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煜
(中國政法大學 法律史學研究院,北京 100088)
清代公羊學作為清學的后起之秀,一度可以與作為清學代表的樸學(漢學)相抗頡,且因康有為借公羊之學行變法之志故而風靡一時。尤其是康有為為了給其變法主張尋求理論基礎而著的公羊學作品,實際上已經完全脫離傳統(tǒng)經學的范疇,更是引發(fā)了當時政治界和學術思想界極大的震動。于是后來研究晚清變法改制者,都會有意無意地聯(lián)系到公羊學。但是現有的研究,多集中在兩端:一是從學術史的角度來專門探討公羊學在清代的發(fā)展,間或提及其與晚清變法之關系;二是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討論晚清法制思想的幾次變革,而將公羊學作為舞臺的一幕布景。至于清代公羊學究竟為晚清變法提供了何種資源,其內在的線索是怎樣的,雖然也有學者做出過卓越的研究,但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本文將圍繞著清代公羊學在各個時期與變法的關系展開論述,以明學術是如何受到時勢的影響又是如何對時勢做出回應,并繼而對變法發(fā)生重大的影響的,當然本文所說的“變法維新”,不限于康梁維新變法,而是包括改革在內的一切求變思潮。
“公羊學”源自于《春秋公羊傳》,《公羊傳》的作者和成書時間一度也是聚訟紛紜,但通常認為是戰(zhàn)國時齊人公羊高所撰。相傳公羊高為孔子高徒子夏的弟子,為了解釋孔子所著的《春秋》,并揭示孔子作春秋的真實意圖,從而作《公羊》,《公羊》起初只是口耳相傳,西漢景帝時,公羊高的玄孫與胡毋生(子都)一起將《春秋公羊傳》著于竹帛。武帝之后,《公羊傳》作為傳《春秋》經典之作而得列入官學,并成為今文經學最重要的經典。本文所談公羊學,實際上相當于在談今文經學。
西漢尊今文經學,《公羊傳》因此也成為解釋《春秋》之義的不二權威。加上武帝時大儒董仲舒對《公羊傳》的推衍發(fā)揮,著力闡發(fā)孔子的微言大義,于是圍繞著《春秋公羊傳》,逐漸形成一門學問。東漢雖尊古文,但圍繞著公羊傳依舊傳下了有力學說,最為著名者為何休的《春秋公羊傳解詁》,此書除了回應公羊子之“辭”之“義”,更是歸納了孔子作春秋時確立的若干“例”。這個“例”可看作是孔子在寫作《春秋》過程中,通過所選擇的用詞和寫作的語氣所透露出來的為人處世乃至治國理政的準則。清代公羊學家如孔廣森、劉逢祿輩高度評價何休的設例之說,當然在此基礎上又有新解??傊?,到了何休那里,公羊學才真正成為一種有條理有系統(tǒng)的經學學說。但在當時的兩漢今古文之爭中,何休發(fā)展出的公羊學實不占優(yōu)勢。
而隨著東漢的覆滅,原先的今古文之爭也告一段落。誠如梁啟超所云:“南北朝以降,經說學派,只爭鄭(玄)王(肅),今古文之爭遂熄。”后來的正統(tǒng)經學回避這一問題,而是由政府統(tǒng)一確定各門經典,到唐時《五經正義》出,雜糅今古文說,而宋更是廢漢唐故訓,這種情況延續(xù)至清初。公羊學在這一千多年的時間內,一直處于式微的境地,中間雖有宋代的孫復、胡安國,明代趙汸、郝敬攻擊古文經學,試圖振衰起弊,重塑公羊學的地位,但因為種種原因,終未有成。但是不管公羊學在這么多年中的遭際如何,學者間評判公羊傳中所談《春秋》之“旨”和“例”的討論從未停止過。亦可見清代公羊學之所以中興,實際上是建立在一個已經有相當積淀的前人研究基礎之上的。當然,公羊學本身的開放性以及豐富的內涵,也保證了這門學問可以常研常新。
公羊學內涵豐富,各家均有獨到見解,但治公羊者基本上都是在同意這些觀念的前提下而各成其說的。
第一,孔子為受天命之素王,代行天子之事,作《春秋》為后世立法。
第二,六經為孔子手定,用以推行其政教,而其中最為關鍵者,在于《春秋》一書。春秋為禮義之大宗。
第三,《春秋》本質上并不是一部歷史著作,而是一部改制之作,孔子通過貫徹于書中的“微言大義”(“旨”)以及寫作的“筆削褒貶”(“例”),來表達其對社會的看法、對人事的評價和對理想制度的追求。
后來各公羊家的差異,集中在對“旨”和“例”的探究上?!豆騻鳌繁旧硪呀浗沂境隽恕洞呵铩返哪承┮迹T如“大一統(tǒng)”、“別夷狄”、“異內外”、“譏世卿”、“三世異辭”、“九世復仇”、“撥亂反正”等等,后來董仲舒又加以發(fā)揮,形成“張三世”,“通三統(tǒng)”,“新周、故宋、王魯”等命題。至何休,則更為系統(tǒng),形成所謂的“公羊家法”,即“春秋大一統(tǒng)”之義和“三科九旨”之說。后來的公羊家都是對此大一統(tǒng)之義和三科九旨之說“接著說”(馮友蘭語)。
至于清代中后期公羊學為何會復興,成為一融合政治與學術于一體的大流派,乃至在清末大放異彩之故,歷來研究者往往會從經濟、政治、文化和民族矛盾、中外關系等角度進行詮釋,陸寶千先生在《清代思想史》中的一段話,堪為其典型:
其有不愿返諸宋學者,復由東漢而上溯西漢,遂及公羊之學,是學也,亦為漢學,而無訓詁之瑣碎,亦言義理,而無理學之空疏。適中清儒厭鉆故紙而不忍遽棄故紙,菲薄宋儒而又思求義理之心情。偶有一二嗜奇者嗜之,公羊之學遂茁春萌。芽蘗既透,清運亦衰,匪亂夷患,紛至沓來。由是而平章朝政,由是而試議改革,皆據圣經賢傳以立論,而又莫便于公羊。于是公羊之學披靡一時也。
清代中后期公羊學的復興,首先是學術本身的發(fā)展使然。乾嘉之時,正是“漢學”如日中天之際?!皾h學”本是為糾正宋明理學之弊端發(fā)展而來,漢學家認為,漢代去六經纂成不遠,漢諸經師所作傳注較之于后來宋明諸子所作章句,當更能得圣人本意,所以希望通過輯佚漢人傳注,并加以文字音義訓詁,先“識字”后“通經”,最終真正理解經典。于是吳、皖兩派相繼興起,諸子對于經典的整理和考異,成果斐然。但物極必反,吳派最后陷入“凡古必真,凡漢皆好”的泥古一途,而皖派陷入“凡經必考,凡古必疑”的瑣碎境地,而皖派的影響尤為深刻。既然東漢諸訓詁都不能定黑白是非于一尊,那么再往上追溯到西漢,就是非常自然的學術邏輯了。而西漢最為強勁的學術思潮中,公羊學赫然在列。于是公羊學的新起,乃是漢學發(fā)展的必然。因此,漢學(皖派)強調識字為通經,通經在致用,表面上是考證,而里子則隱含了對現存秩序的不滿,實際拉開了類似“重估一切價值”思潮的序幕,而公羊學正好可資重估價值之用。
學術契機固然重要,但公羊學的真正興盛,還在于其對國家形勢和社會生活的回應,所以雖然乾隆中后期莊存與已經開始公羊學的研究,但是真正形成氣候,還要等到四十多年之后,其外孫輩的劉逢祿那里。如同上引陸寶千先生所述那樣,乾隆中后期,因天下承平日久,百弊漸生。文法益密,治法益疏。賄賂公行,歌舞升平。在表面的繁榮背后,已經隱藏著很大的危機。
乾隆時期,雖然尚在“盛世”,但是已經出現了某種由盛轉衰的跡象,其后至嘉慶、道光年間,則國勢衰頹,政治上出現巨大的危機。所謂“匪亂夷患,紛至沓來”。在這種情形下,有識之士更難以穩(wěn)坐書齋,而思以所學“經世”?!敖浭乐掠谩钡拿}再次在時代危機中被重新揭橥,此時西學思潮尚未洶涌東來,故思想家治國之道只能從原來的知識結構中去尋找?!洞呵铩繁舅ナ狼筇街硐胫畷质强组T不刊之經典,而《公羊傳》作為儒家十三經之一,本身即具有傳《春秋》的正統(tǒng)性,又蘊涵改革求治之道,最關鍵者,《春秋》公羊本身具有“無達詁”的理論開放性,便利于解釋者假托經典發(fā)揮己義,于是公羊學在這種境遇之下就開始了復興之路。事實上,我們回頭再看,晚清公羊學,正是沿著“我注六經”到“六經注我”的軌跡一步步發(fā)展過來。
晚清的公羊學,一開始是作為一種經學而被探討,但后來因“經世”之需逐漸衍化為一種政治思潮,遂與傳統(tǒng)經學漸行漸遠。這個情形是如何發(fā)展的呢?我們下文僅以各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公羊學說為線索,來討論公羊學與晚清變法的關系,當然我們所述的這段時期的公羊學說,相對來說是較為溫和的。
一般的學術論著,往往將晚清的今文經學(公羊學)的源頭追溯到常州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最早可以追溯到龔自珍的說法:“以學術自任,開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矣?!薄按撕螅宕裎慕泴W派的重要人物,或者和他有師承關系,或者受到他的影響,開創(chuàng)之功,不可埋沒?!鼻f乃常州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此后自第二代莊述祖、莊有可,到第三代劉逢祿、宋翔鳳,再到第四代龔自珍、魏源,其間的師承關系至為明顯。至于其影響所及,如此后湖南的今文經學家王闿運、皮錫瑞,四川的廖平,廣東的康有為、梁啟超,都可以說是受益于莊的開創(chuàng)性著述。
莊存與,常州武進人,曾在上書房行走多年,為乾隆皇帝的近臣,并教授諸皇子經書,一生著述頗豐,其公羊學代表作品為《春秋正辭》。莊存與本人并無意識去復興公羊學乃至開創(chuàng)常州學派。但是由于其置身于其時如日中天的“漢學”氛圍之中,不可能不受到漢學的影響。作為一名帝國官僚和學術精英,莊必須要為現存意識形態(tài)維護。但是漢學的發(fā)展已經威脅到理學正統(tǒng)地位,自皖派出,疑古之風盛行,其以訓詁的力量,甚至斷定某些帝國長期奉行的教條為前人之偽,繼而以此為突破口,懷疑既存的一切,漢學因之越來越激進。于是莊在教授和著述中,有意無意地要維護圣人之道,公羊學春秋大一統(tǒng)之道,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反擊武器,誠如學者所言:“莊存與的學術主張旨在抵消他所認為的漢學的激進政治影響,這種影響似乎從18世紀40年代即威脅帝國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鞏固?!?/p>
莊本意如此,但是一旦他走向公羊學研究之后,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爱斔琛豆騻鳌愤@樣一部非正統(tǒng)經典發(fā)揮己意時,就不僅有異于漢學,甚至走到理學的對立面?!鏉h學’切斷了與漢宋兩家的聯(lián)系。重建今文經學的理想鼓舞著莊存與的弟子們向漢以降的一切基于古文經學的政治話語宣戰(zhàn)。”
莊存與揭示的公羊要旨很豐富,我們僅舉與晚清變法有密切關系者來敘述。首先,莊存與重新強調了世人尊崇春秋,并非因為春秋是一部記“事”之書,而是一部記“道”之書,記“事”之“辭”,只不過是“宏道”的手段,正所謂“寄言出意”。比如對《春秋》“僖公五年,冬,晉人執(zhí)虞公?!边@一段辭,莊解釋道:“此滅虞也,曷為書執(zhí)而已?忌也。虞,畿內之國,滅而不忌,是無天子也。虞曰公,王官也;晉國人,晉侯也。目人以執(zhí)王官,罪既盈于誅矣。舉可誅而人殺之,以不失罪;不書滅以隱之,而不傷義,而不傷義。故曰:史,事也;《春秋》者,道也。”所以,讀《春秋》,明事更要明道。
那么《春秋》所揭示最大的道究竟是什么呢,換言之,孔子作《春秋》究竟想要實現什么樣的目的呢,莊存與認為:“所謂《春秋》之道,舉往以明來也?!边@就表明,《春秋》之目的乃是“述往事,思來者”,通過對《春秋》人事的評價,來為后世立法。
那《春秋》為什么在遣詞造句上如此謹慎而簡練,有時整個句子僅僅只記某時、日、月呢?莊氏認為,“君子作《春秋》,起教于微渺”。《春秋》本意在記治亂,治亂中滲透著變革之道,莊含蓄地表達了孔子改制的用意。所以莊總結“《春秋》約文而旨博,不以人事多寡為繁省,識天下之故而已矣”。
當然,莊氏如此解讀《春秋》,除了學術立場外,也有政治上的憂患緣故。乾隆后期,和珅勢力崛起,并圍繞著他的周邊,逐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貪腐集團,而皇帝對此不以為意,信任有加,這種情形又加速了乾隆后期政治的腐敗。作為和珅對立面的莊存與對此既痛心又無奈,于是將一腔愁思化作文字,寄于公羊學中。
但是,“莊存與沒有預見到,他的大膽開端將會導致一種對經典政治學說激進式的重新發(fā)揮,同時還將影響他曾維護過的儒教國家的合法性”。
劉逢祿出身簪纓之家,其祖父劉綸、外祖父莊存與皆做過乾隆時代的大學士,劉逢祿早年從其外祖父莊存與、其舅莊述祖學習今文經學,可謂家學淵源,深厚畢至。正是在他手里,原本作為常州家學的今文經學傳至北京,逐漸成為全國性的學問。也正是在他手里,所謂“公羊家法”得以重建,公羊學作為一門學問正式確立。劉長于用《公羊傳》解釋經典,其著作體例精嚴,思想深邃。梁啟超為此盛譽:“其書亦用科學的歸納研究法,有條貫,有斷制,在清人著述中,實為最有價值之著作?!倍?,正是因為他的研究,其外祖父莊存與的公羊思想,才真正得以傳播。
劉逢祿對清代公羊學的最大貢獻在于其將董仲舒、何休的觀點進一步發(fā)揮,并總結出了春秋的三十個“例”,每一例均有充分的證據,且不拘泥于《春秋》一書,還和《論語》相互發(fā)明,迭出新意。誠如論者所示,劉對清代學術的最重要貢獻在于“他響亮地提出只有公羊學說才得孔子真?zhèn)?,并重理了《公羊傳》——胡毋生、董仲舒——何休前后相承的今文學派系統(tǒng),堂堂正正地拿來與古文學派相抗衡,強調這是被埋沒的儒家正統(tǒng),晦暗千余年的公羊學說,至此才得顯揚”。
劉本人雖然無意也無力作改革家,但是其代表作《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一書,卻因為《公羊傳》本身內蘊的變革思想以及作者對公羊精義深刻的發(fā)掘,從而深深地啟發(fā)了后來的思想者。劉在這個角度上,既可謂清代公羊學集大成者,又可謂改革思潮的引路之人。
首先就《春秋》一書的性質,劉站在傳統(tǒng)公羊學的基礎上,認定是圣人欲有所作為之書,既可用于學術研究,亦可用于持身治世:“《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天道浹,人事備,以之貫群經,無往不得其原;以之斷史,可以決天下之疑;以之持身治世,則先王之道可復也?!彼砸w察圣人之道,必須首先要讀通《春秋》一書,正所謂“圣人之道備乎五經,而《春秋》者,五經之筦鑰也”。
然后,就《春秋》所記二百四十二年的順序、詳略,以及孔子為何如此安排,劉解釋說:“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于所見微其詞,于所聞痛其禍,于所傳聞殺其恩。由是辨內外之治,明王化之漸,施詳略之文。魯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廣,內諸夏、不言鄙疆是也?!边@是對“公羊三世說”的進一步發(fā)揮,魯國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正是在這種存亡絕續(xù)的歷史關頭,更要用《春秋》來施行王化,這就是公羊學“王魯”一義的延伸?!洞呵铩樊斝峦?,在于構建一個理想的秩序。在魯國的衰敗中,孔子想到的是保存祖先偉大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就是文質彬彬的禮樂文明,所以與其說王魯是政治理想,不如說是一種文化秩序的闡發(fā)。故而“《春秋》起衰亂以近升平,由升平以極太平”“極太平”一說后來被康有為演化為“大同”世界,康并且用很大篇幅的《大同書》來描繪自己心目中的烏托邦。
劉同時就“春秋大一統(tǒng)”也發(fā)揮新義,認為:“慎言行,辨邪正,著誠去偽,皆所以自治也。由是以善世,則合內外之道也。至于德博而化,而君道成,《春秋》所謂‘大一統(tǒng)’也?!闭J為王者一統(tǒng)并非純用武力可致,更在于“德化”,“德博”才能“王化”,“君道”成,“大一統(tǒng)”方可致。我們要體察劉的用心,他并沒有談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更注重“一統(tǒng)”的道德正當性。作為一個公羊學家,他自然深通“君親無將,將而必誅”的道理,所以不可能有類似“暴君放伐”的激烈言論,他所說的一切,都還是在學術研究的范圍之內。但是字里行間,卻隱含著變法的主張。比如他在論述《春秋》的變革之義時,提到“《春秋》通三代之典禮,而示人以權”。這里面的是“示人以權”,就是要求人們因時損益,通權達變,而不是拘泥于周代制度,應該在通三代的基礎上,發(fā)掘最好的治理之道。
最終,在借助于對春秋之“例”的闡發(fā)上,劉構建了一套闡發(fā)變革進化的歷史哲學,為后來改革者“窮通變久”的改革理論提供了最好的學術支持?!洞呵铩吩谶@些改革者看來,實在是一部“為萬世開太平”的指導之作,劉氏一語實可謂代表:“堯、舜、禹、湯、文、武之沒,而以《春秋》治之,雖百世可知也?!?/p>
龔、魏兩人同時受業(yè)于劉逢祿,年齡相仿(龔出生于1792年,魏出生于1794年)且為密友,兩人思想主張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以可以同論。龔自珍并沒有專門的公羊學著作問世,只有一些單篇的論文,貫徹著公羊之義。魏源著有《詩古微》、《書古微》兩部公羊學專著,但是這兩部專著,并沒有將公羊學理更進一步深化,只是將公羊之義套在《詩經》和《尚書》這兩部經典當中。作者試圖證明的是,《詩》和《書》同樣貫徹著大一統(tǒng)、通三統(tǒng)等公羊義理,并且試圖總結《詩》、《書》中的公羊之“例”,作為《詩》、《書》本身的研究,的確富有新意,但是對于公羊學而言,并沒有知識上的“增量”。
但是我們卻不能夠因此而認定龔魏的公羊學研究沒有意義,因為他們本來志向就不在純學術上。對他們而言“通經”只不過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在于“致用”。其學術說到底是為他們的改革設想服務的,很多時候甚至不惜曲解經典。所以表其作品表面上是考證發(fā)微之作,而骨子里則是為改革制造依據。
龔自珍認為要振衰起弊,必得破除人們的保守習氣和陳舊觀念。而此習氣和觀念乃人們長期迷信經典所致。因此,龔首先從為“經”“正名”開始,龔認為“經”的定名,其實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隨意性,如“后世稱為經,是為述劉歆,非述孔氏”?!啊吨芄佟分Q經,王莽所加?!边@些觀點在習慣了傳統(tǒng)經傳的人看來,無疑是很大膽的,而龔的意思就是要人們破除盲從盲信,不要拘泥于經典。
然后,他又強調,圣人制作六經,目的是為了應用,龔自珍用《春秋》之例,來證明此點:“謹求之《春秋》,必稱元年。年者,禾也。無禾則不年,一年之事視乎禾。”而“禾”恰恰是百姓日用所必需,所以,“經”,是切合人倫日用的。正所謂:“圣人之道,本天人之際,臚幽明之序,始乎飲食,中乎制作,終乎聞性與天道。民事終,天事始,鬼神假,福祉應,圣跡備?!倍皇呛唵蔚貞藗儭斑M德修業(yè)”之需。
那么圣人制作經典,如何能夠滿足人倫日用之需呢?最終的結果只有一條,就是“應時制宜”。龔自珍同樣用春秋公羊學,來解釋禮的制定也是時代的要求,就祭禮而言,“夫《禮》據亂而作,故有據亂之祭,有升平之祭,有太平之祭”。不同的時世,用不同的祭法。而刑罰同樣如此,在一篇文章中,龔同樣用春秋三世說來解釋“刑罰世輕世重的”的內在原理:
愿聞司寇之三世。答“周法,刑新邦用輕典,據亂故,春秋于所見世,法為太平矣。世子有進藥于君,君死者,書曰:弒其君。蓋施教也久,用心也精,責忠孝也密。假如在所傳聞世,人倫未明,刑不若是重,在所聞世,人倫甫明,刑亦不若是重”。
由此可見,公羊學給龔自珍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解釋工具,龔自珍用他來表達對世道的關切以及提出改革的主張,這既源自對社會危機的直感式的憂慮,更有積淀于學術之基上的理論推衍。兩者的結合,使得龔自珍后來的思想超越了早期的感慨式議論,而更加系統(tǒng)深刻。
針對當時整個社會處于一種萬馬齊喑的狀態(tài),龔敏銳地預感到“衰世”的來臨:
“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臨,未即于床?!边@個時代,“士氣不申”,“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癢序無才士”甚至連才盜,才偷都不可得。更可悲的是,在此日之將夕之際,更多的人還沐浴在“盛世”的余暉中,龔應用“春秋三世”,直陳現在的世道是“衰世”,而衰世開始的表現還類似于“治世”,但是如果履霜,還沒有做好防備“堅冰至”的話,那么“亂亡”的命運也就不遠了。他說:
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履霜之嶠,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痺勞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譎。士勇夫,而厚豢駑羸,探世變也,圣之至也。
這是在建基于公羊學理之上而發(fā)出的“盛世危言”,那么如何防止呢?龔自珍的答案是改革。依舊是公羊學思路,首先表明“圣人”制作法制以垂統(tǒng),孔子作春秋給世人立法?!疤焐鬃硬缓笾?,不先周也,存亡絕續(xù),俾樞紐也?!闭且驗榭鬃拥闹谱?,所以文明相傳不絕如線?!笆ト苏撸煌醪话?,而又異天;天異以制作,以制作自為統(tǒng)?!?/p>
又如前所述,圣人制作,是因時而動的,既然看到了弊端,就得相應改革,于是在公羊學所內蘊的歷史進化的思想上,龔自珍發(fā)出了堪為當時最強音的改革呼聲:“一祖之法無不弊,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這就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龔氏“自改革”法律思想。
魏源的學術路徑和人生軌跡和龔自珍相似,他在公羊學學問方面并不突出,但在“經世”這一途上,卻比龔自珍走得更遠。
首先,魏也用“改制質文”的公羊變革觀,來表達自己“變道”的主張,所謂:“文質再世而必復,天道三微而成一箸。今日復古之要,由訓詁聲音以進于東京典章制度,此齊一變至于魯也;由典章制度以進于西漢微言大義,貫經術、政事、文章于一,此魯一變至道也。”
和龔自珍相同,他在許多著述中,也多次總結時代的弊病,諸如“堂陛玩謁”、“政令叢瑣”、“物力耗匱”、“人才嵬蜶”、“謠俗澆酗”、“邊場馳警”等在魏的筆下,世道較之龔自珍益為“衰世”,于是魏的“經世”之志,比龔更強烈。龔多少還用春秋公羊學作為經世的依據,并屢屢引公羊學章句。而到了魏源這里,直接宣稱如果經書不能治國經世,那么就是“無用之王道”言下之意,如果能經邦濟世,那么即便不用經書,也是符合“先王之道”的。
劉逢祿之后,經過龔、魏等人的傳播,公羊學作為一門學問,在知識界幾成為一門顯學,后來知識分子,或多或少都受到公羊學的影響。而康有為則將公羊維新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也由此使得公羊學離開其學術本義越來越遠。
康是一個有著很大學術野心和政治抱負的人,觀其在年輕時(28歲)完成的《康子內外篇》就可以看出,他素有構建系統(tǒng)理論的學術傾向,他試圖為“天地人”三才,世界萬物尋求其基本原理。對于變法,他同樣要尋求變法基本義理。此后他受公羊學啟發(fā),終于發(fā)現了變法的原理,這個原理就通過兩本專著表達了出來,這就是學界周知的《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
這兩本著作的作用,簡言之就是一破一立,前者在于破除人們對此前經典的迷信,根本顛覆傳統(tǒng)經學主流觀念;而后者將孔子塑造成無所不能的改制先師,直接為變法服務。《新學偽經考》開篇就有驚人之語:
始作偽亂圣制者自劉歆,布行偽經篡孔統(tǒng)者成于鄭玄。閱二千年歲月日時之綿暖,聚百千萬億衿纓之問學,統(tǒng)二十朝王者禮樂制度之崇嚴,咸奉偽經為圣法,誦讀尊信,奉持施行,違者以非圣無法論,亦無一人敢疑者,于是奪孔子之經以與周公,而抑孔子為傳;于是掃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為斷爛朝報?!洝嵉?,亂于非種;圣制埋歿,淪于霾霧;天地反常,日月變色……且后世之大禍……而皆自劉歆開之。是上為圣經之篡賊,下為國家之鴆毒者也。
這幾乎一開始就將劉歆、鄭玄定為經學之罪人,而給數千年讀書人所奉的經典下定語為“偽經”,驟然讀之,怎能不駭然。然后康有為從十四個方面來證明當時所傳經典為“偽經”,他的主要方法是考辨相關的史傳記載為偽,并且經學的傳授源流有誤。但是其考辨,往往是將推測之語定為鐵證,譬如他要證明“六經”完全,即便經過秦火,也沒有缺失。其證據是司馬遷去圣不遠,本人又是今文學家,且自身師承很明白,康氏據此認為“若少(稍)有缺失,寧能不言邪?此為孔子傳經存案,可為鐵證”以司馬遷不記載,就斷定一定無,這實在有點強詞奪理,至多只能存疑。又如考辨《漢書》劉歆、王莽傳,其證據有一條:“班固浮華之士,經術本淺,其修《漢書》,全用歆書,不取者僅二萬許言,其陷溺于歆學久矣。此為《歆傳》,大率本歆之自言也?!睘榱俗C明《歆傳》之不可靠,就認定班固為浮華之士,經術本淺,不知康依據為何?像這類論證全書所在多有。很顯然,其結論一開始就已經擺出,康氏所做的考證,全是為了服務于這個結論的,所以常常倒因為果,不惜訴諸臆斷。
《新學偽經考》一出,就在學術界乃至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所以很快書版就被銷毀,后來雖有重版,但很快又遭到保守碩儒抵制而再次被毀。
但即便書版被毀,康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盒子,傳統(tǒng)經典的不可靠和不可信已經作為一種思潮流行于世,康于是又作《孔子改制考》,堂而皇之地兜售其公羊變法的理論。
全書是在傳統(tǒng)公羊學理論框架下寫作的,并且接受六經為孔子所作,《春秋》孔子為后世立法開太平之書,孔子素王改制之義。但是康顯然走得比傳統(tǒng)公羊學家要遠得多。在《孔子改制考》中,康首先論證先秦諸子都有改制創(chuàng)教、托古改制的行為,后來孔子創(chuàng)立了儒教,儒教在和各教的斗爭中逐漸占據上風,孔子獨立地制定了六經,孔子法堯舜文王進行托古改制,逐漸成為凌駕于一般世俗權威之上的改制“教主”??档恼麄€做法,頗有點類似于一種新的“造神運動”,這一點從該書的序言中就表達得很明確:
“天哀大地生人之多艱,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為神明,為圣王,為萬世作師,為萬民作保,為大地教主。生于亂世,乃據亂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此制乎,不過于一元中立諸天,于一天中立地,于一地中立世,于世中隨時立法,務在行仁,憂民憂以除民患而已。”
康有為如此“打扮”孔子,實際上是有其深刻用意的,因為要變法,得先解決一個問題:由誰來推動變法,方具有合理性?如果要在體制內進行改革,不可避免會觸及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那么如何使得這部分人能夠做自我犧牲?只有塑造一個超越于世俗王權的改革者,然后以其名義,改革方有合法性。孔子由此被康有為籠罩上了一層強烈的宗教氣息,比如他說:
儒者創(chuàng)為儒服,時人多有議之者。亦以為行道自行道,無需變服之詭異。豈知易衣服而不從其禮樂喪服,人得攻之,若不易其服,人得遁于禮樂喪服之外,人不得議之。此圣人不得已之苦心。故立改正朔,易服色之制。佛亦必令去發(fā),衣袈裟而后皈依也。
這簡直是把歷代改朝換代時的改正朔、易服色,比附于宗教行為,實在離其歷史本義太遠,很難讓傳統(tǒng)讀書人信服。所以許多在政見上同情康有為者,也不以孔子改制為然,最終因學術上的分歧,而與康分道揚鑣,如朱一新、汪康年等。但是康始終堅持己見,斷定孔子為改制教主。原因誠如汪榮祖教授所論:
但康氏正欲轉換人心士風以求變,并不計較學術的客觀性與正確性,故對朱(朱一新)之答辯,一味堅持孔子大義……所謂微言大義,大都口傳,難以證實,康氏不過是要托孔子以改制,間接發(fā)揮政見,學以致用,原不在學術的精確。
但是以上這兩本書都是以學術考證的面貌出現的,康本意是想借公羊學的外衣行鼓吹變法之實,但是卻引發(fā)了忠誠于公羊學的各家,乃至于傳統(tǒng)經學之士的強烈不滿,就學術考證而言,這兩本書都不可靠,紕漏實在太多。若單純從變法的角度去看,這兩本書并沒有提供變法的策略和技術;而若單純從學術的眼光去看,這兩本書則已經超出了傳統(tǒng)公羊學的范疇,甚至很多走向了公羊學的反面。比如公羊學獨崇孔子,認為只有孔子所傳,方為經,也只有孔子,方為改制的素王。而康有為卻說諸子都有改制之實,這樣一來其效果則是:“說孔子是托古改制,本來是想抬高孔子,結果是孔子與先秦諸子并列,都托古,沖淡了孔子的神圣性,降低了孔子至尊之上的地位,于是諸子學隨之興起,這也是康有為始料所未及的。”這兩本書的義例不純,給后來康的變法活動帶來很大甚至完全是不必要的麻煩。
關于這兩本著作,暫且敘述至此。回到我們要解決的本質問題上來,康有為是如何具體用公羊學來支持他的變法改制主張的呢?我們下面就以康有為在戊戌變法之前以及變法之時所進行的政治活動——向皇上所上的奏章中,來看看清代公羊學與維新變法的關系。
光緒二十一年(1895)四月,在《上清帝第二書》中,康有為針對中日《馬關條約》中割讓臺灣的條款,用《公羊傳》中所揭橥的大義,非常沉痛地寫道:“何以為棄臺民即散天下也?天下以為吾戴朝廷,而朝廷可棄臺民,即可棄我,一旦有事,次第割棄,終難保為大清國之民矣。民心先離,將有土崩瓦解之患?!洞呵铩窌和觥撸何赐鲆?,謂自棄其民,同于亡也?!币簿褪钦f,公羊傳中認為梁國自棄其民等于亡國,這一種春秋筆法,寓譏刺在內,康以此公羊經文,強調割棄臺灣,預示亡國之患就在眼前,故非變法不可。
在同書中,康提出了很多變法的建議,其中關于教育方面,有一條為:“今宜亟立道學一科,其有講學大儒,發(fā)明孔子之道者,不論資格,并加征禮,量授國子之官,或備學政之選?!睘槭裁匆鲈O道學呢,根本上在于“將來圣教施于蠻貘,用夏變夷,在此一舉”。這個道理也是直承《公羊傳》別夷夏,異內外之義而來,康不想看到中國與外國競爭中,最后重演“中國亦新夷狄也”的悲劇。而在該書的最后,在提到上書的心情時,康又寫道:“譬猶父有重病,庶孽知醫(yī),雖不得湯藥親嘗,亦欲將驗方鈔進?!豆颉分x,臣子一例。用敢竭盡其愚,”這很明顯也是直接援用《公羊》之義,后來這樣的語言在康其他的上奏中多次出現,表示其上書的目的是想為國家富強,為變法進一言,即便所獻之方不夠靈驗,甚至有誤,但是內心的忠誠日月可鑒,春秋許止進藥,孔子是之,君子原心,希冀用此打動統(tǒng)治者。
光緒二十一年(1895)閏五月初八日,時任工部主事的康有為又奏上《上清帝第四書》,仍舊強調“理難定美惡,是非隨時而易義”的道理,鼓吹變法,其中的重要證據就是“公羊”之義:“昔孔子既作《春秋》以明三統(tǒng),又作《易》以言變通,黑白子丑相反而皆可行,進退消息變通而后可久,所以法后王而為圣師也。不窮經義而酌古今,考勢變而通中外,是刻舟求劍之愚,非闔辟乾坤之治也?!?/p>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康有為提到的“窮經義而酌古今,考勢變而通中外”一句,幾乎成為后來變法包括具體的制度變革指導思想,盡管康自己也并未意識到。但事實上,就是“托古改制”,加上一點西洋舶來的政治理念。而所謂“窮經義”,最重要者,仍是通“公羊”之義,而非漢學家孜孜以求的瑣碎考據。
為了更明確地表明變法改制的立場,光緒二十四年(1898)五月初一日,康有為奏上“清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舉文體,聽天下鄉(xiāng)邑增設文廟,并呈《孔子改制考》”一折,其中論道:
中國圣人實為孔子??鬃幼鳌洞呵铩范鴣y臣懼,作《六經》而大義明,傳之其徒,行之天下,使人知君臣父子之綱,家知仁恕忠愛之道……若大教淪亡,則垂至綱常廢墜,君臣道息,皇上誰與此國哉……臣竊謂今日非維持人心,激勵忠義,不能立國;而非尊崇孔子,無以維人心而勵忠義,此又變法之本也。
康有為所稱的“變法之本”,在于廓清偽經、尊崇孔子之后,慢慢地培養(yǎng)出一批新人,以這些新人為王前驅,實現變法維新之志業(yè)。此前康在廣東創(chuàng)辦萬木草堂,所本的就是這個精神。與其說康在培養(yǎng)學術傳人,毋寧說是在培養(yǎng)政治人才??翟谶@個奏折中還勉勵皇帝接續(xù)孔子改制精髓,支持變法事業(yè),所用依據同樣來源于公羊學:
臣考孔子作六經,集前圣大成,為中國教主,為神明圣王,凡中國制度義理皆出焉。故孟子稱孔子《春秋》為天子之事。董仲舒為漢代純儒,稱孔子為改制新王,周漢之世,傳說無異,故后世祀孔子皆用天子禮樂…伏惟皇上典學傳心,上接孔子之傳,以明孔子之道。
且康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五月十八日“請酌定各項考試策論文體折”中,又提到科舉所用經義,特別提到《春秋公羊》,未及《左傳》和《谷粱》,也從某種側面上說明了康有為的公羊家底色:“經以《詩》為一科,《書》、《易》二科,《儀禮》、《禮記》為一科,《春秋公羊》為一科,凡五經分為五科?!?/p>
光緒二十四年(1898)七月十三日,在變法主張終于獲得光緒皇帝認可,并得到編書的任務之后,針對《孔子改制考》引發(fā)的爭論,康又向光緒帝奏上“恭謝天恩并陳編纂群書以助變法,請及時發(fā)憤速籌全局”一折,為自己辯誣:他首先認為,自己著書的苦心未獲得人們的體諒,“即如《孔子改制考》一書,臣別有苦心,諸臣多有未能達此意者”。隨后,康又向皇帝申說公羊義理以及他如此塑造孔子形象的理由:
臣考古先圣人,莫大于孔子,而系《易》著窮通變久之義,《論語》有夏時殷珞之文,蓋損益三代,變通宜民,道主日新,不聞泥古??鬃又詾槭ィ瑢嵲谑?。故漢以前,儒者皆稱孔子為改制,純儒董仲舒尤累言之。改者,變也;制者,法也。蓋謂孔子為變法之圣人也。自后世大義不明,視孔子為據守古法之人,視六經委先王陳跡之作。于是守舊之習氣,深入人心,至今為梗。既乖先王陳跡之作,尤窒國家維新之機。臣故博征往籍,發(fā)明孔子變法大義,使守舊者無所藉口,庶于變法自強,能正其本。區(qū)區(qū)之意,竊在于是。
正因為守舊勢力太過強大,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氛圍中,為了喚醒保守派,贏得更多人支持變法,康不得不下猛藥,這劑猛藥就是《孔子改制考》??挡⑶疫€解釋孔子之所以如此不憚煩瑣而岌岌于改制,乃:
孔子《春秋》明新王改制,必徙居處,改正碩,易服色,異器械,殊徽號。何為紛紛,不憚煩哉?以為不如是,不能易天下人之心思,移天下人之耳目也……故不變則已,一變則當全變之,急變之。
這樣,康最終要表達的主題就出來了,就是要變,不但要變,還要全變,急變。之所以這么激進,當然有康個性問題,康性情本來就很急躁,當然更大的原因還是在于危機緊迫。還是在這年六月,康向皇帝奏上《日本書目志》等鼓吹變法的書籍,再四強調的,仍是一個“變”字,在《日本書目志》自序中,康寫道:
圣人之為治法也,隨時而立義,時移而法亦移矣。孔子作六經而歸于《易》、《春秋》。易者,隨時變易,窮則變,變則通??鬃討]人之守舊方而醫(yī)變癥也,其害將至于死亡也?!洞呵铩钒l(fā)三世之義,由撥亂之世,有升平之世,有太平之世,道各不同,一世之中,又有天地文質三統(tǒng)焉,條理循詳,以待世變之窮而采用之。
而康認為自己所處的時代,正是存亡絕續(xù)之際;國家面臨的危險,有被列強瓜分之虞,在呈給皇帝的《波蘭分滅記》的序中,康引經據典,提到“《傳》謂: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這是引用《左傳》中的一段話,強調在列國紛爭時,要敢于面對現實,參與競爭,如果沒有競爭,就會滅亡。如何才能提高國家的競爭力呢,只有變法一途。
從以上奏章中,我們可以看到,康在向皇帝提出變法主張時,所用的勸說工具,脫不開春秋公羊之義。此外,在很多奏章中,即便沒有只字片言提到春秋公羊,但整個風格仍舊不脫公羊學底子,比如光緒十四年(1888)十月,康在一封上書中,提到“今之時局,前朝所有也,則宜仍之,若知為前朝所無有,則宜易新法以治之。夫治平世,與治敵國并立之世固宜也”。這個不過是“文質改制”、“三世說”的推衍,而光緒二十一年(1895)五月,在《上清帝第三書》中,康有為又提到:“竊以為今之為治,當以開創(chuàng)之勢治天下,不當以守成之勢治天下;當以列國并立之勢治天下,不當以一統(tǒng)垂裳之勢治天下。蓋開創(chuàng)則更新百度,守成則率由舊章。列國并立,則爭雄角智;一同垂裳,則拱手無為。言率由而外變相迫,必至不守不成;言無為而諸夷交爭,必至四分五裂?!彪S后康又引《易經》中的“窮通變久”之說,以及董仲舒的“為政不調,更張謂理”之說,來佐證其變法的正當性。
所以,康有為變法的主張,將公羊學發(fā)揮到了極致,當然除了公羊學外,康有為的改制學理,還有舶來的西學,但是細細研讀,發(fā)現西學只是他改制理論的外衣,流于“器”的層面,而公羊學才是其學理的底子,是“道”之所在。不過,正所謂“物極必反”,公羊學至此,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涤袨閷⒐驅W,改造成了一門激進的變法之學,將傳統(tǒng)公羊學中的孔子形象顛覆,成為變法圣教主,同時與諸子并列競爭,這不僅讓視孔子為“至圣先師”、“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道德圣人的傳統(tǒng)士人驚愕,即便是在其他公羊人士看來,也難以接受。如前所述,甚至在變法過程中,同屬于“維新”陣營的人士,也為此爭辯不已??档木夛椊浶g的行為招致了大量的惡感,連曾經支持他的帝師翁同龢也批判康“真說經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很明顯,這個情形是康在推衍其公羊學經術所未能預料到的。
康有為的變法很快失敗,其公羊學著述自然也成為惑亂黔首之書而遭官方查禁,盡管民間仍有流通,但此后任何人都再難借公羊學掀起波瀾。而到庚子事變之后,清廷名正言順地下詔“新政”,朝廷由此前的排外一變而轉為媚外,此后西學入開閘之水,一擁而入中華。到這個時候,不要說《公羊傳》,就是其他一切傳統(tǒng)經典,在更為直接的自西徂東的改革思想面前,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戰(zhàn)斗力。改革派人士可以堂堂正正地對西籍引經據典,而不需要再像數年前緣飾儒經了,畢竟所謂“憲政”、“民主”、“人權”等詞皆是外來語匯,直引西學似乎更為便利。不過這又開起了一股輕薄浮躁的學風。回到公羊學來,康有為立足公羊學進行變法,只是偏離了公羊學正途,最終與公羊學一同退出變法的舞臺。歷史之吊詭,令人唏噓。
清代公羊學的復興,一開始的契機在于對漢學的反動(或者說是與漢學的競爭)所致,其學由常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啟其端,劉逢祿最終完成。但是因為隨著民族和社會危機的日益加重,公羊學中內蘊的變革思潮和解釋多元性被日益納入到“致用”的環(huán)節(jié)上,從而開始逐漸偏離學術的軌道。正如有學者所談的那樣:
經學一旦強調“致用”,對經典所注重的就不會是陳舊的本義,而必然是溢出經典字句以外能“致用”于當下社會的新義,經典及經學的價值取向就不會拘泥于固守“德性”范圍,而必然會指向認知新知識、打造新觀念的方向。
故而,晚清公羊學的演變,經歷了一個由學術研究到政治應用的過程。繼劉逢祿之后,諸立足于公羊學而持變革主張者,逐漸由對經典的重新詮釋,進化到追尋經典背后的多重意蘊,到最后經典只是被他們作為一個幌子,而其真正的目的是“經世”乃至“變革”。這當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龔自珍、魏源時代,雖然他們也主張變革,但是危機似乎還未達到十分嚴重的程度,所以他們所揭橥的公羊學,停留在對舊制度的修補之上,構成一種溫和的變法理論。而到了康有為的時代,國勢江河日下,變革之勢客觀上顯得極為緊迫之時,康已經不滿足于闡發(fā)傳統(tǒng)的公羊之義了,而要求一種更為激進的變法理論。然而在當時的語境下,傳統(tǒng)經史子集仍是士人普遍的知識框架,若一味用西法西籍來號召變法,效果可想而知。且“事實上,晚清變法家若無傳統(tǒng)學問之素養(yǎng),便難以發(fā)揮其言論之效力。新思想若無本國語言之詞匯表達;若無本國歷史文化之例子作譬,新意思亦不能表達”。且限于康自身的知識框架故,他也不可能開出西式的藥方。于是剩下的途徑,就是改造傳統(tǒng)的公羊學,將之改成為適應變法之需的形態(tài),可是這樣一來,其離開原本的學術面貌卻越來越遠。所以公羊學的復興,端賴一“變”字,而公羊學最后式微,同樣在一“變”字。
即便如此,我們也無須為公羊學唱挽歌,公羊學在歷史上的盛衰,本就應時而變,且沒有哪一種學問能夠永遠顯達。何況,晚清的公羊學即便最后退隱,但它可能是開出現代化道路的最大的一門本土學問,它使得人們的視野擺脫了傳統(tǒng)儒家“天下”觀,而進入“世界”的范疇,它所揭橥的“變法”之義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為國家的現代、富強而努力奮斗,有此因緣,又何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