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斌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十年前,筆者應邀在《史學理論研究》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全球歷史觀”的困局與機遇》。文章提出我們在欣賞巴勒克拉夫等人的遠見卓識,早在1950年代就提出的“全球歷史觀”的同時,不能對“全球歷史觀”所面臨的多種挑戰(zhàn)視而不見。這種挑戰(zhàn)首先表現(xiàn)在“全球歷史觀”的影響力依然有限,沒有能夠進入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精髓;第二是時代背景的轉換對“全球歷史觀”提出了新的要求,不能對冷戰(zhàn)結束以來全球化的進展視而不見,不能僅僅體現(xiàn)為對非西方國家歷史公正闡釋的追求,而應該體現(xiàn)為對“西方中心論”和原來意義上“全球歷史觀”的雙重超越;第三是應對當時迅速崛起的全球化的理論探討對“全球歷史觀”構成的理論挑戰(zhàn)。筆者認為“全球歷史觀”面臨一種困局,即在原來意義上的“全球歷史觀”尚未在人文社會科學的主流理論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候,它已經開始遭遇伴隨全球化的迅速進展而來的全球化理論群的強烈沖擊。時代的發(fā)展似乎超越了“全球歷史觀”的行進速度:在破除“西方中心論”的任務尚未完成,“民族主義的沖動”依然存在的情況下,全球化的迅速發(fā)展和全球化理論群迅速崛起似乎掩蓋和超越了半個世紀以來歷史學界對“全球歷史觀”的不倦探索。①劉德斌:《“全球歷史觀”的困局與機遇》,《史學理論研究》,2005年第1期。
十年來,中國學界在全球史研究方面的成就顯著,可以說中國學界正在使中國成為美國以外對全球史研究最為青睞的國家。中國學界譯介了許多西方特別是美國學界全球史研究的經典著作和重要論文,并以首都師范大學全球史研究中心的成立和《全球史評論》的出版為核心,聚攏了一批國內外全球史研究的名家,使全球史研究迅速成為中國學術界與國際學術界交流和對話一個窗口。但是,全球史研究的專著依然少見,全球史研究與全球化理論的探索并沒有交融到一起,“全球歷史觀”更是展現(xiàn)出多重見仁見智的局面。無疑,全球史研究包括對全球史觀的探索,依然徘徊在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
首先,全球史觀只是一種新提法,還是在反思和批判以往世界歷史研究中不同理論和方法基礎上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如同其他從西方引進的新概念一樣,全球史過去十年在中國也引發(fā)了諸多解讀和爭議。②參見劉新成:《全球史觀在中國》,《歷史研究》,2011年第6期。一方面,我們看到中國學界有學者承認“全球史觀”的存在,但并不認為它有什么新穎之處,“全球史觀是一種借用歷史哲學和歷史學已有成果的新提法,而不是解釋世界歷史的新方法,更不是一種博大周密的理論體系”,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在相對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強烈沖擊下仍是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③郭小凌:《從全球史觀及其影響所想到的》,《學術研究》,2005年第1期。另一方面,也有相當一批學者認為全球史觀在中國的流行與全球化的深入密切相關。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深入,世界各地區(qū)越來越直接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人們越來越以全球的眼光看問題,這樣一個全球化時代向人們提出了重構世界歷史的新要求。這樣一種觀點實際上超越了視全球史觀為西方“舶來品”的認識,而與中國深度介入全球化的實踐結合在一起。有學者認為“我們所說的全球化時代世界歷史的重構,并不是指以某種單一性主題及其代表的價值觀為中心來重構世界歷史,從而取代原有的單一性世界歷史敘述,它事實上旨在以更多的單一性世界歷史敘述豐富已有的世界歷史敘述,并將選擇甚至重構的權利交予大眾,避免某些文化精英假借客觀性世界歷史之名,行壟斷世界歷史解釋權之實,最終令世界歷史敘述重新回到現(xiàn)代性的陰影之下?!雹軈⒁婈愋?《全球化時代世界歷史的重構》,《學術研究》,2005年第1期。
很顯然,對全球史觀的不同判斷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人們對歷史研究本身性質和價值的判斷,但又不可避免地與歷史研究和現(xiàn)實需求之間的矛盾再次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歷史研究是否需要服務于現(xiàn)實需求?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如果我們面向當前的圖書市場,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世界歷史方面的圖書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一直比較受歡迎的圖書種類,特別是全球史方面的作品 (如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已經暢銷中國十多年)。這些作品有別于中國讀者所熟悉的“古代—中古—近 (現(xiàn))代”三段式的世界歷史解讀體系,而給人們帶來一種新的理解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的視角。這說明中國的讀者愿意以不同的視角來了解當今世界的來龍去脈。但是,這些作品大多都是翻譯過來的,其中尤以斯塔夫里阿諾斯、麥克尼爾和本特利的作品最受中國讀者的器重和歡迎,而中國學者的原創(chuàng)性作品很少。中國學界關于全球史觀的爭論至少向人們揭示了這樣兩點事實:中國學界已經不再僅僅把全球史觀當成西方的“舶來品”,而是把它與全球化進程的深入乃至全球化問題的探索聯(lián)系在一起,包含了中國學界自己對全球化和全球史的理解和判定,超越了簡單的引進和借鑒,但與此同時,盡管中國學界關于全球史觀的爭論和全球史研究的探討不斷走向深入,但還沒有能夠匯集成全球史方面的系列作品,能在中國的圖書市場上與美國學者的全球史作品一爭高下。
第二,全球史研究是世界歷史研究的一個分支還是整個學科的升級換代?全球史觀能否為中國的歷史研究帶來新的靈感和動力?無論接受還是排斥全球史觀,中國學者大都承認全球史觀與古往今來的世界歷史研究方法和理論沿革的繼承性和連續(xù)性,但在全球史研究和全球史觀的定位問題上卻眾說紛紜。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全球史與世界史的關系。有學者認為全球史的視角不是對以往世界歷史編纂體系補充和更新,而是從一個全球化的視角來追溯世界歷史的演變,其中包括把中國歷史的解讀置于一個中國與周邊和其他地區(qū)互動的環(huán)境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不同的結論和場景,與原來意義上的世界史不能畫等號。①梁占軍:《“世界史”與“全球史”芻議》,《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也有學者認為全球史依然只是世界歷史編纂的方式之一,“因其對人類過往所持的全球視角,以及對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彼此聯(lián)系與交相互動的重視,極大豐富和深化了當今的世界史研究,使之更能滿足全球化時代人們對一種新的敘事的需要”。但對多數(shù)學者來說,當前的世界史和全球史無論在研究方法還是在研究對象上,都存在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并不存在本質差別。②張旭鵬:《超越全球史與世界史編纂的其它可能》,《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這兩種貌似矛盾的情形恰好進一步說明中國學界對全球史研究和對全球史觀正在形成多樣化的理解,超越了簡單化和片面化的認識,說明在對待全球史觀和全球史研究的問題上,中國的學術界正在成熟起來。實際上,經過中國學者理解和演繹的全球史觀已經滲透到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研究的方方面面,為中國學界讀懂世界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在眾多世界史的方向和領域之中,國際關系史的編纂或許能與全球史觀更為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迄今為止,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學術界,國際關系史的編纂大都以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起源和演進為開端和主線,西方的國際關系理論也是建構在對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解讀基礎之上的。但是,冷戰(zhàn)后世界形勢的發(fā)展變化,讓最近幾百年來被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所掩蓋的歷史矛盾逐漸顯露出來,世界秩序也進入了新一輪的崩塌和重組,很可能是近代以來最具歷史性的崩塌和重組。我們看到,一方面是新興大國的崛起,正在改變近代以來世界經濟和政治力量的平衡;另一方面,是“套”在中東和非洲國家身上的“民族國家”外衣正在被撕破,種族、宗教、教派、部落之間的矛盾掙脫開國界的束縛,演變?yōu)槌掷m(xù)不斷的地區(qū)沖突和人道主義災難。十多年前杜維明就曾指出:“現(xiàn)代西方加強自我反省,就能認識到,根源于具體社群的原始聯(lián)系是怎樣促成了現(xiàn)代社會經歷的不同形式?!雹鄱啪S明:《多種現(xiàn)代性:東亞現(xiàn)代性涵義初步探討》,[美]塞繆爾·亨廷頓、勞倫斯·哈里森主編:《文明的重要作用》,新華出版社2001年版,第383頁。只有立足于揭示這種“原始聯(lián)系”,國際關系史才能闡明當今世界的來龍去脈,而這也正是全球史觀所倡導的,也正應該是全球史研究所應涵蓋的。
最后,全球史觀與全球化理論研究能否契合?這種契合對中國學界有什么重要意義?全球史研究與全球化理論的發(fā)展貌合神離,是國際學術界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全球史研究問世于20世紀50年代,全球化理論崛起于冷戰(zhàn)結束之后。這兩者雖然都得力于全球化進程的助推,但卻沒有能夠融合在一起。在全球化理論創(chuàng)新的領軍人物中,難以發(fā)現(xiàn)全球史學家的影子。在筆者應邀組織翻譯的由英美學者聯(lián)合主編的《全球化關鍵詞》中,竟然沒有“全球史” (Global History)這樣的詞條。④[英]安娜貝拉·穆尼、貝琪·埃文斯主編,劉德斌等譯:《全球化關鍵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在英國、美國和中國學者聯(lián)合主編的《全球化百科全書》中有“全球史”詞條,但編者認為“全球歷史的研究受到當代對全球化產生興趣的啟發(fā),但是它不是對這一變革的肯定史,相反它重構了自然和人類歷史的全球性變化,解開了自然與人類糾纏在一起的線索?!雹輀英]羅蘭·羅伯遜、揚·阿特·肖爾特主編,王寧譯:《全球化百科全書》,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頁。顯然,這樣一種對全球史的解釋并不完全一致。
西方學術界關于全球化理論的討論最近陷入了低潮。2008年及其后相繼發(fā)生在美國的金融危機和發(fā)生在歐盟的債務危機,讓整個世界經濟放緩,各主要國家政府不得不采取高強度的政府干預措施拯救市場經濟,“看得見的手”讓美國的雜志發(fā)出了“現(xiàn)在我們都是社會主義者了”的驚呼!風行一時的全球化理論構建失去了原來的勢頭,有些西方知名學者甚至認為全球化理論隨著這次危機已經失去了基礎和動力,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依然是在原來的軌道上運行。但這場經濟危機對中國學界關于全球史觀和全球化理論的研討并沒有帶來同樣的沖擊。這說明,全球化理論和全球史觀在中國的流行不僅與全球化進程的深入密切相關,更與中國自身不斷深度介入全球化的經歷有關。雖然有學者依然認為“全球化”的實質就是“西方化”和“美國化”,但中國正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實現(xiàn)了跨越式發(fā)展卻是不爭的事實,中國也因此被認為是全球化進程中最大的“贏家”,甚至被認為正在以自身積累起來的實力改變甚至重新塑造全球化 (如亞投行的構建和“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中國對全球化的理解和中國的全球化戰(zhàn)略正在成為其他國家學術界全球化研究關注的一個焦點。從被動地應對到主動地參與全球化,再到形成系統(tǒng)的介入全球化的戰(zhàn)略,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的歷史經驗正在成為全球化理論修正和完善的一個重要的源泉。①Liu Debin,“Engaging Globalization:Chinese Perspectives,”The Third World Quarterly,Sep.2015.(待刊)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學界再不能置身事外,而全球史觀所帶來的中國世界歷史研究的發(fā)展變化,恰恰可以為中國全球化理論的創(chuàng)新提供有益的參考。因為在中國,對中國和世界歷史的解讀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特色全球史的構建,“中華民族心靈中的全球史”②于沛:《全球史:民族歷史記憶中的全球史》,《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1期。的形成,必將為國際學術界全球史觀的討論深深地刻下中國的烙印,也必將為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創(chuàng)新注入新的動力和活力。但愿這一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不會太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