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華
蕾秋·喬伊斯,本來是一個英國的劇作家,有一天開始嘗試寫小說,結(jié)果一出手就入圍了“布克文學(xué)獎”,現(xiàn)在這部作品已經(jīng)暢銷近四十個國家。但仔細讀過之后,發(fā)現(xiàn)這部名為《一個人的朝圣》的小說,其實不具備任何“暢銷書”特質(zhì),今天這樣一個各種信息泛濫、拼命吸睛的時代,誰會去讀一部新手寫的、以一個退休老頭兒為主角的大部頭小說呢?所以,《一個人的朝圣》叫好叫座真的是“奇怪”的現(xiàn)象,很值得深究一下。
哈羅德·弗萊,一個因種種原因“被閹割”的兒子,難以成長為一個父親,他的種種失敗、懦弱、犬儒……這樣的人有什么好寫?自弗洛伊德以降,文學(xué)作品中還缺少這樣的形象嗎?但是作家以獨具深意的目光去關(guān)注了這個失敗者—一事無成的退休老人—再次成長的努力與困境。這一主題在以往的文學(xué)作品中并不多見。
《一個人的朝圣》中讀者面對的人物可能是一個心理治療師所要面對的“偏執(zhí)狂”患者:哈羅德·弗萊,六十多歲,在釀酒廠做了四十年銷售代表后退休,默默無聞,“無升遷無朋友,退休時連歡送會也沒有”。退休后隱居鄉(xiāng)間,不但和妻子談不上相濡以沫,而且喪子之痛始終籠罩著二人,所以夫妻間疏淡冷漠。本來以為就這么渾渾噩噩地走完這“無意義”的人生。但二十多年前的同事奎妮因患絕癥寫信向他告別,這竟然促成了哈羅德的一次偏執(zhí)的“瘋狂之旅”:他獨自一人歷經(jīng)八十七天,徒步六百二十七英里去看望奎妮。在旅程中,他始終抱著這樣的信念:“我會走過來,而她一定要好好活著”,“只要我一天還在走,她一天就要活著?!惫_德一個人,甚至沒帶什么行李,就要縱跨整個英格蘭,所以小說的英文名直譯為“哈羅德·弗萊不可能的朝圣”(The Unlikely Pilgrimage Of Harolod Fry)。但他最終成功地見到了臨終前的奎妮,這是他第一次找到了“存在感”。不僅如此,他在旅途之中,還遇到了很像死去兒子的年輕人,因此象征性地“修復(fù)”了父子關(guān)系,也回憶起與妻子的愛情,因此夫妻關(guān)系也終于“破冰”。名為“朝圣”之旅,意味著哈羅德因此獲得了“救贖”。與半個世紀前的凱魯亞克筆下狂暴、憤怒的反叛青年不同,哈羅德以一個老人的執(zhí)拗“平靜”地完成了旅程,找到了自我,而與《在路上》相通的是,這個自我仍然是“絕世獨立”,不與世事合流的“另類”。
其實,每一個讀者,從翻開書的那一刻起,就加入了哈羅德的旅程,并在閱讀的過程中,與哈羅德一路同行,尋找各自的“救贖”之路。救贖這個概念所含的意義也許不必局限于宗教,在個人自我幽暗深長的隧道中何時能夠遇上一束光亮,可以照見自己的內(nèi)心,并開始面對恐懼與真實,進而尋求解答,無疑是救贖在人生中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顯然,喬伊斯把有關(guān)人物可能的救贖探索放在一種與外界能量交流的信念上,這鮮明地體現(xiàn)在她堅決摒棄常見的封閉自我的心理描寫,她在哈羅德的旅程中所用的閃回往昔的處理與人物行進中得到的激勵甚至啟示息息相關(guān)。一方面,蕾秋·喬伊斯試圖探索人物對自然的關(guān)注與創(chuàng)傷修復(fù)的關(guān)系,并借生命個體對自然的感悟來表達個體自我意識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回到人群的指向也是有所保留的。這兩個方面的探索展現(xiàn)了作家良好的自我控制力。
盡管《一個人的朝圣》并非一個俄狄浦斯式的古典悲劇,但它又確乎以精神分析的方式講述著“無法成長的男人”的故事。在一個六十多歲的成人軀體中,我們能一眼識別出來這是一個始終被遺棄的小男孩,盡管這個小男孩在時間的節(jié)點上戀愛、結(jié)婚、工作、生子,一步未落后,但他始終被忽視,被遺棄。從斷斷續(xù)續(xù)的閃回來看,我們可以將哈羅德的人生情節(jié)拼圖如下:童年,他的母親出走,拋棄了哈羅德與他的父親,這個母親并未做好為人母的準備(這個家族的基因后來傳遞給了哈羅德—他從未準備好做一個父親);哈羅德的父親,似乎認為正是兒子的出生使妻子出走,因此開始了他自己的墮落,他輪番地將許多“阿姨”帶回家,從不避開哈羅德。父親自暴自棄的行為實際上是告訴兒子哈羅德,他的父親也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哈羅德從他的童年開始就背上了他因出生來到這個世界的原罪。“童年時代的結(jié)束讓他如釋重負。雖然他做了所有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贍養(yǎng)家庭、深愛他們,即使只是剛剛做到—但有時他發(fā)現(xiàn)早年的沉默其實一直跟著他,進了他們的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簾后、墻紙內(nèi)。歷史就是歷史,你無法逃離你的出身。就算你戴上領(lǐng)帶你也不會改變?!蹦行灾黧w的特征無從建立,對于缺位的父親的能指無從呼喚,這也許是他最深重的苦難根源。一個被母親遺棄、被父親放棄的兒子無法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父親。他非常努力地想逃離“失敗的父親”的命運,他最不想成為自己父親那樣的男人,所以他努力工作,養(yǎng)家糊口,承擔(dān)責(zé)任。但哈羅德的兒子戴維卻自殺了。作為哈羅德唯一的孩子,戴維讀完了劍橋大學(xué),但卻酗酒吸毒,在一個中產(chǎn)階級核心家庭的幸福表象之下,是三個互相不能理解的靈魂。正如哈羅德在路途中的反?。骸笆歉赣H這個身份成了他最大的考驗,也促成了他的失敗?!贝骶S已經(jīng)看出,哈羅德是個孱弱的父親,父親沒有能力拯救他,因為他是一個無法拯救自身的失敗者。而戴維的絕望在于,他意識到自己是哈羅德第二,他將跟父親一樣,無能為力,如果他結(jié)婚生子,將是另外一個失敗的父親。所以為了避免這種命運,他選擇了結(jié)束生命,結(jié)束這可怕的接力。從這點來說,他在最終一刻,超越了哈羅德。
海德格爾說過,危機出現(xiàn)在哪里,拯救就出現(xiàn)在哪里。雖然可以持有這樣的信念,無路可尋卻是一種常態(tài)。喪子之痛,并未徹底激活哈羅德。真正促成哈羅德走上自我救贖之路的是奎妮的來信。這再次回到我們前面強調(diào)的一點:救贖,完全在父子內(nèi)部無法完成,而必然要借助外界的力量,比如自然、比如異性。小說極其鮮明地顯示了女性的召喚、指引以及救贖的力量。
首先,有關(guān)哈羅德再成長的發(fā)動,來自奎妮,過去一位女同事、一位即將離開人世的女性的告別信。女作家把這位女性派來激活哈羅德未走完的人生—這是哈羅德被動出走的起因。他的出走是一次沒有預(yù)謀的出走,一次不自覺的上路。緊接著,哈羅德在延緩?fù)哆f信件的路上經(jīng)過加油站,蕾秋·喬伊斯讓加油站女孩擔(dān)負起指點迷津的天使角色,她告訴哈羅德,人要有信念,你要相信那個人能夠好起來。如果你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在哈羅德敬畏地看著這個女孩的時候,他有這樣的感覺:“她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一團光中央,好像太陽轉(zhuǎn)了一個方向,連她的發(fā)絲皮膚都明亮清晰起來?!币驗榕灾獾恼找?,這樣一場有關(guān)這個男人的自我與他人的拯救得以發(fā)動起來。其次,再成長的路途中,還是一系列女性人物給予他實在的幫助,她們的形象、氣質(zhì)、內(nèi)涵以及力量,傳遞給哈羅德的同時也傳遞給了讀者大眾。正如前面分析提到的那個沒有孩子的女人以及那位來自斯洛伐克的女醫(yī)生瑪?shù)倌?,女性的親和、涵養(yǎng)以及細致的救助,沒有這些,這個名叫哈羅德的男人的再成長是難以想象的。第三,女性既是男性成長的毀滅性力量—如哈羅德的母親以及妻子莫琳的所作所為,而當(dāng)這些女性以某種方式回歸母性的時候,她們再次成為男性再成長中不可缺失的支撐性力量。比如作為妻子的莫琳,在第一章中,我們讀到她每晚輕輕關(guān)上兒子戴維房間的藍色窗簾,每天打掃房間,每天這些重復(fù)性的動作,讓我們看到莫琳早已程式化生活在失去戴維的陰影中。如果說哈羅德是一個失敗的父親的話,莫琳也不是一個成功的母親。她甚至不知道兒子酗酒吸毒,在兒子遭遇溺水事故的時候,哈羅德假裝系鞋帶以逃避,她除了揮動雙手也同樣無所作為。所以戴維之死,使得莫琳也陷入了自我毀滅的深淵。但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卻沒能相濡以沫。當(dāng)她得知哈羅德的瘋狂行為之后,“莫琳就這樣一個人坐著,坐了許久。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琥珀色的燈光映入夜空”。她終于明白,“無論和哈羅德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孤獨,沒有他的世界只會更加孤獨”。她和哈羅德必須在一起,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單獨獲得救贖。莫琳的冷漠開始消融:她在哈羅德打來的電話中告訴他,她已經(jīng)從客房搬出來,回到主人房睡了;她在自己的花園中種下二十株小小的豆苗;她甚至趕到路上看望哈羅德并鼓勵哈羅德完成他的旅程。最后,她幫助哈羅德面對了奎妮的死亡。這些情節(jié)設(shè)置,使得作者在敘述復(fù)雜與扭曲的家庭關(guān)系中給予兩性以同等重要的地位,并書寫了兩性攜手獲救的美好期冀。最近剛剛翻譯出版的《一個人的朝圣2:奎妮的情歌》,是蕾秋·喬伊斯的第二部小說,雖然她說,這本既不是前傳,也不是續(xù)書,而是第一部的一個“伴兒”,但奎妮的故事寫出來,或許作者的女性意識會得到更有力的體現(xiàn)。
這部打動千萬讀者的小說,不僅僅在于小說寫下的成長、再成長的困境,而且更在于作家對于困境突圍的獨具特色的探索。無論這一次成長來得有多么晚,這部小說演繹的是一種對成長執(zhí)著的信念,是對人性努力的瞭望與守候。無論成長的覺悟來得多晚,對于個體的價值與意義都令人感嘆與感動。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為為數(shù)極少的一部觸及老年人的再成長以及心靈救贖的小說,其引發(fā)的對老年人的身心問題的關(guān)注,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xué)也是一個嶄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