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卓瑪

《雷雨（節(jié)選）》是高中語文課本中的傳統(tǒng)篇目，歷來都把作品主人公周樸園定位于冷酷、虛偽、殘忍與奸詐。我們僅僅歷數(shù)課文節(jié)選部分的有關(guān)信息，也果然能讀出周樸園的這些性格特征：1.三十多年前對侍萍始亂終棄;2.喪心病狂地壓迫剝削工人;3.命令警察開槍打死三十多個工人;4.開除工人代表魯大海;5.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周樸園真的“壞到了連自己都不認(rèn)為自己是壞人”的地步了嗎？

以下就從節(jié)選部分的幾個片段入手來品語言細(xì)節(jié)，悟人性亮點。

片段一 ? 三十多年前 ? 好地方

我們來看下面這段對話：

周樸園 （沉思）：無錫？嗯，無錫，（忽而）你在無錫是什么時候？

魯侍萍：光緒二十年，離現(xiàn)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樸園：哦，三十年前你在無錫？

魯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沒有用洋火呢。

對于周樸園的問題，答案很明確，按理說魯侍萍只需回答“是的”這兩個字就清楚了，可她為什么還要加上后面那些顯得啰嗦的話呢？

錢谷融先生在《令人憧憬和癡迷的藝術(shù)境界——關(guān)于〈雷雨〉欣賞答問錄》中說：“我確實太喜歡曹禺劇本中的語言了，每次讀曹禺先生的劇本，總有一種既親切又新鮮的感覺，他那色彩明麗而又精練生動的語言，常常很巧妙地把我?guī)нM(jìn)一個奇妙的藝術(shù)世界，給予我無限的喜悅?！卑凑斟X先生的評價，曹禺的語言是“色彩明麗而又精練生動”的，此處會不會是曹禺的失誤呢？應(yīng)如何理解？

我們可以從兩方面把握：1.有意識。魯侍萍想以此勾起周樸園的回憶，引發(fā)新的話題。2.無意識。魯侍萍的思緒情不自禁地回到三十年前的生活當(dāng)中。

魯侍萍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情不自禁？那自然是因為三十年前有她值得留戀、珍惜的東西。此時此刻的周樸園在“沉思”在“沉吟”，說明他也思緒萬千，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說出了無錫是個“好地方”。好在哪里呢？自然不僅僅是給他帶來了財富。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他們當(dāng)時的生活情景：靜謐的夜晚，一盞油燈，紅色的火焰在跳動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正在燈下專心致志地在一件綢緞襯衣上繡花。在她的身邊，一位父親懷里抱著嬰兒，嘴里哼著眠歌，溫柔地看著她……這幅畫面讓人產(chǎn)生一種溫馨、甜美、幸福的感覺，這就是周樸園的初戀，一個溫柔善良的人才能有如此親切的生命體驗。

片段二 ? 你們 ? 你

然而，這樣的美好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周樸園與魯侍萍兩年的同居生活中，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潛伏著危機，客觀因素是封建等級觀念不允許周家少爺娶侍女為妻，主觀因素是周樸園的愛不是建立在真正的人格平等的基礎(chǔ)上，而是以自我為核心，以不損失自己的利益為前提的。在這種主客觀因素的作用下，周樸園娶了“有錢人家的小姐”，侍萍被迫在大年三十晚上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冒雪跳了河。這段經(jīng)歷留給他們的又是怎樣的記憶呢？

魯侍萍：哼，我的眼淚早哭干了，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經(jīng)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這是侍萍悔恨、怨憤的心聲傾吐，她只是在聲淚俱下地痛斥周樸園這個卑鄙小人嗎？注意她的人稱的變化，由“你”到“你們”，是有特定含義的。“你們”是誰呢？是虛偽的封建倫理道德籠罩著的周氏大家庭，是“你們的老太太”！魯侍萍說：“……我親生的兩個孩子你們家逼著我留在你們家里?！睆倪@近似拗口的臺詞里，我們找到類似的意思。當(dāng)年侍萍被趕出家門，周樸園有極大的苦衷，有相當(dāng)大的被迫成份，對周樸園的絕情，侍萍怨恨，但也原諒、寬恕。關(guān)于這一點，可從《雷雨》的其他語言片段中感悟到。

魯侍萍：（落眼淚）鳳兒，可憐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愛你，我生怕外人欺負(fù)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你媽就是在年青的時候沒有人來提醒，——可憐，媽就是一步走錯，就步步走錯了。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說人壞，我就是恨人性太軟弱，太容易變。

侍萍的“人性易變”說，既是一種傷感，同時也可窺視出周樸園的無奈。

片段三 ? 苦痛 ? 汗涔涔

對周樸園的寬恕，會不會是侍萍看花了眼？我們來看看周樸園本人的反應(yīng)。當(dāng)侍萍假裝以一個不知情的局外人身份向周樸園講述當(dāng)年故事的時候，周樸園的表情是“苦痛”、“汗涔涔”、“喘出一口氣，沉思地”。

此時，周樸園并沒有認(rèn)出魯侍萍，站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下人的母親?？墒牵幢闶且粋€“局外人”的客觀講述，也會讓周樸園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yīng)，感受到如此強烈的苦痛，可以想見，他內(nèi)心的愧疚與痛苦有多深。如果周樸園只是一個隨意玩弄女性的封建紈绔子弟，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心態(tài)和情緒反應(yīng)的。

“周樸園也是一個人，不能認(rèn)為資本家就沒有人性。為了錢，故意淹死兩千多個小工，這是他的人性;愛他所愛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溫暖，這也是他的人性?！保ú茇劇独子辍罚?/p>

（作者單位：天祝縣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