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斌
(江蘇古籍出版社,江蘇 南京210036)
元稹詩文在唐代傳播廣泛,對后世影響深遠。元稹之后,后人解析元稹及其詩文,用力甚勤,功不可沒。筆者所撰《元稹評傳》、《元稹考論》分別計59 萬字與65 萬字,由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編撰《新編元稹集》,計約760 萬字,已經(jīng)列入國家“十二五”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即將于2015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其時發(fā)現(xiàn)元稹詩文中存在諸多誤讀誤解,現(xiàn)舉例一二,就教于賢達哲人,更多內(nèi)容請關(guān)注本人同時期發(fā)表的其他19 篇有關(guān)元稹的論文。
《元氏長慶集》中有《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其一:“茅檐屋舍竹籬州,虎怕偏蹄蛇兩頭(通州元和二年,偏蹄虎害人,比之白額,兩頭蛇處處皆有之也)。暗蠱有時迷酒影,浮塵向日似波流。沙含水弩多傷骨,田仰畬刀少用牛。知得共君相見否》近來魂夢轉(zhuǎn)悠悠?!逼涠?“平地才應(yīng)一頃余,閣欄都大似巢居(巴人多在山坡架木為居,自號‘閣欄頭’也)。入衙官吏聲疑鳥,下峽舟船腹似魚。市井無錢論尺丈,田疇付火罷耘鋤。此中愁殺須甘分,惟惜平生舊著書(本句云:‘努力安心過三考,已曾愁殺李尚書。’又予病甚,將平生所為文自題云:異日送白二十二郎也)?!逼淙?“哭鳥晝飛人見少,倀魂夜嘯虎行多。滿身沙虱無防處,獨腳山魈不奈何!甘受鬼神侵骨髓,常憂岐路處風(fēng)波。南歌未有東西分,敢唱滄浪一字歌(本句云時時三唱濯纓歌)?!逼渌?“荒蕪滿院不能鋤,甑有塵埃圃乏蔬。定覺身將囚一種,未知生共死何如?饑搖困尾喪家狗,熱暴枯鱗失水魚??嗑橙f般君莫問,自憐方寸本來虛?!保?]456
而白居易原唱《得微之到官后書備知通州之事悵然有感因成四章》,其一:“來書子細說通州,州在山根峽岸頭。四面千重火云合,中心一道瘴江流。蟲蛇白晝攔官道,蚊蚋黃昏撲郡樓。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無處問來由?!逼涠?“匼匝巔山萬仞余,人家應(yīng)似甑中居。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衣斑梅雨長須熨,米澀畬田不解鉏。努力安心過三考,已曾愁殺李尚書(李實尚書先貶此州,身歿于彼處)?!逼淙?“人稀地僻醫(yī)巫少,夏旱秋霖瘴瘧多。老去一身須愛惜,別來四體得如何?侏儒飽笑東方朔,薏苡讒憂馬伏波。莫遣沈愁結(jié)成病,時時一唱濯纓歌?!逼渌?“通州海內(nèi)恓惶地,司馬人間冗長官。傷鳥有弦驚不定,臥龍無水動應(yīng)難。劍埋獄底誰深掘?松偃霜中盡冷看。舉目爭能不惆悵?高車大馬滿長安?!保?]167
仔細對照白居易原唱與元稹酬唱,兩組詩篇之一、二、三各篇,雖然還說不上是嚴格的“次韻”,但互相之間押韻則確定無疑。唯有元稹的第四首有點異常,白居易原唱第四首押“官”、“難”、“看”、“安”韻,而元稹酬篇卻押“蔬”、“如”、“魚”、“虛”韻,兩者不在同一韻部,肯定有誤。
我們翻檢《元氏長慶集》,有《酬樂天見寄》一首,詩云:“三千里外巴蛇穴,四十年來司馬官。瘴色滿身治不盡,瘡痕刮骨洗應(yīng)難。常甘人向衰容薄,獨訝君將舊眼看。前日詩中高蓋字(白詩云:舉目爭能不惆悵,高車大馬滿長安),至今唇舌遍長安?!保?]455-456不僅與白居易《得微之到官后書備知通州之事悵然有感因成四章》之第四首語境前后相接,而且兩詩一一次韻,尤其元稹“前日詩中高蓋字(白詩云:舉目爭能不惆悵,高車大馬滿長安),至今唇舌遍長安”的回酬與白居易原唱“舉目爭能不惆悵?高車大馬滿長安”嚴絲合縫,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元稹之《酬樂天見寄》與元稹之《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第四首錯簡無疑。
那么,錯入《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之中的第四首元稹詩篇,又是與白居易哪一首詩篇存在唱和關(guān)系?翻檢《白氏長慶集》卷一八,發(fā)現(xiàn)其《即事寄微之》詩云:“畬田澀米不耕鉏,旱地荒園少菜蔬。想念土風(fēng)今若此,料看生計合何如?衣縫紕纇黃絲絹,飯下腥咸白小魚。飽暖饑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空虛!”[2]202白居易的這首原唱,與錯入元稹《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之中的第四首不僅語境相接,而且也一一次韻,白居易《即事寄微之》與元稹《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之中的第四首才是名符其實的唱和詩篇。
看來,是元稹、白居易兩處四首詩篇互相錯簡,應(yīng)該是宋代劉麟父子或者其他前人錯簡所致。而《元氏長慶集》之“楊本”、“馬本”以及《瀛奎律髓》、《全唐詩錄》、《全唐詩》等均承誤錯簡。對此,《元稹集》[3]、《元稹集編年箋注》[4]644-646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更沒有給予必要的更正。《元稹年譜》[5]263-264、《元稹年譜新編》[6]157則有所發(fā)現(xiàn),但所述含糊不清。
關(guān)于元稹與白居易的“通江唱和”,《舊唐書·元稹傳》並《舊唐書·白居易傳》均有記載,《舊唐書·元稹傳》云:“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司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自有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者。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靡不凄惋。”[7]《舊唐書·白居易傳》亦云:“執(zhí)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shù)千里為遠。”[8]《新唐書》之元稹、白居易傳大致相同。后代學(xué)人,大多根據(jù)《舊唐書》之說,認定元稹白居易的“通江唱和”始于元和十年三月元稹出貶通州之時、白居易元和十年八月出貶江州司馬之際,結(jié)束于元和十四年年初兩人分別轉(zhuǎn)任虢州長史與忠州刺史之時。
《舊唐書·元稹傳》、《舊唐書·白居易傳》所記敘的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的文壇美談確實存在,但具體時間不是從元稹出貶通州、白居易貶斥江州的元和十年開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元和十年十月元稹因病突然離開通州前往興元治病,白居易事前事后都不知道,因而與元稹失去了聯(lián)系,直至元和十二年五月才恢復(fù)了通信,中斷聯(lián)系長達十九個月,故他們之間的唱和實際開始于元和十二年五月,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可以作證:“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馬通州。二十九日,與樂天于鄠東蒲池村別,各賦一絕。到通州后,予又寄一篇。尋而樂天貺予八首,予時瘧病將死,一見外不復(fù)記憶。十三年,予以赦當(dāng)遷,簡省書籍,得是八篇。吟嘆方極,適崔果州使至,為予致樂天去年十二月二日書,書中寄予百韻至兩韻凡二十四章。屬李景信校書自忠州訪予,連床遞飲之間,悲咤使酒,不三兩日,盡和去年已來三十二章皆畢,李生視草而去。四月十三日,予手寫為上下卷,仍依次重用本韻。亦不知何時得見樂天,因人或寄去,通之人莫可與言詩者,唯妻淑在旁知狀(其本卷尋時于峽州面付樂天,別本都在唱和卷中,此卷唯五言大律詩二首而已)?!保?]411
為了說清對部份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來說都是云里霧里的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這一錯綜復(fù)雜的問題,我們不得不將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問題列表如下,以幫助讀者,其實也是幫助筆者自己理清頭緒,認清歷史真相,以顯現(xiàn)“元才子”的本色:
表1 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詩文系年對比簡表
表1(續(xù))
這里必須有幾點說明:其一、“本文系年”欄內(nèi)凡有“*”者,為元稹酬和三十二首中現(xiàn)存于元稹詩集及《全唐詩》者的詩歌及編年,而有“* #”者,是筆者對已散失元稹詩歌的詩題及編年。其二、凡列表元稹詩文系年欄內(nèi)有“*”者,是元稹元和十三年四月十日至四月十二日之間一次性追和白居易的詩歌詩題及編年,其中“元稹詩歌”欄內(nèi)有“#”者,筆者疑元稹已經(jīng)散失的詩歌詩題,共十二首,詩題為筆者據(jù)白居易詩歌詩題代擬,不一定符合當(dāng)時的實際;白居易的三十二首原唱詩歌,分年而計則是:元和十年白居易寄贈元稹的八首,元和十二年十二月二日白居易重行寄贈元稹的二十四首詩歌,白居易三十二首原唱詩歌,現(xiàn)均存于《白氏長慶集》及《全唐詩》中。其三、元稹與白居易詩歌的詩題一般都比較長,為簡表所限,筆者對某些標(biāo)題不得已而有所省略;其四、元稹白居易詩歌詩題后面的數(shù)字,分別是《元氏長慶集》與《白氏長慶集》的卷數(shù);元稹白居易系年欄內(nèi)的年號均為“元和”,為避繁復(fù),一并省略。其五、一些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中較為復(fù)雜的問題,如元稹《酬樂天得微之書因成四首》的第四首與元稹《酬樂天見寄》的互為錯簡的問題,筆者已經(jīng)在上文有所涉及,這里不再重復(fù),只能作簡略的標(biāo)示。其六、除此而外,這三十二首詩篇的編年,亦即具體的賦寫時間,根據(jù)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序》所言,應(yīng)該是元稹元和十三年四月十三日之前的“不三兩日”內(nèi),亦即四月十日至十二日之間,當(dāng)著另一個朋友李景信的面,“連床遞飲之間,悲咤使酒,不三兩日,盡和去年已來三十二章皆畢”,一次性酬和的。也就是說,元稹竟然在“不三兩日”之內(nèi),一口氣寫出了三十二首詩篇,而且還篇篇在“次韻酬和”這樣苛刻的前提下進行,用的還是白居易原唱時的口氣。“李生視草而去”云云,充分展示了“元才子”的本色,元稹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高于他人的才能,于此可見一斑。其七、不僅如此,在李景信到來的“不三兩日”之內(nèi),元稹除了酬和白居易的三十二首詩篇之外,還有酬和白行簡的《酬知退》之篇,還有贈送、贈別李景信的詩篇前后計有《喜李十一景信到》、《與李十一夜飲》、《贈李十一》、《通州丁溪館夜別李景信三首》、《夜別筵》、《別李十一五絕》十二首,加上前面所說的三十二首,前后共計是四十五首,都完成于“不三兩日”內(nèi)。這種情景,在古代詩人中是極為罕見的,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只有“元才子”才具備這樣超人的能力。古往今來的中外讀者,在得知元稹白居易通江唱和的真相之后,為其點贊想來應(yīng)該是在所難免的了。
元稹《三兄以白角巾寄遺發(fā)不勝冠因有感嘆》:“病瘴年深渾禿盡,那能勝置角頭巾?暗梳蓬發(fā)羞臨鏡,私戴蓮花恥見人。白發(fā)過于冠色白,銀釘少校頷中銀。我身四十猶如此,何況吾兄六十身!”[1]453
關(guān)于元稹詩題中的“三兄”,岑仲勉先生《唐人行第錄·元三》認為:“元稹之兄,《全唐詩》元稹二〇《三兄以白角巾寄遺發(fā)不勝冠因有感嘆》詩云:‘我身四十猶如此,何況吾兄六十身?!创嗽娭旨跋挛闹逍?,似為稹胞兄;但據(jù)稹母鄭氏志,鄭生四子,長沂,次秬,次積,稹最幼(白氏集二五),又稹生大歷十四(七七九),秬生大歷八年(七七三,據(jù)元氏集五七秬志),比稹只長六年,如謂元三為元秬,則四十、六十之比例,相差太大也?!保?]3-5
《元稹年譜》評云:“岑仲勉認為‘元三’不是元秬,竟不知元秬非元稹之胞兄?!保?]299,366其實,岑仲勉的錯誤不僅僅沒有明確元稹與元秬之間同父異母的兄弟關(guān)系,而且推算元秬的年齡也是錯誤的,元稹《唐故朝議郎侍御史內(nèi)供奉鹽鐵轉(zhuǎn)運河陰留后河南元君墓志銘》:“元和十四年以疾去職,九月二十六日歿于季弟虢州長史稹之官舍……嗚呼!君之生六十七年矣!”[1]625-626據(jù)此推算,元秬應(yīng)該出生在天寶十二載(753),比大歷十四年(779)出生的元稹大了二十六歲,也大致符合本詩“我身四十猶如此,何況吾兄六十身”的說法。而且,《唐人行第錄》將年號“大曆”誤為“大歷”也很不應(yīng)該?!对∧曜V》沒有指出《唐人行第錄》的以上錯誤,也很不應(yīng)該。
《元稹集編年箋注》認為:“三兄:指元秬?!保?]785-786但沒有舉證證據(jù)。《元稹年譜新編》認為:“元秬為元稹二兄而非‘三兄’。如謂‘三’為同宗兄弟之排行,則又不見諸記載?!保?]172其實,唐人排行,為唐代常見習(xí)俗,所謂“行第”就是同姓兄弟之間排行的次序,或從父親名下算起,或從祖父名下算起,或從曾祖名下算起。據(jù)《唐人行第錄·自序》考證[9]5,白居易有親兄弟四人,但白居易卻被人稱為白二十二,這是把父親以及堂兄弟的兒子都排序在內(nèi);又如韓愈祖父名下有孫子八人,但韓愈卻被人稱為韓十八,這是把曾祖名下的曾孫都排序在內(nèi)。元稹雖然只有親兄弟四人,但從曾祖名下排序,排行為“元九”就一點也奇怪了。
《元稹年譜新編》又認為《元稹年譜》編年本詩于元和十三年,“時元稹四十歲,元秬六十六歲,與詩中‘我身四十猶如此,何況吾兄六十身’不相符”[6]172。詩歌為每句字數(shù)所限,涉及具體數(shù)字時采用“約數(shù)”極為常見,不足為奇?!对∧曜V新編》又認為元秬與元稹兄弟之間“除勤儉養(yǎng)家外,不見其兄弟間有其他來往,更無詩歌唱酬”?!对∧曜V新編》如果認真審讀元稹的《唐故朝議郎侍御史內(nèi)供奉鹽鐵轉(zhuǎn)運河陰留后河南元君墓志銘》之后,再認真審視本詩,相信就不會得出這樣荒謬的結(jié)論。
《元稹年譜新編》在否認“三兄”不是元秬之后,又硬性拖出元稹的姨兄胡靈之來充“三兄”之?dāng)?shù):“如此看來,‘三兄’當(dāng)為胡靈之?!保?]172但在唐代,我們尚沒有見過異姓兄弟之間混在一起排行的例子,希望《元稹年譜新編》能夠舉出實際的例子來證明自己標(biāo)新立異的推論。還有,元稹《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我髯黳數(shù)寸,君發(fā)白千莖?!焙`之確實年長元稹不少,借用《元稹年譜新編》的話,“按一般慣例,胡靈之大元稹一、二十歲當(dāng)不為過”。而元稹《憶靈之》:“芟發(fā)君已衰,冠歲予非小。娛樂不及時,暮年壯心少?!保?]372-373當(dāng)元稹“冠歲”亦即二十歲之時,胡靈之已經(jīng)“衰”老,因而可以稱為“暮年”,如此看來,胡靈之大元稹恐怕不止二十歲。而當(dāng)元稹“我身四十”之時,胡靈之年齡又當(dāng)幾何?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古代,胡靈之是否還健在人世?尚不得而知。《元稹年譜新編》首先要舉出胡靈之當(dāng)時還活著的鐵證才行。而據(jù)以上多方面的論述,我們以為“三兄”就是元稹的仲兄元秬。
據(jù)《白氏長慶集》載,白居易有《竹枝詞四首》,其四云:“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diào)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保?]204-205
關(guān)于“竹枝詞”或“竹枝辭”,劉禹錫有《竹枝詞九首》,其《引》云:“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澳之艷音。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fēng)之自焉!”[10]《新唐書》以為“竹枝詞”或“竹枝辭”是劉禹錫所創(chuàng)制:“憲宗立,叔文等敗,禹錫貶連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馬。州接夜郎,諸夷風(fēng)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聲傖儜。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聲,作《竹枝辭》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保?1]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所引顧況《竹枝序》也同此說:“《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于貞元、元和之間。其音協(xié)黃鐘羽,末如吳聲,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焉?!保?2]395《全唐詩·劉禹錫傳》亦云:“劉禹錫,字夢得,彭城人……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在道貶朗州司馬,落魄不自聊,吐詞多諷托幽遠。蠻俗好巫,嘗依騷人之旨,倚其聲作‘竹枝詞’十余篇,武陵谿洞間悉歌之。”《漢語大詞典》亦斷言竹枝詞的詩歌形式是劉禹錫所創(chuàng)制,結(jié)論均有失偏頗:“竹枝:樂府《近代曲》之一。本為巴渝(今四川東部)一帶民歌,唐詩人劉禹錫據(jù)以改作新詞,歌詠三峽風(fēng)光和男女戀情,盛行于世。后人所作也多詠當(dāng)?shù)仫L(fēng)土或兒女柔情。其形式為七言絕句,語言通俗,音調(diào)輕快。唐劉禹錫《洞庭秋月》詩:‘蕩槳巴童歌《竹枝》,連檣估客吹羌笛?!畏冻纱蟆顿玳T即事》詩:‘《竹枝》舊曲元無調(diào),曲米新篘但有聞?!逋跏慷G《池北偶談·談藝一·紀映淮》:‘金陵紀青……女名映淮,字阿男,嘗有《秦淮竹枝》云:“棲鴉流水點秋光,愛此蕭疏樹幾行。不與行人綰離別,賦成謝女雪飛香。”’朱自清《中國歌謠》三:‘《詞律》云:“《竹枝》之音,起于巴蜀唐人所作,皆言蜀中風(fēng)景。后人因效其體,于各地為之。”這時《竹枝》已成了一種敘述風(fēng)土的詩體了。’”
引述諸多文獻到這里,我們覺得有六點值得大家注意:一、所謂的“竹枝詞”,是巴渝亦即今四川東部地區(qū),自然也包括通州在內(nèi)的民歌,元稹元和十年至元和十四年滯留在巴渝地區(qū)長達五個年頭,時長四整年,應(yīng)該留下了數(shù)量不止一首的一批竹枝詞。據(jù)白居易《竹枝詞四首》之四所言“多是通州司馬詩”來看,元稹在“通州司馬”任所作“竹枝詞”肯定不止一首,而應(yīng)該是數(shù)量不少的一批,因為佚失,今天已經(jīng)難定確切的首數(shù)。而劉禹錫元和十年前一直在朗州司馬任上,元和十年至元和十四年在連州刺史任上,隨后因母親病故而守制洛陽,長慶元年冬天除拜夔州刺史,長慶二年到任,長慶四年轉(zhuǎn)和州刺史。據(jù)此,劉禹錫的竹枝詞,應(yīng)該在夔州刺史任所作,時序已經(jīng)到了“長慶年間”。二、劉禹錫《竹枝詞九首引》有“建平”云云,據(jù)《舊唐書·地理志》:“歸州:隋巴東郡之秭歸縣,武德三年割夔州之秭歸、巴東二縣,分置歸州。三年分秭歸,置興山縣,治白帝城。天寶元年改為巴東郡,乾元元年復(fù)為歸州……秭歸:漢縣,屬南郡。魏改為臨江郡,吳晉為建平郡,隋屬巴東郡,武德二年置歸州?!彼^“建平”,即秭歸,在夔州之東。從時間看上,元稹創(chuàng)制“竹枝詞”在元和后期,亦即元和十年之后,亦即元稹出貶通州司馬期間,而以元和十二年、十三最為可能;而劉禹錫創(chuàng)作《竹枝詞九首》在長慶年間,亦即長慶二年至四年出任夔州刺史期間,兩者前后有五六年之差距?!缎绿茣返挠涊d、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所引顧況之說、《全唐詩·劉禹錫傳》傳記、《漢語大詞典》的結(jié)論均失察。三、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已經(jīng)指出宋人郭茂倩和顧況的疏誤:“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云:‘城西門前灎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盅浴丫弧?、‘瀼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枝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正(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辭》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dāng)是從史所書也?!保?3]四、顧況所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由是盛于貞元、元和之間”云云,既與竹枝詞傳播的地區(qū)巴蜀不符,也與劉禹錫的履職夔州刺史的生平不合,基本史實既然已經(jīng)不符,其在不明就里情況下所下的結(jié)論也就難于取信于人。五、白居易《竹枝詞四首》其二又云:“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靜山空歇又聞。蠻兒巴女齊聲唱,愁殺江樓病使君。”[12]4922所謂的“蠻兒巴女”,即是指巴蜀地區(qū)而言,“病使君”云云,即是指長期貶放外州的忠州刺史白居易。朱金城先生《白居易集箋?!肪幠臧拙右住吨裰υ~四首》云:“作于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四十八歲,忠州,忠州刺史。”白居易另有《聽竹枝贈李侍御》:“巴童巫女竹枝歌,懊惱何人怨咽多?暫聽遣君猶悵望,長聞敎我復(fù)如何?”[12]4817-4918根據(jù)“巴童巫女”之言,其編年意見也是:“作于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四十八歲,忠州,忠州刺史?!痹僖淮巫C明白居易聽到的“竹枝詞”應(yīng)該在忠州,時間應(yīng)該是白居易任職忠州刺史之時。據(jù)此,可知白居易詠歌元稹“竹枝詞”事,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元和十四年之前元稹時在通州任內(nèi)之事,與劉禹錫長慶年間夔州刺史任內(nèi)的“竹枝詞”事有先后之別,或者說沒有關(guān)系。白居易的《竹枝詞四首》是詩人身在巴蜀亦即忠州聆聽諸多“竹枝詞”時有感而發(fā),非身在他地突發(fā)靈感而作。長慶年間,白居易已經(jīng)回長安,先后任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等職,已經(jīng)早就離開了竹枝詞的原發(fā)地巴蜀。六、關(guān)于“竹枝歌”、“竹枝詞”,唐人詩篇中并不鮮見,一般也不排斥是巴蜀之民歌:武元衡《送李正字歸蜀》:“已獻甘泉賦,仍登片玉科。漢官新組綬,蜀國舊煙蘿。劍壁秋云斷,巴江夜月多。無窮別離思,遙寄竹枝歌?!保?2]3556白居易《九日登巴臺》:“閑聽竹枝曲,淺酌茱茰杯。去年重陽日,漂泊湓城隈。今歲重陽日,蕭條巴子臺?!保?2]4800即使是劉禹錫自己,也承認“竹枝詞”是“巴人”之“本鄉(xiāng)歌”,其《竹枝詞二首》二:“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保?2]4110
[1](唐)元?。祥L慶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9 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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