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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國的爭議
——以《春秋》季札敘事為研究案例*

2016-02-01 14:21黎漢基
現(xiàn)代哲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政治哲學(xué)春秋儒學(xué)

黎漢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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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國的爭議
——以《春秋》季札敘事為研究案例*

黎漢基**

【摘要】春秋末葉,專諸受闔廬之托刺殺吳王僚。這一變故的源頭,可從季札讓位說起。盡管三傳對季札讓國的美德并無異辭,但自唐宋以降,像胡安國等人卻總是怪責季札的各種不足,因而引發(fā)宋元明清許多儒者的爭議。本文透過季札讓國一事為研究主線,闡述不同時代、不同立場的人對《春秋》經(jīng)傳的不同理解,從而澄清一些政治倫理的問題。

【關(guān)鍵詞】政治哲學(xué);儒學(xué);《春秋》

一、引言

春秋末葉,吳國刺客專諸受闔廬之托,置匕首于魚腹中,刺死吳王僚。之所以發(fā)生這一變故,追溯源頭,該從闔廬和僚的叔父季札讓位說起。本來可以繼位的季札,事前放棄君主,事后放棄了內(nèi)部斗爭,甘愿退隱。崇禮讓,棄爭逐,本是儒家崇尚的政治美德?!洞呵铩啡齻鲗驹o異辭,但自唐宋以降,卻出現(xiàn)一些怪罪和責難的聲音。同樣是讓國,泰伯及仲雍讓位于季歷,幾乎是有口皆碑無可疵議,而季札所得到的認可顯然不如乃祖。究竟該如何認識這一思想現(xiàn)象呢?

要真正解決這個問題,光是對某一部傳注進行哲學(xué)分析,肯定不夠*這方面的專著甚多,例如,蔣慶:《公羊?qū)W引論:儒家的政治智慧與歷史信仰》,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全書無一語談及各種質(zhì)疑《公羊》頌揚季札的聲音。;僅對三傳進行比義,同樣找不到關(guān)鍵,因為真正的質(zhì)疑聲音來自三傳以外*例如傅隸樸考察三傳對季札的記載,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問題;參閱傅隸樸:《春秋三傳比義》,北京:國際友誼出版公司,1984年。;一般的經(jīng)學(xué)史研究,通常簡單介紹某些經(jīng)師及寫作背景,未能考察各種詮釋意見的具體變化狀況*例如,近年一些唐宋經(jīng)學(xué)史的作品,根本沒有注意獨孤及批判季札的聲音,參閱葛煥禮:《尊經(jīng)重義:唐代中葉至北宋末年的新〈春秋〉學(xué)》,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李建軍:《宋代〈春秋〉學(xué)與宋型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鑒于季札讓國的問題尚未得到深入的剖析,本文將會另辟新徑,重新清理這一段罕為人知的思想史,藉以深化人們對儒家政治倫理的認識。

二、三傳賢札的基調(diào)

《春秋》提及季札的經(jīng)文,只有一條,即襄二十九年“吳子使札來聘”。以國君(而非聘者)為主體,若是中原國家,所遣大夫依例稱名書氏,但吳國沒有受天王命的大夫,季札僅名不氏?!豆攘骸愤@樣解釋:“吳其稱子何也?善使延陵季子,故進之也。身賢,賢也。使賢,亦賢也。延陵季子之賢,尊君也。其名,成尊于上也?!?[唐]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李學(xué)勤主編,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272頁。吳國本屬夷狄,其君尊時稱子,貶時稱人稱名。此經(jīng)之所以稱子,是因為吳王余眜派遣季札這樣的賢者聘問魯國,成尊于上。鐘文烝《補注》說:“能使賢則亦賢矣,故有可進之理,所謂欲知其君,視其所使。又緣札之賢,有尊君之心,故如其意而進稱子,此別為一義?!?[清]鐘文烝撰,駢宇騫、郝淑慧點校:《春秋谷梁經(jīng)傳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590頁。中國傳統(tǒng)歌頌的臣道,講究含章可貞,不為事主;上述“使賢亦賢”的意見,正是成其美于君上,肯定季札之賢在于“尊君”的心意,故進吳王余眜為子。

相比于《谷梁》行文的簡約,《公羊》比較詳細地交代了季札的故事:季札年幼有才,諸樊、余祭、余眜三位兄長共同宣誓,兄終弟及,把王位留給季札,但輪到余祭死后,季札沒有登基,反而出使在外走掉了,等到余眜的長庶子僚繼立,他才回國并承認僚為國君,這實際上是繼承了三位兄長讓國的做法。不過,諸樊子闔廬卻不服氣,認為僚不遵從先君之命,即位的人該是闔廬而非僚,于是他派專諸刺殺了僚,然后致國于季札。季札不接受,說:“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爾殺吾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季札認為闔廬刺僚,若自己接受,等于二人同謀;若自己殺了闔廬,就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由于不肯同謀合污和骨肉相殘,季札遂到了延陵,終生不入?yún)菄鴩?。因為這樣,《公羊》予以高度評價:“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義,以其不殺為仁?!?[唐]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464—466頁。就是因為季札仁義兼具,吳國才能有君有大夫。

《左傳》信守時序敘述,襄二十九年傳僅記載季札出訪諸事,把讓國所引起的政爭延至昭二十七年傳交代;這方面的敘述與《公羊》襄二十九年傳大體吻合,文長不具引*[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下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480—1484頁。。簡單地說,《左傳》更加詳盡地描寫了闔廬派專諸刺僚的細節(jié),還記載了闔廬的野心,又記載了季札在刺僚后的講話,顯示授位季札之意,起于壽夢,成于諸樊,他們皆以泰伯傳國季歷的典故自勉。

總而言之,《公羊》和《左傳》敘事大同小異,跟《谷梁》稱賢的論調(diào)一致,沒有明顯的分歧。在三傳筆下,季札完全是形象正面的賢者,讓國后發(fā)生弒君慘劇,固是不幸,但要說罪責,似乎怪不到他的頭上來。先秦兩漢對季札的評價,大抵如此。像司馬遷敘述吳國的一系列變故時,同樣不認為季札需要為以后的篡弒變局負責,反而高度歌頌他的品格直追泰伯:“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西漢]司馬遷:《史記》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75頁。班固撰寫《古今人表》,把季札置于第二等“上中”一級,地位僅次孔子圣人一級,與遽伯玉、子產(chǎn)、晏平仲等仁人相同,反映了漢人對季札的崇敬*[東漢]班固:《漢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23—924頁。。

三、反札的新典范

中唐時期,對季札的德行出現(xiàn)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新評價。與韓愈一起努力復(fù)興儒學(xué)的獨孤及,寫了一篇《吳季子札論》,認為季札讓國不能與其祖泰伯相比:

彼諸樊無季歷之賢,王僚無武王之圣,而季子為泰伯之讓,是徇名也,豈曰至德?且使爭端興于上替,禍機作于內(nèi)室,遂錯命于子光,覆師于夫差。陵夷不返,二代而吳滅。以季子之閎達博物,慕義無窮,向使當壽夢之眷命,接余眛之絕統(tǒng),必能光啟周道,以伯荊蠻,則大業(yè)用康,多難不作,闔廬安得謀于窟室?專諸何所施其匕首?嗚呼!全身不顧其業(yè),專讓不奪其志,所去者忠,所存者節(jié),善自牧矣,謂先君何!與其觀變周樂,慮危戚鐘,曷若以蕭墻為心,社稷是恤,復(fù)命哭墓,哀死事生,孰與先釁而動,治其未亂,棄室以表義,掛劍以明信,孰與奉君父之命,慰神祗之心,則獨守純白不義于嗣,是潔己而遺國也。國之覆亡,君實階禍。且曰非我生亂,其孰生之哉!其孰生之哉!*[唐]獨孤及:《毘陵集》卷7《吳季子札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4頁。

獨孤及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變局,他在評述季札時有否暗地影射唐室中樞屢變的意思,如今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討厭缺乏政治承擔的人,才會覺得季札不應(yīng)得到“至德”的美譽,因為在他眼中,季札違背君父的期盼,只顧自己,沒有考慮到讓國所帶來的禍機,終致闔廬弒君奪位。

不過,并非所有人都擁護獨孤及的新論。宋儒好辨舊注之非,蔚為風潮,但仍有不少人參照三傳的詮釋而肯定季札?!顿Y治通鑒》開篇寫道:“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jié)不可亂也,故曰禮莫大于分也?!?[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4頁。這是拿季札和微子二人相提并論,認為他們放棄君位而寧愿流亡,真正體現(xiàn)了“禮之大節(jié)”。此外,劉敞對漢唐舊說多有不滿,但不否定季札,反而辯護說:“季子豈不欲饗一國哉,又惡不由其道;豈不欲討國亂哉,又惡父子兄弟之相篡奪無已時。此固季子之所以稱賢也?!?[北宋]劉敞:《春秋權(quán)衡》卷1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冊,第315頁。司馬光與劉敞皆對漢唐注疏做出大膽的懷疑,但他們同樣不因刺僚一事而質(zhì)疑季札,說明三傳意見仍有很大的學(xué)術(shù)市場*除了司馬光和劉敞外,葉適、高閌和陳傅良三人對季札都是持肯定的態(tài)度。參閱[南宋]葉適:《習學(xué)記言序目》上冊,第281—282頁;[南宋]高閌:《春秋集注》卷3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1冊,第545頁;[南宋]陳傅良:《春秋后傳》卷10,《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1冊,第707頁。。

真正發(fā)揚獨孤及新見的是程頤、劉絢師徒。程頤在談?wù)撟寚鴨栴}時,沿襲獨孤及貶札的意見,說:“札讓不立,又不為立賢而去,卒有殺僚之亂,故圣人于其來聘,書曰‘吳子使札來聘’,去其公子,言其不得為公子也?!?[北宋]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2頁。劉絢受業(yè)于二程,信守師說,同樣認為季札不值得稱道:“札何以不稱公子?辭國而生亂者,札為之也。”接著簡單交代吳國讓國的背景和公子光的弒僚,然后說:“是以吳之亂,札實為之也。故《春秋》因札來聘,去其公子,以示貶焉?!?劉絢的《春秋傳》已佚,其書責難季札的意見,參閱[元]汪克寛:《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卷2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5冊,第595頁;另參閱[元]李廉:《春秋會通》卷1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2冊,第490頁?;仡^比較獨孤及的批判見解,便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送瑯佣际桥u季札禮讓導(dǎo)致吳國內(nèi)部沖突,但獨孤及是單純史論的意見發(fā)揮,而程、劉二人則企圖從沒有記載“公子”的稱呼上找解釋,這顯然在經(jīng)典詮釋上比較容易讓人接受。胡安國按照程、劉二人的解經(jīng)線索,認定季札不稱公子顯示圣人示貶,因為季札不過是獨善其身的自了漢,難以企及“圣王之道”的要求,比不上伯夷、叔齊:“惜其擇乎中庸,失時措之宜爾,此仲尼所以因其辭國生亂而貶之也。”*[南宋]胡安國撰、錢偉強點校:《春秋胡氏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81—382頁。總言之,季札要為后來的動亂負上全責,因此孔子對他的評價只有貶抑,而非褒揚。

胡安國標榜紹承程門解經(jīng)義法,他的意見迅即成為《春秋》研究的典范觀點。朱熹認為“季札辭國,不為盡是”,又說“胡文定《春秋》解這一段也好,說吳季札讓國事,圣人不取之,牽引四五事為證”*[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冊,第882頁;第6冊,第2170頁。。他的晚年弟子陳淳討論權(quán)變時,提出了類似的批評意見:“季札終于固讓而不肯立,卒自亂其宗國,是于守經(jīng)中見義不精者也?!?[南宋]陳淳:《北溪字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2頁。這是把后來吳國的禍亂歸咎于季札,認為一切都是錯在他不肯接受兄長的讓國。一般理學(xué)史都把朱熹和張栻歸類為不同流派的學(xué)者,但他們在政治見解上卻有許多不謀而合的地方,至少在季札的評價上如此。張栻認定季札不過是“好名之人”,批判說:“季子三辭焉,是未究夫當立之義?!?[南宋]張栻:《癸巳孟子說》卷7,楊世文、王蓉貴校點:《張栻全集》中冊,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第499頁。這里質(zhì)疑季札好名而不合天理,卻沒有舉任何心理史料證實其說。

無論是否接受程朱理學(xué),接受的程度有多少,南宋以降許多儒者都把胡傳理解為《春秋》真義,相信季札罪不容赦,即使不是存心行惡,但也不可能得到圣筆的贊許*例如[南宋]洪咨夔:《洪氏春秋說》卷26,《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6冊,第679頁;[南宋]趙鵬飛:《春秋經(jīng)筌》卷12,《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7冊,第386頁;[南宋]陳深:《讀春秋編》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8冊,第636頁;[南宋]余允文:《尊孟辨》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第525頁。。迄至元朝,胡傳成為欽定的官方教科書,貶札之論同樣流行,但大抵重復(fù)胡傳之論,新意不多*例如,王元杰這樣抨擊季札:“《春秋》因其來聘,貶而示法,望之深而責之備也?!庇秩?,鄭玉說:“變父兄相讓之風為君臣相弒之禍,斯實季子之罪也。”王、鄭二人皆是元代著名的《春秋》學(xué)者,但都是受到胡傳影響,卻沒有提出更新穎的見解。參閱[元]王元杰:《春秋讞義》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2冊,第160頁;[元]鄭玉:《春秋闕疑》卷3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3冊,第589頁。。

四、對胡傳的反思和抵制

胡安國對季札做出的批評,其根據(jù)主要有二:一是文本的根據(jù)。自程頤、劉絢起,都著眼于《春秋》本經(jīng)書名而不書公子。但是,三傳皆無稱名為貶之說,范寧《集解》已有明確解釋:“札名者,許夷狄不一而足,唯成吳之尊稱。直稱吳,則不得有大夫?!?[唐]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第272頁。換言之,季札書名,是由于吳屬夷狄的特殊情況使然,不一定包含貶抑之意。的確,“公子”是尊稱,比“人”或直稱名字顯得更尊貴些,但不一定都是善辭。莊三十二年“公子牙卒”和“公子慶父如齊”兩則經(jīng)文,皆稱公子,但叔牙和慶父是魯國著名的反賊,尊稱公子絕不包含肯定其人的意思。《春秋》用辭變化多端,隨語脈不同而各有不同的含義,稱公子不代表是褒,不稱公子不代表是貶,沒有理由因為季札沒有公子之稱就斷定圣人是貶。

另一根據(jù)是后果的考慮。上述抨擊季札的人,都在譴責季札不學(xué)季歷受國,反而學(xué)泰伯讓國,釀成弒僚的悲劇。他們都是根據(jù)差劣的后果來質(zhì)疑季札行為的正確性。這種想法的最大破綻,在于忽略了實踐推理不可避免的時間變異性。季札是襄二十九年出訪(前544年),吳王僚被刺是昭二十七年(前515年),前后相差了二十九年(虛歲計算則是三十年)。假設(shè)季札決心讓國,是由父親壽夢逝世(前560年)時開始醞釀的想法,由這時算起至吳王僚被刺,就是相差四十五年。吳王僚繼位是昭十六年(前526年)的事情。由季札準備讓國,至后來真的讓國,君位已從他的大哥諸樊傳至二哥余祭、三哥余眜已有三十四年,中間未有任何繼位上的矛盾。在季札讓國后,吳國內(nèi)部并無動亂,吳王僚在位也有十一年有多,其間闔盧也沒有清晰地呈露謀反之心。為何季札不肯接受三位兄長的讓國?

限于個人心理史料不足,這個問題難以確言,可以肯定的是,季札讓國是回報三位兄長讓國的恩情,而他在讓國前得到正面信息遠多于負面信息,因為由準備讓國、落實讓國,再到吳王僚被刺,是發(fā)生在不同時間的事情,而且相距的時段頗遠;試問,季札又怎能預(yù)知后來的變局?同樣由于史料闕如的問題,讀者已不清楚季札在讓國后思想有沒有發(fā)生變化,畢竟中間歷經(jīng)的時間太長,究竟他對吳國內(nèi)部政情的問題是什么想法,也無法說清楚、道明白。發(fā)生吳王僚的悲劇,真的全是季札讓國所致嗎?闔廬固然是利用季札作為托辭,但像闔廬這樣野心勃勃的人,即使是季札接受君位,又真的可以確保沒有弒君行為嗎?誰可以擔保季札在位就能使闔廬口服心服,從此杜絕暗殺的事件呢?

因為胡傳的詮釋存在上述兩方面的漏洞,所以宋元以降很多有批判力的經(jīng)學(xué)家,對之抱持反對意見的,大不乏人。家鉉翁曾經(jīng)借用刺僚一事諷喻宋初史事*家鉉翁借余眜父子私相授受,批評說:“烏乎!以此垂訓(xùn),猶有受位于其兄而殺其兄之子,并及其弟,而以天位私于其子者,豈不痛哉!”這話的典故是源自宋太宗從太祖手中得到帝位,曾逼死其弟趙廷美及其侄趙德昭,物議甚多。參閱[南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卷26,第447頁;[元]脫脫等:《宋史》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9—61頁;第25冊,第8668冊。,但他絕不茍同胡安國以后果否定季札的做法,認為季札不稱公子,不書大夫,正所以著其“高讓之節(jié)”:“季子避而去之,尚太伯之風,《春秋》何貶焉?世淪俗斁,中國禮義所自出,而臣弒其君,子篡其父,下陵其上,不奪不饜,而季子獨以讓國聞,圣人嘉其為中國而來,將使篡君之賊,僭上之人,觀感而內(nèi)愧,必不以讓而少之。胡公持論太偏,恐為后來惑,不得不辨?!?[南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卷22,《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8冊,第399頁。這是認為季札避位是無可疵議的善舉,胡安國持論不當,必須辨白。

此外,元儒程端學(xué)也駁斥胡傳,他的意見比較特別,認為書公子與否,是按照史書常法,并非孔子有意去之。他在詮釋聘魯一事上,雖不同意《公》《谷》褒揚季札的某些說法,但也不同意胡安國借此貶低季札:“且札讓國致亂,在三十年之后??鬃影驳妙A(yù)去公子而貶之乎?《春秋》者,即此事而論此事之義者也,未嘗因此事而論他事之善惡也?!?[元]程端學(xué):《春秋或問》卷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0冊,第657頁。程氏準確地抓著讓國與行刺之間的時間差,反對讓國致亂的意見,別具只眼。

《春秋》雖非明儒講學(xué)的熱門項目,但努力在朱子學(xué)的牢籠下尋找有用的經(jīng)義,卻是許多有眼光的明儒的共同歸趨。尤其明代中葉以后,隨著心學(xué)的勃興,思想界出于對陳腐舊說的反感,普遍要求解經(jīng)需要更多活潑的新義;胡安國許多刻以繩人的經(jīng)說,便成為眾矢之的。大略地說,明儒反胡傳的思路,可以分為兩類:

一是家鉉翁式思路,即強調(diào)讓國本是美德的體現(xiàn),即使讓國不成功,也不該過分苛責沒有私心的季札。王樵覺得即使有錯,也是錯在季札父兄身上,而非存心讓國的季札?!皦蹓暨^中,而反謂季子之不成父之非正為過中,古今有幾太王乎?……諸君(即諸樊、余祭、余眜三人)之輕死為勇,飲食必祝為過中,而反謂季子之不成兄之非正為過中,古今有幾季歷乎?”*[明]王樵:《春秋輯傳》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8冊,第862頁。這個意見說得極好:即使季札不如太王,但鑒于吳國本有讓國的傳統(tǒng),所以季札也很難預(yù)料他的讓國反而導(dǎo)致日后的禍難。誠如朱朝瑛所言,“亂之作也,何定之有!”*[明]朱朝瑛:《讀春秋畧記》卷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1冊,第170頁。說到底,闔廬若真要作亂,季札即使繼位也可能發(fā)生弒謀,胡安國罪其讓國致亂,怎么看也是過當?shù)囊庖姟?/p>

另一是程學(xué)端式思路,即強調(diào)經(jīng)文找不到否定季札的明顯證據(jù)。湛若水認為季札不書公子,“名之無他義”,指責胡傳“非圣人灑然大公,無意必固我之心矣”*[明]湛若水:《春秋正傳》卷2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7冊,第493—494頁。。此外,陸粲也沿襲程學(xué)端的故智,認為《春秋》立義“不在一二字之間”。他雖覺得季札可以在政治上有更多的作為,但并不因此懷疑他的為人,強調(diào)“不接夷昧之絕統(tǒng),非狥名也”*[明]陸粲:《春秋胡氏傳辨疑》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7冊,第770—771頁。。言下之意,就是認為胡傳是否具有公子之書,也不是褒貶的關(guān)鍵。

有趣的是,清儒普遍鄙夷明儒空疏的學(xué)風,但因崇尚考據(jù)而不得不回歸舊注,于是胡安國違逆三傳的意見就成為許多清儒唾棄的對象;在評價季札的問題上,清儒與明儒態(tài)度一致,大多抨擊胡傳,不相信書名去氏為貶札讓國的說法。例如,毛奇齡這樣為季札辯護:“札棄其室而耕而后舍之,此又何罪?”*[清]毛奇齡:《春秋毛氏傳》卷2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6冊,第319頁。又如,孔廣森強調(diào)經(jīng)文示賢的筆法,說:“迄《春秋》,吳大夫皆不得以名見,足知札特書名為賢故矣?!?[清]孔廣森:《春秋公羊經(jīng)傳通義》,第221頁。又如,鐘文烝更不客氣地批判貶札之論“皆非經(jīng)義”*[清]鐘文烝:《春秋谷梁經(jīng)傳補注》,第590頁。。毛、孔、鐘三人,各宗《左》《公》《谷》三傳,立論各有不同,但不約而同地反對胡傳,可以說明清儒治經(jīng)實事求是的作風,沒有因為討厭明儒的偏見而左右了對季札的正確評價。

五、小結(jié)

《春秋》內(nèi)容豐富,不同的人對不同的經(jīng)文可以各有不同的詮釋方向,難以劃一而論:有些可能由某種舊說主導(dǎo)著詮釋格局,任何挑戰(zhàn)也難以成功;有些可能因為思想價值的變化而成功顛覆舊說;也有些詮釋面臨尖銳的挑戰(zhàn),但因經(jīng)傳文本和其他歷史證據(jù)找不到佐證,所以無法撼動舊說;而圍繞著季札的各種爭議,就是這樣的情況。從以上的思想史敘述,可以得出三點教益:

(1)經(jīng)典詮釋囿于文本的限制,不可能在進入語脈前設(shè)定任何一套“本然的觀點”(view from nowhere),預(yù)先確認某人、某事、某價值的是非對錯。試想,脫離了三傳的敘述和吳國歷史的背景,讀者有可能確切掌握季札政治選擇的情境嗎?

(2)讓國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絕對價值,怪責季札要為僚亡負責固然不是,但不能反過來認為凡有讓國之心必是正確和正義的。

(3)由胡安國等人對季札的責難,可以發(fā)現(xiàn)《左》《公》二傳的長篇敘事沒能使季札免于被質(zhì)疑和被否定。眾口悠悠,莫衷一是,政治世界有些問題并非愈辯愈明,《谷梁》對季札的評述點到即止,在某程度上更能體現(xiàn)《春秋》為賢者諱之義。

(責任編輯楊海文)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目“《谷梁》政治倫理學(xué)探微”(14FX030)的階段性成果,并獲得中山大學(xué)“三大建設(shè)”專項資助。

**作者簡介:黎漢基,廣東中山人,(廣州510275)中山大學(xué)政治科學(xué)系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660(2016)03-01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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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xué)交流在路上
試論《秋海棠》在20世紀40年代的媒介傳播
阿倫特政治哲學(xué)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
春秋禮樂文化的研究探討
論柏拉圖“哲學(xué)王”制度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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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梁春秋哲學(xué)構(gòu)建及其意義
宋代儒學(xué)對漢唐儒學(xué)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