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曉 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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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位、外位與外國文學研究
——關于當代外國文學學科建設的幾點思考
吳 曉 都
外國文學研究是中國當代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重要構成。從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以來,我國的外國文學已經(jīng)走過了百余年漫長而曲折的歷程,新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指導下煥然一新,成就斐然。改革開放后,新時期開啟了外國文學研究和學科建設更廣闊的學術發(fā)展空間,學術資源愈加豐厚,文化視野更為寬廣,研究方法也更加多樣,近四十年來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新世紀伊始,外國文學研究界對本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與建構充滿期待。在社會主義文藝大繁榮、大發(fā)展的今天和社會科學研究迎來新的歷史機遇期中,如何進一步建設好外國文學研究學科,推動學科朝著更加充滿活力的文化空間發(fā)展,值得當代外國文學研究者傾力思考。
中國是具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文化大國。我們具有接受和吸納世界文化優(yōu)秀成果的寬厚的文化平臺。正像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建黨95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的:“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在5000多年文明發(fā)展中孕育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黨和人民偉大斗爭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識?!毙率兰o的外國文學學科建設在了解、吸收、借鑒和研究外國文學的過程中,特別需要的正是這種文化自信。而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化先驅(qū)者及其后繼者們正是站在這樣堅實的自信的文化平臺上發(fā)現(xiàn)和“拿來”外國文學的。他們放出眼光,主動拿來了近代先進的外國文學資源。眾所周知,魯迅就是滿懷文化自信面對世界文學的楷模。
記得在剛剛粉碎“四人幫”,外國文學研究迎來科學的春天之時,茅盾先生就呼吁外國文學翻譯者和研究者仍然要“向魯迅學習”。因為,魯迅的“拿來主義”的立場,恰恰就充分體現(xiàn)了他作為具有世界眼光和民族文化主體性大家的高度文化自信。“魯迅對于中外古今的文學遺產(chǎn),從不采取片面的極端的態(tài)度。他是辯證地看待它們的;他主張吸取精華,化為自己的血肉,主張借鑒,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土遗険舢敃r所謂‘全盤西化’的謬論,并斥之為洋奴思想。但他對于西方文化、文學的優(yōu)良部分,便熱情地翻譯和介紹?!覀冊诮榻B世界文學工作方面向魯迅學習,我以為就應當學習這些?!盵1]10-11茅盾先生學習魯迅和繼承發(fā)揚魯迅傳統(tǒng)的呼吁雖然是在近四十年前針對外國文學介紹與研究剛剛恢復而發(fā)出的,但對于我們今天深化和推進外國文學研究依然具有深刻的學科構建意義。這就是我們依然需要魯迅那樣的文化自信,我們依然需要魯迅那樣的辯證的方法論,我們依然需要魯迅那樣無限寬廣的文化視野。
提倡文化自信就需要厘清如何理解外國文學研究中的“本位”問題,也包括外國文學研究在內(nèi)的文化研究的主體問題。主體問題既是一個吸納外來文化的立場問題,也是一個文化研究宗旨問題,即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者究竟站在什么立場和位置上來審視外國文學,研究外國文學。從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的目的來看,我們的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只能站在中華民族的文化立場上和文化基石上來吸取外國文學和外國文論的優(yōu)秀資源,繁榮與發(fā)展我們的文學研究,探尋世界文學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
其實,熱愛自己民族的文化,堅守文化發(fā)展的主體意識,堅持文化自信也是馬克思主義文化建設的題中之義,是馬克思主義者正確處理本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關系的科學態(tài)度。馬克思主義活動家李卜克內(nèi)西在談到馬克思的修辭風格時候指出:“馬克思是一個嚴格的修辭家,他常?;ê芏鄷r間力求找到需要的字句。他憎恨濫用外國字。盡管他一生有2/3的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但我們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卻發(fā)現(xiàn)了多少獨創(chuàng)的真正的德國文字的用詞造句?。∷麑Φ挛挠泻艽蟮呢暙I,而且是德國韻文的最卓越的大師與創(chuàng)造者之一?!盵2]333李卜克內(nèi)西對馬克思的這個贊譽彰顯了馬克思主義者維護民族文化主體性的正確立場。研究外國文學,研究外國文化,只能是借鑒外來文化資源,豐富自己的學術研究,建設自己的文化,而不能在這個過程中忘記本位,而被外來文化化掉。我們應該明白研究外國文學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們研究外國文學終究應該是為了發(fā)展和豐富自己的民族文學,為了創(chuàng)作自己民族的精品,為了給世界文學的發(fā)展提供優(yōu)秀資源。
熟悉當代中外文論研究的學人都知道,錢鐘書先生在俄羅斯現(xiàn)代文藝理論與中國古典詩話比較研究中,憑借深厚的中國文化涵養(yǎng),充溢的文化自信,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詩人遠比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理論家更早地掌握了“陌生化”詩學的法則,自豪地指出了中國古典詩人在同一詩學領域領悟中的領先地位。20世紀早期與未來派關系密切的俄國先鋒文藝理論的詩語研究會的學者代表什克洛夫斯基創(chuàng)立了所謂 “陌生化” 的藝術創(chuàng)作法則來對抗傳統(tǒng)的藝術形象思維理論。即加深藝術文本的感知難度,使其語言陌生化,就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宗旨,藝術語言與日常語言不同的根本所在就是反生活語言的陌生化。錢鐘書先生將形式學派這種藝術法則概括為“作者手眼須使熟者生(defamiliairition),或曰使文者野(rebarbairaziton)”但錢先生并沒有僅僅停留在簡單地介紹俄國這個當時的藝術新論,而是敏銳地指出,在中國宋朝文學家梅圣俞早就掌握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這一重要規(guī)律。錢先生進一步指出,蘇東坡的前輩梅圣俞早就有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而且,中國古典詩人對于“陌生化”藝術法則的運用不止于語言構造的形式方面,而在“取材選境,亦復如是”,我們的古典詩學的相關理念是更豐富和全面。故而,在錢先生看來梅圣俞的總結(jié)概括早于俄國形式主義論宗近千年。完全可以說,中國古典詩人在這個詩學領域是“夙悟先覺”[3]32。由此可見,我們在研究外國文學和詩學的時候,應該堅持文化研究的主體性,秉持文化自信,通過平等的文化對話、交流,從而探索出各民族文學的共同規(guī)律。
而且,在對待外國文化學習和研究問題上,有自覺的文化主體意識,堅守文化本位立場的學者代表還可以提及魯迅的大弟子,著名的散文作家、教育家和翻譯家曹靖華先生,曹老在北京大學任教時,常常教導自己的學生要學好母語。他諄諄告誡學生,外國文學翻譯,就是在語言的轉(zhuǎn)換過程中精準地找出對應母語的那些詞句。如果不掌握好自己的母語,學好母語文化,這個起碼的轉(zhuǎn)換任務就難以完成。誠然,只有真正掌握母語文化,才會有充分的文化自信。
革命導師和前輩杰出學人堅持文化自信,刻意文化創(chuàng)新的范例,給我們當代外國文學研究者的啟示是,在關涉外國文化語境時候,堅守祖國文化優(yōu)秀傳統(tǒng)與文化本位立場,對于弘揚和創(chuàng)新民族文化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的意義。
柏拉威爾在高度評價馬克思的文學研究優(yōu)點時特別強調(diào):“馬克思不常談到形式問題。他在文學上的美學觀點,像黑格爾一樣,承認(Gehalt)第一,主題和思想第一;他在早年有句箴言:‘形式如果不是表達其內(nèi)容的形式就沒有任何價值’,這在他評論具體文學作品時仍然在他的思想深處經(jīng)常起作用。這句箴言的含義是,一部作品要表達什么思想和她的表達方式必須協(xié)調(diào)一致。但這也意味著馬克思對于那些知道怎樣使用韁繩但是卻沒有馬匹的藝術家,對于一切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對于用華麗的辭藻掩蓋陳腐的思想、感情、甚至無知的‘美文學’感到厭煩?!盵4]552德國浪漫詩人梅林在談到馬克思的文學鑒賞方面時也十分贊賞馬克思重視作品思想價值的科學態(tài)度,他指出,馬克思“絕不是那種常常和政治上的漠不關心或甚至奴顏婢膝相聯(lián)的‘純粹美學’的信徒。在文學方面馬克思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個不能用任何死板公式來衡量的具有獨到見解的學者?!盵2]333一個時期以來,外國文學介紹與研究中也確有一些重形式而輕思想主題的偏頗傾向客觀存在,對內(nèi)容第一形式第二的文學研究傳統(tǒng)的正確主張有所忽視與拋棄。實事求是地講,在文學研究中注重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是世界文學研究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世界文學史上的許多經(jīng)典作家其實都是十分重視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把長篇小說的“思想性”視為19世紀文學“不可分割的一個屬性?!盵5]272-273他盛贊維克多· 雨果是當代(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文學中恢復“思想性”的主要預言家。雨果向來強調(diào)作品建構讀者的靈魂,而思想恰恰是靈魂的核心。受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 托爾斯泰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后來被魯迅稱贊的俄羅斯19世紀后期的小說大家安德烈耶夫也認為,“思想”應該成為長篇小說的“主人公”。歐洲進步文學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性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整個20世紀。蘇聯(lián)著名小說家、政論家愛倫堡在《馬雅可夫斯基的傳統(tǒng)》一文中對在文學上片面專注形式而導致作品內(nèi)容空洞的寫作流弊深惡痛絕。他說,形式主義文學之風導致的最壞結(jié)果就是“只讓作家掌握了空洞的形式”。因此,新世紀的外國文學教學、研究和學科建設應該避免重蹈20世紀被有覺悟的作家早已摒棄的文學研究中的覆轍。
國內(nèi)的外國文學研究一個傳統(tǒng)和常態(tài)存在是由學習對象國語言的學者來從事該語種的文學研究。這種傳統(tǒng)的優(yōu)勢是,由于長期學習和鉆研對象國的語言,閱讀和理解原著比較容易,第一手資料也容易掌握。但也正由于習慣對象國語言的閱讀,易受該種語言文化的熏染和影響,從而在思維上陷入對象國的文化模式中而不能自拔。甚至有的研究者從不自覺到自覺地依附順從這種思維定式,還自以為能夠更切近地更深入地理解對象國的文化。針對外國文化(包括外國文學)研究這種認識上的思維誤區(qū),蘇聯(lián)文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就提出了著名的“外位性”研究法則。他指出,“存在著一種極為持久但卻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錯誤的觀念:為了更好地理解別人的文化,似乎應該融入其中,忘卻自己的文化而用這別人文化的眼睛來看世界。這種觀念,如我所說是片面的?!瓌?chuàng)造性的理解并不排斥自我,不排斥自我所處的時間位置,不排斥本民族文化,也不會忘掉任何東西。對于理解而言,重要的是理解者對于他要創(chuàng)造性地加以理解的事物所具有的 ‘外位性 ’,在時間、空間和文化方面的 ‘外位性 ’。”“只有他人,依靠他們在空間的外位性,依靠他是 ‘ 他人 ’ 的這種條件,才能看清和理解他的真實外表?!盵6]353-354巴赫金還指出:“在文化領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強大的推動力。別人的文化只有在他人文化的眼中才能較為充分和深刻地揭示自己?!盵7]410-411由此觀之,“外位性”法則也屬于外國文學研究值得借鑒的重要研究方法論的范疇。克服巴赫金所提及的這種思維上的謬誤,走出被對象國語言和文化牽引的習慣思維定式,擺脫已經(jīng)定型的文學觀念和評價結(jié)論,需要更多地引入“他者”的視角,當然,這就是杜甫所言的“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那種治學追求。外國文學研究需要研究者視野寬廣地、跨文化地、多維度地閱讀關于研究對象的文獻資料,當然,研究者能夠多語種地涉獵原文的研究資料,是一種應當鼓勵卻也不易達到的更高的學術境界。錢鐘書先生似乎就是深諳文化研究的“外位性”法則的大師。他的《管錐編》和《談藝錄》等跨文化的名著就是蘊含“外位性”思維的學術典范。如他關于“通感”、“圓”等文藝現(xiàn)象和文化概念的探討實際上就是對“外位性”研究法則的出神入化地運用。外國文學里國別文學的研究不應再局限于原語種語境的討論,研究者應當自覺的跳出原語種語境,首先從研究者本民族文化視角,同時運用兼容于“他者”的文化透鏡來多方審視研究對象,以便得出更加全面,更加多維、多層的詩學意涵的解讀。
由18世紀歌德提出,經(jīng)由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豐富和發(fā)展的“世界文學”的文化發(fā)展格局理念到21世紀的國內(nèi)外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界已經(jīng)深入人心。因此,當今的外國文學研究,特別是外國文學史的書寫應當具有“世界文學”語境下寫作的學術自覺。“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馬克思恩格斯語)[8]255其實就是當代倡導的跨文化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思想先導。這里蘊含著對世界整體文化觀照的綜合比較整合理念。換言之,今天任何外國文學研究和文學史的書寫都不應該再是“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的狀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語)。因而,任何外國文學的研究都應該是在世界文學整體語境下的自覺的比較文學研究和比較文學史的書寫。外國文學的研究首先就會涉及外國文學的翻譯,而錢鐘書先生曾經(jīng)有言:文學翻譯就是比較文學。那么這種高質(zhì)量的翻譯在深入鉆研翻譯對象的前提下進行,翻譯已然成為研究。這無疑就強化了符合嚴復“信達雅”高質(zhì)量的文學翻譯的重要性。但文學翻譯早就不只是單純運用字典和詞典就可以完美地完成的文化職業(yè)。文學翻譯首先要建筑在理解外國文化的基礎上,同時還必須真正掌握本民族語言的精髓。其實,文學翻譯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類似,從現(xiàn)象觀察至轉(zhuǎn)化為紙上的文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講外國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關系極為密切,而今,外國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往往被視為一種學科的兩種表達。比如,有的學者就把魯迅的外國文學研究看作是比較文學,將先生的《摩羅詩力說》奉為比較文學研究的典范[9]56-57。那么,外國文學研究應該從比較文學中汲取哪些有益的成分呢?首先是現(xiàn)代人文的全球化的文化視野。對待任何一種國別文學,都不應該是孤立封閉的,多元文化的開放意識和自覺比較的意識非常重要。
同時,在運用世界文學的概念時,需要對馬克思主義的世界文學語境內(nèi)涵有著更準確的把握。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世界文學的概念,絕沒有否定民族文學本身的存在。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解,當世界市場形成以后,“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8]255,而民族文化的精髓和優(yōu)秀成分卻無疑會保留下來并且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文化平臺上依然頑強呈現(xiàn),而這時,并沒有抽象的世界文學呈現(xiàn),“各民族的精神產(chǎn)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ǎn)”[8]255,這也可以理解為,像俄國杰出的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家別林斯基所說的那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當代外國文學史的書寫既要有世界文學的整體文化語境體現(xiàn),又應該有民族文學的特色呈現(xiàn),即在世界文學語境的大背景下揭示和彰顯國別文學的獨特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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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 樂黛云,等.比較文學原理新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責任編輯:張樹武]
2016-06-22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創(chuàng)新工程科研項目。
吳曉都(1960-),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秘書長,中國俄羅斯東歐中亞學會常務理事,中俄友好協(xié)會理事,首席研究員。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