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父親是個小人物
向迅
一
每個個體生命都是不可復制的,雖然我們常常講,我們只是在重復別人的命運,似乎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都大同小異,命運只不過是一個接力棒,是一代人一代人傳承下來的,可是我們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逐漸清晰地意識到,無論你的生命經歷是坎坷曲折、轟轟烈烈,還是無所事事、平淡無奇,都是富有傳奇色彩的。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注定了都只能是平庸之輩,但正是這個“沉默的大多數(shù)”成就了寥若晨星的英雄。即使是這樣,我們也不能一口斷定,平庸就等于“無意義”,因為我曾說過,生活在這片多苦多難的土地上,人人都是英雄,更準確一點說,是人人都有成為英雄的可能。
不知道你有沒有仔細地觀察過一片花海的經歷,不管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是在視野逼仄的山坡,那些開得燦爛的花朵,看似并無二致,但若詳加辨認,其實每一朵都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它們自身或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它們認真地生長著,一絲不茍地盛開著,甚或是真誠地怒放著,奏響命運的絕唱,把不可重復的春天演繹到極致。人亦是如此。
每個人都是一部歷史。把這部歷史打開,我們就可以識人知心見性,讀到一部極其震撼的心靈史。有極端的說法:“人生就是一出悲劇?!边@大抵是以生命必須面對的結局為出發(fā)點而得出的悲觀結論;倘若以生命過程來衡量,我們至少可以將人分為兩種:喜劇性的人和悲劇性的人。有的人一輩子榮華富貴,有的人卻一生窮困潦倒;有的人生來順風順水,左右逢源,有的人卻畢生郁郁不得志,胸懷不展;有的人先苦后甜,有的人先甜后苦……這無數(shù)種不盡相同的生命際遇,實在讓人覺得命運這根繩索的變化無常。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悲劇、喜劇,還是悲喜劇,都是一出再也無法重演的劇。有句廣告詞說得好:“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容我補充一句:“每個人都是一個故事的主角,你所生活的時代只是背景,你身邊的人無法取代你的位置,哪怕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也只能是個配角?!蔽以鵁o端妄想,要是將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如實記錄下來,一定能讓神秘莫測的命運露出“狐貍尾巴”。
每個人的故事,包括他的生命際遇,生活路線圖,隱秘婉轉或汪洋恣肆的內心世界……都要比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精彩得多復雜得多,盡管我們卑微,甚至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但事實就是如此。藝術,永遠是生活的模仿者,它不可能替代生活本身,因為它不可能盡數(shù)道出生活的真相,而我們則是鮮活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我們成全了豐富多彩的生活和瑰麗多姿的藝術。而這,也正是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再卑微的生命,都懷揣著一個顫抖的靈魂。這也是世界文學史上,“小人物”為什么風靡至今的秘密——“小人物”往往比臉譜化、崇高化的英雄要真實豐滿,容易辨認,也更易于親近。他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他是我們中間的一個。
二
我的父親就是一位文學意義上的“小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兼具多種身份:兒子、兄長、丈夫、父親、祖父……他集“小人物”所扮演的諸多角色于一身。在他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小人物”們所普遍具有的性格特征。從社會學的角度考量,他最準確的身份是一個中國農民,以種地為生,一輩子與貧瘠的黃土地打交道。他也確實熟悉四時節(jié)令,能辨識五谷,對鄉(xiāng)村的繁文縟節(jié)、風俗人情也都熟稔于心;他具有一個農民對農事應該具備的敏感,并掌握了作為一個農民應該掌握的全部本領,他知道田地里所有的秘密,涌動在鄉(xiāng)村里的各種暗流也休想躲過他的眼睛。他和我所認識的那些經驗豐富的鄉(xiāng)人一樣,對鄉(xiāng)村的人事變化和話語動向明察秋毫,仿佛村子是穿在他們身上的一件衣裳。
他確乎是一個地道的中國農民,一個地道的中國式的“小人物”。
我曾經對父親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甚至在暗地里對擁有這樣一位父親感到某種毫無來由的失落感,或者說是自卑。認為他胸無大志,只是一味地被命運這條狗追趕著向前奔跑,他的生活是被動的,無奈的,困頓的,堅硬而易碎的,強顏歡笑的;也不曾覺得他所掌握的那些基本的勞動技能有什么可談之處,畢竟他是一個農民。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慢慢意識到,我的父親簡直是個天才。我在剛剛完成的篇什中,夸他是一個“全能型人才”,亦并非夸飾之詞。在中國廣袤的鄉(xiāng)間,我遇見過、聽說過許多奇人奇事,那些主人公因為幾十年如一日專注于一件事情而贏得美好的聲名,但很少遇見像父親這樣的多面手。
每年秋冬交替之時,父親都會扛著犁鏵牽著水牛到地里犁地。這不是每個農民都能掌握的本領,它需要過人的膽量、精湛的馭術和扎鞋底般的耐心,不然,即使你扯破了嗓子使勁吆喝,或者握根竹條對牛施以暴行進行恐嚇,那脾氣倔強的牛,寧愿默默流淚,忍受皮肉之苦,也是不會聽任你擺布的。牛,也需要交流。而父親總是把這個活干得相當漂亮,且在收尾時,會不厭其煩地多出一個閑來之筆——將田坎邊的泥土往回倒犁幾路,以防止最肥沃的泥土滾落到山野之中!在農事上一向挑剔的母親,為此也多次表揚過她脾氣暴烈的丈夫,夸他在犁地這件事情上下過一番功夫。
我的父親不僅在種地犁田上是一把好手,而且是一個頗有名望的手藝人。
在我的記憶里,他在家落腳的時間并不是特別多。這么多年來,即使他現(xiàn)在已至花甲之年,家中仍不時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來客請“向師傅”去主持大局。向師傅在早年是要講一講排場的,頗有一個大師傅的派頭。來客要對他的路數(shù),合他的禮數(shù),方才請得動他。(在鄉(xiāng)村,請師傅進門,確實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情。)他若看來客不爽,或嫌來客禮薄,便客客氣氣地打發(fā)了人家,因為門庭熱鬧,他總有選擇的余地。然而,這一二十年來的形勢較往年發(fā)生了一些十分顯著的變化,畢竟,當年豪氣干云的向師傅已垂垂老矣,而且腿腳也不是十分方便。于是,他再也擺不起譜來了,我甚至覺得他能在附近撈個事兒做,已是別人念其舊情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他仍是傲慢的,雖然他這些年就像是吃著苦菜喝著苦汁熬過來的。我在他并不如意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壯志未酬的愁緒。
在過去的鄉(xiāng)村,掌握一兩門手藝,就可以養(yǎng)家糊口,甚至可以把日子過得比較寬裕了。在計劃經濟和半市場經濟的時代,農民除了把一畝三分地收拾好,好像沒有特別多的“副業(yè)”可做。那是靠天吃飯的日子。若風調雨順,則一家溫飽;若遇旱澇,則炊米告急,一到二三月,就青黃不接。在那個黑白照片一般的年代,出一趟遠門,還需村委會開一紙證明呢。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手藝人就顯示出他們的優(yōu)越性來了——他們可以在農閑時背著“家業(yè)”跑出去掙幾個活錢,或者是常年輾轉于各個村莊之間。手藝人,曾經是鄉(xiāng)村世界的紅人和明星。
父親是個手藝出眾的石匠,木匠活也干得不賴。他手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可以將石頭敲出花來;經過他的敲打調教和排列組合,一堆亂石也能變成一堵具有某種審美品質的石墻。有人請他去做樓梁瓦椽,雕刻門窗婚床,都是畢恭畢敬地背著他的“家業(yè)”在前面引路,他甩著手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叼著一支煙,慢悠悠地走;只有給人家做完了工,才見得著他親自背著他的一背簍“家業(yè)”回來,手里還捎著一把鋸子。這個時候的父親,才是一個木匠的樣子。
此時的父親,三十來歲,正處在人生的上升期,熱血沸騰,脾氣火爆,目空一切,在上衣口袋里別著兩支鋼筆的村干部面前也多出言不遜。
我們兄妹那時都還年幼,畏于父親的威嚴,像老鼠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著。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有這樣一位嚴父,在言行上受了一些約束,雖然日子也過得艱苦,難得穿上一件新衣裳,但我們的童年仍是金色的。畢竟,嚴父的內心也是柔軟慈愛的,只是不輕易讓我們看見罷了;畢竟,我們還有一位善良賢淑的母親。
“我懷念年輕時代的父親?!?/p>
這是我在一個篇什里寫過的一句話。這句話道出了我面對老父親時的全部感受。
三
歷史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生活的軌跡也并非永遠是一條直線,總會出現(xiàn)彎道,甚至是劇烈的轉折。世外桃源般的鄉(xiāng)村世界,終究沒有用逶迤綿延的群山堵截住那個“強大敵人”的包抄和盤算,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偏僻的地理位置,其實毫無防守之力。黃永玉曾經在他的作品中寫過這樣一段話:“小時候,走幾十里來看磨,磨經過很多努力,很多運動,磨圓了,磨光滑了,跟人生的經歷一樣??粗喿硬煌5剞D呀轉,重復不停在轉,像歷史一樣,像生活一樣,又像災難一樣,人生的歡樂都包含在內。有時輪子走到你前面,感到它很沉重但又沒有危險,從面前滾過去,像一個大時代?!蔽覀兛偸潜荒莻€輪子似的大時代裹挾著向前飛奔,好似有一股強勁的氣流沖擊著我們,而我們只是風中的一粒沙子,來不及整理自己的儀容。
又或許,那個敵人就駐在我們身體內部,它秘密地操控著我們的行動,慫恿著我們,就像許多人類文明的消失并非始于外力,而是源于內部的瓦解。早早地,就有人像探險者和冒險家一樣,揣著村委會開出的一紙證明你是“良家子”的證明,到遙遠的沿海城市去討生活了。記得有一位叔父到外面闖蕩了幾年,回來時西裝革履,一頭波浪卷被梳理得一絲不亂,逢人便掏出各種廠牌炫耀,似乎是說:“我在外面混得不錯呢!”然而,此位被文明熏染的叔父,卻在村子里被他的父親手握扁擔追打,揚言不讓他回家。遠道歸來,家人本該殺雞宰羊才對,他之所以受到如此“禮遇”,不為別的,就在于他的舌頭忘記了我們村子的語言,見著他老子了,也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話。他父親怕他忘了根,便用扁擔給他提提醒。
也是那兩年吧,一位沒有讀過幾天書,從來不曾出過遠門的姑姑,竟然單槍匹馬翻山越嶺地投奔她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的姐姐去了。許多男人在私底下都透露出他們真誠的擔心,擔心她在中途會被人販子拐走而抵達不了那座遙遠的城市,還擔心她在燈紅酒綠之地迷路回不了家。然而,沒過多久,那位年紀小小的姑姑又單槍匹馬地從遠方好端端地回來了。驚愕的男人們直夸她有本事:“膽子大得很呢!”
在他們看來,那個不曾造訪過的外部世界,是神秘的,危險的,巨大的,遼闊的,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因素的,人販子和騙子扎堆的。一句話,那是一個人心叵測的江湖。所以,沒有幾個人輕舉妄動,盡管每一個人都對那個江湖表示出些許好奇。他們在越來越貧瘠的土地上苦苦地掙扎著,然而無論怎樣辛勤耕耘,都不曾挖出半個金元寶來,臉上堆滿了失落。
終于有一小撮人按捺不住了。他們告妻別子,背著鋪蓋卷,提著內心的恐懼,像無頭蒼蠅一樣,一臉迷茫地到鎮(zhèn)上坐著破舊的巴士車出去闖蕩江湖了。這些因為地少而糊不飽肚子,因為不會手藝而掙不到活錢的農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遠走天涯,成為了中國內地最早的一批打工者和“淘金者”。他們像是涌動在一條歷史大河里的最早的一股涓涓細流,卻充滿了悲壯的英雄主義色彩,畢竟他們是要到別人的地盤上開疆拓土的。
沒過幾年,這條大河就已成氣候,勢不可當,千軍萬馬,浩浩蕩蕩。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以種地為生的人,把外出打工當成了唯一的出路,甚至是活路,仿佛這是一股歷史潮流,無人可以逆流而行。村子里確實有幾戶田產多的殷實人家,狠狠地咬了幾年牙關,最終還是沒能守住農民的尊嚴。
我的父親不是最早闖蕩江湖的那一撥人,但也不是最晚的一撥。他和中國所有打過工的農民一樣,喪失了作為一個農民的尊嚴。
四
父親這個“小人物”的命運,從此就被改寫了,被那個席卷而來的大時代改寫了。已進入不惑之年的父親,一個倔強如牛的中年農民,開始了走南闖北、流離失所的生活。我無從知道他在他鄉(xiāng)異地,有沒有夢見過他的玉米和麥子,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猜想,一定是夢見過的吧,腳大走四方的人,其實也是最想家的人。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父親從遠方歸來,成為了我們生活中一項極其重要的內容,尤其是在年關將近之時。在那么漫長的一段歲月里,父親一次次背井離鄉(xiāng),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我不曾目送過父親一次。每次都是留守在家的母親很平淡地告訴我:“你爸爸又出遠門了!”在母親淚光閃爍的眼里,我讀出了她的不舍,盡管她在我們面前盡量掩飾著內心的情緒。父親不在家,她得用柔弱之軀把這個家扛在肩膀上。
在長達二十年的打工生涯中,父親遍嘗人間滋味,多次經歷生死,還好有蒼天保佑,他才得以逢兇化吉,一次次死里逃生。在他的描述中,那些年的江湖是不大太平的,路上隨時可以遇見盜賊車匪路霸黑店。譬如說,他們所乘坐的大巴車停靠于某個陌生之地,所有的乘客都是必須下車吃飯的,否則就會危及人身安全;即使你不吃飯,喝一杯白開水,也是要掏一頓飯錢的。我后來對此就有過切身體會,那些路邊店都是由一些強人所開,車一??吭诘觊T口,就有膀粗腰圓的穿著軍綠大衣的人吆喝著前來,猛烈地敲打車窗,脅迫著途人去吃飯了。江湖之險惡,由此可見一斑。至于父親在人生地不熟的外省遭受了多少苦難,吞咽了多少淚水,實在是一個秘密。即使是吃盡了苦頭,他也是不會向我們透露半個字的。
2002年,成為了父親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嶺。他在這一年遭遇了人生中的“滑鐵盧之戰(zhàn)”。此前此后的父親迥然不同——他在新疆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右腳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在家休養(yǎng)生息。這個事件,不僅影響到父親的下半生,也影響到整個家庭生活的運轉。我私下里認為,通過這個事件,父親應該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那個暗中存在卻又不可捉摸的命運;在休養(yǎng)生息的間隙,他應該也對生命進行了一番嚴肅而深入的思考。這兩年的父親,確實是有一些消極的。這種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既出自于一個男人的敏感與自尊,也與他對于未來生活的擔憂不無關系:在還不能站立行走的時候,他大概不知道該怎樣坦然接受那樣一個無法面對的事實,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即將到來的與以前迥然有別的生活。父親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煩憂,心情極其不好。他害怕再也站不起來了,害怕“當下的生活”將成為生命的常態(tài)。
事態(tài)顯然是嚴重的,一家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這件事徹底打亂了既定的計劃。生活在最底層的中國農民,雖然對于生活從來就缺乏長遠的打算,并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以為將地種好、把香火延續(xù)好、安分守己地生活就是正道,但他們也有“體溫的需求”。我忽然意識到,在這兒與其說是“計劃”,還不如說是“慣性”更為準確。中國農民的生活,歷來是要看天地顏色的,他們螻蟻般的命運,被一種強大的力量左右著。他們一輩子匍匐在地,偶爾抬起頭來,也是仰天長嘆。說他們是草芥之命,一點都沒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姓氏和骨肉,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他們的。一陣大風,一場大雨,都有可能讓他們惶恐不安而默默祈禱。他們擁有的東西,太容易失去了。他們是依靠慣性生活的一個階層,如果把慣性打破了,事態(tài)就嚴重了。
我那時雖已成年,卻尚未完全懂事,固然同情父親的遭遇,卻又對他的壞脾氣十分不滿?;蛟S就因為這些,我也就不能體會父親所遭受的肉體上的痛苦以及精神上的折磨。我在信件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電話里,也會問及他身體的恢復情況,但都不像是發(fā)自肺腑的“內心之音”,更像是表演,因為我的內心并未涌起無邊的疼痛,而是像空蕩蕩的平原一樣,不曾刮過一陣風,也見不到一棵樹。我甚至在2003年的夏天,一邊倒地把立場站在母親這邊,在一場小風波里,用惡劣的態(tài)度和刻薄的語言深深地傷害過父親。我不僅沒有做好他心靈的拐杖,反而害得他將那一對用以代步的實木拐杖一把擲到地上,并破天荒地跟我生了三天氣。每每想及此事,都覺得愧對他。那時的父親,是一個需要心靈慰藉的病人啊,可是我給他的不是理解和尊重,也不是雨露和陽光,而是閃電和烏云。
一些傷口,受害者也許早已因為原諒而忘記,但傷口的制造者永遠也忘卻不了,他無法原諒自己曾經犯下的過失和因為魯莽行事而導致的不可饒恕的錯誤。我想,這便是我們人類進行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吧。
在上蒼的眷顧和護佑下,出生于1954年的父親,于2004年終于扔掉了那一對支撐著他走過最艱難年月的拐杖。這一年,父親已經50歲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在那段黯淡無光而心力交瘁的時段里,父親是否讀懂了他的天命,我不得而知。(所謂“知天命”,按我的理解,也就是能夠透過現(xiàn)象看見本質——能夠通過對一些看似合情合理卻又暗藏寓意的預兆的分析,得出一個與事實相符的結論,也就是我們常常說到的“見微知著”。它并非是說人一到五十歲,便打通了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節(jié),而是強調經驗的重要。大多數(shù)時候,豐富的生活經驗才是指導我們辨別方向的指南針。)我只知道,生活于世,每個人都得承擔自己的使命,換言之,便是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父親之所以能夠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奇跡般地站立起來,我想,那個看不見的“使命感”應該是幕后推手之一。是這根無形的精神拐杖,成全了父親的美意。
一個經歷了九死一生的中國農民的人生,在五十歲重新開始了。
五
父親再次踏上了那一條背井離鄉(xiāng)之路,恢復了以往南征北戰(zhàn)、顛沛流離的生活。只不過,此時的父親已遠非彼時的父親了。彼時的父親年富力強,雖然遠走他鄉(xiāng)也是出于被逼無奈之舉,但到底還是懷了幾分壯志豪情的,像一個草莽英雄;此時的父親,已是傷痕累累,是抱病跟命運作戰(zhàn)罷了,像極了一個在敵我實力懸殊的前提下試圖負隅頑抗的傷殘老兵,其勝負就可想而知了。這個被現(xiàn)實生活趕出家門,被命運挾持著前行的“小人物”,就要被滾滾向前的時代淘汰出局了。
在父親身上,我意外發(fā)現(xiàn)被人津津樂道的“時代”,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勢利小人,它把一個個卑賤的生命裹挾其中榨干了價值,就將之拋棄一旁,讓他們成為被人嘲笑的落伍者和失敗者。盡管每一個人都逃不過淪為“落伍者”和“失敗者”的命運,但估計沒有多少人比父親的體會更深刻。
父親那只遭受過重創(chuàng)的右腳,確實像極了我在文章中聯(lián)想到的“阿喀琉斯之踵”。恰好,足踝之痛,也長期困擾著他。只不過阿喀琉斯的足踝是先天性弱點,父親的乃命運所賜。但究竟是殊途同歸。我曾經認真地打量過父親的右腳——經過幾次手術、歲月的磨蝕和生活的重壓,那只腳已經走樣變形,甚至可以說是畸形——足踝扁平光滑,腳跟肥大粗糙,腳趾扭曲,關節(jié)暴突,用再大的力氣也休想將它們一一掰直——這不是一只正常的腳。從這只腳上,你就可以窺見一個中國農民的宿命。它既是一個人生活的縮影,也是坎坷命運的記錄簿。
父親就是拖著這樣一只腳重出江湖的。他的行走,也因此變得更加艱辛,可以說是困難重重。因為超負荷的勞動而引起的持續(xù)不斷的疼痛,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他,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身體里喂養(yǎng)了一群饑不擇食的螞蟻,或者是放滿了蠱。那些蟲子,一刻不停地噬咬著他,折磨著他。據說在外省的工地上,每天傍晚收工時,父親都是一步一步地拖著那只浮腫而麻木的右腳回到簡陋的住處的,仿佛它并不屬于他,而只是他用力拖著的一個沉重的物件?;蛟S只有黑夜,能夠讓孤身在外的父親得到暫時的安慰??墒?,抱著一身病痛的父親,果真睡得著嗎?窗外冷冰冰的月色,怕也是命運的寫照吧。
父親曾對我們說過:“如若是換了別人,早就尥蹶子了,才不會像我一樣不管死活地再跑出去受活罪造活孽呢!”事實也是如此,村子里就不乏其人。他們的身體好好的,卻終日里吹牛擺經,混了一輩子日月,不曾干過一件正經事。相比之下,我們的父親就稱職多了。
可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前幾年的某一天,父親打電話給我,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番話后,忽然莫名其妙地用一種壓抑著的、悲傷的、簡潔的語調對我說了一句令我極其震驚的話。時隔數(shù)年,我已不能將那句話一字一字地復述出來,但我清楚地記得它差點將我撂倒的那種觸電的感覺——它大有某種向生命告別的意味。我來不及安慰他,首先一股腦兒地十分嚴肅地將他批評了一頓。電話那頭,他竟像個孩子一樣乖順。我不曾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父親的脆弱。我猜測,父親在那段時間里一定是因為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而灰心絕望,抑或是在睡夢中抓住了某些不祥的預感??墒?,沒有人在他身邊安慰他。他一個人在外省,孤獨地咀嚼命運饋贈給他的“心理陰影”。
我實在記不清,自2004年以來的十年間,父親跟隨鄉(xiāng)人輾轉了多少個省份,但有一件事確實讓我感覺到命運弄人,這個命運讓生活充滿了戲劇性。我雖然不能明確父親到底是一個有神論者還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他確乎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這一點大抵是確鑿無疑的。按照迷信的說法,他當年就是因為在走投無路之時沒有遵從命運的忠告,才在人生地不熟的新疆栽了個大跟頭。對于一個相信命運的人而言,新疆在他的心底一定是留下了終生陰影的。既然留下了終生的陰影,他對這個僻遠之地應當是有所忌憚的,甚至是不可能再踏足半步的,但是父親“食言”了,而且是“食言”再三。幾年之后,他再次跟隨一伙鄉(xiāng)人去了新疆,還在那兒的公園里摘下了十幾種花兒的種子,將它們種在了我家的院子里,如今已經開過一茬花了。
當父親懷著小小的心愿,不遠萬里地再次踏足那片讓他流過血淌過淚受過辱并差點丟了性命的土地時,他的那只右腳是否在風中隱隱作痛?那是最深刻的提醒,最難以忘卻的記憶,也是最醒目的傷疤。他一定記得,他又怎么可能忘記?但他還是來了,跛著腳來了,并懷了一腔憧憬。那么,究竟是什么讓他把個人與這塊土地的恩怨擱置一旁?他一定知道答案:無非是為生計所迫。
更加有意味的是,2014年春天,父親和他的幾個兄弟因為包工頭溜之大吉而被困在了烏魯木齊的一處工地上。若不是當?shù)卣雒嬲{解,他們這些從來不與建筑公司簽訂勞動合同的農民工連回家的盤纏也全無著落。
因為這件事,在我們的合力勸說下,六十歲的父親終于決定不再出遠門了。
六
“認識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甚至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边@是我在書寫父親這個“小人物”時始才覺察到的。你極有可能對此觀點投反對票,因為在你看來,誰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呢?對于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了解的吧?但我仍要告訴你,不要過分相信自己。倘若不信,那么你現(xiàn)在就拿起筆,試著寫一寫你的父親吧!
我原來也以為,我是足夠了解父親的,這個心高氣傲、脾氣暴躁卻又越來越好脾氣的男人。但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才沮喪地發(fā)現(xiàn),父親對于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人,我無法走進他的內心世界,亦無法回想起更多的溫暖的細節(jié)。我們可以分享他的喜悅,卻不能分享他的悲傷和孤獨;我們所知道的關于他的故事,只是他全部人生的冰山一角。我分析其中的原由,最重要的一條莫過于“我們成長的過程,其實是逐漸遠離父親的過程”——我們從他的身體里走出來,不斷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相遇,然后又與他們一一揮手告別,最終離他越來越遠。我們休想追趕上父親的腳步。
深入到每一個家庭詳加觀察,每一對父子無不是聚少離多。在我們成年前,父親終日為了生計奔波在外,而成年后我們又離家獨自闖蕩,極少顧及家中父母,與他們的交集少之又少。正是這種少之又少的交集,使得我們對父親的記憶都是碎片式的,都是不完整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父親形象。時間留下了太多的空白,就像我的父親,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一直在外省謀生,我們只能在年底相見數(shù)日,待我工作后,我甚至還有一兩個年頭借口離家太遠,在春節(jié)期間也不曾回家與父親母親相聚。即使相見,也并不見得相談甚歡,往往是寥寥數(shù)句,就將一兩年來的經歷和見聞悉數(shù)概括,然后再無他話。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略顯尷尬的見面方式和沉默的談吐,誰也不想讓步。
一些時候,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那兒抽悶煙,便極想與他說說話,讓屋子里熱鬧起來,卻就是開不了口。他呢,不知把眼光放置在何處,接二連三地吐著煙圈兒,亦是欲言又止。我們在房子里兩相對峙,像是在用內功較量,更像是在玩一種“誰先說話便認輸”的游戲——都說多年父子成兄弟,有意思極了。兄弟就是默默相對的么?可我從來沒有陪他喝過一場酒——終究是他讓了步,他扶著椅背緩緩地站起身,跛著腳一高一低地離開沉悶的屋子,跑到院子里找些不疼不癢的活兒做,要么是整理柴火,要么是侍弄他的花圃,要么是站在那兒一臉愁緒地望著遠方發(fā)呆。
父親是孤獨的,像古代的帝王一樣孤獨。
我曾試圖與這個孤獨的帝王促膝長談,像兄弟一樣與他談談人生和理想,談談他的榮辱得失,但都止步于自我的否定。就像前面說的一樣,我已經習慣了與他約定俗成一般的相處方式,習慣了與他做這樣的“默默無聞”的父子。我也曾在文章中試圖探討父親的人生理想,但始終沒有得出一個滿意的結論。雖然我就是農民的兒子,但我真的不知道一個中國農民的理想是什么!他們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群沒有理想的人,或許有,那也是最卑微的理想,諸如在有生之年蓋一棟好房子這樣一類的非常具體的事情。他們的理想是物質的,無關精神的痛癢?;蛟S,他們也有更高層次的理想,但無一例外地,都會被繁瑣的日常生活所消耗,所湮沒,所吞噬,最終無從談起。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理想與事業(yè)無關,他們也從來不會將種地看成是他們的事業(yè),畢竟他們不能在黃土地上憑空建起一座精神大廈。
固然如此,可我還是在隱隱之中相信父親是有他的理想的,只是命運蹉跎,現(xiàn)實殘酷,而無從實現(xiàn)罷了。他只能將那一份像星星一樣閃閃發(fā)光的理想,保存在心底。通過這件事,我也由此理解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父輩們?yōu)槭裁磿⒃S多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更有甚者,他們想方設法地要將自己的孩子塑造成一個他們心目中的形象,或者是讓孩子們從事一種說不上喜歡甚或是討厭的工作。此種現(xiàn)象,大多基于這樣的心理: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希望下一代人去實現(xiàn)。這本無可厚非,甚至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我不無杞人憂天地想:理想,也是可以一代代傳下去的么?
許許多多的父親,確實都像我的父親一樣,不得已將個人理想讓位于了家庭生活。所以,當他們在暮年回憶往昔時,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某種莫可名狀的失落。我的父親也不能例外。他曾多次慨嘆,這一輩子并未做什么事,卻已人近黃昏。大有虛度年華、追悔莫及之感?;蛟S正是因為有了這一覺悟,他在花甲之年仍然不肯停歇,真像曹孟德說的那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迸c他打了一輩子嘴巴仗的母親也為此在我們面前毫不吝嗇地夸贊她的丈夫:“你們的父親,雖然年老體衰,卻比年輕時奮發(fā)多了!”
多年之前,屬馬的父親就已當上了祖父,似乎從那一年起,他就開始認真地衰老了。如今,他是越發(fā)地和藹可親,脾氣越來越好了,真像極了一匹慈祥的老馬。
每次相聚,望著在太陽底下靠著墻壁補覺或者是坐在椅子上打盹兒的父親,都讓我感覺他像個玩累了的孩子。于是,我在文章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想像一個父親那樣去愛他?!?/p>
我們的父親,等待我們去閱讀,等待我們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