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超
論秋千事象在古典戲曲中的積淀與表現(xiàn)
李在超
“秋千”作為一項頗受歡迎的游藝活動,具有深厚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中國古典戲曲的情境設(shè)置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秋千”這一事象。一方面,它與女性生活密切相關(guān),揭示人物性格;另一方面,劇事又將其設(shè)置在春三月,為人物活動提供了節(jié)序背景。此外,秋千與庭院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秋千院”的意象,成為劇中人物戀愛的私密場所,推動著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古典戲曲對秋千的選擇與運用,是民俗文化在文學(xué)表現(xiàn)中的沉淀的結(jié)果。
古典戲曲;秋千;民俗文化內(nèi)涵
秋千在我國古代是一項頗受歡迎的活動。它以女子為主體,集中在春季展開,民俗文化特征明顯。同時,秋千作為民俗事象也進(jìn)入文學(xué)描寫之中,傳達(dá)出女子傷春及閨情等藝術(shù)主題。中國古典戲曲對此有較為集中的反映。
戲曲的描寫中,女子是秋千活動的主體。如:
《投梭記》第五出:“【二犯梧桐樹】你不見青驄控引花前轡,多少佳人,笑倒在秋千影里?!盵1]
《玉合記》第十七出:“(旦上)【駐云飛】……相公此時還不見回。(做弄花介)只把細(xì)蕊輕挼。立倦秋千架,耳聽鳴珂眼盼他。”[1]
《四喜記》第二十八出:“【素帶兒】(丑)山青,日正晴無邊麗景。秋千笑,忍將好夢兒驚醒。行行,渡錦屏,遙見翩躚雙蝶迥,添游興。是何人低吹玉管,暢飲銀觥。”[1]
劇詞或揭示秋千是女子游玩之物,或敘述女子秋千架下等候夫君,或直以秋千代指女性,可見秋千與古代女子關(guān)系甚密,是其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女子作為秋千運動的主體,其俗久遠(yuǎn),南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中已有記載,隋代杜公瞻注道:“《古今藝術(shù)圖》云:‘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xí)輕趫者?!笾袊訉W(xué)之,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炫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曰‘秋千’?!盵2]22這是對女子秋千較早的記載。
女子秋千向來是文人觀照對象,詩詞對此也有較多反映。劉禹錫《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何處深春好,春深幼女家。雙鬟梳頂髻,兩面繡裙花。妝壞頻臨鏡,身輕不占車。秋千爭次第,牽拽彩繩斜?!盵3]4027李商隱《無題二首》(其一):“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盵3]6165韓偓《偶見》:“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樽。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盵3]7838韋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七言五首》(其一):“滿街楊柳綠絲煙,畫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盵3]8040晏幾道《破陣子》詞:“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4]246此類書寫尚多,均道出秋千為女子的“專利”。戲曲描寫中將二者進(jìn)行關(guān)聯(lián),也正是對這一現(xiàn)實的客觀反映。
戲曲中還描繪了女子打秋千的場景?!杜糜洝返谌鰯⒗侠牙?、惜春和院公三人偷空在花園里打秋千的情形,頗有趣味:
(凈、丑)打秋千耍。(末)這個卻好。……(凈、丑)恁地便打秋千。只是那里有秋千架?……(丑)院公,沒奈何,咱每三個在這里,廝輪做個秋千架,一人打,兩人抬。[5]139(《全元戲曲》第十冊)
三人得空聚于后花園,商量打秋千玩耍,卻苦于沒有秋千架。惜春提議用“兩人抬”的方式模擬秋千架,三人輪流打秋千。豐富的舞臺動作反映了古代女子的秋千生活,在戲曲中也起了調(diào)笑的藝術(shù)效果。
從劇事安排來看,惜春從“秋千架”上跌下來,被牛小姐發(fā)現(xiàn),招來批評。繼而二人以此為話頭,展開了對三月春景的討論。與三人喧鬧的秋千相比,牛小姐通過【祝英臺】、【祝英臺序】等幾支曲子,直接表現(xiàn)她“不為春閑愁”、“不卷珠簾,獨坐愛清幽”的性格,也與其牛府千金的身份相吻合。如此一來,眾人“打秋千”一事,為引出人物、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設(shè)置了輕松的舞臺環(huán)境,戲劇搬演也不致沉悶。
古代戲曲中還有女子怯打秋千的描寫。清丁耀亢《赤松游》第三十出《寵戚》寫道:
【前腔】(小旦)奈何人遇奈何天,抵多少柳困花眠三月三。娘娘,苑內(nèi)秋千如何不打?宮腰春瘦怯秋千,怕花枝抓住黃金釧,玉軟香綿一搦纖。[6]866
古代女子打秋千不僅花樣繁多,且以蕩得高者為勝,這對身軀嬌軟的女子是一種挑戰(zhàn)。文學(xué)作品中對女子打秋千的細(xì)致刻繪也證明了這一點。唐代高無際作《漢武帝后庭秋千賦》道:“乍龍伸而蠖屈,將欲上而復(fù)低;擢纖手以星曵,騰弱質(zhì)而云齊。一去一來,斗舞空之花蝶;雙上雙下,亂晴野之虹蜺。徑如風(fēng),捷如電,倏忽顧眄,萬人皆見。香裾颯以牽空,珠汗集而光面。時進(jìn)時退,以游以遨。類七縱而七舍,期必高而讓高。取其至樂,靡辭其體勞。徒觀其天仙步虛,飛鳥頡頏。飛鳥不離于羽族,天仙不舉而自上?!盵7]368王建《秋千詞》:“長長絲繩紫復(fù)碧,裊裊橫枝高百尺。少年兒女重秋千,盤巾結(jié)帶分兩邊。身輕裙薄易生力,雙手向空如鳥翼。下來立定重系衣,復(fù)畏斜風(fēng)高不得。傍人送上那足貴,終賭鳴珰斗自起。回回若與高樹齊,頭上寶釵從墮地。眼前爭勝難為休,足踏平地看始愁。”[3]3376韓偓《秋千》詩:“五絲繩系出墻遲,力盡才瞵見鄰圃。下來嬌喘未能調(diào),斜倚朱闌久無語?!盵3]7846小說《鏡花緣》描寫眾女打秋千的活動,同樣頗為細(xì)致:
紫芝說笑一陣,信步走到秋千那邊。只見田鳳翾、施艷春、薛蘅香、董翠鈿、蔣素輝、卞彩云六人在那里一起打著頑?!秫P翾道:“妹子出個‘平步青云’,要雙足平起?!毖肯愕溃骸拔沂恰庺~跳龍門’,要雙足微縱?!笔┢G春道:“我是‘金雞獨立’,要一足微長?!倍溻毜溃骸拔沂恰溉崭呱恢赶蛉??!笔Y素輝道:“我是‘鳳凰單展翅’,要一手向天。”卞彩云道:“我是‘童子拜觀音’,要一手合掌?!倍颊帐阶哟蛄艘换?。[8]356
通過描繪可知,打秋千樣式繁多,且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和體力,但是對愛好者而言,即使汗流滿面、寶釵墜地也在所不辭。賈仲明《蕭淑蘭情寄菩薩蠻》第三折寫蕭淑蘭因?qū)掖巫非髲埵烙⒉怀?“增愁懷數(shù)倍”,相思成病。嫂嫂前來探望,她又不肯以實情相告,即以打秋千被風(fēng)侵作為借口:
【喬牌兒】嫂嫂待將咱病審,我無語似害淋。是前日打秋千斗草處無拘禁,脫衣眠時敢被風(fēng)侵。[5]485(《全元戲曲》第五冊)
相比于女子怯打秋千的描寫,劇事對這一細(xì)節(jié)的運用,為蕭淑蘭敢于主動追求愛情的藝術(shù)形象有力地添上了一筆。
戲曲中涉及秋千的描寫,多與春季節(jié)俗有關(guān)?!队拈|記》第三十出王瑞蘭、蔣瑞蓮以及梅香三人唱:
【本序】(旦)春思懨懨。此愁誰訴,此情誰知。心撩亂,慵睹妝臺梳洗。(小旦)芳時不暖不寒,秋千院宇,堪游堪戲。(旦)空對鶯花燕柳,悄忽地暗皺雙眉。
【前腔】(小旦)姐姐,因誰牽惹芳心,媚容香褪,嫩臉桃衰??纯错挶M金縷羅衣。(旦)休疑,只為傷春。知他怎生,年年如是。(丑)休對晴天暖日,輕可地過了寒食。[1]
劇詞道出寒食日正是一個“秋千院宇,堪游堪戲”的晴天暖日。主人公的傷春情緒以及后面的花園游玩等戲劇活動也以此為時間背景展開。
寒食節(jié)俗久遠(yuǎn),本以禁火、寒食為主。唐宋以來,寒食節(jié)日中的游玩氣氛漸濃。元稹《寒食日》:“今年寒食好風(fēng)流,此日一家同出游?!盵3]4589即是這樣的反映?!顿Y治通鑒》載:“(唐)田弘正……悉除苛禁,縱人游樂,寒食七晝夜不禁行人?!盵9]1076宋代官方以冬至、元日、寒食為主要節(jié)日?!端问贰肪硪话倭d:“元日、冬至、寒食假各七日?!盵10]3853一連七日的游樂時間,為各種游藝活動的進(jìn)行提供了客觀的時間基礎(chǔ)。
在寒食日的游樂氛圍中,室內(nèi)以宴飲為樂,戶外則以秋千、蹴鞠為歡?!堕_元天寶遺事》“半仙之戲”條載:“天寶宮中,至寒食節(jié),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都中士民因而呼之?!盵11]18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二“今景靈宮”條:“今景靈宮在新莊橋之西,本劉光世賜第也。初筑三殿,圣祖居前,宣祖至徽宗居中,元天大圣后與祖宗諸后居后……上元結(jié)燈樓,寒食設(shè)秋千”[12]77這是對宮中秋千的反映,而民間秋千也往往見諸文獻(xiàn),如《陜西通志》卷四十五“風(fēng)俗”條:“(臨潼縣)清明前二日為寒食,作秋千戲?!盵13]7
秋千為以禁火為主題的寒食日增添了娛樂氣氛,拓展了人們的生活寬度。而文學(xué)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則借以傳達(dá)出了深厚的民俗記憶。玄宗《初入秦川路逢寒食》詩中云:“公子途中妨蹴鞠,佳人馬上廢秋千?!盵3]29意謂入秦川途中恰逢寒食節(jié),但由于客觀條件限制,蹴鞠、秋千等應(yīng)時的活動也無法開展了。這種在寒食節(jié)俗中關(guān)注秋千事象亦多,如王禹偁寫商山寒食:“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風(fēng)光亦可憐。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秋千?!盵14]722陸游《山南行》:“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氣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14]24306《春晩感事》詩:“寒食梁州十萬家,秋千蹴鞠尚豪華?!盵14]24977寫南鄭、梁州等地的秋千習(xí)俗。詩中反映出濃郁的民俗文化,同時也是戲曲中設(shè)置秋千事象的民俗依托與文學(xué)經(jīng)驗。
【油葫蘆】(正旦唱)則他那匆匆節(jié)序又清明,這其間風(fēng)光老盡芳菲景,今夜個月明閑殺秋千影。[5]544(《全元戲曲》第四冊)
清明本為農(nóng)業(yè)節(jié)氣之一,雖主題與寒食不同,但由于時間前后相繼,自唐代以來,兩個節(jié)日往往合并。如《唐會要》記載代宗時期:“大歷十二年(777年)二月十五日勅:自今以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盵15]1518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也描述清明節(jié)的秋千游樂的場景道:“舉目則秋千巧笑,觸處則蹴鞠疏狂。尋芳選勝,花絮時墜金樽;折翠簪紅,蜂蝶暗隨歸騎。于是相繼清明節(jié)矣。”[16]176
文學(xué)作品中也有很多涉及。如杜甫《清明》詩:“十年蹴鞠將雛遠(yuǎn),萬里秋千習(xí)俗同。”[3]2577鄭谷《旅寓洛南村舍》:“村落清明近,秋千稚女夸。”[3]7721李元膺《菩薩蠻》詞:“彩旗畫柱清明后,花前姊妹爭攜手。先緊繡羅裙,輕衫束領(lǐng)巾。項繩金釧響,漸出花梢上。笑里問高低,盤云亸玉螭?!盵4]448這些描寫亦與戲曲相合。
古代戲曲中同樣寫到三月三秋千活動。如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中,“(正旦扮李亞仙引梅香上,云)妾身姓李,小字亞仙,是教坊樂籍。有個結(jié)義的妹子是劉桃花,今日在曲江池上安排席面,請我賞玩。時遇三月三日,果然是好景致也呵。(唱)……【混江龍】東君堪羨,買春光滿地撒榆錢。你看那王孫蹴踘,仕女秋千。畫屧蹅殘紅杏雨,絳裙拂散楊柳煙?!盵5]504(《全元戲曲》第三冊)又如喬夢符《李太白匹配金錢記》王弼上場道:“今奉圣人的命,明日三月初三,但是在京城里外官員、市戶軍民、百姓人家,或妻或妾或女,都要赴九龍池賞楊家‘一捻紅’?!倍@一天的情景也正是:
【那咤令】俺則見香車載楚娃,各剌剌雕輪碾落花。王孫乘駿馬,撲騰騰金鞭拂落花。游人指酒家,虛飄飄青旗揚落花。寬綽綽翠亭邊蹴鞠場,笑呷呷粉墻外秋千架,香馥馥麝蘭熏羅綺交加。[5]82(《全元戲曲》第五冊)
按,三月三日,在我國古代的節(jié)俗文化中對應(yīng)的是上巳節(jié)。本身的主題是祓禊,亦有游玩意涵。李商隱《向晚》詩:“北土秋千罷,南朝祓禊歸。”[3]6212就是對這個節(jié)俗文化的反映。
唐宋以來,寒食、清明以及上巳節(jié)俗功能開始融合?!缎绿茣だ蠲趥鳌酚涊d道:“帝以前世上巳、九日皆大宴集,而寒食多與上巳同時,欲以三月名節(jié),自我為古,若何而可?”[17]4637反映了唐代人對寒食、上巳節(jié)的認(rèn)知。詩歌描寫如王維《寒食城東即事》:“蹴鞠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盵3]1259宋代楊萬里《上巳三首》(其三):“正是春光最盛時,桃花枝映李花枝。秋千日暮人歸盡,只有春風(fēng)弄彩旗。”[14]26188這都都反映了至少在娛樂的層面上,寒食、清明以及上巳的節(jié)日功能在這一時期融合的情形。
綜上來看,中國古典戲曲對秋千這一物象的選擇與運用,多依據(jù)其節(jié)俗文化的進(jìn)行設(shè)置。這在劇中也起了提點時節(jié)、豐富戲劇環(huán)境的作用。如《逞風(fēng)流王煥百花亭》王煥所唱:
【混江龍】管弦拖拽,王孫仕女斗豪奢。梨花院秋千蹴鞠,牡丹亭寶馬香車。喚游人芳樹啼殘錦鷓鴣,采香蕊粉墻飛困玉蝴蝶。楊柳映,杏花遮。東風(fēng)外,酒旗斜。四時中惟有春三月,光陰富貴,景物重迭。[5]507(《全元戲曲》第六冊)
這個由秋千等一系列意象構(gòu)成的“光陰富貴,景物重迭”的春三月,是王煥與賀憐憐相會于百花亭的背景,也是戲劇情節(jié)展開的起點。所以,劇作選擇秋千這一事象,突出了它的游藝功能并進(jìn)行意象化處理,為劇中人物的活動提供了節(jié)序背景。
古代戲曲敘寫庭院多以秋千點綴之。如《牡丹亭》第七出春香描述后花園景致,道:“(花園)有亭臺六七座,秋千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盵1]《綴白裘》五集一卷《紅梨記》,有《北醉隸》一折,皂隸許仰川奉命到西園去請趙相公賞酒吃月:
來此已是花園了,不免徑入。你看,秋千架,木香棚,芍藥欄,牡丹亭。阿呀!妙嚇!
【紅繡鞋】俺只見異種奇花在架,翠疏籬,繞結(jié)蒹葭。只聽得綠陰中,喳喳,睡鴉聲嗏。這壁廂,蹴踘場;那壁廂,秋千架。攪得人意迷離,腳步兒斜。[18]29(第三冊)
秋千幾乎成為院落的“標(biāo)配”,因而劇中也往往以“秋千院”代指庭院。如:《李素蘭風(fēng)月玉壺春》中李斌唱:
《運甓記》第十出李氏上場云:
【玉樓春】秋千庭院重簾暮,寂寞春閑扃繡戶。墻頭紅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fēng)后絮。朝云信斷知何處,應(yīng)作巫山春夢去。紫騮認(rèn)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1]
在一些戲曲中,“秋千院”構(gòu)成人物的行動環(huán)境,與人物心理活動互為表征?!都t拂記》中紅拂女唱:
【天下樂】(旦上)簾幕垂垂春雨微,秋千院靜落花飛。(貼)碧云望斷音塵杳,莫怪年年顰翠眉。[1]
紅拂女對李靖的相思之情,被濃濃的春愁籠蓋,使得她望斷天涯,愁眉不展。而寂靜的秋千院也暗示著她因此而罷蹴秋千。人物的戲劇動作與戲劇情境也因此表現(xiàn)出一致性。
戲曲描寫秋千院,牽連著主人公濃濃的春愁與閑情。這種意旨在宋以來的詩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豐富。如吳龍翰《春郊即事》:“院宇人歸春寂寂,秋千閑在月明中。”[14]42897歐陽修《洞天春》:“秋千宅院悄悄,又是清明過了。”[4]145曹組《阮郎歸》:“秋千人散月溶溶,樓臺花氣中。春酒醒,夜寒濃,繡衾誰與同。只愁夢短不相逢,覺來羅帳空。”[4]803趙長卿《謁金門》:“陌上踏青新結(jié)束,秋千誰共促。”[4]1822吳潛《滿庭芳·春感》“漠漠春陰,疏疏春雨,鵓鳩喚起春眠。小園人靜,獨自倚秋千。又見飄紅墮雪,芳徑里、都是花鈿。年年事,閑愁閑悶,掛在綠楊邊?!盵4]2731李彭老《清平樂》“合歡扇子,撲蝶花陰里。半醉海棠扶半起,淡日秋千閑倚。寶箏彈向誰聽,一春能幾番晴。帳底柳綿吹滿,不教好夢分明。”[4]2971趙聞禮《千秋歲》:“人不見,秋千院落清明后?!盵4]3161等等。其中“閑”、“誰共”、“向誰”、“獨倚”、“閑倚”、“空”等表述,都傳達(dá)了一種懷情不遇的閑愁。這便為戲曲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女性人物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戲劇動作提供了直接的文學(xué)經(jīng)驗。
在戲曲敘事中,秋千院還是男女私會的好去處。正所謂“秋千院,拜掃天,柳蔭中躲鶯藏燕。掩霜紈遞將詩半篇,怕簾外賣花人見。”(張可久《雙調(diào)·落梅風(fēng)·春情》)[19]814王實甫《西廂記》就有這種表達(dá)。如第三本第四折,紅娘唱:
【圣藥王】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陰,月有陰,“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須“詩對會家吟”?[>5]281(《全元戲曲》二冊
紅娘這段唱詞是對崔張二人之間矜持與猜測的搶白。意思是既然你和小姐都有意于對方,昨晚花園之中可謂“春宵一刻抵千金”,已經(jīng)是約會的好時機,又何必不斷傳書遞簡,互相試探到現(xiàn)在呢?劇詞即以“秋千院”指崔張私會的花園。至《南西廂記》第二十八出,老夫人發(fā)覺鶯鶯“神思恍惚,精神倍加。腰肢體態(tài),比舊日不同”,疑心她“做下些事來”,便招來歡郎詢問。但這位奉行“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處世哲學(xué)的歡郎又不肯明說,便唱道:
【風(fēng)入松】(凈)秋千庭院夜遲遲,見紅娘小姐相攜。燒香只說花園去,多時不見他回。我潦倒先回睡也,不知他幾時歸。[1]
他借“秋千庭院”委婉地暗示了崔張私會之事,使老夫人的懷疑得到了確證。同時由此又引出拷問紅娘以及紅娘堂前巧辯的情節(jié)。
又,《霞箋記》第四出,李玉郎、灑銀公子和方可人相聚于會景樓之時,方可人道:“三兄,你看滿院秋千,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登高遠(yuǎn)望一番,有何不可?”[1]之后便有李玉郎的“霞箋題詩”、張麗容的“和韻題箋”等戲劇行動。可以說,“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的院內(nèi)秋千,是李玉郎和張麗容愛情故事展開的起點。明李昌祺有《剪燈余話·秋千會記》,敘述元代樞密同僉帖木爾不花之子拜住和宣徽院使孛羅之女速哥失里的愛情故事。孛羅每年春于居所后杏園中設(shè)秋千之戲,謂之秋千會。恰逢拜住路過,聞得院內(nèi)笑聲,“于馬上欠身望之,正見秋千競蹴,歡哄方濃?!盵20]253繼有托媒提親、秋千題詞、許配愛女等情節(jié)。這一故事同樣見于《初刻拍案驚奇》(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會,清安寺夫婦笑啼緣》),清人謝宗錫《玉樓春》傳奇亦本于此。而從故事源流上來看,它們或與元代張時起《秋千怨》有淵源關(guān)系。①《錄鬼簿》錄有張時起《秋千怨》佚目,論者多以為小說本事與元人張時起雜劇《秋千怨》一致??梢娨郧锴г鹤鳛槟信綍鏊?在古代戲曲的關(guān)目設(shè)置中,較為普遍,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與藝術(shù)性。
以秋千為關(guān)節(jié)點來設(shè)置場景,表達(dá)出男子對女性渴慕心理,詩詞創(chuàng)作同樣多有涉及。宋李廌的《對春二首》其一云:“東家秋千多美女,舞腰娉婷衣金縷。彩索徘徊漸漸高,墻頭見人羞欲住。柳下誰家薄媚郎,立馬昂頭不肯去?!盵14]13609通過女子的視角,寫秋千蕩到高處時,發(fā)現(xiàn)墻外柳下的“薄媚郎”正立在馬上關(guān)注自己。趙孟堅《花心動》:“一聲笑語誰家女,秋千映、紅粉墻西。斷腸處,行人馬上醉歸?!盵4]2856蘇軾《蝶戀花·春景》:“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盵4]300則寫墻內(nèi)秋千的歡笑,給墻外行人帶來的無盡的煩惱。顯然,這種藝術(shù)旨趣在以愛情為題材的戲曲作品中得到了承續(xù),并以搬演的方式,使之更為活潑、直觀。
總之,秋千運動作為中國古代的一項游藝活動,本身有著深厚的民俗基礎(chǔ),是古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詩人墨客在創(chuàng)作中對此予以反映,正是客觀現(xiàn)實在文學(xué)中的對象化。中國古典戲曲對秋千這一事象的集中反映,則是它作為一種文學(xué)書寫的基本單元而進(jìn)入文學(xué)史,經(jīng)歷代文人吟詠而積淀下豐富的文學(xué)經(jīng)驗的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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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周立波)
Accumul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of the Swing in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
LI Zaichao
Swing,which contains abundant cultural intension,was widely accepted in ancient China.It frequently occur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On the one hand,it is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 females’lives,and reveals their characters.On the other hand,it is set in spring that provides a time background of the characters’movement.Besides,the swing-yard,as the imagination of the connected use of the swing and the courtyard,turns out to be an ideal private place for love affair of the drama characters,which contribut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rama.The choice and application of swing in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 is the result of the accumulation of the folk culture in literature.
traditional Chinese opera;swing;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folk customs
J801
A
2016-08-05
李在超(1986— ),男,山東德州人,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戲劇與影視學(xué)專業(yè)2015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戲劇戲曲學(xué)方面研究。(福州3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