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勇,胡家全
( 1.三峽大學 期刊社,湖北 宜昌 443002;2.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
論才子佳人小說的藝術特色
楊 勇1,胡家全2
( 1.三峽大學 期刊社,湖北 宜昌 443002;2.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
以“才子”、“佳人”的遇合遭際為主要內(nèi)容,表現(xiàn)作者愛情婚姻理想和人生價值觀的才子佳人小說在明末清初獨樹一幟,自成流派,其藝術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情節(jié)的編織,以生活的真實為重要原則,寓奇巧于平凡;結構的設置,以才子佳人的愛情婚姻為主線,開放而收束有度;審美的觀照,由外在轉向人物內(nèi)心,心理描寫成為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這些對后世《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才子佳人小說; 傳奇; 開放; 心理描寫
才子佳人小說是在明末進步社會思潮影響下產(chǎn)生的一種以“才子”、“佳人”的遇合遭際為主要內(nèi)容的表現(xiàn)作者愛情婚姻理想和人生價值觀的小說流派。[1]由于受曹雪芹和魯迅等名家否定性評價的影響,學界對才子佳人小說的研究一直比較欠缺,本世紀以來,研究者關注漸多。其實,才子佳人小說能在當時獨樹一幟,自成流派,且其流風遺韻歷百余年而不衰,自有其特色在。筆者不揣谫陋,擬就才子佳人小說的藝術特色提出個人的一得之見,以就教于方家。
中國古代小說大都注重情節(jié)的傳奇性,稱唐代小說為傳奇,就是說惟奇方可傳。小說情節(jié)方面的這一特點適應了欣賞者的審美趣味。一般來講,情節(jié)的離奇曲折能夠使讀者產(chǎn)生新奇、驚異、緊張、快慰、悲哀等心理,因此具有強烈的吸引力;讀者思想感情的波瀾,隨著情節(jié)的曲折跌宕而激蕩起伏,從而獲得藝術的美感的享受。
才子佳人小說也以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取勝。作家在情節(jié)的編織方面可謂煞費苦心,體現(xiàn)出很大的創(chuàng)造性。才子佳人小說之所以能夠引人入勝,離不開其情節(jié)的奇與巧。不過,小說情節(jié)的奇巧,并沒有脫離現(xiàn)實,而是符合生活本身的邏輯,傳奇性和現(xiàn)實性是統(tǒng)一的。
才子佳人小說組織安排奇巧情節(jié)的方式主要有:
一是小人的穿插。如《平山冷燕》通過宋信這個小人的活動來鉤連情節(jié)、掀起波瀾就很有特色。宋信在才子佳人的遇合中共掀起了四次波瀾:山黛詩嘲晏文物,為宋信點破,遂有晏文物懷恨,竇國一參奏、玉尺樓較才等等,此其一;宋信被遞解還鄉(xiāng),后到揚州,自吹詩才,而取辱于小才女冷絳雪,遂起釁端,乃有冷絳雪入山家和路逢才子平如衡等情節(jié),此其二;宋信在松江與平如衡、燕白頷衡詩論文,后來露出馬腳,不得已說出山小姐之名,遂有平、燕訪美,較詩才女,平、燕、山、冷俱各生情等事,此其三;宋信為張寅出謀劃策向山府求親,乃有張寅受辱,參論山黛,并平、燕二人受審等情節(jié),此其四??吹贸鰜恚涡诺幕顒訋缀踟灤┝诵≌f的始終,山黛、冷絳雪以及平如衡、燕白頷這三條線索,正是由于宋信此人穿插其中而最后匯集鉤連在才子佳人遇合的主線上的。因此,我們不可小視小人穿插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所起的作用。宋信的活動由京師而揚州而松江而京師,與四才子作對的均是此人,這正見出小說情節(jié)的離奇和巧合,但這種奇巧又沒有違背生活邏輯,而是合乎情理的。小說交待宋信是“山人”,且“無家無室”,“故一身流落京師,在縉紳門下游蕩過日”(第五回),逢迎權貴是其本性。宋信每在一處自取其辱,無法存身之后,便跑到另一地方去夤緣官府播弄是非,因此其活動范圍較廣,聯(lián)系著平、山、冷、燕四人是可以令人置信的。
小人的撥亂不僅使情節(jié)變得曲折生動,而且有利于表現(xiàn)人物性格。正如天花藏主人所說:“金不煉,不知其堅;檀不焚,不知其香;才子佳人,不經(jīng)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而情之至死不變?”[2]2小人撥亂就是為了表現(xiàn)主人公的“才”與“情”:才子佳人歷經(jīng)千難萬苦而終不變心,可見其對愛情之忠貞;小人的險惡用心往往為佳人所識破,又顯出佳人之機敏與智慧。
二是矛盾高潮的設置。所有的矛盾沖突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合集中而全面地爆發(fā)更能反映才子佳人小說情節(jié)的奇巧性。如《麟兒報》第八回“報捷音行聘禮沒興一齊來,驚失女悔更盟有禍成雙至”就運用了這種手法。幸夫人嫌貧愛富,對幸尚書所招女婿廉清很不滿意,遂瞞著丈夫,將小姐改嫁貝家,并定于八月二十七日受聘;不料此日幸尚書突然歸家,幸夫人已是大吃一驚;隨后又得知廉清以一童生高中解元,又暗自追悔不已,情急心痛。幸尚書正在忙亂著打發(fā)報人賞銀,卻見貝家行過聘禮來,一番爭執(zhí)之后,事情稍解,卻又聞知小姐與秋萼俱無蹤影,引起一片混亂。幸夫人因丈夫退回貝家聘禮,心上稍安,得知小姐失蹤后又著一急,并受到丈夫埋怨,兩人悲啼不已。在這一回,各種矛盾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即所謂“沒興一齊來”,由此達到情節(jié)高潮,讀者獲得了豐富而多層次的審美感受,藝術效果極佳。
又如《玉支磯》寫長孫肖高中榜眼,因得知管小姐為卜成仁逼死的假信,遂請旨歸娶,欲報深仇。由此引發(fā)了各種矛盾:長孫肖與卜尚書、卜成仁的矛盾;卜成仁與管侍郎家的矛盾;長孫肖與管侍郎家的矛盾;卜家內(nèi)部的矛盾;等等。所有這些矛盾糾纏在一起,使小說情節(jié)顯得更加離奇曲折,吸引著讀者繼續(xù)往下閱讀而不忍釋卷。
直接從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提煉傳奇性的情節(jié),才子佳人小說作家大多對此有理論自覺。即空觀主人曰:“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而不知耳目之內(nèi),日常起居,其為譎詭幻怪,非可以常理測者固多也”[3]1,強調(diào)傳奇性存在于“耳目之內(nèi),日常起居”之中。煙水散人《賽花鈴題詞》云:“予謂稗家小史,非奇不傳。然所謂奇者,不奇于憑虛駕幻,談天說鬼,而奇于筆端變化,跌宕波瀾”,“恍如身歷其境,斯為奇耳?!敝赋觥捌妗笔乔楣?jié)的起伏、結構的巧妙,以及情境的逼真等等。作者有意翻空出奇,在情節(jié)的奇與巧上下功夫,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和吸引力。
這種寓奇巧于平凡的小說觀念,正是明后期新興美學思潮的體現(xiàn)。當時人們對創(chuàng)作方法中的平和奇關系的看法已和從前大不相同。金圣嘆在評點第五才子書《水滸傳》時有很多精彩的批語,如:“何等奇妙,真乃天外飛來,卻是當面拾得”(第四十一回),又說:“陡然插出奇文,令人出于意外,猶如怪峰飛來,然又卻是眼前景色”(第五十四回)。 所謂“天外飛來”、“怪峰飛來”是指情節(jié)的傳奇性,而“當面拾得”、“眼前景色”則是指情節(jié)的現(xiàn)實性。金圣嘆認為情節(jié)的傳奇性和現(xiàn)實性是統(tǒng)一的,應該從現(xiàn)實生活中去尋找和提煉傳奇性的情節(jié)。在戲曲方面,張岱也批評當時戲劇舞臺“只求熱鬧,不論根由;但要出奇,不顧文理”,“裝神弄鬼,作怪興妖”的傾向,他指出:“《琵琶》、《西廂》,有何怪異?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傳之永遠,愈久愈新,愈淡愈遠”。[4]143
當然,才子佳人小說的這種傳奇性情節(jié)還有其局限性。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借“石頭”之口闡明其小說創(chuàng)作“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說“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摺?,則將情節(jié)的真實性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生活的真實性、人物情感的真實性和人物性格發(fā)展邏輯的真實性。才子佳人小說后來出現(xiàn)了“千部共出一套”的模式化傾向,為研究者所詬病,曹雪芹對此做了嚴厲批評,但他關注現(xiàn)實,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提煉“新奇別致”的故事情節(jié)應該是與才子佳人小說一脈相承的。
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結構分為單線式和多線式兩種,兩種結構形式各有優(yōu)劣。才子佳人小說大抵屬于單線式結構,雖然線索簡單,但其內(nèi)容并不單調(diào),它以才子佳人的遇合為線索來鋪陳情節(jié),反映社會生活。其結構體系是開放的,在主要描寫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的同時,對社會生活的其它方面諸如明代的歷史事件、科舉制度、軍事措施、農(nóng)民起義等等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映,尤其對當時社會的炎涼世態(tài)、澆薄人情做了比較深刻的揭露。
如對科舉制度弊端的揭露?!镀缴嚼溲唷贰队駤衫妗贰洞毫L》等小說都程度不等地暴露了封建科舉考試“才者不取,所取者又盡非才”的丑惡現(xiàn)實?!秲山换椤肪蛯懜暑U對妹妹甘夢說:“方今錢財之世,你為兄的又不愿以錢財博功名,只恐要覓這一領青衿也不容易?!惫?,在府考中甘頤不取,而一字不通的刁直則因行賄而高中。甘頤所題《踏莎行》詞道盡了科場徇私、賄賂公行之實:“白日求才,青天取士,無非要顯文明治。如何燦燦斗魁光,化為赫赫金銀氣?!保ǖ谝换兀┑牵≌f有關科舉弊端的描寫并沒有和主線游離:或構成才子佳人遇合的機緣。又如《平山冷燕》寫科場徇私,就是為了寫才子平如衡胸中不忿,并當堂與宗師頂撞,最后棄卻生員衣巾,長揖而去,進京找尋其叔,因此才演出閔子廟題詩遇才女這段千古佳話,而平如衡和冷絳雪的這段情緣,又成為后來二人相思、尋覓和終成眷屬的契機;或成為情節(jié)轉換的契機。再如《春柳鶯》寫梅翰林科場徇私,因欲取石池齋為榜首,而對石生化名為齊也水的試卷棄而不選,就是為了引出后面石生落魄淮陰,乞食錢府,從而得知臨鶯為凌春女子之誤,并獲悉自己新中解元,遂進京復試,途經(jīng)徐州時又受田又玄、鐵不鋒之陷等一系列情節(jié)。如果作品對石生秋試結果做相反的藝術處理,不僅故事情節(jié)會顯得平淡無奇,難以引人入勝,而且對石生坎坷遭遇的描寫和人情世態(tài)的反映也會大為減色。可見,科場徇私情節(jié)在全書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又如對明代軍事措施的反映。明朝前期在軍事上實行衛(wèi)所制度,劃定軍戶、軍籍,士兵死亡或逃亡后,要勾其家人或族人補充為兵,稱為“勾軍”?!讹w花詠》對此有所反映。小說中有“中官曹吉祥、石亨等依恃奪門功高,權傾中外,排陷忠良”(第七回)和“天子亦甚薄之”(第十四回)的描寫,這說明《飛花詠》是以明正統(tǒng)和景泰年間為其歷史背景。小說第一回寫邊患不已,朝臣商議,要“將歷年軍籍這些逃亡之人,勾攝而來,不下數(shù)萬,仍編入軍伍,以備邊庭之用”,秀才昌全就因為“他祖上原是薊州軍籍出身”,而被勾攝戍邊,連妻子也成了軍妻。這些藝術描寫正是對明朝衛(wèi)所制度的形象反映?!讹w花詠》以此為發(fā)端,不僅細膩刻畫了昌全夫婦出塞時不習北方水土的艱苦情狀,也反映了不為讀者所熟知的軍營生活和邊地境況,更重要的是,“勾軍”造成了昌谷和端容姑的分離,使一對才子佳人歷經(jīng)顛沛流離、百折千磨之苦,而終成飛花詠之千秋佳話。
又如對世態(tài)人情的描摹。作為廣義上的人情小說,才子佳人小說當然離不開對炎涼世態(tài)、澆薄人情的反映。如《賽紅絲》就對叵測的人心和險惡的世道作了淋漓盡致的揭露:秀才宋古玉酒醉后恃才辱罵妻弟皮象,皮懷恨在心,后受奸人挑撥,賂買大盜,把宋扳做窩家,使之身陷囹圄。皮因外甥借貸觸怒自己,而復賂買禁役,欲害宋古玉性命。皮宋如此親情,令人唏噓不已。小說還寫了宋古玉同社生員仗義執(zhí)言,解囊相助之事,使人發(fā)出親情不如友情的感慨。粗略看來,這些描寫似乎與主題無關,給人以枝葉旁生之感,但實際上它們?nèi)匀粵]有游離于主線。宋古玉曾接賀知府請他到汝寧處館的書信,因朋友挽留而未去,后來皮象害得他傾家蕩產(chǎn),出獄后家計難繼,才決定去投奔賀知府,因此才有后來宋、裴兩家兒女賽吟紅絲而成配偶的佳話??梢?,皮象的陷害是促進才子佳人遇合的契機,并非可有可無的情節(jié)。
總之,才子佳人小說開放的結構體系使之能夠容納較為豐富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但這種結構又不是無所不包、兼收并蓄的,才子佳人小說以愛情婚姻為主線,一切情節(jié)的設置安排都必須以此為旨歸,既放得開,又收得攏。才子佳人小說清新、明麗、曉暢的美學風格的形成,固然有多方面的因素,如全新的人物形象、進步的婚姻觀念和詩詞表現(xiàn)手法的大量運用,[5]但與這種簡單而不單調(diào)、開合自如的結構形式也有很大的關系。
愛情婚姻小說肇始于《穆天子傳》,中經(jīng)魏晉六
朝,直到唐代傳奇,或借史傳衣缽,或與神異合體,大多囿于個人之艷遇,而對廣闊的社會生活很少有所反映。至明末,愛情婚姻小說堂廡始大。才子佳人小說所描寫的愛情與婚姻開始走出個人與家庭的小天地而與廣闊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才子佳人小說這種開合自如的結構形式是對中國小說結構藝術的發(fā)展,它不僅對愛情婚姻小說,而且對歷史演義、英雄傳奇、神仙道化等小說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自此以后,無論什么小說都開始突破自身題材的限制而與廣闊的社會生活聯(lián)系起來,從而出現(xiàn)世情與歷史、神魔、傳奇等合流的趨勢。
才子佳人小說不同于其它的愛情小說,它寄托著作家獨特的審美理想和人生理想。這種審美理想集中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小說中的才子都是內(nèi)外兼美的青年男子,他們不僅貌比潘安,更有倚馬之才,而且對愛情忠貞不渝;而佳人則是情、才、色、識的完美統(tǒng)一。才子蘇友白對佳人的看法相當有代表性:“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亦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保ā队駤衫妗返谖寤兀┌选扒椤狈旁谑孜唬⒁曋疄榛橐龅幕A。如前所述,為了塑造這一嶄新的文學形象,作者在情節(jié)的編織上匠心獨運,通過誤會、小人的撥亂以及矛盾高潮的設置等,來充分表現(xiàn)才子和佳人的“才”、“情”、“識”,才子佳人的言談舉止、風流態(tài)度、詩詞創(chuàng)作和生活遭際成為讀者重要的審美內(nèi)容。不僅如此,作者還將筆觸伸入人物的內(nèi)心,細膩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微妙復雜的感情世界,從而使讀者獲得了更深層次的審美感受和審美愉悅。
如《宛如約》第十回寫司空約與趙如子以詩為媒訂結婚約,之后便赴京趕考,希望博取功名以早日與佳人完婚。趙如子因為婚姻的不可把握,恐怕司空約“一時得意,改變初心”,于是假扮男裝暗自跟隨,以便“提撕點醒”。一日行至山東曲阜,無意之中看到司空約在旅店墻壁上所題的詞。
如子走到房中,還未坐下,早看見東壁上有人留題,寫得龍蛇飛舞。忙忙走近壁邊去看,方知不是詩,卻是兩首《柳梢青》詞兒。細玩詞意,見其內(nèi)中有“香奩渾灑,使人驚愧”,大有服膺之意。又看到“彤管蛾眉,又來爭位”并后一詞,細想其意道:“彤管蛾眉,是贊女子,此詞題在此處,一定是甚么才人推尊趙小姐之意。趙小姐雖不知可能當此推尊,然此二詞,卻字字風雅,自是才人之筆,不知何人?”及看后面的落款,卻寫著“黃巖司空約”,不覺大驚道:“原來還是他!”心下暗暗著忙道:“他既如此屬意趙小姐,則我之婚姻危矣?!奔凹毤氃倏?,見有“貪心已遂,并前盟,改后約,敢申山?!敝洌铰月苑判牡溃骸坝^此數(shù)語,尚未盡變初心。”沉吟了半晌,忽又想道:“他朱門,我蓬戶,已自懸殊,所恃者,數(shù)行詩耳。今看此二詞,趙小姐之才,司空約已自服倒,則數(shù)行詩又不足恃矣,所恃者前盟耳。但我與司空始俞盟,又無實據(jù),不過在和詩微存一線耳,有影無形,認真亦可,若不認真,亦無理與他爭論?!奔毾氲酱?,則這段婚姻危如朝露了。低忖了半響,忽又想道:“事已如此,急也無用,趙小姐既許考詩,莫若隨眾也去一考,若有瑕隙可以指摘,再當別論。倘果霸占香奩,爭他不過,只合甘心退聽?!?/p>
這段精彩的心理描寫逼真地刻畫出趙如子見到司空約題詩后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心理變化過程:趙如子起初不解題詩者推尊趙小姐之意,及見“黃巖司空約”的落款,乃驚奇于司空約之屬意于趙小姐;接著趙如子為自己婚姻的可能無望感到憂慮;繼而因司空約“尚未盡變初心”而稍感欣慰;但馬上又因所恃者不足恃而焦慮不安;最終趙如子釋然,決心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急也無用。趙如子隱微曲折的心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真可謂一波三折,搖曳生姿,給讀者以不盡的美感,無窮的韻味。它如《定情人》《飛花詠》《平山冷燕》等才子佳人小說,也有較多的直接心理活動描寫。
中國古代小說大多以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取勝,而對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極少關注。雖然有時通過景物描寫、人物語言和詩詞等來反映人物心理,但大量而直接的心理描寫尚未出現(xiàn)。以曲折生動的情節(jié)來吸引讀者,而不是以人物的真實情感心理世界來感動讀者,反映出小說創(chuàng)作中人的自我價值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這種狀況到了明中后期開始有所改觀。
明中葉是一個人的自覺的時代。李贄等進步思想家對扼殺人性的程朱理學進行了猛烈抨擊,他們肯定自我,張揚個性,尊重人的價值、尊嚴和思想意愿。人的觀念的解放帶來了文學觀念的變革,李贄、湯顯祖、馮夢龍等作家高舉“情”的大纛,提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人的情感。于是,中國古代小說開始把筆觸伸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三言”、“二拍”等擬話本小說中出現(xiàn)了少量的直接心理描寫。至明末清初,心理描寫在才子佳人小說中開始得到了普遍運用,其技巧也漸趨成熟。才子佳人小說既不是單純的心理分析,也不進行孤立的心理陳述,而是把心理描寫同人物的動作、行為描寫結合起來,融為一體。這樣既使人物的心理顯得真實可信,形象生動,也對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層次等都起到積極的作用。
日本學者磯部佑子在談到中國才子佳人小說在東亞傳播的特征時,介紹了日本小說家(也是譯者)佐藤春夫對《好逑傳》的看法。佐藤春夫認為:“人物的內(nèi)在心理活動基本沒有描寫,只是從外部強加了一些說教,是這部作品(《好逑傳》)不成功的主要原因?!盵6]《好逑傳》是否算才子佳人小說姑且不論(筆者認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才子佳人小說[1]),國外學者對小說心理活動描寫的關注的確值得我們重視。
才子佳人小說的心理描寫在發(fā)掘人物性格深層結構中的矛盾內(nèi)容方面尚未達到一定的深度,但是,它畢竟開始了人物內(nèi)心世界審美化的嘗試,這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還是第一次,值得大書特書。它對此后的世情小說特別是《紅樓夢》產(chǎn)生了顯而易見的影響?!都t樓夢》中生動細膩的心理活動描寫隨處可見,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中關于賈寶玉的心理描寫有40多處,關于黛玉心理的描寫也多達20余處,且有相當一部分篇幅較長,多者達數(shù)百字,心理描寫已然成為刻畫人物的重要手段。但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種直接的心理活動描寫其實是發(fā)端于才子佳人小說的。當然,《紅樓夢》的心理描寫相比于才子佳人小說有巨大的發(fā)展和質的提升?!都t樓夢》心理描寫方式的多樣性和內(nèi)容的審美化是其成為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
有研究者認為,“小說把藝術表現(xiàn)的重點由人的外部生活世界轉向人的內(nèi)部精神世界,由重視表現(xiàn)外在的人們之間的關系和行為轉向重視表現(xiàn)內(nèi)在的人的思想、感情和心理,這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藝術特質從古典到現(xiàn)代的重大變化”。[7]雖然西方文藝理論(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和現(xiàn)代意識流手法為中國文學注入了新鮮血液,但促成這一變化的最重要原因還是中國小說自身內(nèi)在的變化。中國小說對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關注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才子佳人小說和《紅樓夢》是架起古典小說和現(xiàn)代小說之間的橋梁。
[1] 楊勇.才子佳人小說之界說[J].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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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廣.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美學風格論[D].錦州:渤海大學,2012.
[6] (日)磯部佑子.關于中國才子佳人小說在東亞傳播的特征[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1).
[7] 單瑤.中外現(xiàn)代文學女性心理描寫手法初探[J].景德鎮(zhèn)高專學報,2007,(3).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Scholar-beauty Romances
YANG Yong1, HU Jiaquan2
( 1.Journal Department, China Three Georges University, Yichang , Hubei 443002, China ; 2.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Jingch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Jingmen, Hubei 448000, China )
The Scholar-beauty Romances thematically center on the encounter and love between “the gifted scholars” and “the beautiful ladies” and show the ideas of love and marriage and the values of life of the authors. The school of Scholar-beauty Romances enjoys three artistic features that made it outstanding in its specific time, namely, the deliberately designed plots based on realistic authenticity with combination of accidental coincidences with commonplace, the well-planned structure focusing on the love and marriage of the heroes and heroines with proper and flexible control, and the adequate management of aesthetic effect with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as an important device in the shift from extrinsic description to expression of inward feeling of the characters, as to some extent exerting influence on composition of the subsequent works such as the Hong Lou Me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Scholar-beauty Romances, transmissions of strange stories, flexibility,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I207.41
A
1673-9639 (2016) 06-0073-05
(責任編輯 郭玲珍)(責任校對 白俊騫)(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6-06-30
楊 勇(1968-),男,湖北當陽人,副編審,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胡家全(1966-),男,湖北鐘祥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