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田納西·威廉斯在其劇作中刻畫了一系列邊緣人物,如瘋癲者、同性戀、逃亡者等。瘋癲女性凱瑟琳和男同性戀者塞巴斯蒂安是田納西·威廉斯在劇作《去夏驟至》中刻畫的兩名邊緣人物,本文試圖運用??碌臋嗔υ捳Z理論來探討上述兩人如何被邊緣化及其邊緣化背后隱藏的社會意義。
關鍵詞:邊緣人;瘋癲;同性戀;??拢粰嗔υ捳Z理論
引言
田納西·威廉斯是當代美國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他的劇作以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詩意動人的語言和亦幻亦真的舞臺布景享譽國內外。威廉斯在劇作中堅持探索人性的隱秘角落,揭示了人性的復雜面和陰暗面,展現(xiàn)了作者的人道主義關懷,尤其能體現(xiàn)這一主題的便是劇作中邊緣人物的塑造,威廉斯在作品中刻畫一系列敏感、孤獨的邊緣人形象,如同性戀、瘋人、流浪者等。本文以《去夏驟至》中展現(xiàn)的邊緣人為例,運用??碌臋嗔υ捳Z理論分析邊緣人如何在權力機制的運行中被邊緣化及其社會意義。
??碌臋嗔υ捳Z理論認為,話語與權力是不可分的,話語本身即是權力的產物,也是權力的組成部分,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1]。權力處在不停地斗爭變化中,當某種權力機制占上風時,它便會產生與之利益相適應的一套話語機制來“規(guī)訓”人們的言行,以鞏固它的地位。自古典時期以來,啟蒙運動推崇的理性成為西方社會的主導意識,理性社會以知識的名義劃分了正常/非正常,理性/非理性等范疇,問題兒童、同性戀者、制造麻煩者、瘋子等都被劃分到理性社會所排斥的非正常范圍內。??略凇动偘d與文明》一書中詳細分析了自文藝復興時期起社會對瘋癲的定位,并指出“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 [2]。根據(jù)他的權力話語理論,“瘋癲更接近一個能指,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可以注入不同的內容” [3]。
一、瘋癲女凱瑟琳的邊緣化
《去夏驟至》中凱瑟琳目睹了塞巴斯蒂安被一群饑餓男童殘食的恐怖場景,精神受到重創(chuàng),縈繞在腦海中噩夢般的回憶讓她不得不道出事實的真相,然而塞巴斯蒂安的母親維內博夫人為了維護兒子的名譽,不惜一切代價想阻止凱瑟琳的“胡言亂語”。她先是把凱瑟琳送進精神病院接受各種物理治療,而后企圖賄賂醫(yī)生讓凱瑟琳接受腦葉蛋白質切除手術,最終達到徹底使凱瑟琳“失語”的目的?!度ハ捏E至》中凱瑟琳被認定為瘋癲是因為,她在一個文明至上的社會中講述了一名男同性戀如何利用人力財力獲取性服務以及最終如何活活被人吃掉的野蠻故事。塞巴斯蒂安的母親維內博夫人代表了主流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她對凱瑟琳講述的真相的極力反對表明了主流文明社會對異己力量的排斥。文明社會要求人們具備體面、高雅的行事作風,一切言行都不能超出既定道德規(guī)范,個人名譽是個體在社會交際圈中得以存活下去的重要保障。凱瑟琳揭露出的可怖真相不僅是對塞巴斯蒂安個人名譽的損害,也威脅到整個文明社會的道德體制,因此文明社會的代表人維內博夫人將盡一切努力使凱瑟琳停止真相的曝光。如前文所述,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文明社會對話語的暴力、危險、混亂和好戰(zhàn)性深感恐懼,因此文明社會要實現(xiàn)對異己者的排斥和驅逐主要在于剝奪他們的話語權。
??抡J為外部力量對話語的控制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排斥和禁止,“我們知道得很清楚,我們不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們不能無論何時何地都說我們喜歡的東西” [4],如果說話人所說的話語對主流社會造成威脅,那么他勢必被邊緣化并遭受懲罰。??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指出,監(jiān)獄、工廠、學校、醫(yī)院等都是為權力服務的機器,他們打著知識與理性的名號對個人身體進行管理、改造和控制,最終制造出“順從的身體”。劇中對凱瑟琳實施規(guī)訓的地方便是圣瑪麗修道院以及獅眼精神病院,從凱瑟琳的敘述中可以看出,病人在修道院的一切行為舉止都收到嚴格的控制,“只有當你去見家人的時候他們才讓你去美容院修飾一番,其余時候你都看起來非??膳隆?,“只有當我拒絕吃粗燕麥之后我才能自由在院子里活動” [5],劇中醫(yī)生也對獅眼精神病院做了可怕的描述,“整個病房就像一只日夜燈火通明的圓鼓,看護能觀察到病人的任何一個表情或動作的變化以便在他們準備襲擊別人的時候及時抓住他們” [5],除此之外,醫(yī)院還對病人進行一系列物理治療,如胰島素休克、電擊治療等,所有這一切都只為一個目的,即讓病人在行為舉止上符合正常的道德規(guī)范。當維內博夫人發(fā)現(xiàn)修道院的治療依然不然阻止凱瑟琳的“瘋話”時,她決定把凱瑟琳送到獅眼精神病院進行腦葉蛋白質切除手術,以便讓她失去反抗意識和正常智力,變成“順從”的弱智,此時凱瑟琳接受的“規(guī)訓”來自代表理性的自然科學,醫(yī)生成為科學的代言人并借助科學的力量行使著理性對非理性的征服,最終讓非理性徹底失去話語權。
讀者可以看出,劇中凱瑟琳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瘋癲,一開始她只是因為看到塞巴斯蒂安遇害的場景受到驚嚇,她需要向他人說明真相來排遣內心的恐懼,然而維內博夫人為了掩藏秘密把她送進圣瑪麗修道院,在各種藥物和物理治療以及修道院非人性化制度的摧殘下,凱瑟琳被一步步逼向精神崩潰的邊緣。即便如此,面對家人的懇求和維內博夫人的威脅,她還是堅持說出真相,她哭著尖叫道,“我不能改變真相!我想即便上帝也不能改變真相!”[5]她清楚地知道塞巴斯蒂安同他母親及同她自己之間是一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由此道出了上層社會的生存規(guī)則,“我們都是互相利用,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愛,當我們不能互相利用時,這就變成了恨……”[5]根據(jù)福柯提出的權力與真理的關系,真理不是被發(fā)現(xiàn)的,而是產生于權力話語中,真理不在于說的內容,而在于“誰在說”和“如何說” [1]。一旦被打上“瘋人”的標記,凱瑟琳所說的話就被定義為胡言亂語和惡毒誹謗,理性社會將盡一切力量使之“失語”。??略凇动偘d與文明》的前言中引用了帕斯卡的一句話,“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盵4]??虏⒉粡牟±韺W上否認瘋癲,然而從社會意識形態(tài)層面來講,瘋癲只是“理性世界的一種說辭,用來維持世界的秩序” [6],當理性達到某種極致時,實際上也就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瘋癲”,文明社會是通過禁閉他人來確認自己神智健全。如果說凱瑟琳被文明社會認定是非理性的瘋癲,那么劇中自詡文明人的維內博夫人、凱瑟琳的母親霍利夫人及其兄長喬治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呢?維內博夫人以錢財賄賂并威脅凱瑟琳的家人,讓他們去說服凱瑟琳停止說出真相,她還以一大筆醫(yī)療資金去誘惑醫(yī)生,讓他切除凱瑟琳的腦葉蛋白質,而凱瑟琳的母親和兄長為了得到塞巴斯蒂安的遺產,要求凱瑟琳昧著良心把塞巴斯蒂安的真正死因永遠埋葬。文明社會光鮮的外表下,掩蓋著不為人知的丑惡面貌,在這樣一個金錢至上的社會中,人們?yōu)榱双@得一己之私利而不惜踐踏他人的生命,而這些行為因為有著理性和科學的強大后盾,都披上了合法合理的外衣,這正印證了??绿岢龅奈拿魇窃诓粩啻驌艉团懦猱愵愔写_定自身的觀點。
二、同性戀者塞巴斯蒂安的邊緣化
塞巴斯蒂安是《去夏驟至》中另一個邊緣人物,他之所以被邊緣化是因為他的同性戀身份。整部劇都是圍繞塞巴斯蒂安展開的,然而在劇本開端他就已經死亡,作為劇中一個隱性人物他的形象塑造完全依賴于凱瑟琳和維內博夫人兩人的回憶性敘述。也就是說,在這部劇中從一開始塞巴斯蒂安就失去了為自己的辯護的權力,而他的主體建構也是依賴他人的話語,結合考慮當時威廉斯的生存環(huán)境,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安排不僅是出于對作品情節(jié)的構建,更是為了迎合當時美國社會對同性戀的拒斥態(tài)度。威廉斯生活的年代對同性戀充滿了歧視和仇恨,給同性戀者安排死亡和“沉默”的命運無疑能滿足大多數(shù)觀眾的心理期待,劇本在接受社會文化機制的檢查時也能避免被攔截的可能從而順利登上舞臺。然而,這樣的安排也表達了本身作為同性戀者的作者的無奈和憤懣,因為在充滿異性戀霸權色彩的社會中,同性戀者往往被認為是陰陽怪氣、扭曲變態(tài)的。劇中維內博夫人費盡心思想阻止凱瑟琳的“胡言亂語”,因為凱瑟琳揭露的一個重要真相便是塞巴斯蒂安的同性戀身份,維內博夫人對凱瑟琳的百般壓制實際上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同性戀的排斥和厭惡。作為一名同性戀者的母親,維內博夫人可以以高尚的理由來掩蓋這個事實,甚至不惜自己拋頭露面為兒子尋求性伴侶,然而一旦外界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無疑塞巴斯蒂安的名譽將受到無可挽救的摧毀,維內博夫人在整個社會對待同性戀的態(tài)度的威脅下,不得不自動歸入打擊、排斥同性戀的隊伍中,即讓凱瑟琳徹底“失語”,將兒子性取向的秘密永遠埋葬。
??略凇缎允贰分型ㄟ^譜系學考察了“同性戀”這一類別產生的過程,他指出,性的分類本身—同性戀、異性戀及其類似的分類,都是權力/知識的產物。同性戀者及其他性別類型在西方近代社會的發(fā)生史,是權力的策略從強調性行為轉為強調性個性的反映:在自然行為與非自然行為的對立中,性經驗被劃分為正常的身份和反常的身份。[7]也就是說,性并非是獨立自主的,而是權力與性機制的產品。一旦異性戀在性取向類別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它就有了傳達真理的話語權,就能打著科學理性的旗號將非異性戀統(tǒng)統(tǒng)歸入不正常的領域,這種意識將督導人們遵守性取向的規(guī)則,使異性戀者打擊排斥同性戀者,使同性戀者內心充滿罪惡感。作為同性戀者的塞巴斯蒂安生前時刻都被一種強烈的罪惡感和壓迫感所困擾,他的罪惡感來源于對自己性取向的懷疑和羞愧,而壓迫感則源自社會觀念對同性戀的否定。無論在生活在什么時代,人都不可能逃離社會主流意識的影響。塞巴斯蒂安生活在一個以異性戀為主體的社會中,“異?!钡男匀∠蜃屗X得自己的有罪的,然而性取向并非自我所能控制的,整個社會對無辜的同性戀者的歧視和打擊又讓塞巴斯蒂安心生憤懣,他感到同性戀者猶如生活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規(guī)則之下。劇本開篇將背景設在塞巴斯蒂安的熱帶植物園中,據(jù)他母親回憶,塞巴斯蒂安最鐘愛的植物是一種食蟲花,這種話色彩鮮艷但本性殘忍,以血肉為食,為了養(yǎng)活這種花,塞巴斯蒂安特意從弗羅里達的實驗室買來蟲子供其享用。劇中還講述了塞巴斯蒂安在海島上目睹的海鳥啄食海龜?shù)臍埲桃荒唬骸胺趸暮}敍_向大海,而鳥群在高空盤旋著飛撲下來——飛撲著攻擊!它們俯沖而下,把海龜翻轉過來,暴露出它們柔軟的底部,撕裂底殼,一邊扯一邊吞食它們的肉。”[5]塞巴斯蒂安對這一場景特別感興趣,他認為自己在這個畫面中找到了上帝,一個面目可憎的、兇狠殘暴的上帝。這些血腥場面正是塞巴斯蒂安作為同性戀者在異性戀社會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的投射,而他對血腥暴力的鐘愛表明他已經“將達爾文主義當做自己的信條” [8],人類社會權力機制的運行猶如大自然的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邊緣人物無法擁有話語權,只能走向滅亡。
三、結論
《去夏驟至》刻畫了瘋人凱瑟琳和同性戀者塞巴斯蒂安兩名邊緣人物形象,根據(jù)??碌臋嗔υ捳Z理論,邊緣人物被邊緣化實際上都是權力運行的結果,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必然有某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占主導地位,這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在無形中控制著整個社會文化機制、社會輿論導向和人們認識理解整個世界的方式,當出現(xiàn)與社會主體意識相左的人或物時,權力機制為了維護自身的地位,必然會以一套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真理話語來“規(guī)訓和懲罰”這些異己者,最終使他們徹底失去自己的聲音,臣服在權力的腳下。西方社會千百年來以理性作為主導思想,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以科學知識作為自己最強大的武器,劃分了一系列非正常的領域。威廉斯戲劇中刻畫了大量邊緣人的形象,瘋人、同性戀者、吟游歌手、流浪者等等,在劇作中他對這些邊緣人物悲慘的命運表示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隨著對威廉斯戲劇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也開始關注這些邊緣人,并對他們被邊緣化的原因、過程及結果進行研究分析,呼吁人們從傳統(tǒng)單一的思維模式中解脫出來,還原邊緣人的主體地位,最終形成多元化的和諧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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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瑤瓊(1987–),女,助教,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