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輔良
歸有光在《項脊軒志》里,通過選取家庭日常生活小事、平凡場景,表現人物音容笑貌,寄托自己的深情:有著對母親無私母愛的懷念,有著對祖母對他的關心,對他寄予的厚望,讓他產生了深深的愧疚;有著對妻子的思念;當然還有著對老嫗這位忠心耿耿、充滿慈愛的婢女的尊敬和思念。除了這些情感的直接流露外,歸有光還有一種人生悲涼是無法言說的,那就是歸家“諸父異爨”,手足的反目。
歸有光在《項脊軒志》第二段是這樣寫的:“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可見過去歸家在空間上是一個整體,是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家庭的和睦已經蕩然無存,諸父分家,用厚厚的墻隔開了手足情。更有甚者是“東犬西吠”,家家都養(yǎng)起了狗,養(yǎng)狗的目的是看院防賊,弟兄們之間已經不信任,彼此之間防范如防賊,在這樣一個雖沒落但詩禮傳家的家庭里,竟落得個“客逾廚而庖,雞棲于庭”的地步。按照中國傳統,君子遠庖廚,就是不忍心廚房的殺生,況且廚房是一個家庭的私密空間,對客人無遮攔開放就多有不便,尤其昔日祖先們會客議事的廳堂,今天成了雞鴨棲息的地方,可見家族的破敗到了何等程度。雖然“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但關系始終處于“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實在讓歸有光難以啟齒,真真是家門不幸,家丑不能外揚。對祖母、母親、妻子,乃至老嫗,作者都直接地表露了自己的情感,對母親的事跡他聽老嫗敘述后,他“(嫗)語未畢,余泣”,對祖母關愛的回憶,他“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但對諸父的所作所為,歸有光無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只能客觀描述,即便如此,那種彌漫于字里行間的悲涼之情依然揮之不去。
歸有光寫“諸父分爨”,是為下文寫其他人事作鋪墊的。歸有光出生在一個累世不第的寒儒家庭,父親是一個窮書生,無任何功名??上胝麄€家族彌漫著一種沒落寒苦的氣氛,這與文中祖母所言“吾家讀書久不效”相吻合。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寫母親、寫祖母、寫妻子,都充滿悲情,再加之自己科舉的不順,不能光宗耀祖,振興家族。據《明史·歸有光傳》記載,歸有光少年好學,9歲能作文,20歲時盡通五經三史和唐宋八大家文。35歲時,鄉(xiāng)試中舉,但以后8次會試都未及第,直到60歲時,才中進士。這段科舉經歷,讓歸有光覺得上怍于歸家列祖列宗,有愧于冀讀書振興門風的祖母,有愧于家族發(fā)展賦予一個男丁的使命。在一個重視家族發(fā)展勝于一切的傳統文化環(huán)境中,歸有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見識了諸父的所作所為后,覺得更加迫切和必要,正因為這些,他的肩上扛上了沉重的負擔,或許導致他八次會試都未及第。帶著這樣的心情寫骨肉情深,自然有對比的意味在里面,一邊是手足相殘,一邊是骨肉難舍。這種對比更增添了“諸父異爨”所帶來的痛苦、抱怨和愧疚色彩,如濃霧揮之不去,使全文充滿著一派悲涼。本來窄小破舊的項脊軒給歸有光帶來了快樂,可以“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可以享受“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美景,但“諸父異爨”破壞了這一方的寧靜,更破壞了心中的一方凈土,在這樣的一種氣氛下,與之有關的一切人事都染上了一層悲涼。可見在宗法觀念盛行的中國封建社會,家族成員的反目對家族的發(fā)展是毀滅性的,對后代留下的痛苦是無法撫平的。
祖母對歸有光這個孫子的感情是復雜的,而這也是基于她對眾兒子種種劣行的無限失望上。母親尚在,兒子異爨,母親看見的是兒子之間無恩無義、無孝無悌的表現。孝悌是家族發(fā)展的基礎,這種目無長輩,目無兄長的行為就是不讀書、不知禮的結果,所以祖母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孫子身上,她既怕孫子讀書太苦,“久不見爾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又寄予厚望,希望努力學習,振興家族,甚至連珍藏的祖父太常公上朝的笏板也拿來交給孫子,認為“他日汝當用之”, 兒子用不上,便寄希望于孫子。祖母內心是痛苦的,教子無方,才致“讀書久不效”,才致兒子反目“異爨”,無法與孟母教子相比,愧疚之情無法表露。歸有光聽懂了祖母的悲涼,所以在“瞻顧遺跡”時,“長號不自禁”。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如果放在傳統文化的背景下去讀,讀出的不僅僅是對親人的思念之情,更有家族破敗后無法言說的悲涼之情。
(作者單位:蘭州市外國語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