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非洲昆人(Kung),知者不多,但看過電影《上帝也瘋狂》(1980)的不少,影片里的土著就是昆人,生活在喀拉哈里沙漠(Kalahari desert)邊緣,靠采集狩獵為生。他們到非洲已達萬年,卻非黑人。哪來的?仍是個謎。至于他們的生存技能,著實令人驚嘆:能辨識幾百種可食植物,可從沙上足跡辨認熟人,看出獵物的大小和健康狀態(tài)。
昆人為人類學熱門,別說歐美,連日本也有人研究。大家感興趣,原因是他們屬于狩獵采集社會。如今采集狩獵社會已消失殆盡,但萬年前幾乎是唯一社會形態(tài)。農(nóng)業(yè)社會,八千年,工業(yè)社會,三百年,跟它比年頭,望塵莫及??梢哉f,研究昆人,就是研究人性最古老的層面。
昆人跟歐洲人接觸已有五百年,航海家達·伽馬環(huán)球航行時就見過他們,但引起學界注意則在十九世紀末期。到了一九五○年代,馬歇爾一家(Marshall family)專程來非洲考察昆人,女兒Elizabeth Marshall Thomas寫了《無害之族》(The Harmless People,1959,她也是《狗的秘密生活》的作者),文筆優(yōu)美,頗為暢銷,昆人由此廣為人知。一九六三年,哈佛大學的瑞查德·李(Richard Lee)組織團隊來非洲“蹲點”,出了許多成果,如瑞查德本人的《昆桑人》(The !Kung San)、南希·豪威爾(Nancy Howell)的《多比地區(qū)昆人的人口統(tǒng)計》(Demography of the Dobe !Kung)等,把昆人研究推向高峰。后來人類學家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提出最具爭議的“原始豐裕社會”(Original Affluent Society)理論,認為原始社會的生活遠比農(nóng)業(yè)社會和工業(yè)社會輕松,部分論據(jù)就出自瑞查德團隊的研究?!渡系垡帛偪瘛愤x擇昆人為主角之一,也因資料豐富。
不過,瑞查德團隊的研究,普遍過于學術(shù),圈外讀者不多,唯一例外是瑪喬麗·肖斯塔克(Marjorie Shostak,1945-1996)的《妮薩:一名昆族女子的生活和心聲》(NISA: 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跟其他同仁不同,瑪喬麗并非人類學科班出身,學歷也只是本科。她本無意于此,只是婚后陪丈夫調(diào)查昆人,跟婦女泡在一起,才萌發(fā)興趣,十年磨一劍,于一九八一年出版《妮薩》,一舉成名。該書是飽含先鋒意味的人類學著作,也是灌注個人情感的文學作品,影響超出學界,比諸《無害之族》又后來居上,讀者至今不衰。
一、瑪喬麗與妮薩
瑪喬麗屬于“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大學趕上歐美文化造反大潮,熱情參加了女權(quán)運動。這樣的傾向,又是新婚婦女,她很快意識到,以往的昆人研究缺乏女性視角,計劃自己寫一部,積極采訪婦女,結(jié)識了本書傳主妮薩(化名)。
兩人初遇時,瑪喬麗二十三歲,本科畢業(yè),新婚文青,如同歐美造反的其他“六八一代”,有浪漫的憧憬,也難免青春的迷惘,情緒用鮑勃·迪倫的歌詞形容,那就是“答案就在風中飄”;妮薩呢,約四十九歲,有無數(shù)情人(宣稱“手指腳趾用上也數(shù)不完”),結(jié)過五次婚、生過四個孩子(全死了)。插一句,分娩,哪個社會都習以為常,但昆人大不同—孕婦必須獨自到野外去生娃,不能有人陪,分娩時坐著,不許動也不許哭,否則被視為懦弱,族人鄙夷,丈夫拋棄。生育對昆族孕婦考驗之大,非現(xiàn)代婦女能想象。妮薩雖然歷盡滄桑,但生命力仍然強悍,張揚恣肆。最初結(jié)識,瑪喬麗對她印象不佳,妮薩老來營地晃悠,要這要那,“聲音又大又尖,老想引人注意,沒個消?!保斑€有點莫名其妙地賣弄風情”?,攩帖悷┑貌恍校瑬|藏西躲,躲不掉;最后無奈,心想不如干脆采訪她算了,結(jié)果意外發(fā)現(xiàn)妮薩出口成章,經(jīng)驗豐富,邏輯清晰。
一次,妮薩談到自己的“最初記憶”,說曾陪母親分娩,母親生下弟弟后,要她回家找挖土棍來埋了,免得她斷奶太早。妮薩一聽,哭了,苦苦哀求,說自己不吃奶,只求弟弟好好活著,救了弟弟。這故事,瑪喬麗聽得毛骨悚然,又疑云滿腹:母親要女兒幫自己殺嬰,有這樣的事?懷疑妮薩撒謊。人類學家被信息人哄騙,屢見不鮮,瑪喬麗欽佩的前輩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就栽了大跟頭?,攩帖惼鹆私湫?,疏遠妮薩,轉(zhuǎn)去采訪其他婦女。
不料,采訪其他婦女,有了比較以后,瑪喬麗越發(fā)覺得妮薩不尋常:首先,妮薩談的許多事,其他婦女也談到了,可見并非杜撰;其次,妮薩會講故事,故事有頭有尾,有細節(jié),波折起伏,其他婦女望塵莫及;再次,妮薩耐心,在意她聽懂沒有,說話也坦誠風趣。最后,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依我看,是妮薩的“野蠻生長”,讓溫文爾雅的瑪喬麗不自覺受其吸引,甚至暗暗羨慕。比如,妮薩被前夫反復(fù)糾纏,忍無可忍,盛怒下脫光衣服,大喊:“這兒!這兒是我的……看著!這就是你要的玩意兒?!卑亚胺蜈s跑了!瑪喬麗想必咋舌不已—要知道,《小二黑結(jié)婚》里到老涂脂抹粉的三仙姑,就讓某些美國女權(quán)主義者五體投地了……
瑪喬麗再訪妮薩,終于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內(nèi)容”。此后的訪談,妮薩很投入,也很享受,除了少數(shù)時候要瑪喬麗提示,多數(shù)時候自由發(fā)揮,滔滔不絕。兩人彼此玩笑,說瑪喬麗是妮薩的“侄女”,正要妮薩“姑媽”傳授生活的“真諦”?,攩帖愓f自己想以妮薩為傳主,把訪談錄音整理成書,征得了妮薩的同意。
《妮薩》,從采訪到出書,歷經(jīng)十幾年。其間,瑪喬麗從初出茅廬的少婦變成了母親,她承認,在長年的整理中,妮薩予她諸多精神滋養(yǎng),這場跨文化交流成了她的“小清新成長史”。書一出版,好評如潮,不斷再版。
因為《妮薩》的成功,兩人有了個“小團圓”:瑪喬麗成了女人類學家,當上了大學教師;妮薩呢,也拿到部分稿酬,買到奶牛,改善了生活。
二、活歷史·死文字
瑪喬麗用女性視角研究昆人,意在探究:史前社會,女性生活如何?情感如何?女性身份對她們有何意義?在她看來,這些是人類學的“學術(shù)問題”,也是女權(quán)主義的“政治議題”。
史前史料,哪都匱乏,通行做法是以殘存原始社會的情況來補充。就中國而言,《妮薩》就很適合跟先秦典籍對讀。比如,昆人婦女吵架,多因食物,彼此指責的常用詞是“吝嗇”。妮薩承認,自己跟閨蜜再好,也為吃的天天吵架,指責對方“吝嗇”。她給人類學家瑞查德和南希干過活,說“他們是最好的人”!原因是:“我們要什么,他們就給什么,從不拒絕?!彼幸痪湓捄芙?jīng)典:“什么都讓我開心,除了吝嗇鬼。我討厭吝嗇鬼?!辈恢凰绱耍ト藡D女大都這思維,有個婦女給瑪喬麗反復(fù)講這類故事—“她在東南西北的父母、兄弟姐妹、姨父姨媽,曾經(jīng)拒絕給她根莖、漿果、堅果或者肉,然后第二天、下一周或者下個月,當她也有某種根莖、漿果或者其他東西時,她爸媽以及其他人等前來討要,她便獲得了拒絕對方的大好機會,然后她真這么干了!”
這些,我們不宜只視為個人性格,還應(yīng)從社會層面理解。狩獵采集社會,食物匱乏,互助才能生存,對“吝嗇”的指控,實為一種實現(xiàn)公平的“經(jīng)濟倫理”。比如,昆人還有一個規(guī)矩,那就是強調(diào)“謙恭”。誰要打到大獵物(對“肉饑渴”的昆人,這可是天大的喜訊),回村后,不但不能張揚,反要表現(xiàn)低調(diào),一聲不吭地坐著,旁人問才能開口,說出后,還得強調(diào)是個小獵物,“不值一提”,要不這樣,就會被視為無禮之徒,遭到輿論抨擊。這樣的規(guī)矩,意在打擊“個人英雄主義”,維護群體團結(jié)。瑞查德最初不知道這,曾特意買了頭肥牛,宰殺后請昆人大快朵頤,滿心以為他們會夸獎一番,不料昆人一邊吃一邊指責肉太瘦,難吃,他急得直瞪眼……據(jù)觀察,昆人經(jīng)常彼此饋贈,沒什么私人財產(chǎn),擅長合作,可見這些“道德監(jiān)控”的成功。由此推論,先秦諸子講“以義制利”,講“謙恭”,不是精英的發(fā)明,而是狩獵采集社會的傳統(tǒng)。人類社會演進到國家形態(tài),有了國家主導(dǎo)的再分配機制,經(jīng)濟倫理才又添了孔子講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從昆人的“吝嗇”,到周人的“不均”,我們可以看出生產(chǎn)力與經(jīng)濟倫理共同演進的“草蛇灰線”。
不過,最合適跟《妮薩》對讀的先秦典籍,我以為,是女性“眾聲喧嘩”的《詩經(jīng)》?!对娊?jīng)》時期的周人為農(nóng)耕社會,已有國家;昆人為狩獵采集社會,連酋長都沒有,兩個社會有差別。但從《詩經(jīng)》來看,采集漁獵仍是重要家計,特別是采集(《詩經(jīng)》第一首《關(guān)雎》就寫采集,周人采集也由婦女來干)。由此推論,《妮薩》的“活歷史”與《詩經(jīng)》的“死文字”,不少地方可以相互發(fā)明。比如,瑪喬麗發(fā)現(xiàn),昆人不論男女,“飲食男女”經(jīng)?!盎鞛橐徽劇?,大開葷笑話。一次,她隨婦女外出采集,有女孩過來,說瑪喬麗是不是“餓肚子”。她沒聽懂,回答說自己有吃的。女孩又問了一次,表示瑪喬麗聽岔了。瑪喬麗回頭一瞅—那女孩直直地站著,撩起遮羞皮裙,露出陰部—才恍然大悟講的不是“飲食”,而是“男女”。旁邊的婦女捧腹大笑,然后裸露全身,跳起舞來……這般場景,《詩經(jīng)》時代想必也不鮮見吧?
又如,《詩經(jīng)》,情詩很多?!兑坝兴利帯罚骸耙坝兴利?,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蔽覀兛蓞⒄铡赌菟_》來讀:“除了丈夫,你得有些情人。一個男人能給你的東西很少,就一種吃的。但有幾個情人,這個給你些,那個給你些。這個晚上送肉,那個送錢,另一個送珠子。你的丈夫也做各種玩意送你。只跟一個男人過?我們不這樣。男人會只想著你嗎?”太缺食物了,所以妮薩認為,情人如同丈夫,不可或缺。她有情人,母親和姨媽有情人,許多昆人婦女也有。至少,這是部分昆人婦女的“情人經(jīng)濟學”。《野有死麕》的“女”與“吉士”,什么關(guān)系?沒有“標準答案”,但《妮薩》為《詩經(jīng)》開了扇毛玻璃的窗,你可以浮想聯(lián)翩……
昆人社會,女人地位很高,男女平等程度遠超農(nóng)業(yè)社會,沒有重男輕女這回事。事實上,采集狩獵社會,兩性平等程度都高,不獨昆人。但瑪喬麗發(fā)現(xiàn),昆人向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女性的社會地位下降了:隨著生產(chǎn)力提高,食物增多,男性逐漸獲得更大權(quán)勢,女性因為得照顧更多孩子,反倒淡出了集體事務(wù)—生產(chǎn)力發(fā)展加劇了男權(quán)。她推測:或許,男權(quán)就是這樣強化的。
這個結(jié)論,實為盧梭“越文明越墮落”的當代版。因為盧梭和基督教的影響,不少人類學家熱衷到原始社會找“伊甸園”(也有反其道行之的人類學家,比如Napoleon A. Chagnon,熱衷尋找“地獄”,如此政治不正確,導(dǎo)致他在歐美聲名狼藉)。米德就到南太平洋的薩摩亞找了個“伊甸園”,寫了《薩摩亞人的青春期》,宣稱那里沒有性壓抑,沒有強奸和暴力,暢銷歐美,至今仍是銷量最高的人類學著作。這書,嬉皮士當尋歡作樂的“理論根據(jù)”,大哲羅素也深信不疑,五十年后才被另一位人類學家弗里曼(Derek Freeman)證偽:事實是,薩摩亞人的強奸率比“墮落”的美國人還高,暴力程度也毫不遜色。米德“田野調(diào)查”時,薩摩亞人跟歐洲接觸已有百年,文獻不匱乏,但米德的“滿紙荒唐言”,贏得了五十年喝彩,弗里曼捅破以后,反被米德的仰慕者痛批,也真是“一把辛酸淚”?,攩帖悮J慕米德,對昆人頗多贊美,不過人畢竟本分,沒刻意掩蓋“伊甸園”的黑暗。比如,妮薩的家禍—女兒十四五歲嫁人,丈夫強行尋歡,推推搡搡,摔斷她的脖子,致其身死,也就賠了五頭羊了事(其中兩頭還得送給法官為謝)。這只是冰山一角,后來瑪喬麗又記錄到更多暴力事件。她老實承認,狩獵采集社會再平等,也還是男權(quán)社會。儒家的“三皇五帝”,并非天堂;盧梭的“高貴野蠻人”,只是神話。
總之,瑪喬麗為了探索史前女性的境遇,對昆人婦女的生活,大到殺嬰、婚育、宗教、情人,小到性游戲、葷話、月經(jīng),都留心考察,仔細詢問。這些私密事,婦女不可能跟男人啟齒,但肯跟瑪喬麗談,所以她也就能秉筆直書,詳細記錄婦女們的喜怒哀樂。后來,人類學家Blanca Muratorio到南美洲亞馬遜雨林調(diào)查,有土著婦女瞅見他的《妮薩》,請求譯幾段,結(jié)果聽后大起共鳴,可見其成功。
三、像文學一樣的“人類學”?
形式上,《妮薩》屬于“實驗人類學”。
瑪喬麗沒受過專門的人類學訓(xùn)練,但喜歡美國人類學家奧斯卡·劉易斯(Oscar Lewis,1914-1970)。劉易斯以“貧困文化”理論知名,認為窮人之所以窮,根在有導(dǎo)致貧困代傳的文化。為驗證這理論,他訪談了墨西哥、波多黎各等地的貧困家庭,將其口述整理成書。老實說,他的理論未必全錯,但到底政治不正確,逐漸被人淡忘了;然而他的著作始終銷量不錯,原因是口述生動,人物鮮活,吸引了很多讀者,有的還拍成了電影。這些口述,家人之間的攻訐也好,扯謊也好,劉易斯一概不刪,留給讀者自己揣摩,有點像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多聲部小說”(復(fù)調(diào)小說)。留居美國的張愛玲也愛讀劉易斯,評價很高,認為有“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談看書》)。理論被人淡忘,故事流傳世間,正印證了歌德講的“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瑪喬麗寫《妮薩》,為“抓住讀者”,特別注意文學效果,她取法劉易斯,便意在敘事的文學性。
其實,敘事本是人類學縈繞不散的“幽靈”。早期人類學家不討厭講故事,甚至愛講故事。但結(jié)構(gòu)主義興起后,列維-斯特勞斯等人類學家更在意故事背后的“結(jié)構(gòu)”,對敘事興趣缺缺,人類學也就多了ABCD,少了喜怒哀樂。直到“解釋人類學”興起,強調(diào)人類學是關(guān)于“意義”的學科,故事是闡釋意義的重要形式,探索新的人類學敘事形式才蔚成風氣。
瑪喬麗也是探索者之一。她后來談到,《妮薩》運用了三種“敘事聲音”:一、妮薩的聲音(妮莎自述);二、人類學家的聲音(對昆人的介紹);三、瑪喬麗的聲音(記述自己跟妮薩和其他昆人的交往)。這話體現(xiàn)了敘事學(特別是蘇俄理論家巴赫金的“多聲部敘事”)的影響。瑪喬麗讀大學時,敘事學迅速發(fā)展,它對“敘述聲音”的強調(diào),不但影響了文學,也影響了人類學。
實際上,“敘事聲音”之于人類學,因牽扯到田野調(diào)查,比文學更棘手。小說家處理“敘事聲音”,可以隨心所欲,無中生有,人類學家不成,因為“敘事者”(人類學家)與“信息人”(研究對象)的關(guān)系是現(xiàn)實存在的:雙方關(guān)系如何?人類學家如何獲取信息?又如何處理這些信息?雙方在“面對面互動”中的“利益博弈”“文化誤讀”與“文化對接”,不宜回避。
如今,“面對面互動”是微觀社會人類學的重要內(nèi)容,美國社會學家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研究膾炙人口,但這已是二十世紀中后期的事,早期人類學家不怎么在意“面對面互動”,更關(guān)注對象本身,視為“客觀實在”,很少意識到自己和研究對象為“主觀VS主觀”。馬林諾夫斯基(費孝通的老師),田野調(diào)查開山祖,公開出版的著作同情土著,痛斥種族主義。不料,去世后,田野調(diào)查日記刊布,其中不乏對土著的種族主義鄙夷,跟著作的反種族主義姿態(tài)恰成反比,震驚學界。人類學家由此反思,汲取??碌摹皺?quán)力關(guān)系”理論和薩義德的“東方學”批判,認為“田野調(diào)查”到底不是“物理研究”,難免主觀,也應(yīng)容許主觀,但人類學家理當展示人類學制作的“后臺車間”,“裸露”跟研究對象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而不應(yīng)“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線跡”。
瑪喬麗用三個聲部來結(jié)構(gòu)《妮薩》,就體現(xiàn)了這種學科反思:第一個聲音是“妮薩的聲音”,按時間順序,從童年講到老年;妮薩放浪不羈、際遇坎坷,在哪個社會都是異數(shù),但個性再強,也生活于特定的社會文化土壤,瑪喬麗為此設(shè)了“人類學家的聲音”,綜合對其他昆人的訪談,匯成情況介紹;第三個聲音是她自己的聲音,馬林諾夫斯基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塑造成“反殖英雄”,瑪喬麗則再三申明自己是有點浪漫情懷的“新婚婦女”,對婚姻忐忑不安,接人待物毫不老練—倒也暗合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反英雄”潮流。她坦言,跟丈夫調(diào)查之初,懷抱“不破壞”昆人生活模式的念頭,不肯送煙草送禮物,同事苦勸不聽,卻不想想:一點好處不給,你們憑什么騷擾人家?結(jié)果激怒昆人,給了個下馬威,禁止他們來打水,最后他們“被迫妥協(xié)”;也不避諱訪談不順時,沮喪、煩躁、疲憊……世間沒有免費的午餐,原始社會也如此。人類學家得為信息付酬,“敘事者”(人類學家)之于“信息人”(研究對象),首先是利益交換關(guān)系,這是田野調(diào)查的通例。她與妮薩也如此。瑪喬麗承認,雖然雙方“交流深入”,但自己“不是妮薩的密友,她也不是我的密友。她很少問我的事,對我的生活不怎么感興趣。毫無疑問,她接受訪談意在獲利”。話雖如此,她有時還是難免想從妮薩那兒得些感動,結(jié)果?每每被妮薩要錢要物的赤裸裸的“物質(zhì)主義”挫敗。如前所述,狩獵采集社會,技術(shù)原始,衣食匱乏,現(xiàn)代社會視為“蠅頭小利”的東西,昆人趨之若鶩,瑪喬麗的小清新思維,于沙漠中的他們?nèi)缤蠛@锏木搛L一樣難以理解。這些沮喪經(jīng)歷,瑪喬麗也秉筆直書,迂得可愛的模樣躍然紙上,令人莞爾?,攩帖愖允?,為平衡這三個聲音,先后數(shù)易其稿,可見“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就容易卻艱辛”。
探索人類學的新敘事形式,反省“敘事者”與“信息人”的互動關(guān)系,是一九八○年代前后的一股潮流,《妮薩》不是第一部,也不是最后一部。但《妮薩》的多聲部結(jié)構(gòu)的確別出心裁,又不像其他人類學家如拉比諾(Paul Rabinow)的《摩洛哥田野作業(yè)反思》、文森特·克拉潘贊諾(Vincent Crapanzano)的《圖哈米:一名摩洛哥人的肖像》(Tuhami: Portrait of a Moroccan)那么形式化,內(nèi)容與形式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所以《妮薩》一問世,后現(xiàn)代主義人類學的兩部經(jīng)典《寫文化》與《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都給予積極評價。
《妮薩》雖然成功,也不是沒有批評。有人質(zhì)疑瑪喬麗是否真能“讓土著說話”。因為,“妮薩的聲音”雖為妮薩自述,但畢竟剪裁過,瑪喬麗也承認剪裁時“無疑懷有或顯或隱的偏見”。這個批評或許苛求,但有女學者指出:照昆人習俗,瑪喬麗和妮薩為姑媽與侄女關(guān)系,妮薩是依照昆人的“輩分模式”跟她聊天的,叫她“女兒”,講什么,不講什么,當有昆人的“規(guī)矩”在;但瑪喬麗對此認識模糊,有時還宣稱妮薩是她“遠方的姐姐”,混淆了兩人的輩分。由此推論,她對妮薩的解讀,誤讀之處當不少。這一批評獨具慧眼,值得參考。
四、風,帶走了……
瑪喬麗與妮薩,故事并未就此結(jié)束。
一九八九年,結(jié)識妮薩二十年以后,瑪喬麗身為人母,第三個孩子才十五個月,突然被告知已患乳腺癌。晴天霹靂,死亡的陰影壓上身來,深感絕望的她想起十四年不見的妮薩—妮薩經(jīng)歷了喪父喪母喪夫喪子等重創(chuàng),卻始終意志頑強,生命不息,向來激勵著瑪喬麗。于是,她孤身抱病重返非洲,希望從妮薩處獲得些生活的勇氣,尋找青春的美好回憶,也不諱言自己想接受巫醫(yī)治療(妮薩就是個女巫醫(yī))—沒準有效呢?
重逢時,瑪喬麗已是中年,頭發(fā)白了,卻發(fā)現(xiàn)妮薩仍然精神矍鑠,一如往昔。她跟妮薩及其族人共同生活了四個星期,抱病從事田野調(diào)查?;貒?,妮薩等人為她舉行治療儀式,宣稱說服神靈,祛除了疾病—當然,這我們只能視為祝福了。不過,再見妮薩,的確使瑪喬麗煥發(fā)了奮斗求存的勇氣。回國后,她一面跟病魔抗爭,一面寫作《重訪妮薩》(Return to Nisa)。這一次,她不再采取“多聲部”結(jié)構(gòu),完全只有“瑪喬麗的聲音”,坦然記錄了一名身患絕癥的人類學家在重訪故地、尋找青春時的迷惘、觀察與反省,有人類學家的敏銳,也有身患絕癥的憂郁,充滿對愛與死的思考,雖說敘事探索收縮了,但抒情色彩反而更為濃郁。
從《妮薩》到《重訪妮薩》,二十年過去,瑪喬麗發(fā)現(xiàn),妮薩的某些回憶發(fā)生了微妙改變:原先說跟某某正式結(jié)過婚,現(xiàn)在說沒有;原先說生過四個孩子,現(xiàn)在說只生了三個;更詭異的,是殺嬰的最初記憶,原先宣稱是苦苦哀求母親,救了弟弟,現(xiàn)在跟弟弟關(guān)系惡化,改稱自己當時配合母親,巴不得弟弟死了有奶吃……孰對孰錯,這里不是重點,倒是說明了田野調(diào)查的復(fù)雜,記憶的易變。
跟《妮薩》相比,《重訪妮薩》更像工作筆記,如同“后臺車間”,更充分地暴露了人類學家與研究對象的互動,特別是利益交換過程:這次重逢,妮薩大罵原先贊為“最好的人”的瑞查德,因為嫌瑪喬麗托他轉(zhuǎn)來的禮物不夠豐厚,疑心瑞查德“拔了毛”;瑪喬麗請人為她舉行治療儀式,某個昆人拒絕借鼓,除非給錢,偏偏這哥們剛大病了一場,全靠瑪喬麗才撿了條命。病還沒好呢,恩全忘了。瑪喬麗想不通,跑去論理,對方振振有詞,說救我是你自愿的,跟借鼓要錢兩碼事?,攩帖悮獾弥甭錅I……
作為讀者,我們或許納悶,甚至寒心:要這樣“一地雞毛”,瑪喬麗干嗎念念不忘非洲?很簡單,田野調(diào)查是苦不堪言,信息人也是百般索要,沒個消停,但人類學家獲得的“文化震驚”體驗如同橄欖,回味無窮?,攩帖惖奈€是小的,寫《天真的人類學家》(Adventures in a Mud Hut,1980年)的人類學家巴利(Nigel Barley),調(diào)查時出了車禍(掉了幾顆牙),遭了賊(偷個精光),患了瘧疾(病得撒尿時全尿在腳上),“不可抑制地放聲大哭”,回到英國“像返回地球的太空人,踉踉蹌蹌”,“想到自己是西方人就謝天謝地”,但田野調(diào)查“陰險地讓人上癮”,沒幾個月,他對非洲思念不已,卷鋪蓋又回去了。同樣,要不是回國后生了三個娃,瑪喬麗也不會拖了十四年才重返非洲。正所謂“走得更遠,離自己更近”,瑪喬麗坦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返非洲,意在尋找自我、理解自我,所以她感謝妮薩的故事,視為“最珍貴的禮物”。相形之下,田野調(diào)查的辛苦窩心,當然也就不值一提了。
一九九三年,瑪喬麗買好機票,計劃再赴非洲,因醫(yī)生阻止,未能成行。又過了三年,《重訪妮薩》基本完成,年僅五十二歲的她便撇下丈夫和三個孩子,走了。次年,妮薩得到消息,已是七十六歲高齡,嘆息說:“偉大的神帶走了我的女兒,弄瞎了我的眼睛。她就像我的眼睛,神帶走她,我的眼睛也就瞎了。不知道還能再見不,因為神把我的女兒帶走了……”二○○○年,《重訪妮薩》經(jīng)親友們整理后問世,妮薩這話用作終篇。
瑪喬麗的事業(yè),起于《妮薩》,開篇是妮薩的話:“我要打開話匣/告訴你這里的生活。/講完后/風會帶走它/就像沙上消失的其他事物……”她喜歡這話,后來寫《妮薩》創(chuàng)作談,又起名為《風帶不走的》。她的生命,也終于妮薩的話。這樣的因緣,恐怕當初瑪喬麗也沒想到吧?海子有詩云:“我請求熄滅/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我請求下雨/我請求/在夜里死去/我請求在早上/碰見/埋我的人……”
瑪喬麗已經(jīng)無法感慨,我們卻不免喟嘆因緣的無常。
二○一五年八月七日初稿,九月一日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