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前赤壁賦》一文是體現(xiàn)蘇軾人生哲學(xué)的重要篇章,其中的“變者”與“不變者”體現(xiàn)了蘇軾“寄寓”思想中辯證的兩方面,蘇軾用他獨特的“鑄儒釋道于一爐”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以主客問答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肯定了“寄寓”思想的積極意義,使“變者”與“不變者”達到和諧統(tǒng)一。
關(guān)鍵詞:蘇軾;赤壁賦;寄寓
《前赤壁賦》是蘇軾在黃州時期的代表作,是一篇賦,更是一篇散文詩。整篇文章將寫景與抒情共鑄一爐,寓哲理于問答之中,語言優(yōu)美,意蘊雋永,體現(xiàn)了蘇軾對人生意義的思辨和非同常人的審美意趣。
《前赤壁賦》在開篇寫蘇軾于壬戌月夜與友人泛舟同游,看到“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的浩瀚江景不禁“舉酒主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中,蘇軾的心境達到了“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般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幾欲御風(fēng)而行,羽化登仙,自身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于是蘇軾飲酒高歌,“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從此處開始有興盡而悲來之意,借楚辭與屈原之口,抒發(fā)心中的郁結(jié)。此時恰聽聞同游者幽怨的簫聲,更添幾分惆悵。
蘇軾把他對人生時空這樣終極問題的探索引入此后的主客對答之中,表明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同時也鑄就了這篇賦文的最精彩之處,這正是這篇賦能成為千古名篇被人不斷稱頌的關(guān)鍵之所在??拖仍O(shè)兩問,從“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賦與“破荊州,下江陵”的功績,塑造了曹孟德豪情萬丈的“固一世之雄”的形象。可是,如此雄姿英發(fā)的人物,“如今安在哉”?由此想到自己的存在之渺小如“滄海之一粟”,自己的生命之短暫似白駒過隙,不能像明月一樣亙古長存,也不能像神仙一般飛升不老。所以,只能把這樣傷感的心情寄托在秋風(fēng)之中聊以自慰。
蘇軾聽后,闡發(fā)不同的看法,他從水與月的意象出發(fā),以古代的樸素辯證意象,認為從萬物變化的角度看待眼前東流的江水和天上的明月,他們自然是無時無刻不處于流逝和增減的狀態(tài)之中;但是從事物不變的角度來看,這兩者又是自古如此,從未變化過的。蘇軾認為,萬物皆有主宰,不屬于我們的東西不應(yīng)該去強求,像此時眼前的清風(fēng)明月才是我們最應(yīng)該好好珍惜的大自然無窮盡的寶藏。
在這段問答之中,很好的體現(xiàn)了蘇軾人生態(tài)度中的“寄寓”思想。這個思想最本質(zhì)的源頭當(dāng)出自周莊,《莊子·大宗師》中提到:“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鼻f子認為是自然賦予我們生命的形式,并讓我們在自然造化中生老病死,度過短暫的一生之后,塵歸塵,土歸土,歸回到自然之中。如此看來,人生就像是在世間短暫“寄存”的過程,都從萬物造化而來,都隨萬物造化而逝。
蘇軾受莊子的影響極深,曾作詩云:“有生寓大塊”來認同“寄寓”的人生設(shè)定。在他的詩集中,有十?dāng)?shù)次直接寫道“吾生如寄耳”,而與之表達的意識相近的詩句,在蘇軾詩集中更是俯拾皆是。這些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分布于蘇軾青年到老年的各個時期,可以說“寄寓”思想是蘇軾文字的主題思想,也是蘇軾自己十分重要的處世哲學(xué)。
但是,對蘇軾來說,現(xiàn)實種種一直在對“寄寓”思想發(fā)起沖擊。在《赤壁賦》中,蘇軾借客之口說出了人生的困惑:人生對于天地來說是如此短暫的一瞬,如此渺小的存在。就像同樣深諳道教思想的李白寫下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蘇軾也感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人生如夢”。這就是“寄寓”思想引發(fā)的虛幻意識,無論自身如何努力,也無法撼動大塊之道;無論取得多么偉大的功績,人身總歸要湮滅。出生為夢始,身死為夢醒,夢中的一切最終都是歸于虛無,那么人生的意義何在?況且一向年光有限身,世間的努力功名非但是虛幻,還要帶來沉浮得失,死別生離,不亦只是徒增痛苦罷了嗎?
竊認為,上述的世間虛妄,正是蘇軾眼中的“變者”。從“變者觀之”,人生無常,猶如黃粱一夢,難免傷感。這樣也就必須找到一個“不變者”來肯定“寄寓”思想的積極意義,一個“不變者”能夠成為這世情洪波的中流砥柱,一個“不變者”不生不滅能成為精神寄托。
對于這個問題,蘇軾是有自己的答案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在蘇軾看來,“營營”就是“變者”,“我”是 “不變者”,忘卻營營后的“我”就是本我,是道,是性?!肚f子·知北游》有這樣的句子:“化用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同時,在《莊子·庚桑楚》中有“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很顯然,蘇軾的這句詩就是發(fā)端于莊子思想。
但是,蘇軾在對待寄寓的態(tài)度上與莊子是有所不同的,莊子以否定“寄寓”的方式來肯定“道”,認為人身不過是軀殼,“道”才是最高的統(tǒng)一,人最終應(yīng)該摒棄人身的一切,才能達到“忘卻營營”的境界;而蘇軾通過肯定“寄寓”來肯定“道”,蘇軾認為人身與本我是存在于統(tǒng)一性之中的,不朽的“道”和“性”寄存在短暫變化的人身世間。相比之下,蘇軾的“寄寓”思想比莊子少了一些虛幻主義,多了一層現(xiàn)世追求。在這樣的世界觀的引導(dǎo)下,蘇軾才能排遣“變者”帶來的苦悶,才能從“寄寓”思想的虛無感中脫離出來,達到“變者”與“不變者”的和諧共鳴。
蘇軾這樣的獨特世界觀的形成得益于他多方面地吸收各家思想的理論,并用自己的智慧把他們有機得結(jié)合在一起,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強大的處世哲學(xué)。首先,蘇軾是把“寄寓”的一生,近似地看作是佛教“歷練”,現(xiàn)世短暫也好,虛妄也罷,所有的一切歡樂和苦難都是因業(yè)和果報,經(jīng)歷這些是為了達到本我的解脫,這可以看作蘇軾在親人悲歡離合,官場顛沛流離之時的重要支撐力。同時,蘇軾不會一味地把人身看作是沒有意義的存在,蘇軾心中還有對儒家“淑世精神”的寄托,對于短暫的人生,儒家提出了對于現(xiàn)世人身的最高要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通過創(chuàng)造社會需要——“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即使身體死亡以后,仍有精神流傳于世,長存于人類歷史長河之中,成為其中一部分。這樣的思想,使得人身和現(xiàn)世都成了本我觸摸道,學(xué)習(xí)道,達到道的載體,其理為道,其跡為人,所以蘇軾以“三不朽”為自己現(xiàn)世中的最大動力,以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為一生進取的方向。
我們可以看到,在蘇軾的“寄寓精神”之中,有道家的超越精神、儒家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佛家的隱忍精神。正是這樣三教合一的獨特的世界觀與方法論,讓蘇軾把握了“變者”與“不變者”之間的平衡——道的統(tǒng)一,其“不變者”自然是道的一般形式,體現(xiàn)了大自然最本質(zhì)的規(guī)律和最純粹的本我;而在其“變者”之中,道以特殊的形式蘊含在種種具體的表象之中,只是這樣的道,需要我們自己去提煉與發(fā)掘。
秉承著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從認識“道”的高度去的對待世間萬物的時候,這就成了最自我的一種態(tài)度,因為一切事情最終都是為了本我精神的提升而做;而同時這也是最無私的一種態(tài)度,這樣的態(tài)度是為了認識道,而萬物都歸于此一道,本我既是自然,自然既是本我,本我精神的提升,就是自然精神的提升。
通過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任何人或物之間沒有功利的關(guān)系,就是蘇軾所說的“惟江上之清風(fēng)為,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痹诂F(xiàn)實中,“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有主”即說明事物之間存在著功利的關(guān)系,有功利牽連,就不應(yīng)該去攫取,因為功利最終不會歸我所有,而是流于虛無。而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正如蘇軾曾寫道的“山水無常屬,閑者是主人”,山水是超脫于功利從屬之外的,山水便是大自然,便是道。蘇軾游戲于山水之間,是本我與道之間的共鳴。一如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一句,拋卻外在之后的內(nèi)在交流是一種審美的關(guān)系,從道的角度出發(fā),無一物出乎道,無一事違于道,所以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美的,美是“不變者”,以找尋美的眼光看待自然,一切都合道合理,自由而快樂,。
這樣的審美態(tài)度體現(xiàn)在山水之中便成了“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體現(xiàn)在宦游上便是“吾心淡無累,遇境即安暢”,體現(xiàn)在待人上便是“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在貶謫他鄉(xiāng)之時可以自我排遣“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在這樣心態(tài)的感染之下,蘇軾可于最悲痛處積極,于最普通處論美。“寄寓”思想是人生的轉(zhuǎn)悲為喜,“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正是這種悲哀的排遣。
“寄寓”的處世哲理讓蘇軾不管面對怎么樣的境遇都能做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凹脑ⅰ钡乃枷氲搅颂K軾這里不再是“百年三萬六千日”的消極感喟,不再是“人生若塵露”的低沉概嘆。在蘇軾這里,“寄寓”思想轉(zhuǎn)化為對“變者”與“不變者”的辯證看待,是“一心開多門”的儒釋道思想的高度統(tǒng)一,是對最純粹的美的認知,是對人生詩意的不斷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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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俞志容(1992–), 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古代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