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各種相親節(jié)目充斥電視頻道，“剩女”成為漢語最新詞匯，中國式離婚愈演愈烈，女性的婚戀問題成為全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中國現(xiàn)代女性如何走出幾千年歷史的陰影，重新審視自我，擺脫心理困境，不再重演婚戀悲劇，敲開幸福之門？鑒于對這個問題的關(guān)注和思考，我在教讀文學(xué)作品時，高中語文教材中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引起了我的反思和探究。林黛玉、翠翠、劉蘭芝、竇娥、祥林嫂、杜十娘……她們雖然生活在不同時代，屬于不同階級，有著不同身份，可是女性的命運卻歷經(jīng)千年而沒有本質(zhì)的改變，她們演繹的一個個人生故事，也不過是一個女人似曾相識的前生今世。在追求美好愛情婚姻幸福的旅途中，她們經(jīng)歷著順從與抗?fàn)幍男睦頀暝?，卻又無可奈何走向命運之悲劇。

悲劇一：愛情與婚姻的巨大藩籬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林黛玉進賈府》

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在水邊玩耍了。

——《邊城》

林黛玉與翠翠，一個是貴族之家的才情少女，一個是偏遠邊城的淳樸女孩，天壤之別的成長背景，可是她們在愛情上卻有著相同的心理困境。林黛玉失去了父母，雖有外祖母疼愛，但在賈府寄人籬下，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她與寶玉產(chǎn)生了愛情，但在寶玉向她試探情懷時，她總是嗔怪生氣：“你欺負我，我告訴舅舅去?！睙o論黛玉有多么鄙棄世俗社會，她還是要順從世俗社會對女子的一些道德約束。封建傳統(tǒng)對女性的束縛，使得黛玉在愛情面前表現(xiàn)了巨大的無助和苦悶，她的強烈的不安全感使她長期病痛纏身、流淚度日。寶玉說：“你放心……你皆是因為不放心，才有了一身的病?！边@種病其實就是黛玉長期在愛情生活中壓抑糾結(jié)的痛苦。翠翠也是一位孤女，與祖父相依為命，她是在湘西的美麗邊城成長起來的大自然的女兒，她雖然沒有接受過封建思想文化的教育，有著淳樸的美質(zhì)，但當(dāng)她情竇初開，面對愛情時，仍表現(xiàn)出幾千年道德文化積淀在女性靈魂深處獨屬于東方女性的含蓄與被動?！按浯?，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翠翠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當(dāng)愛情的苦悶無人訴說時，翠翠總是感到有些薄薄的凄涼，會無緣無故的想要哭出來。林黛玉和翠翠，兩個身世凄涼的孤女，都感嘆于自己的愛情沒有父母做主，其實，在婚姻是一種社會交易的時代，有父母又能怎樣？她們雖然都遇到了自己的愛情，可是終也無法成全婚姻。在“金玉良緣”和“一座碾坊”的巨大世俗婚姻力量面前，林黛玉只能以死抗?fàn)帲俑鍞喟V情，寧可玉碎，也要維護愛情的尊嚴；而翠翠孤獨地守候在渡河邊，等待愛人回來，“這個人也許永遠回不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翠翠也成了無數(shù)望夫石中的一個，無法走出女性命運的怪圈。

悲劇二：圍城內(nèi)外的無路可走

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孔雀東南飛》

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

——《氓》

劉蘭芝與氓的妻子，這是兩個具有強烈主體意識的女子，是婚姻愛情中的斗士，是真正的追求“人”的權(quán)利的女性。在追求愛情中，她們是勇敢者、成功者?！八妥由驿?，至于頓丘”，不在乎他人的眼光；“生小出野里，兼愧貴家子”，敢于跨越門第的壕溝。當(dāng)她們走入婚姻，為了幸福，她們順從的接受了現(xiàn)實生活給予的角色，操勞家務(wù)，侍奉公婆?！半u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她們放棄了自我，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而現(xiàn)實卻和她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曾經(jīng)憨厚老實的男子婚后露出猙獰的面目，婚姻帶給氓的妻子是身心的遍體鱗傷。劉蘭芝與丈夫雖恩愛依舊，但野蠻婆婆的霸道專橫讓愛情在婚姻面前不堪一擊。當(dāng)順從已無力獲得幸福，她們高昂著頭離開了夫家。“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為了幸福，走進圍城；為了自己，走出圍城。可是，出路在哪里？魯迅說：“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泵サ钠拮踊丶抑髴?yīng)該和劉蘭芝是一樣的結(jié)局吧？

悲劇三：守節(jié)與失節(jié)的困境

催人淚的是錦爛熳花枝橫繡闥，斷人腸的是剔團圞月色掛妝樓。長則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悶沉沉展不徹眉尖皺，越覺得情懷冗冗，心緒悠悠。

——《竇娥冤》

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

——《祝?！?/p>

寡婦，是古代女子中最不幸的人群；然而，她們的淪為寡婦身份，卻不是命運的偶然。竇娥和祥林嫂，她們在男權(quán)社會是被親人像一件財物一樣賣來賣去的。竇娥的父親上京趕考缺少盤纏，把竇娥賣了做童養(yǎng)媳；祥林嫂也是童養(yǎng)媳，她的丈夫小她十幾歲。這些女子的父親不管對女兒有沒有親情，在缺錢的時候，女兒就成了明碼標(biāo)價的商品。至于到了夫家，喪夫之后再次被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再嫁不是多了一次選擇幸福的權(quán)利，而是陷入更深的悲劇深淵。竇娥和祥林嫂她們順從了社會道德給她們安排的身份，做個守節(jié)的寡婦，但惡勢力和“財物”的主人們卻要她們接受再嫁的命運。竇娥堅持守節(jié)，對張驢兒的逼嫁表示了堅決的反抗，她嘲笑婆婆“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表示自己“我一馬難將兩鞍韉”；但是孤獨凄涼的寡居處境也使她悲嘆自己的遭遇“滿腹閑愁，數(shù)年禁受，天知否”？守與不守都是痛苦，守與不守也由不得自己決定。祥林嫂不敢乞求幸福，只希望做個自食其力的人，她大膽的從夫家逃走，獨立謀生；為了抗婚，撞向供桌?？勺罱K被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鋸成了兩片，無法找到魂靈的所在。守節(jié)不幸，失節(jié)更不幸，女性在角色與困境中苦苦掙扎，成為生活的玩偶，制度的犧牲品。茫茫大雪掩蓋了她們的軀體，卻掩蓋不了男權(quán)社會的罪惡。endprint

悲劇四：風(fēng)塵女子的沉淪與做夢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

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fēng)塵花柳中。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琵琶行》

風(fēng)塵女子，集美麗與卑賤于一身，她們是男人最喜歡又最鄙棄的女人。有著“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風(fēng)光，也有“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凄慘。天生的美麗出眾使她們有極強的心理優(yōu)越感，可現(xiàn)實的處境地位又讓她們卑微而柔弱。她們在自我才華技藝的頂峰享受著生命的超越感，又在社會階層的地底被踐踏成泥潭。這種角色的撕裂讓她們中間產(chǎn)生了兩種人：做夢者與沉淪者。杜十娘是前者，琵琶女是后者。杜十娘作為青樓女子，本不該做愛情的美夢，可是她，不但做了，而且做得認真執(zhí)著。我不知道一個女子的智慧竟可以在追求愛情上達到如此極致，她步步經(jīng)營，細心籌謀，本以為自我編織的未來生活的華麗幕布即將拉開，誰知，一切都是鏡中月水中花。李甲的背叛讓杜十娘抗?fàn)幟\的一切努力成為泡影……有人會追問：杜十娘為何不靠百寶箱改變故事的結(jié)局？有道是“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當(dāng)杜十娘從愛情的美夢中醒來，她只想讓世俗眼中的無價寶為她的愛情殉葬。在這場與世俗力量實力相差懸殊的斗爭中，她縱身一跳，為自己爭取女性幸福的生命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杜十娘是風(fēng)塵女子中的卓爾不群者，而大多數(shù)女子可能選擇的是琵琶女的生活。琵琶女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現(xiàn)實境況，所以，她不做美夢，她要的是及時行樂，且行且瘋狂?！扳氼^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她在樂聲中擊碎自己的年華，她在美酒中麻醉自己的靈魂。面對現(xiàn)實，她又能如何？順從和妥協(xié)換來的是“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平靜生活?？墒牵诿恳粋€繞船月明，獨守空船的晚上，想起曾經(jīng)的“少年夢”，又怎能不流下淪落天涯的眼淚？

這些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個個優(yōu)秀女性，她們都聰明能干，美麗善良，是時代的佼佼者。在生命的某個時刻，她們也想屈從命運的安排，或被動等待愛情，或做個賢妻良母，或安守本分，或過上正常的生活，當(dāng)一切美好愿望無法實現(xiàn)，她們選擇用生命的代價維護“人”的權(quán)利，反抗不公平的社會。正是由于她們的出色，對改變自身處境與婚戀幸福的追求尤為強烈，與現(xiàn)實處境就有了更為激烈的沖突。在女性是財物、玩物、附屬物的男權(quán)社會，她們無論順從還是抗?fàn)?，都最終走向了悲劇之命運。男尊女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可是歷史的烙印依然存在，在新的時代，女性需要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獲得獨立。女性只有和男性作為樹的形象站在一起，才能擺脫心理困境，找到愛情婚姻的幸福。

韓永梅，語文教師，現(xiàn)居河北內(nèi)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