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紹文

(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所，上海200234)

柱斧是重要的名物詞，始見于宋代文獻。宋太祖趙匡胤數(shù)次執(zhí)柱斧擊打大臣?！朵乘浡劇肪硪?“太祖嘗彈雀于后園，有群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亟見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尚急于彈雀?！嫌?，舉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雹偎抉R光:《涑水記聞》卷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屯田員外郎雷德驤彈劾趙普，太祖怒，“引柱斧擊折其上腭二齒”。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太祖開寶元年十月甲戌，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10頁。又，《邵氏聞見錄》卷七:“(張)文定就大盤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擊其首?！雹凵鄄疁?《邵氏聞見錄》卷七，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頁。此例“拄斧”與“柱斧”相通。

柱斧為何物，學(xué)者們的看法大相徑庭，主要觀點有四:

1.拄杖說。元朝劉壎《隱居通議》:“玉斧非刀斧也，乃金杖子，約長四五尺，以片玉冠其首。人主閑步則持之，猶今之柱杖等類。”張士儒認(rèn)為趙匡胤所用的柱斧就是玉斧，“是在步行時和處理日常事務(wù)時用作拄杖或指劃事物甚至體罰別人用的一種‘玉杖’”。④劉壎:《隱居通議》卷一〇《趙信國桃符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年版，第866冊第104頁。

2.禮器說。錢杭考證:柱斧又稱玉柱斧、玉斧，起先為類似干戚的禮器。但到宋代發(fā)生了變化，形制不詳。⑤錢杭:《關(guān)于“斧聲燭影”之“斧”》，《史林》，2001年第4期。

3.斧頭說?！稘h語大詞典》釋“柱斧”為“用水晶制的小斧。朝官所用”。⑥《漢語大詞典》第4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5年版，第933頁?！吨袊糯锎蟮洹丰尀?“水晶小斧，上朝時用之，多見于宋”。①華夫:《中國古代名物大典》，濟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301頁。龍文玲釋為:“有木柄的小斧頭”。②龍文玲:《〈朱子語類〉選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621頁。劉瑞明釋為“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間升朝官轎前水晶制的小斧”。③劉瑞明:《〈漢語大詞典〉第四卷失誤指正》，《隴東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3期。

4.柱拂子說。馮青認(rèn)為柱斧是民間日常所用的“柱拂子”，“是一種由水晶、玉或銅鐵等制成的可供皇帝、人臣使用的有柄有穗的日常用具”。④馮青:《〈朱子語類〉俗語詞考釋》，《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3期。

以上說法差異很大，對柱斧的質(zhì)地、用途和使用者身份各執(zhí)一詞。本文擬結(jié)合文獻記載，對柱斧的發(fā)展過程和形制加以考察，以澄清對柱斧的種種誤解。

一、柱斧為儀仗器

《廣韻》中“柱”為上聲麌韻，與“主”、“拄”音同，“柱斧”又作“拄斧”、“主斧”。文獻記載中見玉柱斧和水晶柱斧。不同質(zhì)地的柱斧出現(xiàn)在不同的場合，使用者的身份也不相同。

(一)玉柱斧用于帝王儀仗中迎駕和導(dǎo)駕

上文所舉趙匡胤屢用柱斧，宋代筆記還見宋仁宗用柱斧擊碎瓷器事。據(jù)《邵氏聞見錄》:宋仁宗見張貴妃處有臣僚所送的定州紅瓷器，非常生氣，“因以所持柱斧碎之”。⑤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二，第12頁。另據(jù)《中吳紀(jì)聞》:宋徽宗時大臣雍孝聞直言上諫，“衛(wèi)士怒孝聞唐突，以拄斧撞其頰，數(shù)齒俱落”。⑥龔明之:《中吳紀(jì)聞》卷五《陸彥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589冊第343頁。這幾例柱斧的出現(xiàn)環(huán)境均與帝王有關(guān)。

除了帝王及其侍衛(wèi)以柱斧打人擊物，宋人詩詞中也常寫到皇帝宮殿中的玉柱斧。因詩詞格律的限制，玉柱斧多稱“玉斧”。蘇軾《贈寫御容妙善師》寫畫師謁見帝王后看到的情景:“迎陽晚步出就坐，絳紗玉斧光照廊?！雹弑本┐髮W(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14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9244頁。周必大《進讀三朝寶訓(xùn)終篇賜宴賜賚謝恩》詩寫宮殿場景:“肇開講席臨清廂，赭袍玉斧光照廊?！雹啾本┐髮W(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43冊，第26751頁。劉克莊《漢宮春·呈張別駕》:“京輦相逢，憶茂陵臨御，俱詣天官。絳紗玉斧咫尺，先引頭班。”⑨周圭璋編撰:《全宋詞》第4冊，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601頁。從以上語境來看，柱斧在宮殿中非常常見。受中土文化的影響，宋代周邊少數(shù)民族君主殿前也用柱斧。南宋樓鑰《北行日錄》記載:金國君主殿前有兩人“各執(zhí)柱斧”;衛(wèi)士甲卒覲見時，“郎君紫衫幞頭，執(zhí)柱斧，佩弓矢、刀劍，面殿分立，凡五十人。聞柱斧中藏鎗刃，皆軍官子弟也”。[10]樓鑰:《攻媿集》卷一一二《北行日錄》下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153冊第702頁。據(jù)此來看柱斧用在殿前儀仗中，是儀仗器。

皇帝出行的儀仗中也有玉柱斧。宋人筆記《西湖老人繁勝錄》:“尋常從駕裹乾天角幞頭，捧渾金紗羅、金洗嗽、金提量、玉柱斧、黃羅扇之類?！盵11]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勝錄》，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頁。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載宋徽宗駕前用玉柱斧:“崇寧初，始徙向后數(shù)十步。因增舊制，發(fā)舊基，正中得玉斧，大七八寸，五色如截肪，兩旁碾波濤戲龍，文如屈發(fā)，制作極工妙。余為左史時，每見之。蓋古殿其下必有寶器為之鎮(zhèn)。今乘輿行幸，最近駕前所持玉斧是也?！盵12]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一，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頁。崇政殿翻修，宮殿舊址出土的玉斧很受宋徽宗珍視，將它用在最靠近御駕前的儀仗里。

皇帝駕前的玉柱斧實際上起著導(dǎo)駕作用。元趙孟頫《宮中口號》:“一時侍衛(wèi)回身立，天步將臨玉斧來?！盵13]趙孟頫:《松雪齋集》卷五，海王邨古籍叢刊本，中國書店1991年影印。君王將到，其前導(dǎo)儀仗玉斧先來。宋代筆記中也有記載:

駕近則列橫門，數(shù)十人系鞭視從，圍子三五重沓，執(zhí)朶骨。諸親從等都管人員，并執(zhí)骨朶列行導(dǎo)引。駕前有執(zhí)金香座、玉斧、玉拂及水精珠杖迎駕，高低弄把引行，如龍弄珠也。①吳自牧:《夢梁錄》卷一《車駕詣景陵宮孟饗》，《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第5頁。

太上自即位以來，尤深考慎，雖九重至密，亦不得預(yù)知，獨自語學(xué)士以姓名而命之也。及晚歲，雖倦萬幾，然每命相猶自擇日，在宣和殿親札其姓名于小幅紙，緘封垂于玉柱斧子上，俾小珰持之導(dǎo)駕于前，自內(nèi)中出至小殿上，見學(xué)士始啟封焉。以姓名垂玉柱斧子，政與唐人金甌覆之何異。②蔡絳:《鐵圍山叢談》卷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頁。

前例點明玉斧在駕前“迎駕”“引行”;后例亦見于岳珂《愧郯錄》卷一五，玉柱斧子由小太監(jiān)持著“導(dǎo)駕于前”，足見玉柱斧在儀仗中起導(dǎo)駕作用。

宋太祖趙匡胤的柱斧近在身邊，隨手操起便打，所以有人將柱斧釋為拄杖。但所有語境均未點明宋太祖以柱斧為拄杖。宋仁宗所執(zhí)柱斧，應(yīng)該是臨時操起來用的，并非隨身用具?；实垴{前有柱斧，則他們操起來打人擊物是很正常的。柱斧不是拄杖。

(二)水晶柱斧用于升朝官儀仗中導(dǎo)行

除了玉柱斧，文獻中還見水晶柱斧?！吨熳诱Z類》卷一二八:“因言，物才數(shù)年不用，便忘之。祖宗時，升朝官出入有柱斧，其制是水精小斧頭子，在轎前。至宣政間方罷之，今人遂不識此物，亦不聞其名矣。如祖宗時人畫像有執(zhí)柱斧者?！雹?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一二八，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67頁?！吨熳诱Z類》卷七:“舊見升朝官以上，前導(dǎo)一物，用水晶為之，謂之‘主斧’，今亦無之?！雹?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七，第128頁。

從以上記載來看，南宋朱熹時代人們已經(jīng)不識柱斧。《朱子語類》關(guān)于“柱斧”、“主斧”的記載雖簡略，但大體一致:升朝官用水晶質(zhì)地的柱斧。宋人張師正《括異志》中亦見相關(guān)記載:

潘郎中繼宗，清河人，以明經(jīng)發(fā)第，有吏材。天圣中，自國子博士通判干寧軍。其母亡以十余歲，一日于堂前呼家人，令召其子，容狀衣服宛如平昔。潘再拜號哭，母急止之曰:“可于堂西偏隔以帟幕，前下一簾，中安二榻，吾將與伴我者二婦人息焉。”既而語云:“吾死亦無大過，陰官但致我一室中，不令他適。汝既升朝，封我為縣太君，陰官乃縱我出入。汝前歲知導(dǎo)江縣，我嘗至彼相視，以水晶柱斧倒置植扉后，吾亦未有生期，恐久溷汝，聊以為識也。今我往生冀州北門內(nèi)街西磨坊某人媳婦處為女，因得來此?！雹輳垘熣?《括異志》卷三《潘郎中》，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0頁。

張師正史書無傳，據(jù)蕭相愷考證:1077年他60歲。⑥蕭相愷:《張師正及其小說》，《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3年第1期。張師正歷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其時有柱斧之制。根據(jù)《括異志》記載:宋真宗天圣年間，官員潘繼宗家中有水晶柱斧，亡母魂魄歸來探視他，將水晶柱斧倒置，以不合常規(guī)的放置方式來做記號。潘繼宗亡母言“汝既升朝”，說明他是升朝官。宋代的升朝官為六品以上。宋鄭居中《政和五禮新儀》: “六品以上四行，行四人?！痹?“升朝官準(zhǔn)六品”。⑦鄭居中:《政和五禮新儀》卷二四《喪制之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647冊第229頁。

《括異志》與《朱子語類》中升朝官用水晶柱斧的記載相吻合，朱熹之說當(dāng)不誤。朱熹提及水晶柱斧“在轎前”，“前導(dǎo)一物”。再聯(lián)系玉柱斧的迎駕導(dǎo)駕功能，水晶柱斧當(dāng)是為升朝官導(dǎo)行的。

總之，宋代文獻的柱斧并非普通的日常用具，而是重要的儀仗器。只有升朝官和皇帝能使用柱斧;升朝官轎前用水晶柱斧導(dǎo)行，皇帝殿前和出行儀仗中有玉柱斧，玉柱斧起迎駕導(dǎo)駕的作用。

二、柱斧的源流與形制

柱斧用作儀仗器，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斧作為權(quán)力的象征一脈相承。

(一)柱斧的來源

《說文·斤部》:“斧，斫也?！雹嘣S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99頁。斧本是砍斫的工具，也是殺戮的兵器，具有威嚴(yán)的氣勢，是威力的象征。在統(tǒng)治者的強化下，斧成為權(quán)力的象征。“王”的初文就來自斧形:甲骨文作、，①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甲骨文編》，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頁。金文作、，②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8頁。像頭刃部朝下放置的斧鉞。吳其昌《金文名象疏證·兵器篇》:“王字之本義斧也”。③轉(zhuǎn)引自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27頁。帝王器用常取斧形，比較典型的如君王服飾十二章紋中的黼紋，繪的就是斧形;古代帝王使用的屏風(fēng)“黼扆”，上面繪滿斧頭。④胡廣:《書經(jīng)大全·圖說》圖47、圖43，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63冊第223、221頁。

斧很早就用于導(dǎo)從。漢代重要使者和官員出行用斧車來引導(dǎo) (見圖1)?！逗鬂h書·輿服志·大使車》:“持節(jié)者，重導(dǎo)從:賊曹車、斧車、督車、功曹車皆兩?！雹荨逗鬂h書》卷二九《輿服志·大使車》，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50頁?！逗鬂h書·輿服志·導(dǎo)從車》:“縣令以上，加導(dǎo)斧車?！雹蕖逗鬂h書》卷二九《輿服志·導(dǎo)從車》，第3651頁?！稌x書·輿服志》:“次領(lǐng)護軍，加大車斧，五官掾騎從?！雹摺稌x書》卷二五《輿服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60頁。

唐代以斧形的儀锽入儀仗。 《宋史·儀衛(wèi)志》: “儀锽，鉞屬也，秦、漢有之。唐用為儀仗，刻木如斧，涂以青，柄以黃，上綴小錦幡、五色帶。”⑧《宋史》卷一四八《儀衛(wèi)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468頁。唐人張萱的絹畫《武后步輦圖》中，武則天身邊有近侍數(shù)名，近侍左右側(cè)各有一名紅衣衛(wèi)士，衛(wèi)士所執(zhí)就是斧形儀仗器 (見圖2)。⑨《中國人物名畫全集》，光明日報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頁。宋代的柱斧與之一脈相承。

圖1 甘肅武威雷臺漢墓出土的斧車

圖2 《武后步輦圖》局部之持斧衛(wèi)士

(二)柱斧的形制

柱斧是什么樣子，目前未見明確記載。元劉壎《隱居通議》卷一○:“玉斧非刀斧也，乃金杖子，約長四五尺，以片玉冠其首?！盵10]劉塤:《隱居通議》卷一〇《趙信國桃符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866冊第104頁。明鎦績《雪菲錄》卷上:“古帝王手持一杖過頭首，施一物如銀錘樣?！卞X杭推斷:“估計不會很大，其長短與小手杖差不多，一頭是棍子，一頭呈斧形?！盵11]鎦績:《雪菲錄》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866冊第660頁。

就形制而言，柱斧有竿。宋徐兢《宣和奉使髙麗圖經(jīng)》卷一○:“金鉞之制略同柱斧。于竿之杪立一翔鸞，行則動揺，有騫騰之勢。王行則龍虎，親衛(wèi)軍將一人，執(zhí)之從于后?！盵12]徐兢:《宣和奉使髙麗圖經(jīng)》卷一〇《儀物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593冊第839頁。金鉞有竿，上面立翔鸞或龍虎等動物造型。柱斧是有竿的儀仗器，竿頂有斧，斧形為玉質(zhì)或水晶質(zhì)地。

就尺寸來看，竿頂上的玉斧尺寸不大。上文所及葉夢得《石林燕語》所記的玉斧大七八寸。2006年4月10日，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成交的浮雕饕餮紋古玉斧，長17.7cm(五寸余)，上端有孔。[13]古董拍賣年鑒編委會:《古董拍賣年鑒》，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玉斧上端的孔用于縛扎執(zhí)柄，將其固定于竿上。

(三)柱斧形制的消亡

由于斧象征著權(quán)力，柱斧也成為權(quán)力的代表?！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邊民大怒，有焦家弓箭手三百余人，毆擊北使，奪下梁永等柱斧交椅，敵人不敢復(fù)南?！雹倮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一，哲宗元祐元年三月戊辰，第8989頁。這里“柱斧”、“交椅”都是權(quán)力的象征。柱斧象征著權(quán)力，所以普通人不能用柱斧，文獻中只見皇帝和升朝官用柱斧;到后來，朝廷加以限制，水晶柱斧罷用，柱斧為皇室專用。

升朝官水晶柱斧的罷用，朱熹說“至宣政間方罷之”。宣政是宋徽宗年號政和、宣和的合稱，指代宋徽宗時期。據(jù)宋人筆記，水晶柱斧罷用于宋徽宗大觀年間。莊綽《雞肋編》卷上:“大觀中……又有楊通者，任提舉學(xué)事官，上殿札子云:‘人臣而持主斧，僣紊名器?！煨薪?。”②莊綽:《雞肋編》卷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頁。楊通認(rèn)為人臣用主斧 (柱斧)有紊亂名器之嫌，朝廷采納其奏，禁止升朝官用水晶柱斧導(dǎo)行。《宋會要輯稿·職官》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吨熳诱Z類》、《雞肋編》和《宋會要輯稿》所言水晶玉斧罷用的時代一致，比較可信。到朱熹時代，水晶柱斧為升朝官導(dǎo)行的形制消失已久，普通人早已不識，所以朱熹會專門進行解釋。

水晶玉斧罷用后，大臣不能再用柱斧，宋代筆記中也有所體現(xiàn)。朱彧《萍洲可談》卷一○:“政和間，有提舉學(xué)事官上殿札子，論庶官或用玉斧，同于斧扆之義，乞革去。勘合得乃是人間所用柱拂子，或名柱斧，以水晶或銅鐵為之，制度無僭。言者坐所論不實罷，遂不果禁止?！雹壑鞆?《萍洲可談》，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7頁。提舉學(xué)事官彈劾庶官違禁使用玉斧，經(jīng)朝廷核實，所謂的“玉斧”原來是日常所用的是柱拂子 (類拂塵，口語發(fā)音近“柱斧”)，未曾逾矩，彈劾者因所言失實而遭罷免?？梢娭髯优c玉斧、儀仗器柱斧完全不同。④馮青:《〈朱子語類〉俗語詞考釋》一文，據(jù)《萍洲可談》推斷《朱子語類》中“柱斧”是“柱拂子”，誤?！吨熳诱Z類》中“柱斧”是禮器，而此例中“柱拂子”指日常所用的拂塵，人們口語發(fā)音與“柱斧”同，并非一物。言官對口語中的同音詞疏于核查，誤為“柱斧”，所以犯了錯誤。馮文之誤在于未仔細推敲語境。據(jù)周密《齊東野語》:宋理宗寶慶年間，李全進獻玉柱斧，孫守榮說:“非丞相所可用者”。⑤周密:《齊東野語》卷九《富春子》，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6頁。其社會背景就是大臣禁用柱斧導(dǎo)行，且玉柱斧本是御用器物，用之有犯上作亂之嫌。

水晶柱斧罷用后，帝王儀仗中的玉柱斧并未消失，金元時期仍見。金人《天眷三年九月駕幸燕京導(dǎo)引曲》:“蒼生洗眼秋光里，今日見天顏。金戈玉斧臨香火，馳道六龍閑?！雹蕖督鹗贰肪硭末枴稑分尽罚腥A書局1975年版，第917頁。元代統(tǒng)治者推崇漢文化，保存漢舊制較多。據(jù)《元史·輿服志》:君王殿下旗仗右次三列中，“二十二旗內(nèi)，拱衛(wèi)直指揮使二人，分左右立，服本品朝服，執(zhí)玉斧”。⑦《元史》卷八〇《輿服志》，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003頁。

明代儀仗中仍用斧，但不限于玉斧，使用范圍也有所擴大。據(jù)《明史·儀衛(wèi)志》:太后、皇后儀仗有斧四，宮中常用儀仗有“金斧二”;皇太子殿前儀仗有斧四;親王、郡王儀仗中有斧二。⑧《明史》卷六四《儀衛(wèi)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92－1593頁。清代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強行推行剃發(fā)易服，實行文化灌輸，對漢儀棄之不用，斧從儀仗中淡出，直至消亡。

三、關(guān)于“宋揮玉斧”與“斧聲燭影”

宋太祖屢用柱斧，為我們留下了兩個具有濃郁歷史色彩的詞語—— “宋揮玉斧”和“斧聲燭影”。后人對這兩個“斧”也出現(xiàn)了一些誤解。

“宋揮玉斧”出自清人孫髯翁那首著名的云南大觀樓長聯(lián)。下聯(lián)有云:“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xí)樓船，唐標(biāo)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雹岷婀?、強永華:《對聯(lián)藝術(sh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頁。有人認(rèn)為此玉斧為“文房古玩”，或釋為“一種小巧的玩具”，“頭上飾物”，也有人視為玉杖。[10]詳見張士儒:《大觀樓長聯(lián)中的“玉斧”系何物》，《云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2年第3期。其實“玉斧”就是儀仗器玉柱斧。

“宋揮玉斧”是說宋太祖揮玉斧劃定疆界。此說南宋已見。郭允蹈《蜀鑒》卷一○:“而南詔之患與吐蕃回紇等。惟我藝祖，遠法三代，玉斧畫河，不貪其土。”①郭允蹈:《蜀鑒》卷一〇《西南夷始末》，明嘉靖三十四年 (1555)刻本。其后人們對此演繹得繪聲繪色。元劉壎《隱居通議》卷一○:“玉斧事，乃宋太祖開基時，閱地輿圖，偶持玉斧，因以柄畫其分界?！雹趧?《隱居通議》卷一〇《趙信國桃符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866冊第104頁。明田汝成《炎徼紀(jì)聞》卷四:“太祖鑒唐之禍基于南詔，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雹厶锶瓿?《炎徼紀(jì)聞》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352冊第644頁。從產(chǎn)生背景來看，“宋揮玉斧”是后人的想象，聯(lián)想的依據(jù)就是史料中宋太祖屢用柱斧的事實。

“斧聲燭影”源自后人對趙匡胤之死的疑惑，其說已見于北宋:

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shù)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內(nèi)，將五鼓，周廬者寂無所聞，帝已崩矣。④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4頁。

后人將此概括為“斧聲燭影”。“帝引柱斧戳雪”句，宋趙葵《行營雜錄》作“上引柱斧戳雪”;⑤趙葵:《行營雜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作“既而上引柱斧戳地”。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七，太祖開寶九年正月庚子，第378頁。可見“斧”即柱斧。玉柱斧作為儀仗器具，宮殿中多有陳列。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九:“天下神霄，皆賜威儀，設(shè)于殿帳座外……西壁，從東第一架六物:曰如意、曰玉斧、曰鶴扇二、曰幡、曰絲拂?！雹哧懹?《老學(xué)庵筆記》卷九，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5頁。陶澤《墨姬傳》:“帝寤，怒曰:‘與卿同寢，芒刺在背。所謂剝床以膚也。此輩但可束之高閣?！蛞灾仓?，姬走避床下?！雹嗾簿傍P:《古今寓言》卷七，明萬歷九年 (1781)陳世寶刻本。可見寢宮之中有柱斧。宋太祖寢宮當(dāng)陳列有玉柱斧，他駕崩前，寢宮里出現(xiàn)“斧聲燭影”并不突然。

“斧聲燭影”成為千古謎案，后人多以此諷刺趙光義的篡位陰謀，也出現(xiàn)了對柱斧形制的誤解。元張憲《金櫃書》:“寡婦孤兒不敢啼，戳地有聲金柱斧?！雹釓垜?《玉笱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217冊第387頁。元楊維楨《慈母愛》:“於呼，床前戳地銀柱斧，禍在韓王金匱書?！盵10]轉(zhuǎn)引自祝允明:《祝子罪知錄》卷二，明萬歷刻本。清丁耀亢《續(xù)金瓶梅》第六二回:“只有岳飛，在南宋嗣立一案:查得金粘罕系趙太祖托生，金兀朮系德昭托生，報柱斧之仇?！盵11]丁耀亢:《續(xù)金瓶梅》第62回，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版，第333頁。民國歷史小說《黃袍與柱斧》，[12]仲玉:《黃袍與柱斧》，《申報月刊》，1945年第3期。題目就取自與主人公關(guān)系最重大的兩件事——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和“斧聲燭影”。元人金柱斧、銀柱斧之說，已經(jīng)偏離了帝王用玉柱斧的事實?！独m(xù)金瓶梅》和《黃袍與柱斧》視柱斧為殺人的斧頭，完全背離了柱斧的形制。

綜上所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斧是權(quán)力的象征。柱斧是儀仗器，其使用范圍和形制有嚴(yán)格的限定:北宋年間，升朝官的官轎前方有人執(zhí)水晶柱斧導(dǎo)行，這種形制到宋徽宗時期罷用;玉柱斧用于皇帝殿前，或在出行的駕前儀仗中導(dǎo)駕。宋太祖所操柱斧，“宋揮玉斧”之“玉斧”和“斧聲燭影”之“斧”，都是這種儀仗器柱斧。

(附:本文的初稿曾在“第一屆上海青年語言學(xué)論壇”上宣讀，得到與會學(xué)者及胡奇光、湯勤福、陳五云、雷漢卿和徐前師等先生的寶貴建議，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