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燕
(瓊臺師范學(xué)院 外語系, 海南 海口 571107)
從“他者”到“入侵者”
——艾米莉·勃朗特的希斯克利夫
毛燕
(瓊臺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 海南海口571107)
摘要:《呼嘯山莊》的多角度敘事隱藏了作者真正的寫作意圖,從而減弱了作品的叛逆性。這種叛逆性源自小說的兩位主角,同時映射出作者本人的個性以及愛爾蘭后裔身份。希斯克利夫在兩大家族由“他者”身份到“入侵者”的轉(zhuǎn)變,隱喻了愛爾蘭人融入英國社會后的沖突和在自我認知上的迷茫。
關(guān)鍵詞:敘事聲音;愛爾蘭;他者;后殖民主義
在一系列的閃回和時空交錯的敘述中,艾米莉·勃朗特為我們展現(xiàn)了希斯克利夫神秘莫測的氣質(zhì)以及他跟凱瑟琳之間的愛情悲劇??諘绯劣舻幕囊鞍殡S著他們桀驁不馴的少年時期,但這樣的自我卻沒有容身之地。
凱瑟琳作為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子,盡管有著與畫眉山莊的林頓及伊莎貝拉同樣的膚色和頭發(fā),卻跟呼嘯山莊的男性一樣,桀驁不馴,淘氣又野性。事實上呼嘯山莊的三位主角都呈現(xiàn)出與主流社會不一樣的混亂、叛逆、古怪的氣息?;\罩全文的“哥特式”氣息,也許是作者的有意為之,“符合她自己那暴烈的天性的東西”[1]48。這種個性與大英帝國其他中產(chǎn)階級女性作家,如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甚至她的姐姐夏洛特·勃朗特也是很不類似的。她們的寫作更符合那個時代對女性的要求。所以,當三姐妹的作品都出版后,《簡·愛》是大受好評,而《呼嘯山莊》被認為是一本教唆人墮落的作品,其主題散發(fā)出強烈的叛逆性和鬼魅氣息讓主流評價媒體難以接受。
蘇珊·蘭瑟認為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女性文學(xué)作品,需要考慮作品產(chǎn)生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作者的身份,這些要素會影響作者的寫作?!皵⑹雎曇粑挥凇鐣匚弧汀膶W(xué)實踐’的交界處,體現(xiàn)了社會、經(jīng)濟和文學(xué)的存在狀況?!盵2]3那么,如此格格不入的呼嘯山莊主角們是如何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和文學(xué)存在狀況呢?艾米莉又是如何借助小說人物敘事來建構(gòu)其權(quán)威的?我們可以從男主角希斯克利夫的身份轉(zhuǎn)變和個人悲劇來分析這一建構(gòu)過程。
一、“他者”被壓抑的聲音
盡管呼嘯山莊的主人們叛逆而孤獨,但經(jīng)由女管家耐莉之口,然后又由畫眉山莊房客洛克伍德轉(zhuǎn)述的故事中,讀者看到了人性的復(fù)雜和多面,從而無法真正否認兩位主角的存在價值。這種全部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的描述,經(jīng)由俄羅斯套娃敘事模式的巧妙安排,像多棱鏡般讓讀者既能體察到主角的思想和情感,同時也能立體地感知到敘事聲音*在敘事詩學(xué)(即“敘事學(xué)”)里,“聲音”這一術(shù)語的意義雖然更狹窄一些,卻同樣重要。它指敘事中的講述者(teller),以區(qū)別于敘事中的作者和非敘述性人物。見[美]蘇珊·S.蘭瑟,著. 黃必康, 譯. 《虛構(gòu)的權(quán)威》.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三頁。對人物的態(tài)度。這樣的敘事隱藏了作者的真正意圖,構(gòu)建起社會媒體所認可的評價標準(即權(quán)威),是當時大多數(shù)女性作家為了規(guī)避男權(quán)社會批判所采用的方法[2]6。事實上,如果同時考慮艾米莉的家庭背景,我們會發(fā)現(xiàn),艾米莉需要規(guī)避的也許并不僅僅是一個男權(quán)社會的評判標準,更有可能是當時的英國社會對社會邊緣人的評判標準。
“當我們看勃朗特姐妹的小說時,也許要記住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們是純粹的凱爾特人,有一個愛爾蘭的父親和康瓦爾郡的母親。老勃朗特出身微賤,做過鐵匠、織工,通過自學(xué)進入劍橋大學(xué)學(xué)習(xí),并留在英國,因此愛爾蘭背景影響著勃朗特姐妹的身份認同?!盵3]133
《呼嘯山莊》發(fā)表于1847年,正值愛爾蘭大饑荒的時候。據(jù)統(tǒng)計,從1845年到1852年,大約有100萬愛爾蘭人離開本土流離失所,另有100萬人死亡。這場饑荒永遠改變了愛爾蘭的人口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濟發(fā)展。即使在這個時候,愛爾蘭還是大量出口農(nóng)作物給英國來保持大英帝國的日常供應(yīng)。英國卻對此采取了不作為的態(tài)度。當時的財政大臣特里威廉甚至說,這是上帝給愚蠢懶惰的愛爾蘭人的懲罰,“災(zāi)難不能太輕。”[4]52
有資料表明,身在英國霍華斯的勃朗特姐妹通過報紙了解到愛爾蘭同胞的苦難,結(jié)合自己的家族故事將這段歷史的陰影寫進了小說。勃朗特家族里曾經(jīng)也出現(xiàn)過希斯克利夫式的人物,他是勃朗特曾祖父從利物浦帶回來的孤兒。雖然后來被其親生兒子們趕出家門,但他最終接管了家族產(chǎn)業(yè),娶了該家小女兒,領(lǐng)養(yǎng)了身無分文妻兄的兒子。這些經(jīng)歷與《呼嘯山莊》如出一轍[3]134。而希斯克利夫的性格可能取材于勃朗特姐妹的弟弟布蘭威爾,他郁郁不得志且嗜酒,最后英年早逝?!霸诩炔晃难乓矡o教養(yǎng)的希斯克利夫身上,不難瞥見布蘭威爾身上所具有的某種毀滅性的氣質(zhì)”[4]51。希斯克利夫“身上所體現(xiàn)的‘狂暴’、‘瘋癲’的氣質(zhì),其孤兒化、邊緣化的‘異者’或‘他者’身份,皆可視為愛爾蘭被大英帝國長期殖民的一個歷史隱喻?!盵4]50
正如學(xué)者G·倫格爾指出的:“帝國主義對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觀點對文學(xué)施加影響。沒有人比勃朗特姐妹更能展示這種緊張了——她們是一個他者(The “Other”)愛爾蘭父親和康瓦爾母親的結(jié)合體,是在與他們祖先為敵的英國土地上產(chǎn)生的第一代英國人?!盵4]50
無論是小說中耐莉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還是凱瑟琳的自我分裂,都可以說是這種文化融合的反映。耐莉盡管稱贊著畫眉山莊的和諧、理性,卻不由自主對呼嘯山莊投以更多的同情,因為那是耐莉出生、成長、工作的地方,是她的根本。如果說希斯克利夫是凱瑟琳的本我,那么林頓可以說是凱瑟琳的超我,所以凱瑟琳才會說出,“我就是希斯克利夫”。這種人格分裂的痛苦也體現(xiàn)在了凱瑟琳的死亡中,她無從抉擇,在本我和超我之間她沒有找到中間地帶。正是這種不得不適應(yīng)主流社會價值而壓抑本我的痛苦讓讀者深深震撼并感同身受。這不僅是弗洛伊德式的自我沖突,更是第一代愛爾蘭移民生活在英國生活的寫照。雖然勃朗特一家想融入霍華斯的英國人社區(qū),但正如批評家伊格爾頓一針見血指出的那樣:“也許勃朗特一家認為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愛爾蘭人的血統(tǒng),但是有教養(yǎng)的霍華斯人卻把這事牢牢記在心里。”[4]47-48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身上寄托了艾米莉在愛爾蘭-英國的混雜文化環(huán)境中對自我認同的深刻思考,這就與一般的愛情故事區(qū)別開來。艾米莉一開始寫作時并沒有想到發(fā)表,可以猜測,一個天才作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使她想通過這種敘事方式(虛構(gòu)的作者權(quán)威)來展現(xiàn)文化交融中的沖突和自我認知上的痛苦。
女性聲音(本書中僅僅指敘述者語言形式上的性別)實際上是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場所,這種意識形態(tài)張力是在文本的實際行為中顯現(xiàn)出來的[2]5。顯而易見,凱瑟琳的叛逆和希斯克利夫的報復(fù)都不是兩位主要敘事者所贊同的價值觀。在耐莉的敘述中,畫眉山莊的溫情和秩序更讓人心情舒暢,主人們的心智正理智更正常。而洛克伍德則是以一個英國中產(chǎn)階級男性的身份出現(xiàn)。所以,盡管兩位主角的叛逆是如此醒目,在虛構(gòu)的作者權(quán)威下,這種叛逆也沒有了堅持的理由。作者可能認為這樣的敘事才能傳達一種“被注視的存在”,才能真正表現(xiàn)一個愛爾蘭家族融入英國社會所經(jīng)歷的悲情。
二、“入侵者”被注視的身份
隱藏作者本人的寫作意圖,這本身就說明了作者在社會的邊緣位置。艾米莉分明是借由希斯克利夫這個角色講述愛爾蘭人的被殖民史以及與宗主國的愛恨糾纏。畫眉山莊的價值觀代表著當時英國社會所認同的價值取向,而呼嘯山莊的非理性和混亂更像是一個主流社會眼里,一個“他者”所包含的品質(zhì)。
愛爾蘭人主要是凱爾特人的后裔,在凱爾特文化里,Heathcliff代表巖石,是凱爾特國王的標志[3]134。作為一個孤兒,希斯克利夫比融入了主流社會但依舊叛逆的亨德萊、凱瑟琳以及老恩蕭的他者身份更純粹。希斯克利夫以“Heathcliff”來命名,還得到老恩蕭的偏愛,正是對呼嘯山莊“他者”身份的確認。巖石、荒原這些意象反復(fù)出現(xiàn)在《呼嘯山莊》的敘述中,這不僅是作者生活的環(huán)境寫照,更是凱爾特血統(tǒng)的標志,代表著一種更加自然、前工業(yè)化的社會狀態(tài)。
在《權(quán)利的神話》中,伊格爾頓指出,愛爾蘭的莊園制更貼近凱爾特人自然的天性,比起遠離自然后工業(yè)化的英國,他們的天性中更少的自我沖突[5]5。在分析《呼嘯山莊》時,伊格爾頓就指出,希斯克利夫的轉(zhuǎn)變標志著熱情和自然天性與社會的脫離,與之替代的,是對物化社會的更深迷戀*作者翻譯自Terry Eagleton. Myth of Power: A Marxist Study of the Brontёs[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權(quán)利的神話:勃朗特姐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 )第102頁: “… in particular, he marks the beginnings of that process whereby passion and personal intensity separate out from the social domain and offer an alternative commitment to it.”。希斯克利夫選擇背離自我的本性,變成一個主流社會所謂的社會成功人士卻依舊痛苦,因為他無法找到認同的自我(凱瑟琳),無法安置自己的靈魂。這也是很多后工業(yè)社會中現(xiàn)代人的痛苦。
小說開頭,作為敘事聲音的洛克伍德說“剎那間,我對他產(chǎn)生了親切之感”[6]1。洛克伍德認為自己與希斯克利夫先生很相似,說明希斯克利夫從外表看來已經(jīng)融入了英國中產(chǎn)階級。出走三年后,希斯克利夫歸來,從他外表上完全看不到以前墮落的痕跡。比起過去的主人亨德萊,希斯克利夫更像一個紳士,在他身旁,林頓顯得孱弱、不堪一擊。利用被主流社會認可的行為方式和婚姻關(guān)系,希斯克利夫殘忍地奪取兩個山莊財產(chǎn),報復(fù)之前受到的屈辱及喪失凱瑟琳的悲痛。他成功模擬了曾經(jīng)統(tǒng)治并剝削他的階級,從一個“他者”變成了“入侵者”,模擬了他曾經(jīng)嘲弄同時羨慕過的畫眉山莊的文化、行為方式和價值觀。這樣看來,《呼嘯山莊》很具有霍米·巴巴眼中的后殖民社會特點*霍米·巴巴提出了殖民模擬(colonial mimicry)的理論,即被殖民者經(jīng)常通過陽奉陰違的手法介入西方殖民權(quán)利空間,借助文化翻譯的渠道,挪用和復(fù)制殖民者的價值觀,以顛覆殖民者的普世主義圖謀……模擬就如戰(zhàn)爭中的偽裝,看上去與敵人具有同一色彩,但其目的卻是對抗。見章輝. 抵抗的文化政治: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 吉首大學(xué)學(xué)報. 2010,第一期,第63頁。。
后殖民時代的社會掩蓋了曾經(jīng)的宗主國和被殖民地的差異和剝削關(guān)系,就像法農(nóng)的《黑皮膚,白面具》所展示的,后殖民地的邊緣人物雖然執(zhí)行著社會的通用規(guī)則,卻難以將它們與自己的民族真正等同。因為這種融合的文化,他們?yōu)樽约旱纳矸萁箲],感到迷茫。如果說凱瑟琳作為經(jīng)歷過這種融合的后代,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焦慮,并最終因此而死亡,那么,希斯克利夫從他者變?yōu)槿肭终叩倪^程,就是這一融入過程赤裸裸的表露。
自從12世紀淪為英國的殖民地以來,長達7個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讓愛爾蘭被植入英國的文化、經(jīng)濟和精神認同,很多愛爾蘭作家作品被納入英國文學(xué)傳統(tǒng),如葉芝,斯威夫特,王爾德等。后殖民時代原宗主國與附屬國不僅僅有利益上的沖突與對抗,在文化、精神、經(jīng)濟產(chǎn)生的混雜情況更造成了被殖民者在身份認同上的掙扎和糾葛[7]65。這就是為什么有些《呼嘯山莊》評論者說,不要忘記艾米莉是愛爾蘭人后裔的原因。伊格爾頓認為王爾德身上夸張地體現(xiàn)出英國人的特點就是為了掩飾其愛爾蘭血統(tǒng)[8]142。一個充滿了沖突的故事掩藏在耐莉和洛克伍德的敘事下,就更像是一個故事,而不是一種宣言。故事的最后以融合了兩大家族血統(tǒng)的小凱瑟琳與呼嘯山莊繼承人哈里頓的幸?;橐鲎鳛榻Y(jié)局,也是對愛爾蘭人融入英國社會的反映。
從他者變?yōu)槿肭终撸K箍死蝮w會到的不僅僅是報復(fù)后的快感,更多的是戴上文化面具后身份喪失的迷茫。希斯克利夫從自我分離的痛苦到最后的自我毀滅,這一過程更像是愛爾蘭移民在英國的史詩。如何從他者變?yōu)槿肭终??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模仿主流的社會價值,更要以喪失自我作為代價。在靈魂的折磨、撕咬中完成這種分裂般的勝利。與溫文爾雅的霍米巴巴不同,《呼嘯山莊》展現(xiàn)了愛爾蘭——英國文化、民族融合中的深深痛苦,尖銳的對立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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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子]
From the ″Other″ to ″Invader″——Heathcliff and Emily Brontё
MAOYan
(DepartmentofForeignLanguages,Qiongtai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07,China)
Abstract:The rebellious spirit in Wuthering Heights is greatly weakened since the author′s true intension is concealed by the multiple-perspective narrative. Such rebellion can be sensed from the two protagonists′ violent love and is a reflection of the author′s personality as the descendant of Irish immigrants. The status conversion of Heathcliff from an ″Other″ to an ″Invader″ in Wuthering Heights and Thrush-cross Grange symbolizes as a metaphor the conflicts of the Irish people living in British society, which leads to the confusion of the Irish immigrants′ self-recognition.
Key words:narrative voice; Ireland; the Other; post-colonialism
收稿日期:2016-02-25
作者簡介:毛燕(1978-),女,湖南常德安鄉(xiāng)縣人,現(xiàn)工作于海南瓊臺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翻譯研究與英語語言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G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9706(2016)02-008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