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張杰
一、題目緣起
“八音”一詞常用于指稱中國古代樂器分類?!吨芏Y·春官·大司樂》載:“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皆文之以五聲,宮、商、角、徵、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①八音指代八種類型的樂器,其分類以樂器的制作材料為標(biāo)準(zhǔn),將樂器分為八類②,金類,如鐘;石類,如磬;土類,如缶;革類,如鼓;絲類,如琴;木類,如柷敔;匏類,如笙;竹類,如笛。這一表述在各種古代文獻(xiàn)中被反復(fù)記載,而我們幾乎很難發(fā)現(xiàn)有其他分類見于記載。但讓人疑惑的是,現(xiàn)實(shí)與文獻(xiàn)記載剛好相反,除少數(shù)古老的器樂合奏外,現(xiàn)今民間樂器分類普遍采用的不是八音分類,而是“吹拉彈打”——以演奏方法為分類依據(jù)的分類方法③。為何會(huì)出現(xiàn)這樣的錯(cuò)位?鄭德淵《樂器分類體系》④一文說道“5世紀(jì)以后,大量的樂器自中亞傳入……分類的原則也由樂器材料之不同,改變?yōu)檠葑嗟囊魳沸螒B(tài)。到了宋代,人們有興趣于樂器的演奏功能,于是乎樂器開始根據(jù)發(fā)聲的模式而分類”。但該文以論樂器分類體系為主,對(duì)八音之外的分類語焉未詳。筆者曾于拙文《〈初學(xué)記·樂部〉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2006屆碩士論文,未經(jīng)發(fā)表)中提及這一問題但并未解決。本文即針對(duì)這個(gè)問題展開討論。
二、八音原義
在論述之前,我們有必要對(duì)八音之原義進(jìn)行簡單的梳理,以明確范圍。八音是中國古代音樂中的常見詞,其含義有多種,筆者認(rèn)為至少可包含以下7種。其一,八音樂器分類法⑤。其二,指帶有分類性質(zhì)的樂器總稱。如上文《周禮》“播之以八音”可作此釋義。其三,指音調(diào)。《子華子》卷一載“青黃黻黼,文章之觀盡而五色渝;宮徵還激,生生之聲足而八音汩?!边@句話的意思是說,青黃等很多顏色交融之后,色彩就充分地豐富起來,顏色就發(fā)生了改變;宮徵等很多高低不同的聲音交替融匯,聲音就越來越豐富,音調(diào)就涌現(xiàn)出來了。其四,指音樂。《孟子·萬章上》載:“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边@句話是指堯死后三年,百姓如喪親父,民間都沒有了音樂。其五,八聲音列。此即《隋書·樂志》中鄭譯所說之“八音之樂”⑥。其六,聲音的總稱。《白虎通義·禮樂》載:“八音,萬物之聲也?!雹咂淦撸耖g傳統(tǒng)音樂的名稱。如山西五臺(tái)山一帶的“八音會(huì)”、廣西桂東南漢族地區(qū)的玉林八音、貴州黔西南布依族的八音古樂等。本文僅針對(duì)第一層意義而言。筆者所見之古籍,談及樂器分類的主要是類書、史書與政書。俗樂史料如筆記小說雖有談?wù)撘魳?,但沒有關(guān)于樂器分類的資料,也沒有羅列樂器的表述,所以本文主要以上述三類古籍為主。
三、八音之外
(一)類書
類書是古代采輯群書,隨類相從并加以編排,便于尋檢的工具書。其以類相從的特點(diǎn)以及利人尋檢的撰書目的注定了類書各細(xì)目安排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經(jīng)過撰者精心編排的。條分理晰的類別體現(xiàn)了編者的分類觀念。所以,從類書出發(fā)來看樂器分類是有理論依據(jù)的,這也是本文寫作之緣起。
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類書是唐四大類書,樂器分類如下:
《初學(xué)記》卷十六樂部下:琴 箏 琵琶 箜篌 鐘 磬 鼓 簫 笙 笛⑧
《藝文類聚》卷四十四樂部四:琴 箏 箜篌 琵琶 簨簴?眼筍簴?演⑨簫 笙 笛 笳{(diào)10}
《白氏六帖事類集》卷十八:琴 瑟 箏 琵琶 箜篌 鼓 鐘 簨簴?眼簨虡?演 磬 笙 簫 笛 笳 竽 缶 籥 嘯{11}
《北堂書鈔》卷第一百八至一百十一:鐘 鐸 磬 鼓 鼓吹 瑟 琴 箏 筑 箜篌 琵琶 笙 簧 竽 簫 笛 篪 塤 籥 笳 缶 柷敔 簨簴?眼筍簴?演{12}
在唐四大類書中,《初學(xué)記》的分類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其所收樂器僅十種,如按八音進(jìn)行分類,則可分六類,即“絲”類:琴、箏、琵琶、箜篌;“金”類:鐘;“石”類:磬;“革”類:鼓;“竹”類:簫、笛;“匏”類:笙。如此分類顯得零碎,缺乏整體性,更重要的是子目的秩序被打亂了,即“笙”位于“簫、笛”之間,卻不屬同一類樂器。作為皇帝敕撰的皇子學(xué)習(xí)用書,不可能在編目上如此混亂。然而,當(dāng)按演奏形式來分則不存在這些問題,共可分三類,即“彈”:琴、箏、琵琶、箜篌;“打”:鐘、磬、鼓;“吹”:簫、笙、笛。這種分類簡單清晰,順序井然,富連貫性且各類別子目數(shù)量均衡。同樣的情況出現(xiàn)在《藝文類聚》中?!栋资狭骂惣放c之情況相似,只是“缶”出現(xiàn)在吹類樂器之間的確有些難解{13},可能是編撰錯(cuò)誤。有趣的是該書將很明顯皆屬“匏”的笙、竽二樂器分開著錄,這種情況很少見,但正是這種貌似疏忽的細(xì)節(jié)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shí)人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演奏方式為依據(jù)的分類方法,笙、簫、笛、笳、竽都是吹奏樂器,所以就沒有依八音分類的慣例將二者連續(xù)著錄,并與“竹”類樂器分開的情況了。這恰恰是一種觀念認(rèn)同、慣性思維認(rèn)同的最佳范例。在以上四書中,唯有《北堂書鈔》仍按八音分類,而且唯有該書將“鐘磬”等禮器置于最前,他書都以“琴瑟”為代表的絲竹樂樂器開始,連皇帝敕撰之書也不例外。我們不能不承認(rèn)唐代禮樂地位的衰落。在很多文獻(xiàn)中,簨簴作為懸掛鐘磬的樂器架也常常與鐘磬一起出現(xiàn),《北堂書鈔》將其放在木類,可知其分類頗有八音之講究。雖然如此,我們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吹奏樂器“塤”被“誤放”在“篪籥”之間而與“缶”分開,我們是否可以將其看作與《白氏六帖事類集》之“笙竽”的“疏忽”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唐四大類書有三部都傾向于使用以演奏方式為依據(jù)的分類方法,從細(xì)節(jié)上我們更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受習(xí)慣用法影響而顯露出的端倪,可以認(rèn)為唐代民間很有可能已流行此“演奏方式分類法”{14}。
唐所存類書極少,唐以后的類書又是怎樣的情況呢?自宋已降,類書撰著數(shù)量甚多,但有專門樂器一類的并不多見,以下為筆者所見。
宋、元、明三代類書除宋李昉《太平御覽》、王應(yīng)麟《玉?!芳懊鼽S一正《事物紺珠》以八音進(jìn)行分類外,其余皆從或大抵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是情況不盡相同,主要有以下幾種。
1.完全使用“演奏方式分類法”的
宋劉攽《文選類林》卷八{(lán)15}:簫 笙 笛?眼笳附?演 箏 琴 瑟?眼琵琶附?演 鼓 鐘磬?眼筍簴附?演{16}
元?jiǎng)?yīng)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后丁集卷四:琴 瑟 琵琶 箏 阮 笙 簫 笛 鐘 鼓 拍板{17}
明吳昭明《五車霏玉》卷十五:琴 瑟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18}簨簴{19}
俞安期《唐類函》卷九十九至卷一百:琴 瑟 箏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 簨簴{20}
李攀龍 《新刻詩學(xué)事類》卷二十:琴 瑟 阮 琵琶 箜篌 箏 笙 簫 笛 篳篥 角 笳 鐘 磬 方響 鼓 水盞 拍板{21}
2.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似有錯(cuò)誤的{22}
明王圻《稗史匯編》卷一百四十五至一百四十六:鐘 鐸 鉦 方響 鈸 銅鼓 磬 擊甌 琴 瑟 琵琶 箏 箜篌 篪 籥 笛 簫 尺八 竽 笙 塤 鼓 柷敔 角 笳 觱篥 拍板 筍簴 參撾{23}哨笛 砑鼓{24}
3.大抵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或八音分法的
宋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二:琴 鐘 鼓 笛{25}
明俞安期《詩雋類函》卷五十一至五十二:琴?眼琴薦并附 胡琴?演 瑟 箏 琵琶?眼阮咸附?演 箜篌 鐘 鼓?眼鼙附?演 笙 簫 笛?眼篪附?演 胡笳 觱篥 管 磬 角 拍板{26}
4.可用“演奏方式分類法”,但角常與鼓一起,或置于鐸、鐃等打類(金類)樂器旁。
宋李昉《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四:觱篥 五弦 六弦 七弦 太一 方響 缶 鐸 鐃 鐲 角 銅缽 壤 撫相 舂牘 拍板{27}
元佚名《群書通要》丁集卷二樂器門:琴 瑟 琵琶 笛 箏 笙簫 鼓角 笳 鐘{28}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六十二至卷一百六十三:鐘 磬 琴 琵琶 瑟 箜篌 箏 簫 笛?眼附觱篥?演 籥 笙 竽 笳 鼓 角{29}
5.可用“演奏方式分類法”,但鼓類樂器常與其他打擊樂器一起置于弦樂之后,或琵琶等與琴瑟分開,另外還有以“諸、雜”等描述將某些樂器置于最后的。
宋高承《事物紀(jì)原》卷四(應(yīng)為卷二):鐘 镈鐘 鼓 鼓足 建鼓 懸鼓 磬 筍虡 方響 琴 一弦琴 擊琴 瑟 阮 箜篌 箏 琵琶 嵇琴 簫 篪 觱篥 笛 籥 笳 笙 竽 塤 擊甌 鼗 羯鼓 柷敔 拍板 鈸{30}
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三十四至三十五:琴 瑟 鐘 磬 鼓 簫 笛 琵琶 箜篌 諸樂器(塤篪 竽簧 笳 錞于){31}
王世貞《匯苑詳注》卷二十五樂器:琴 瑟 鐘 鼓 磬 簫 笙 箏 笛 琵琶 箜篌 籥 簨簴 角 笳 筑?觹 缶 拍板{32}
陳耀文《天中記》卷四十二至卷四十三:琴 瑟 鐘 筍簴 磬 鼓 笛 簫 笙 竽 笳 箏 箜篌 琵琶 雜樂器(方響 玉方響 缶 琉璃罌{33}缶 制用金成{34} 籥 管 塤 篪 七星管 角 入弦{35} 梵貝 玉蠡{36}){37}
6.其他{38}
宋陳元靚《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的樂器記載中與其他類書不同,書中的樂器分列于同一類的兩個(gè)門類,有重疊但又不盡相同。后集卷一二“音樂總敘”中所列樂器,有畫并介紹其形狀者分鐘、磬、鼓、鼙、琴、瑟、柷、敔、塤、篪、管、簫、笙、竽等,在本卷“樂器原始”門下所列樂器則是鐘、磬、鼓、瑟、阮、笙、笛、簫、角、箏、鈸、箜篌、琵琶、觱篥、拍板、方響、擊甌等。{39}
清代類書排序一致,幾乎都屬于第5種情況,只是多了將“角、笳、篳篥”從吹奏樂器中分隔置于最后的新傾向。
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四十五至四十七:鐘 鐸 錞于?眼附鉦?演 鐃 方響 磬 琴 瑟 琵琶 阮咸 箏 筑 箜篌 簫 笛 篪 管 籥 竽 笙 觱篥 塤 缶 鼓 柷 敔 拍板?眼附木魚?演 角 笳 筍簴 諸樂器{40}
何焯《御定分類字錦》卷三十至三十一:琴 瑟 箏 箜篌 琵琶 笙竽 簫管 笛?眼籥附?演 鐘 磬 鼓 角笳?眼觱篥附?演 雜樂器{41}
汪兆舒《榖玉類編》卷三十八:鐘 磬 琴 瑟 箏 琵琶 簫 管 笛 笙 鼓{42}
汪士漢《古今記林》卷二十四:鐘 磬 鼓 琴?眼附阮?演 瑟 琵琶 箏 箜篌 簫管 笛 竽篪 雜樂器{43}
張英《淵鑒類函》卷一百八十八至一百九十一:琴 瑟 箏 筑 箜篌 琵琶 簫 笙 簧 笛 管 竽 篪 塤 籥 笳 鐘 鐸 磬 鼓 缶 柷敔 筍虡 拍板 角 觱篥{44}
周魯《類書纂要》卷三十一:琴 瑟 鐘 鼓 磬 蕭 笙 箏 笛 琵琶 箜篌 籥 筍虡 角 笳 筑?觹 缶 拍板{45}
從唐以后類書的樂器排序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排序大都不能用八音分類來劃分,的確存在八音以外的樂器分類方法。唐代的三部重要類書都采用了“演奏方式分類法”是一個(gè)極有分量的證明。宋、元、明三代類書眾多,也大多可從“演奏方式分類法”。但這三代出現(xiàn)了較復(fù)雜的情況,直至清代又從蕪雜不清呈現(xiàn)出統(tǒng)一和穩(wěn)定。讓人費(fèi)解的是,清類書整齊劃一地選擇了一種對(duì)于樂器分類本身來說不甚清晰的方法。這種分類不能用八音分類法或“演奏方式分類法”來解讀,筆者也沒有見到有關(guān)于其他樂器分類法的記載。如果不能做到簡明易懂,條分理晰,這明顯不符合類書便于尋檢的初衷,也不符合清代人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習(xí)慣。也許清類書中的樂器記載有另一套文化解讀體系也未可知,這是本文暫時(shí)仍未能說清的難題。但是,清類書中樂器排列順序趨同于“吹彈打”的分類是顯而易見的。
(二)正史與政書
但凡正史和政書中包含了音樂部分的幾乎都會(huì)談及八音分類法,卻沒有涉及八音之外的分類方法。隋唐以后樂器數(shù)量增多,于是出現(xiàn)了所謂的“八音之外”的樂器。如《通典·樂典》“八音之外有三”。但這種“八音之外”并不指其他分類法,而是八音之外的其他制作材質(zhì)所造之樂器。正史、政書都是正統(tǒng)主流意識(shí)的文獻(xiàn),民間俗樂不可能進(jìn)入其記載的范圍,所以,主要流行于民間的“演奏方式分類法”在這些文獻(xiàn)中沒有記載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材料:
《隋書·音樂志》
清樂……樂器有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筑、箏、節(jié)鼓、笙、笛、簫、篪、塤等十五種。
禮畢者……樂器有笛、笙、簫、篪、鈴槃、鞞、腰鼓等七種。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上兩條材料在陳述樂器時(shí)的規(guī)律,即在記錄某一樂種時(shí)是按照樂器的演奏方式前后排列的,這與“演奏方式分類法”暗合。在正史中,這樣的資料屢見不鮮。自《隋書·音樂志》之后,除《新五代史》無音樂資料外,所有正史皆有這種表述,尤以《清史稿·樂志》第八最多,整卷都采用這種敘述完成。另外,《通典》、《唐六典》等政書中也有此種表述。篇幅有限,這里不再贅述。大量表一、題目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