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安
梁漱溟能成為與眾不同的大學問家,對他影響最大的應該是他的父親梁濟(雖然梁漱溟本人不這樣說)。梁濟對子女的教育方法非常獨特,可稱古今罕見。現在的父母雖然未必能按照他的方法去做,但起碼可以得到很大的啟發(fā)。
梁濟出身于書香官宦世家,其祖父、父親都是考中舉人或進士而做官的。
不過祖父做官清廉,卸任時無錢而有債。他的父親為父還債,債未清而身先逝,僅僅活了36歲。當時,梁濟僅七八歲,只能靠母親開蒙館教幾個小學生度日。生活非常艱難。19歲時,梁濟開始在“義學”教書,挑起了家庭重擔,而生活依然寒苦。27歲時,梁濟中了舉人。后來又借錢捐了個沒有俸銀俸米的官——內閣中書,在“皇史宬”抄國家歷史檔案,之后提升為內閣侍讀。梁濟雖也算得上職位不低的官員,但天生忠厚,根本不懂也不屑于官場那一套巧取豪奪的手段,多靠自己為人寫稟帖、對聯等賺來的辛苦錢維持家庭,家境從沒有舒展過。梁漱溟兄妹四人的教育費,常常是變賣母親妝奩而支付的。清宣統(tǒng)帝遜位后,梁濟更是辭去官職。第二年,內務部總長一再邀請他做官,他總是不答應甚至很生氣。
梁濟雖是一個地道的老實人,但稱得上是一位奇人。
他生于外侮日逼、國家危難的時代,滿腔熱血均放在關心國事上。他和摯友彭翼仲對社會腐敗極度不滿,一心要開發(fā)民智,改良社會。加上庚子年(1900)親見全國上下愚蠢迷信不知世界大勢,幾乎招取亡國大禍,于是決心起而行動。從1902年起,彭翼仲先后創(chuàng)辦了《啟蒙畫報》《京話日報》《中華報》,對啟發(fā)民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剛開始時,由于風氣未開,社會一般人都沒有看報習慣,雖價格低廉,卻少有人買。彭家家產因此賠墊干凈,且負債累累。而梁濟從報紙創(chuàng)辦之初就全力贊助,到彭翼仲身處困境的時候,梁濟一家的財物也隨著賠送進去。奇的是,即便如此,梁濟仍然繼續(xù)援救,“前后千余金,大半出于典質”。梁濟對彭翼仲的資助是無私的,為的就是“以財助報館譬猶拯災救難”,一開始就抱定了“虧失不還亦所心甘”的念頭。
梁濟凡事認真,認真到了極點,以至于后來竟為已經消失的清王朝而投湖自盡。但他又不是那種不開明的人。他雖是讀書中舉,但最看不起讀書人,“嘆息痛恨中國國事為文人所誤”(梁漱溟《自述》)。所以他凡事講實用,為一實用主義者。同時,早在清朝未亡時,梁濟已放眼看世界,關心并研究國際時事了,稱得上維新人士。那么,他為什么要殉清?梁濟怕世人誤解他,在自殺之前,斷斷續(xù)續(xù)、認認真真地寫了萬余字的遺言,分別寫給許多親友,非常理性地,一再闡述自己自殺的真正原因。其主要原因,誠如梁漱溟所說:“先父以痛心固有文化之澌滅,而不惜以身殉職。捐生前夕,所遺敬告世人書,其要語云:國性不存,我生何用!國性存否,雖非我一人之責,然我既見到國性不存,國將不國,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喚起國人共知國性為立國之必要——國性蓋指固有風教。”(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以此而言,梁濟乃是舍生取義,意在以一己的犧牲喚起國人的覺悟。他當然也稱得上一位理想主義者了。
那么,梁濟究竟對梁漱溟有什么影響?
首先是性格。
據梁漱溟稱:“吾父是一秉性篤實的人,而不是一天資高明的人。他做學問沒有過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見長。他與母親一樣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細密,又磨煉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別人能干許多。他心里相當精明,但很少見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處,是意趣超俗,不肯隨俗流轉,而有一腔熱腸,一身俠骨。因其非天資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脫。因其秉性篤實而用心精細,所以遇事認真。因為有豪俠氣,所以行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謹。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視學問。前人所說‘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的話,正好點出我父一副心肝?!易畛醯乃枷牒妥鋈?,受父親影響,亦就是這么一路(尚俠、認真、不超脫)?!保菏椤段业淖詫W小史》)梁漱溟在1984年演講時又分析:“我為人的真摯,有似于先父。在事情上認真,對待人也真誠。即先父之視我,亦自謂我與他相似。當我十七歲時,先父曾字我‘肖吾,于此可見。在今日我自己反省時,我感覺到我的所以如此者,無一不是由于我的性格脾氣,其次是言傳身教所造成?!保菏椤蹲允觥罚?/p>
梁漱溟對此做了多次闡述:
“吾人幼小時,心胸中空空洞洞,勢不免于先入為主,況加我之性格脾氣既同于先父。于是先父的思想,乃成為我的思想;先父為一實用主義者,我亦隨之而成為一實用主義者。”(梁漱溟《自述》)“先父雖讀儒書,服膺孔孟,實際上其思想和為人卻有極像墨家之處。他相信中國積弱全為念書人專務虛文,與事實隔得太遠之所誤,因此,平素最看不起做詩詞做文章的人,而標出‘務實二字為討論任何問題之一貫的主張。務實之‘實,自然不免要以‘實用‘實利為其主要含義。而專講實用實利之結果,當然流歸到墨家思想。不論大事小事,這種思想在他一言一行之間到處流露貫徹。其大大影響到我,是不待言的?!保菏椤段业淖詫W小史》)“愚生于1893年,即甲午中日戰(zhàn)爭前一年。國難于此,既日亟矣,先父憂國之心于此彌切。尋中國所以積弱不振,父謂是文人之所誤?!从^西人所以致富強者,豈有他哉,亦唯講實學,辦實事而已?!朔N實用主義或實利主義,恒隨時見于吾父一言一行之間,而在我繞膝趨庭日夕感染中?!保菏椤对缒晁枷胫俎D再變》)梁濟的主要言行,就是事功,即做事和愛國。梁漱溟深受影響。即便他后來的思想遠遠超越了他的父親。但是,做事與愛國,在梁漱溟一生中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
特別是,梁濟與彭翼仲為啟發(fā)民智而不惜毀家辦報的高尚人格,潛移默化地感染著梁漱溟,使他幼稚的心靈“隱然萌露對社會、對國家的責任感,而鄙視那般世俗謀衣食求利祿底‘自了漢生活”(梁漱溟《我的自學小史》)。因此,他從小就有大志,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自負要救國救世,建功立業(yè)。
這其實就是梁漱溟一生事業(yè)的根基所在。是內在的、最為重要的品質。
梁濟對梁漱溟的教育,與他處處認真的性格卻似乎截然相反,是非常寬松的。
由于梁濟少時即失去父親,嫡母望子成龍,管教非常嚴厲。梁濟經常一整日站在嫡母身邊,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每每有一點疏忽,便受到嫡母的嚴厲指責。這樣的教育之下,梁濟雖然品行端正,學有所成,但總覺得“天機才慧亦以不無窒損”(梁漱溟《思親記》)。他吃過這樣的苦頭,反思后便不愿意讓兒子像自己以前一樣受苦。對小兒子梁漱溟更是如此。
梁漱溟在《我的自學小史》中回憶:
父親對我完全是寬放的。小時候,只記得大哥挨過打,這亦是很少的事。我則在整個記憶中,一次亦沒有過。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該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執(zhí)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厲色地教訓過我們。我受父親影響,并不是受了許多教訓,而毋寧說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親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壓迫。他從未以端凝嚴肅的神氣對兒童或少年人。
我很早入學堂,所以亦沒有從父親受讀。
十歲前后(七八歲至十二三歲)所受父親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項:
一是講戲,父親平日喜看京戲,即以戲中故事情節(jié)講給兒女聽。一是攜同出街,購買日用品,或辦一些零碎事;其意蓋在練習經歷事物,懂得社會人情。一是關于衛(wèi)生或其他的許多囑咐;總要兒童知道正當出汗之時,不要脫衣服;待汗稍止,氣稍定再脫去,如何照料自己身體。例如:
不要坐在當風地方,如窗口、門口、過道等處。
太熱或太冷的湯水不要喝,太燥太膩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線不足,不要看書。
諸如此類之囑告或指點,極其多,并且隨時隨地地不放松。
梁濟對梁漱溟的教育是啟發(fā)式的素質教育。關于這一點,梁漱溟曾舉例說明:
還記得九歲時,有一次我自己積蓄的一小串錢(那時所用銅錢有小孔,例以麻線貫串之),忽然不見。各處尋問,并向人吵鬧,終不可得。
隔一天,父親于庭前桃樹枝上發(fā)現之,心知是我自家遺忘,并不責斥,亦不喊我來看。他卻在紙條上寫了一段文字,大略說:
一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于樹枝而忘之。到處向人詢問,吵鬧不休。次日,其父親打掃庭院,見錢懸樹上,乃指示之。小兒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寫后交與我看,亦不做聲。我看了,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懷慚意?!创耸乱嘁娤雀杆o我教育之一斑。(梁漱溟《我的自學小史》)梁濟對兒子的教育是非常民主的,從不強迫其被動接受自己的主張。梁漱溟14歲以后,漸漸有了自己的思想見解,有時發(fā)于言論,有時見之行事。梁濟認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勵;不同意的,則點到為止,只讓兒子知道他不同意,卻從不干涉。十八九歲時,涉及一些關系重大的事情時,梁濟仍然不加干涉,即便他從心底里不贊同兒子的想法,卻仍然順其自然。梁漱溟說:“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學?!?/p>
早在辛亥革命時,梁漱溟即參加革命行動,梁濟明示不同意,卻不加禁止。
革命之后,國會開會,黨派競爭多丑劇,梁濟深為不滿,而梁漱溟當時正迷信西方政制,事事為之辯護。父子倆為此進行激烈的爭論。梁濟雖然很傷心,但依然保持一貫的做法。
更奇的是,梁漱溟中學畢業(yè)后,就不愿升學,而且癡迷佛典,決意一輩子不結婚,打算出家當和尚。這自然是做父親的萬萬不愿意的。但在這樣的情況下,梁漱溟購讀佛書、茹素、不娶妻,梁濟仍采取完全不干涉的態(tài)度,所做的僅僅是讓兒子知道他不贊同的意思。而梁漱溟當時雖然知道父親的心愿,卻始終固執(zhí)己見。
最令人驚訝的是,當梁漱溟的母親臨終前教誨兒子要娶妻生子時,梁漱溟的父親仍在事后告訴兒子:“雖然母親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還是以自己意思為主?!敝钡搅簼彻?jié)的時候,仍無半句話責成兒子要結婚。對梁漱溟,梁濟是完全不干涉。
梁漱溟對父親內心的感受并沒有及時體察到,直到梁濟自殺,梁漱溟清理先父遺筆時,才知道自己堅決不結婚是大傷父親之心的。后來,梁漱溟放棄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結婚。
歸根結底,梁濟之所以放任梁漱溟,是因為他信任兒子。他所起的作用,是引導;而兒子的路,則要兒子自己走。
這種方法,即便現在看來,都非常超前。
那么,究竟好不好呢?
梁漱溟說:“這個信任或放任——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于放任中有信任——給我的好處幫助太大,完全從這消極的大的幫助,讓我有后來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這一點:這孩子雖然是執(zhí)拗錯誤,但自己頗有自愛要強的意思,現在雖錯,將來可‘對,這‘對可容他去找,現在不要干涉?!保菏椤冻挕は雀附o予我的幫助》)成為思想家的梁漱溟又說:“我之所以能如此者,先父之成就我極大。因先父從來不干涉我、勉強我,從未要我準備功課,督促我升學,此實常人所難及也?!保菏椤蹲允觥罚┧€曾十分慶幸地說:“這種寬放態(tài)度,我今天想起來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時,我今天感到父親這樣態(tài)度對我的成就很大,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種很好的教育。”(梁漱溟:《我的自學小史》)他在《思親記》中有更高的評價:“公之為教,獨使情余于禮,意得自通,而教之有道,其間分際斟酌,蓋有足為一世法者。”
(選自《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