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姝,王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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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突與超脫
——試論李商隱詩歌佛理禪意的多元性
王玉姝1,王樹海2
李商隱生活在佛禪大熾的時代背景下,自身亦有親近佛禪之意,其詩歌作品自然滿蘊著佛理禪意。他以佛家不二分別、眾生平等思想抒發(fā)對女性的真摯情感,但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讓他在求之不得的愛情中體會離別之苦。同時其作品中也展現(xiàn)出為官之路坎坷多變、升沉不定,這恰恰與佛家“無?!庇^相契合。難能可貴的是李商隱能在困境中轉身回向,超脫一己私利和現(xiàn)實困境;他在政治詩中對人民的苦難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其在展現(xiàn)佛家慈悲之心的同時,亦體證了佛理禪意的多元性。
李商隱;詩歌;佛理;禪意
自公元初年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到隋唐時期已經(jīng)達到了鼎盛時期,佛教信仰和禪學思想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牽動著各個階層尤其是士大夫們的精神生活,“在當時佛教風行于全社會的歷史條件下,基本上找不到一個對佛教知識一無所知的士大夫?!盵1](294)繁盛的佛禪思想和學說,自然影響了人們的思想和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是此時的詩歌更加打上了佛禪的印記,如孫昌武先生所言:“禪普及到生活,作用到人們的思想感情,必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在表現(xiàn)人的精神世界的詩歌中反映出來?!盵2](82)從這個層面來說,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佛禪思想的影響是時代的必然。同時,他的自身經(jīng)歷之坎坷和其詩人敏感的內心也促使他努力與佛禪相親近。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無題詩著名,同時亦有詠物懷古之作,但六百多首詩歌中與佛禪有關的就有二十多首。喪妻之后,李商隱曾經(jīng)說過,“平居忽忽不樂,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3](2177)從中可以看出他對佛教似乎已有傾心之意。李商隱事梓州幕府期間,在長平的慧義精舍,他自出財俸,創(chuàng)石壁五間,刻《妙法蓮華經(jīng)》七卷。李商隱在《上河東公第二啟》中說道:“妙法蓮華經(jīng)者,諸經(jīng)中王,最尊最勝,始自童幼,長所護持?!盵4](2159)同時,《宋高僧傳》記載:“義山苦眼疾,慮嬰昏瞽,遙望禪宮,冥禱乞愿。玄明旦寄《天眼偈》三章,讀終疾愈。迨乎義山臥病,語僧錄僧徹曰:‘某志愿削染為玄弟子,臨終寄書決別’云?!盵5](132)凡此種種皆見李商隱與佛禪之關聯(lián),本文著重探析其詩歌中的佛理禪意以體證其對佛家義理的精道把握和對佛理的多元性涵蓋。
佛教有六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智慧,其中的“布施”是六度之首,體現(xiàn)佛家慈悲之心,但更多的是一切平等的表現(xiàn)。龍樹的解釋是“入甚深法界,滅離諸分別,悉無有功用,諸處自然舍”,[6](95)世間萬法一如,無二分別,具有深刻的終極關懷之意,從而證得“平等利他”之大乘佛教慈悲情懷。佛法在創(chuàng)立之初,就倡導眾生平等、無二分別,男女平等自然含蘊其中,他們接納女子出家,建立女眾僧團,讓女眾享有接受佛法、弘揚教義、擺脫生之痛苦的權利,并實現(xiàn)自度度人之愿。佛陀尊重婦女的訴求,對待女性持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佛家的平等博愛思想引導人們去超越現(xiàn)實的偏狹,佛教平等觀倡導一切事物在“緣起”時并無差別,人人生而平等,現(xiàn)實生活中的“差別”,只是“眾生”所幻化出來的,是外在的,體現(xiàn)在相貌、貴賤、愚智等方面的差別,都只是“假相”的區(qū)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我”觀、般若性空觀證得一切性相平等,一直到般若中觀學派的“不二平等”思想,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闡提人皆可成佛”,毋庸置疑,男女平等即眾生平等思想的體現(xiàn)之一。
李商隱所生活的唐代社會,國力強盛,思想相對開明,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有所提高,人們對男女兩性的觀念也較為開放。文人士子出入于青樓楚館,仆馬奢華的享樂風氣在社會上漫延,內心所感在文人的筆下形成大量的艷情詩,但此時的艷情詩多半集中在感官和色欲的描寫上,而李商隱的詩歌在此中卻卓然獨立,“以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從一種純情的而不是色欲的角度來寫愛情,寫女性”,[7](429)詩人踐行著佛教中的眾生平等、無二分別之理,以平等之心對待女性,這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難能可貴的。
李商隱一生情路坎坷,在與女道士宋華陽的愛情中,他破除俗家所言外在之“相”,以平等之心待對方的女冠之身份,以真誠之心給予她平等的愛情,由情所發(fā)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女冠詞以及后來引起研究者無限猜測的無題詩,“才聞飄迥路,旋見隔重城”(《詠云》),“一片非煙隔九枝,蓬巒仙仗儼云旗。(《一片》),“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碧城二首·其一》),“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燕臺詩四首·春》),“欲織相思花寄遠,終日相思卻相怨”(《燕臺詩四首·秋》),為思慕中的伊人經(jīng)歷了萬般的波折,縱使日月輪轉,卻難抑相思之情??梢娫趦扇诉@段戀情當中,李對女冠的深情厚誼。
李商隱與柳枝姑娘的愛情同樣讓人扼腕嘆息,兩人因共同的愛好而心生情愫,這種率性至真的愛情超越了世俗。但畢竟愛情要食人間煙火,他年再聚首時,柳枝姑娘已嫁為人婦,濃重的物是人非之感讓人未免愴然,這段愛情最好的見證,就是李商隱的《柳枝五首》: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其一)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其二)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其三)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其四)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其五)*文中所引用李商隱詩歌,除特殊標注外,均選自劉學鍇 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余文不再另注出處。
詩中傳達出詩人對柳枝姑娘的款款深情,足見其內心的真善和性情,“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所求不得,何等地惆悵和落寞。從詩中所表達的相思之情可以看出詩人對柳枝姑娘真誠的感情,佛家的“處處皆真”在詩人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李商隱前兩次的愛情都終成夢幻,沒能與所愛之人結為連理,讓人徒留惋惜之情,然其與發(fā)妻王氏的情感卻無不令千載以下的讀者為之動容。他將王氏列為平生知己,二人感情甚篤,無奈在牛李黨爭的漩渦中,李商隱為謀生計而輾轉于各地幕府,與愛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別?!斑h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端居》),“生歸話辛苦,別夜對凝紅”(《因書》),“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詩中充滿凄清和無奈之感。此時李商隱的詩歌深情綿邈,余味無窮,娓娓道出夫妻間深厚的情感和對生活的無奈。二人雖然伉儷情深,然而更多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和無情,李商隱因身在外任最終致發(fā)妻臨終卻不得相見。于是,他在后來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悼亡詩以追憶昔日之情,“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房中曲》),“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腸”(《屬疾》)等就是明證。
愛情之路上,李商隱一直在尋找人間那份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然而造物弄人,深情之人卻總是遭遇薄情之事,不是所愛戀對象的薄情,而是俗世的薄情。李商隱因情路的坎坷,與所愛之人的分別,其內心自然痛苦至極,所求無所得,即佛家的“求不得苦”。
佛教中有八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蘊熾盛,李商隱執(zhí)著于追求天地間最美好的愛情,然而卻一次又一次與所愛之人“一別音容兩渺?!?,生離死別之痛在詩人短暫的人生中留下了沉重的創(chuàng)傷,印證了佛家的“求不得苦,愛別離苦”。
傳統(tǒng)佛教認為,導致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欲望,也就是“迷”,迷妄之人難以進入“悟”之境,遂成為“執(zhí)迷者”、“執(zhí)妄者”,進而產(chǎn)生俗世所謂之“苦”。李商隱的期許是與所愛之人相攜到老,然而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卻讓他與相愛之人生離死別,所求難以實現(xiàn)。美好的愛情終成泡影,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這就是所說的“愛別離苦”,相愛之人不能長相廝守,卻要面對苦痛的離別,佛家八苦中這一“苦”在詩人的筆下演繹得凄艷哀婉,蕩氣回腸。面對花容月貌的美麗女性,李商隱心中的愛情之火燃燒起來,原因就是他無法脫離對“色”的執(zhí)著,佛家把對女色的貪欲看作是罪大惡極之事,對于貪欲女色者更是嚴厲斥責,佛教把“女色”作為不凈之物,本是不凈之女色,但執(zhí)著于外相、假相的人卻把它當做美好情感的化身,自然會引起痛苦和憂郁,污染純潔明凈的本心,和原始佛教的禁欲主義相悖離。
《金剛經(jīng)》的要旨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8](82)是對這一要旨最好的詮釋,禪宗主張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來亦來去亦去,物去則空。然而“李商隱的愛情詩卻極多追憶過去、哀吟現(xiàn)境、期盼未來的作品,與禪悟大相悖離?!盵9](321)“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李商隱的無題詩尤其以回憶過去,追念與所愛之人的交往,懸想兩地相思為主要內容,“這些住于過去、住于現(xiàn)在、住于未來的詩作,在禪宗看來,恰恰是典型的迷者的歌吟”。[9] (321)詩人極力想擺脫過去,擺脫對華年往事的追憶,以此超脫世俗,躍出塵世俗想,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卻無力左右自己內心的想法,于是想藉佛教來超脫自己,這種思想在《北青蘿》中有著十分鮮明的表現(xiàn):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在釋氏眼里,大千世界只不過是微塵一粒,平生種種亦不過是滄海中之一粟。在這首詩中,我們看到了詩人想通過“雙弘定慧”來擺脫自己情愛之路上的苦惱,“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似乎與韋應物的“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禪宗描繪禪的三種境界分別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通過這首詩,我們看到詩人禪宗思想的端倪,處于禪三階段中的第一階段,依稀的悵惘和落寞之情讓人徒生無可奈何之感。
原始佛教為了論證人生的無常,提出了“三法印”的理論,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世間的一切法都是無常,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10](79)人生遷變無常,“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11](29)世間萬法皆無常,又何況李商隱所眷戀的美景和愛情,世間一切都如同朝露般轉瞬即逝,詩人在詩歌中善于運用“露”這一意象:
狂飆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深宮》)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昨夜》)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無題》)
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槿花》)
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謁山》)
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
“露”,本是在寒冷清涼的天氣條件下短暫出現(xiàn),李商隱的詩歌中多次運用這一意象,折射出詩人對清涼之境的向往。同時因“露”的短暫和無常,猶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折射出佛禪思想中的無常觀。
情愛之路上的“無常”,還有詩人宦海生涯的漂泊輾轉,加深了他的悲劇氣質?,F(xiàn)實人生讓他更加體驗到了這種無常感,試以《井泥》為例:詩中所描述的主體即井底之泥,如果不是“他日井甃畢,用土益作堤”,“井泥”恐怕一生都要在井底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但是外界的偶然性讓他的人生和命運發(fā)生了改變,隨著自己能夠為世所用,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變化,“曲隨林掩映,繚以池周回”。由此詩人發(fā)出了“升騰不自意,疇昔忽已乖”的慨嘆,低者可以為高,高者可以為低,高、低之間瞬間轉換,一切都是升沉不定的狀態(tài)中。而這種升沉不定卻是“不自意”,即并非自己能夠掌控,既然命運有所轉折。接下來環(huán)顧自己的周遭和從前已經(jīng)有著天壤之別,“芳草”、“好樹”、“云霞”、“落花”、“幽鳥”、“蘿帷”、“山樽”等一系列美好之物皆在眼前,不由得詩人不感悟“因茲感物理,惻愴平生懷。茫茫此群品,不定輪與蹄”。聯(lián)想自己的平生種種,不得不“惻愴”。世間萬物,宇宙人生,如同車輪和馬蹄一樣不停運轉,在“無?!钡闹湎拢瑲v史上的風云人物也是升沉不定,“大鈞運群有,難以一理推。顧于冥冥內,為問秉者誰”,操控人生命運的到底是誰,難道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嗎?“我欲秉鈞者,朅來與我偕”,實際上這首政治抒情詩,結尾處詩人的愿望是希冀自己在仕途之路上能夠如井泥一般,有朝一日峰回路轉,能夠借外力改變自身的命運,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但在愿望表達的過程當中,整首詩都蘊含著一種生命的無常感。《金剛經(jīng)》以夢、幻、泡、影、露、電六相來形容世間一切有為法,形象地揭示了世事無常,萬物遷流的義理,李商隱深得佛教此理,愿憑借這人生的無常,來改寫自己仕途之路的坎坷?!把蕴爝\翻覆,目前如此,焉知將來不更有甚于此者?蓋顛倒無常,殊非世智所能及也”[4] (1572~1573),然而這正是佛教無常觀的恰切而又合理的解釋。
少年時期的李商隱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政治抱負,他是一位關心國家和民族命運的詩人,對黎民百姓的生活寄予著深切的同情。在他的六百多首詩歌中,各類政治詩不下百首,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六分之一,由此可見他的匡國濟世之心。
佛教的解脫論,總體意旨是讓身處苦難之中的人們得以解脫,達到涅槃的境界,“中國佛教哲學的根本宗旨是追求人生的解脫,也就是以超脫煩惱和痛苦、超越生死流轉為終極歸宿。”[12](13)但大乘佛教在“解脫論”、“不住生死”的同時,更強調“五蘊與空相決非對立,沒有離五蘊的空,也沒有離空的五蘊,應即俗而真,親證‘世間即涅槃’、‘生死即解脫’、‘煩惱即菩提’、‘即世而出世’?!盵9](77)也就是強調出世間,以積極熱情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人生,主張“不樂涅槃,不厭世間”,[13](1117)這樣,積極用世、拯救蒼生的政治熱情在世間即可實現(xiàn)。佛家的慈悲和智慧也在無常之苦中得以呈現(xiàn),懷有大乘慈悲情懷的禪者要在生活的道場中開悟執(zhí)念于苦難中的“迷者”,這樣才能有助于眾生的幸福。如果參禪悟道者只為解脫個人的痛苦而進入涅槃之境,則未免過于狹隘,因為此種做法是撇開他人的痛苦而只追求個人的幸福,是一種自私自利的行為。
李商隱積極的用世之心,前文我們在《井泥》中已經(jīng)有所提及。此詩一方面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人生沉浮不定的無?;脺绺?,但作為一首政治抒情詩,他的主旨則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井泥一般,借助外力,轉變自己的被動局面,施展自己的才華,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負,從而使自己的匡國濟世之心能夠真正呈現(xiàn)給世間眾生。這種積極的處世態(tài)度,通過李商隱的政治詩得以彰顯,其中的《漫城三首》則正是這種積極處世態(tài)度的外化:
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 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并洛陽花。(其一)
沈約憐何遜,延年毀謝莊。清新俱有得,名譽底相傷。(其二)
霧夕詠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時誰最賞,沈范兩尚書。(其三)
他用“千里雪“、“洛陽花”表達自己對功名的追求,借助歷史上的名臣,表達自己不灰心、不氣餒之意,可以看出詩人對未來政治生活的向往,希望有朝一日博取功名,躋身官場,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負。
李商隱的政治抒情詩,無論是對宦官篡權的抨擊(《重有感》、《曲江》),還是對封建統(tǒng)治者昏庸的諷刺(《隋宮》、《馬嵬》),既是他儒家積極用事之心所使然,同時也是他仁者慈悲之心的體現(xiàn)。他勇于擔負眾生的苦難,視他人之苦為自己之苦,這正是佛陀濟世情懷的真實寫照,這種精神使他“一方面無我無欲無待無求,另一方面又慈悲為懷,以救撥眾生苦為自己責無旁貸的重任。如果說儒家為實現(xiàn)‘仁’而任重道遠的話,那么在佛家的人格精神中,其任重道遠就更甚于儒家,尤其是悲智雙休的思想,本末兼濟的智慧,理事圓融的智慧,都極超脫,極智慧,也最偉大,最崇高。”[14](263~264)佛家的智慧,就是上求菩提修得涅槃正果,下化眾生以慈悲之心自度度人、自覺覺他。李商隱詩歌中對人間的熱切關懷,對人民的深切同情,詮釋了更偉大、更崇高的慈悲情懷。
他在著名長詩《行次西郊一百韻》中描述西郊蒼涼殘破的景象?!稗r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何等的慘淡悲涼。這種真實情景的描寫,表達了詩人對下層百姓生活的深切同情?!耙廖舴Q樂土,所賴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村民們回憶過往,生活安定,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是:“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節(jié)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笔湃サ倪^往和現(xiàn)實的苦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整首詩記錄了甘露事變后,戰(zhàn)爭對農業(yè)生產(chǎn)的損害,給人民生活帶來的災難,揭露當朝統(tǒng)治的黑暗和內戰(zhàn)所帶來的種種不幸。在這種蒼涼的氣氛中,詩人依然沒有忘記對戰(zhàn)亂的原因進行探尋,反映了詩人對百姓生活的熱切關注和他的明確堅定的非戰(zhàn)思想。這種對生命的珍視,對社會民生的同體大悲之心,恰恰是佛家慈悲情懷的真正體現(xiàn)。詩人高度的政治熱情、強烈的使命感和對下層人民的深切同情,與佛家以慈悲之心自度度人的主張契合無痕。
生活在禪風大熾的時代背景下,李商隱接受佛禪眾生平等觀的影響,他的詩歌在失敗的戀情當中體悟有情皆苦,愛別離苦?;潞3粮〉娜松?,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讓詩人感悟諸法無常、人生無?;脺绲姆鸾陶嬷B。他證得佛家出世之法的人間化,超脫現(xiàn)實之困境,將佛性和人心、出世與入世、理想人生和慈悲之心融為一體,儒家濟世之心和佛家的慈悲情懷相得益彰,使其詩歌的佛禪意趣呈現(xiàn)出多元性。
[1] 張國剛:《佛學與隋唐社會》,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
[2] 孫昌武:《禪思與詩情》,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
[3]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4]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5]贊寧:《宋高僧傳(卷六)》,范祥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
[6]呂澂:《印度佛學源流略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7]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
[8]賴永海主編:《佛教十三經(jīng)·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 陳秋平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9]吳言生:《禪宗詩歌境界》,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
[10]翁虛等注譯:《金剛經(jīng)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
[11]賴永海主編:《佛教十三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 賴永海、高永旺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
[12]方立天:《中國佛教哲學要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
[13]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今譯》, 道生等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
[14]胡遂:《佛教與晚唐詩》,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年。
[責任編輯全華民]
I207.22
A
1002-2007(2016)02-0034-05
2015-09-2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宋詩佛緣考論”,項目編號:07JA751005。
王玉姝,女,吉林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佛禪與中國文學;王樹海,男,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佛禪與中國文學。(長春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