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婉約
調(diào)和鼎鼐
中國上古第一名相伊尹,也是上古第一名廚呢。至于他是如何做了商湯宰相的,竟是憑借了“割烹”的技藝和道理。
《史記·殷本紀(jì)》記載:“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fù)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蛟?,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司馬遷雖然并存了二說,而前一說,即是伊尹為了求見湯,自己做了有莘氏的陪嫁男仆,然后,背著廚具、炊具入宮,得以用自己的美廚藝和好滋味,游說商湯,從而做了商相。這件事情,史稱伊尹“割烹要湯”。
伊尹成功地以割烹技藝做了宰相,并提出了治理國家如“調(diào)和鼎鼐”的一套理論:那些大大小小的青銅器羹鍋盤碟,你要懂得配制鍋子里的材料,調(diào)和鍋子里的味道,使一鍋出爐,一盤上桌,美食可口,熨貼口腹。伊尹這個曠世的比喻出來以后,傳統(tǒng)儒家就一向注重提倡所謂“調(diào)和鼎鼐”,也不知是因為儒者愛好烹飪美食呢,還是因為儒家講究治理國家的道理,反正這兩者就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了。
《論語》論食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這句話出自《論語·鄉(xiāng)黨篇》,大家都很熟悉,但好像也未必真的都理解。有人說,孔子是美食家,追求飲食的精細(xì),愛吃舂得很精的糧食、切得很細(xì)的肉。把“不厭”解成不討厭,即喜歡,并不穩(wěn)妥。而且,這樣解釋與孔子“飯疏食,飲水”的理念也不一。其實,“厭”解為滿足,更接近古意,不厭就是不滿足地多吃?!笆巢粎捑?、膾不厭細(xì)”的意思就是:不因為精糧細(xì)肉這樣的美食而過分飽食。這或也正是古人“食尚自然”源頭之所在。
今人推廣食姜的好處,往往多援引孔子“不撤姜食”之語,此語也出自《論語·鄉(xiāng)黨篇》。姜性溫辛,具有解表發(fā)散之效用,有助開胃健脾、發(fā)汗活血、振奮精神等。但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孔子嗜食姜,三頓不離吃姜。所謂“不撤姜食”,是一餐飯吃完后,只剩下盛姜的碟子不拿走,飯后吃幾塊,尤如今人飯后喝茶、喝咖啡一樣,用于解膩提神。而且,“不撤姜食”的隨后一句是“不多食”,也就是適度而食的意思。引經(jīng)據(jù)典、借古人以自重,先要真正讀懂古人之語。
《論語》中還多處提到,對于食物,人有好惡之偏向,但不可亂主副君臣之分。同樣是在《論語·鄉(xiāng)黨篇》中,有“肉雖多,不使勝食氣”之句,就是說餐桌上的肉食雖多,也不能吃得比飯多。多食而適度,可養(yǎng)生活命;若多食而無度,就會傷身致病。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進而將之概括為“食有君臣”之論。即肉與食(五谷糧食)相比,食為主,肉為副;姜醬與肉相比,肉為君,姜醬為臣,因醬只是調(diào)料而已??鬃佑钟小熬挪皇场敝f,在《論語·鄉(xiāng)黨篇》同一章中,還提到孔子的“九不食”,九種情況下的食品不食,這與其說是講究飲食,毋寧說是講究飲食之禮。如食物腐敗了、有味兒了、變色了、沒煮熟,都不食(這不用說);食物違反時節(jié)或斬割失禮或調(diào)醬失度的,不食(這是進一層要求了);只釀了一天的酒和街上買來的肉脯(酒未成品,肉脯不知是用什么做的),不食;祭肉應(yīng)隨即享用掉,出三日,亦不食矣。
魏徵釀酒
今人多認(rèn)為葡萄酒為舶來洋酒,誠然,洋則洋矣,而葡萄酒在中國,卻也傳來已久。兩漢通西域后,即傳來胡人之葡萄美酒。到唐代,胡姬酒肆里更是到處飄逸著葡萄酒的芬芳。
唐人魏徵以能釀好酒出名——當(dāng)然,魏徵更以直言敢諫出名,唐太宗嘗過他釀的酒后,賜詩點贊曰:“醹醁勝蘭生,翠濤過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醹醁、翠濤是魏徵釀出的上品好酒的名稱,蘭生、玉薤相傳分別是漢武帝、隋煬帝喝的美酒,極力夸獎了魏徵所造葡萄酒的醇厚優(yōu)良。
話說中國內(nèi)地葡萄和葡萄酒的專門產(chǎn)地是山西太原,元代《飲膳正要》《馬可波羅游記》均記載。晉人種葡萄、釀美酒,更在唐詩中就有反映。劉禹錫《葡萄酒》:“野田生葡萄,纏繞一枝高……有客汾陰至,臨堂瞪雙目。自言我晉人,種此如種玉。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泵髑骞P記中還有一則晉人與葡萄的故事,說:唐德宗時宰相楊炎,吃葡萄不耐酸澀,忽發(fā)官癮曰:“汝若不澀,當(dāng)以太原尹相授。”(葡萄啊葡萄,你若甜美不酸,我封你做個太原長官!可見太原與葡萄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東坡食事
蘇東坡是個死不悔改的樂天主義者,更是傳誦千年的美食家。這不僅因為他才高八斗、儒道佛三教融通的人生境界,也與他熱愛飲食、好吃能吃(包括吃苦)的本領(lǐng)相表里。最為人熟知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是他被貶惠陽(今惠州)時吟出,詩歌不脛而走,傳到京師,那些昔日的同僚、反對黨們,看他貶謫生活過得口腹甜蜜,甚是樂呵,也就“放心”了。
蘇東坡你在惠陽不是過得好嗎?那就再貶你遠(yuǎn)一點,這回是貶到海南島儋州(那時該多蠻荒?。谑?,就有了這則“食湯餅”的故事。當(dāng)時東坡被貶海南,弟弟子由貶雷州,兩人播遷南國,在梧、藤間相遇,正好道邊有賣湯餅的,古代湯餅就是面條之謂,兩人就一人一碗買了來吃,但這面條“觕惡不可食”(粗劣難吃),子由遂“置箸而嘆”,而子瞻一碗已盡!還回頭問弟弟:“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相率大笑而起。真正的美食家便如此,是對“食”之美愛,而非僅僅是對“美食”之迷戀!
話說蘇東坡最初被貶之地是湖北黃州,他有《岐亭五首》記之。其中之四是這樣的:
酸酒如齏湯,甜酒如蜜汁。三年黃州城,飲酒但飲濕。我如更揀擇,一醉豈易得!
黃州的酒是差勁兒些,但我要是挑三揀四的,更到哪里去買酒買醉呢?不如有什么酒就喝什么酒好了。(黃州現(xiàn)在可有什么好酒?趕緊挑好點兒的,給蘇大人靈前奉上一壺則個。)
殺盡西村雞的典故,說的還是東坡在惠州的事兒:
父老喜云集,簞壺?zé)o空攜。
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
惠州也有個美麗的西湖,東坡幫助當(dāng)?shù)厝诉M行水利疏浚,還自己捐資,先后在湖上建了東橋、西橋和大堤(這是又一個蘇堤)。上面這詩,就是西橋建成時的慶賀寫照。老百姓不僅歡慶湖上有橋,造福于民,也是對來我?guī)X南僻地的大文豪的至誠感謝。
馓子與寒具
這是一種小時候常吃到的面食零點。面粉和揉成細(xì)條,排列環(huán)繞成扇形,入油鍋炸成金黃色。待涼可食,久放不壞。食時,從扇面折取根根條條入口,松脆咸鮮。亦可將之投入蛋湯稍煮,成一碗比面條筋道而多油香的下午點心。
馓子由來已久,它還有一個古典的名稱曰“寒具”,因寒食節(jié)禁火斷炊,古人事先制備此物,以備寒食食用。不過,寒具與今馓子稍有不同:據(jù)《齊民要術(shù)·餅法》及《本草綱目·谷部四·寒具》等記載,寒具乃以糯米粉摻入面粉和揉,調(diào)以蜜汁或煮棗取汁,入油煎成。蘸糖食之,里外都是甜食。
自晉自宋,文人筆記多有記之。《雞肋編》有“馓子”一則,記蘇東坡在海南儋耳,鄰居有一老奶奶以制馓子賣馓子為業(yè),多次請求東坡為她的馓子題個詩(好給她的營生作廣告吧),東坡乃戲題曰:
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知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
東坡自注云:“寒具乃捻頭也,出劉禹錫《嘉話》?!贝中拇笠獾拿魅藯钌魉鞂懳恼抡f,這詩是劉禹錫所作。為此,我查核兩者的詩文集欲探究竟。在我查到的《蘇軾全集上》(張春林編,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0頁)以及《蘇軾文集編年箋注》第十一冊附蘇軾詩集卷二十九(李之亮箋注,巴蜀書社2011年,第553頁),均見此詩,原詩句與筆記中稍有出入,應(yīng)以詩集為準(zhǔn),見下。至于與劉禹錫的關(guān)系,查《全唐詩》劉禹錫詩,并未查見題名為《寒具》或有關(guān)寒具的詩。蘇軾原詩為:
纖手搓來玉數(shù)尋,碧油輕蘸嫩黃深。夜來春睡濃于酒,壓褊佳人纏臂金。
關(guān)于寒具,還有一個典故,出自《山家清供》“寒具”條:晉桓玄喜歡書畫,嘗陳設(shè)書畫,招友朋同欣賞。有一客人剛吃過寒具,沒有洗手就去拿書套,不小心將油漬印在了書套上。這可以說是文人雅賞中不大不小的事故,據(jù)說桓玄因此后來在府中再也不舉行書畫欣賞會了。為此,蘇東坡也有《次韻米黻二王書跋尾》詩曰“怪君何處得此本,上有桓玄寒具油”;陸游《西窗》詩“看畫客無寒具手,論書僧有折釵評”,至清代趙翼,仍有“摩挲忍污寒具油,激賞欲浮大白酒”等詩句,都與此典故有關(guān)。
重陽糕
重陽吃糕習(xí)俗由來己久,起于南朝,到宋代已全國各地甚是流行,在《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等書中,多有記載。據(jù)這些記載,當(dāng)年重陽糕與現(xiàn)在的稍有不同,一是蒸出的米糕上,還飾以立體型米粉做成的“獅子蠻王”,這獅子蠻王長什么樣兒,如今無法考求,但多少反映了外來文化的融入吧;二是米糕上,插上五彩的紙旗,以作標(biāo)志。
至于重陽食糕的含義,一是為長者獻上松軟甜蜜的松糕,以示敬老;一是家長也招兒女回家吃糕,寓有祝兒女諸事俱高,發(fā)達(dá)順?biāo)熘狻?/p>
有一個“劉郎題糕”的故事,是重陽食糕習(xí)俗帶來的一個詩詞典故,出自《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劉夢得(禹錫)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五經(jīng)》中無之,輟不復(fù)為?!痹娨髦仃柟?jié),除了登高,自不免述及食糕,而劉禹錫臨筆為詩,竟因念《五經(jīng)》中無“糕”字而作罷。其實,劉禹錫《九日登高》詩是這樣的:“世路山河險,君門煙霧深。年年上高處,未省不傷心。”豈止是不寫“糕”,連登高之“高”的意思,也被他的出仕心、功名心所籠罩了。“劉郎題糕”其實是劉郎不題糕,難怪他的九日詩不免遭到后世文人的譏諷。宋祁《九日食糕》有句:“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fù)詩中一世豪。”又如清楊靜亭有《都門雜詠·花糕》,充滿市井風(fēng)情,也連帶表示了對不題糕劉郎的批評:
中秋才過又重陽,又見花糕各處忙。面夾雙層多棗粟,當(dāng)筵題句傲劉郎。
鹽齏
南方人善為鹽齏,幼時在蘇州,就吃過鹽齏豆瓣酥、鹽齏豆腐羹、鹽齏豆瓣湯等等。鹽齏咸鮮清香的口感,令人難忘。鹽齏者,是那種曝腌的小青菜,也有地方如浙江,則把久腌而成的真正的咸菜也叫鹽齏。將菜切細(xì),鹽腌一會兒或更長時間,擠掉鹽水苦汁,與淺綠的豆瓣或白嫩的豆腐為伍,有時也可加肉絲,做成湯羹或少水的菜,講究點,可加黃白的嫩筍絲。夏日多出汗,就有“三天不吃鹽齏湯(多指老腌的咸菜),腳髁骨里酸汪汪”之俗語,這是只有江浙一帶上了年紀(jì)的老者才知道的老話了。
這鹽齏,不僅現(xiàn)今有,不僅南方有,恐怕在遙遠(yuǎn)的古時候,也是廣泛存在的。駱賓王有詩“清清鹽齏湯,美味百歲羹”,特別是韓愈《送窮文》,有句“三年太學(xué),朝齏暮鹽……”極言飲食之簡單,生活之清苦??芍谔拼⒃诒狈?,也已流行鹽齏了。韓愈《送窮文》極為誚皮可讀,這是此次查閱鹽齏的意外收獲。人窮分智窮、學(xué)窮、文窮、命窮、交窮之五種,吃得鹽齏,只要智、學(xué)、文等不窮,或許還有助才思文路呢,豈不是值得嘉贊之事?!
傍林鮮
古人飲食的基本原則真正是不違時令,就地取材。所以,翻閱宋元明清的食單菜譜,大都山珍多于海味,也是受交通與物流所限制吧。而山珍又絕對以山筍、香蕈(就是今人的菇)為大宗。以此為主料或副料的菜品,真是多得超出我輩想象!如這款見于《山家清供》的“傍林鮮”,就是把餐桌開到竹林里去了:“夏初,林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p>
因而又牽出東坡居士兩則公案,一是“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自是氣節(jié)清高之寫照,或許亦是兼顧了主人嗜筍之習(xí)性呢。二是東坡另有一詩:
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筍的雅名)。
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這是東坡寫給表親文與可的和詩,與可就是那個留下傳世名作《墨竹圖》的文同,渭濱千畝的竹子都吃在肚子里了,難怪成竹在胸,為畫竹之大宗了。
石子羹與龍蛋
以今觀之,最不靠譜而涉嫌矯揉造作的湯羮,可數(shù)此款“石子羹”。取山澗溪流清潔處白小石子或帶蘚衣者一二十枚,汲泉水煮之,味道鮮美似螺湯,隱然有泉石之氣。這或是魏晉賢隱之人的求仙術(shù)吧。所謂“通宵煮石”,如五石散之類,本不該入菜譜吧!故葛洪《神仙傳·白石先生》就有“常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但魏晉以來,何以下至宋人《山家清供》,仍津津有味推出此“石子羹”一款?真是味美如螺,還是宋人崇尚清雅的矯情?不由得令人真欲一試!又嘆城市遠(yuǎn)離清泉,身披蘚衣的白小石子更為難覓啊。
更有甚者、真正是聞所未聞、難以想象的,是《養(yǎng)小錄》里記載的一則“龍蛋”:數(shù)十個雞蛋打開攪勻,裝入豬尿脬中(現(xiàn)代的食品袋亦可吧),扎緊袋口,沉入井水深處一夜(不可用今之冰箱代替)。次日取出煮熟,剝凈外袋,切開,大盤托出。竟然數(shù)十個雞蛋的蛋黃、蛋白又各自相聚凝聚,混成一只大蛋,因為巨大,美其名曰龍蛋。何為能如此?書中解釋說,“推究其理,光炙日月,時歷子午,井界陰陽,有固然者”(這是多么讓人將信將疑啊)。作者還附加說:此蛋用于辦桌席或祭祀時,用大金屬盆裝之,真奇觀也。
(選自《古典文學(xué)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