵詞“氣”為例加以分析描述。
道家學派中“氣”的概念被廣泛應用,《莊子》中關于“氣”的表述也非常多。對于“氣”的理解和翻譯涉及到很多概念域,而哲學詞語表達的意義又非常抽象,很難親自體驗,這就需要很多的背景知識來理解一個詞蘊含的不同意義。“氣”在莊子看來是物質世界最初的狀態(tài),“氣”充盈于天地之間,天地萬物都是“氣”,它是萬事萬物變化發(fā)展的基礎,是構成世界的基本元素。
在英譯的過程中對于“氣”的譯法非常多。葛瑞漢采用的是“the vital yin and yang breath”,在翻譯“氣”的同時激發(fā)了“陰陽”的概念域。在中國古典主義哲學中“氣”和“陰陽”往往不可分割,“陰陽”是六氣中最為重要的兩種。在一個詞的英譯中同時激發(fā)另一個詞的概念域用于幫助新意義的傳遞,這不失為一種好的方法。葛瑞漢對“氣”翻譯的中心點落在了“breath”這個詞上,這一點被梅維恒很好地繼承了。梅維恒對于“氣”的處理非常簡潔,幾乎全部用“vital breath”這一種方式?!懊肪S恒的‘vital breath’作為‘氣’的譯語,指‘至關重要的生命力和活力’”[6]59。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英語中“breath”一詞除了“呼吸”的意思外還有“靈魂,生命力,生命”等意義?!癰reath”的譯法首先在字面上很巧妙地與“氣”對應,同時又體現(xiàn)出“氣”是生命有機體的內涵。但是,“breath”的翻譯又過于具體,使讀者產生相對具體的聯(lián)想,沒有概括出“氣”作為世界本源的抽象意義。翟理斯提出“substance”和“vital fluid”的翻譯,對應了“氣”作為世界本源這一意義,但是這兩個詞語又割斷了“氣”具有生命力這一內涵,否認了“氣”具有的動態(tài)性。哲學家馮友蘭采用的是“nature”和“spirit”的譯法,但這樣一來,“氣”的哲學意味就被削弱了,變成了純自然的狀態(tài),無論內涵還是外延都沒有莊子的“氣”這樣豐富,很多必要的表達式并沒有被譯文激發(fā)。更有學者將“氣”解釋成“soul”,“soul”是一個宗教色彩很濃的詞語,西方讀者遇到這個詞語首先激發(fā)的是宗教背景的概念域,這樣會對“氣”產生誤解。
從上述對于“氣”的不同翻譯中可以看出,譯者對轄域和背景的認識不同,體現(xiàn)在翻譯的語言上也有所差異,這是認知識解第一個因素在翻譯過程中的體現(xiàn)。
“視角指人們對事物描述的角度,涉及到觀察者及事物之間的對應關系?!盵5]28因為人們所選取的觀察角度不同,對事物的理解就不同,所產生的語言也就相應的不同。所謂的視角選擇就是認知參考點的選擇,從特定的參考點出發(fā),會產生特定的認知途徑,在這種途徑下自然就會產生不同的語言表達形式和意義。
與西方語言在表達方式上有所不同的是,漢語主語經常被省略。我們理解主語通常需要通過特定的語境,尤其是像《莊子》這樣的古漢語著作,主語很多時候被忽略不提,而對于語境的理解又有可能因個人因素產生偏差,這樣主語有時就會模糊不清。而選擇誰做主語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視角的選擇。
《莊子》主要由大量的寓言故事組成,在寓言故事中穿插敘述作者自己的觀點和看法,而在很多寓言故事中都有“莊子曰”這樣表示第三人稱的符號出現(xiàn)。所以《莊子》的總體視角應該分為兩部分,即寓言故事用第三視角,莊子的論述用第一視角。譯文在總體視角上的選擇也分為這兩部分,而在同一視角下,不同的譯者采用的方法也不盡相同。對于第一視角,既有用第一人稱單數(shù)的“I”的,又有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we”的。在《莊子·齊物論》“莊周夢蝶”的故事里有這樣一句話:“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對于這個主語省略的句子,馮友蘭的翻譯為:“we do not know whether it was Chuang Chou dreaming that it was a butterfly,or whether it was the butterfly dreaming that it was Chuang Chou”而 Sam Hamill and J.P.Seaton 譯為:“Now,I don’t know it is Chou who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or whether a butterfly dreamed he’s Chuang Chou”前者選用的是“we”,表多人評價,傾向于涵蓋讀者在內,顯示出評論的客觀性。后者采用的是“I”,以自我的身份做出評論,傾向是莊子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給出看法。在這里,后者更符合文章總體的視角選擇,在視角切換的過程中始終沒有離開莊子這個敘述事物的中心點。
對于翻譯中主語的確定,體現(xiàn)出譯者在翻譯視角上的共性和差異,有力地說明了認知識解第二個要素在翻譯過程中的運作形式。
有了轄域和視角之后,要考慮的就是從事物的哪個側面描寫,也就是注意力集中在事物的哪里。我們有確定注意力方向和焦點的認知能力,語言表達在很大程度上可被視為講話者對周圍環(huán)境進行概念化過程的反映,而這個概念化過程受到注意力突顯原則的制約[2]214。結合轄域和視角等識解因素來說,突顯的形成是由于選擇事物場景和認知參考點的不同導致的最終著力描寫點的不同。
例如,在《莊子·逍遙游》中有這樣的論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林語堂先生譯為:“Small knowledge has not the compass of great knowledge any more than a short year has the length of a long year.”在翻譯中,關鍵詞“知”譯為“knowledge”,“年”譯為“year”,以客觀的第三人稱作為認知的參考點,突顯的是被描寫事物的客觀性。而Sam Hamill and J.P.Seaton譯本的翻譯為:“small understanding doesn’t get to where great understanding gets.Youth doesn’t know what age teaches.”這里的“知”被譯為“understanding”,而“年”的翻譯則更傾向于“年齡”。也就是說,這個譯本是以第一人稱為出發(fā)點和參考點,將作者本人也納入其中,突顯了作者的地位,表現(xiàn)出論述的主觀性。尤其是對“年”的翻譯,譯者沒有簡單地側重于時間概念,而是用時間作用在人身上所產生的年齡來敘述,這樣一方面突顯了時間的形象,另一方面突顯了前文提到的“知”和時間的關系,表現(xiàn)出“知”積累的過程。這樣的突顯恰到好處,為譯文增色不少,體現(xiàn)了突顯在翻譯過程中的積極意義。
Langacher認為“不同識解的形成與對外界觀察的詳略程度密切相關,人們可從不同精確程度和詳略程度來認識或描寫一個事體,它可能出現(xiàn)在詞匯層面”[5]24。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可以集中筆墨對某一部分進行詳細的論述,也可以對其他部分簡略地一筆帶過。這種情況不僅僅出現(xiàn)在詞匯的選擇上,對于語言的不同層面均適用。例如,葛瑞漢對于《莊子》的翻譯就是顛覆性的,不僅刪除了近五分之一的原文,更將文章內容進行了重組,甚至還添加進一些段落??梢哉f“譯者是在借翻譯之名,行‘重寫’之實”[6]146,其改動之大,甚至超越了譯者的權力。但實際上,這也是詳略度的體現(xiàn),是在語篇層面上的詳略度翻譯選擇,是基于對原文的理解和吸收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性翻譯。
在詞語層面,以《莊子》中的“陰陽”為例。翟理斯譯為“The whole economy of my organism”,馮友蘭譯為“his breath came and went in gasps”。二者譯文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寫出了“陰陽”的實際功能而回避直接翻譯原意。這種對術語的解釋說明可以理解為詳盡的表述。而葛瑞漢將“陰陽”譯為“the energies of Yin and Yang”。他的翻譯直接音譯出“陰陽”而又稍微對“陰陽”的概念做一下解釋,較前二位譯者要粗略一些。當今翻譯界對于“陰陽”的處理是音譯法的“yin and yang”,是最為言簡意賅的翻譯,沒有任何解釋說明,讀者可通過各種文獻資料的介紹,大致理解這一術語的意義。
當然對翻譯詳略度的描述,除了譯者主觀識解方式的差異分析,有時還要考慮翻譯出版商的要求等其他因素。
體驗哲學的認知語言學是當今語言學界的主流,其思想亦影響到翻譯領域?!盎芋w驗”和“認知加工”被認為是意義和概念形成的主要原因。在此基礎上的“體驗性”和“識解性”分別用于闡述翻譯的主觀性和客觀性。本文借此理論,探索了《莊子》內七篇不同譯本的異同,分析了翻譯中主觀性和客觀性的具體體現(xiàn)。翻譯作為一種認知能力,充分展現(xiàn)了譯者的認知方式。翻譯不是簡單地原文重現(xiàn),而是譯者重新加工后的對原文的反映。
[1]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2]王寅.認知語言學的“體驗性概念化”對翻譯中主客觀性的解釋力——一項基于古詩《楓橋夜泊》40篇英語譯文的研究[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8(3):211-217.
[3]王寅.語義理論與語言教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4]Langacke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1: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M].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5]王寅.認知語法概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6]徐來.英譯《莊子》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