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篤堃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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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邊塞詩中的功業(yè)意識
王篤堃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隋代邊塞詩的高揚情志是隋詩之清麗剛健超脫于齊梁詩之浮艷輕靡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這無疑又與詩中張揚的功業(yè)意識緊密相關。以情感和功業(yè)意識為劃分標準,隋代邊塞詩還兼有情緒苦悶但仍不失功業(yè)意識、因自身遭際困頓而全無功業(yè)意識兩類。這三類詩歌盡管各有所長,但若以初、盛唐邊塞詩較之,卻都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了對人本精神的漠視。這就使得它們在思想上無法比肩渾厚悲壯的初、盛唐邊塞詩。若以功業(yè)意識和人本精神為審視基點,隋代邊塞詩“風氣將轉之候”——有所轉變而尚未完成的特性或許更加明顯。
隋代邊塞詩;高揚情志;功業(yè)意識;人本精神
邊塞詩創(chuàng)作或許可被視為隋代詩歌試圖掙脫齊梁浮艷詩風的最重要一環(huán)。沈德潛曾有言:“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后主,而邊塞諸作,矯然獨異,風氣將轉之候也?!盵1]而若將其中所說的煬帝之邊塞詩泛指隋人之邊塞詩,沈德潛的這一評價同樣精確而適用。所謂“風氣將轉”,即是指從浮艷輕靡到清麗剛健的詩風轉向;所謂“候”,即征兆也,又意指這一轉向尚未完成。因此,本文擬就隋代邊塞詩中的功業(yè)意識這一主題展開論述,試圖揭示這一“尚未完成”之實際所指,以及此一所指的內涵。
隋朝國祚短暫,詩歌作品本就不多,再加上散佚、脫漏等原因,《全隋詩》收錄僅四百余首;由于迄今為止有關邊塞詩的定義仍不明朗,[2]隋代邊塞詩尚難以定數(shù),但終也不過三四十首。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以余恕誠先生對邊塞詩所作分類來檢視隋代詩歌,如“反映邊塞風光的詩”、“反映邊塞民族戰(zhàn)爭的詩”、“反映邊塞軍民日常生活的詩”、“反映后方對邊塞問題關心及思念邊防戰(zhàn)士的詩”,[3]可分別以楊素《出塞》二首、王胄《白馬篇》、辛德源《成連》、薛道衡《昔昔鹽》等篇章簡單地相與對應,亦可謂全矣。甚至,隋詩中也不乏以一首籠括以上多面者,如隋煬帝《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一篇: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豈臺小子智,先圣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詎敢憚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節(jié),千里卷戎旌。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摐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千乘萬騎動,飲馬長城窟。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借問長城候,單于入朝謁。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釋兵仍振旅,要荒事方舉。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4]
該詩向來以精神氣勢為人所稱道,而細審其中藝術結構,亦可有玩味處。一、二句以疊字起串“秋風”與“行萬里”,寫景、敘事有機結合。后兩句點明“行萬里”之緣由——“橫漠筑長城”。接著,自“豈臺小子智”至“高枕于上京”寫“我”的想法感受。至此以下,詩人又別具匠心地以敘事、寫景聯(lián)扣,如“北河秉武節(jié),千里卷戎旌”、“摐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千乘萬騎動,飲馬長城窟”、“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借問長城候,單于入朝謁”、“釋兵仍振旅,要荒事方舉。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為敘事,如“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為抒情。二者相間以生,動靜咸宜,將詩歌的節(jié)奏調試到極佳狀態(tài)。其中,邊塞的風光、戰(zhàn)爭及軍旅生活都有涉及,且都是以一種昂揚姿態(tài)來潑墨展示,即使如“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濁氣靜天山”一類有凋暗岑寂意味的描摹,詩人也立刻以“烽火”、“晨光”、“高闕”等意象緊隨其后以示情志的浮揚,似乎唯恐詩歌基調有絲毫的沉落。
隋代邊塞詩中的這種昂揚姿態(tài)并非個例。隋煬帝的《白馬篇》《紀遼東》二首,楊素的《出塞》其一、《入塞》,薛道衡的《出塞》二首,虞世基的《出塞》二首,王胄的《白馬篇》《紀遼東》二首等詩,幾乎一律的慷慨昂揚,即使某些詩中有邊地苦寒的描寫,亦不過是為了襯托這種昂揚情志的堅定與熱烈。如虞世基《出塞》其二:
上將三略遠,元戎九命尊。緬懷古人節(jié),思酬明主恩。山西多勇氣,塞北有游魂。揚桴度隴坂,勒騎上平原。誓將絕沙漠,悠然去玉門。輕齊不遑舍,驚策騖戎軒。懔懔邊風急,蕭蕭征馬煩。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烽黯無色,霜旗凍不翻。耿介倚長劍,日落風塵昏。[4]
該詩末尾幾句,如“懔懔邊風急,蕭蕭征馬煩。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烽黯無色,霜旗凍不翻”,全是在描摹邊地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詩歌主題似乎有漸趨沉重之意;然而,“耿介倚長劍,日落風塵昏”一句突然反轉——如果以前后聯(lián)系看,前引幾句或可視作“日落風塵昏”的注腳,渲染出寥落昏沉的環(huán)境氛圍;而在這一環(huán)境中,有一名軍士依舊身姿挺拔,身倚長劍。于是,以上的環(huán)境描寫均是為了反襯耿介軍士的“多勇氣”與“思酬明主恩”的熱情。通過解析不難看出,盡管在此類詩歌中有引發(fā)低沉情緒的意象描寫,但終究亦服從于氣勢昂揚的情志抒發(fā)。
由以上兩例可見,在隋代邊塞詩中,高昂、積極可視作一類主要的情志基調。這也正是學者們認為隋詩超脫齊梁詩的主要特征之一。[5]而如果就詩歌文本再檢視這一情志基調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功業(yè)意識的張揚或可與此桴鼓相應。
在隋代情志積極、高昂一類的邊塞詩中常有建功立業(yè)之抱負的張揚。就先前所列各篇來看,隋煬帝《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中“功歸清廟前”、《白馬篇》中“流譽滿旂?!?、《紀遼東》中“策功行賞不淹留”,楊素《出塞》中“來謁建章宮”、《入塞》中“方當論次勛”,薛道衡《出塞》中“燕然已重刊”,虞世基《出塞》中“待拜長平坂,鳴騶入禮闈”,王胄《白馬篇》中“志勇期功立”、《紀遼東》中“比屋降堯封”等,都含有建功封賞的描述。顯然,如此相似的內容描述與情志舒張并非巧合。
僅從詩題即可知,其中多為同題唱和之作,如隋煬帝與王胄的《白馬篇》《紀遼東》,又如楊素、薛道衡、虞世基的《出塞》。既然是同題唱和,題材、體裁類同自不必說;且在情感上,由于就邊塞行役與戰(zhàn)事而言,這些詩人或是主動發(fā)起者,或是積極參與者,在戰(zhàn)事中或渴望得到、或已經(jīng)得到功勛、封賞,從而也就對邊塞節(jié)物、風景、戰(zhàn)事多持歌詠的正面態(tài)度。另外,當唱和創(chuàng)作的發(fā)起者多為實際掌權者(隋煬帝、楊素)時,作為和詩的詩人亦難免趨附以求同聲共氣,詩歌內容與情感同流的現(xiàn)象則隨之出現(xiàn)。
然而,當詩人因為功業(yè)難成而郁郁寡歡時,其邊塞詩中的功業(yè)意識則包含了更多的無奈與辛酸,如薛道衡《渡北河詩》一首:
連旌映潊浦,疊鼓拂沙洲。桃花長新浪,竹箭下奔流。塞云臨遠艦,胡風入陣樓。劍拔蛟將出,驂驚黿欲浮。雁書終立效,燕相果封侯。勿恨關河遠,且寬邊地愁。[4]
該詩“雁書終立效,燕相果封侯”用蘇武典,寓示邊塞雖苦寒,但終會由此贏取功業(yè),故詩人在詩歌末尾才以“勿恨關河遠,且寬邊地愁”自勉。在這首詩中,薛氏已無《出塞》中“還嗤傅介子,辛苦刺樓蘭”的盛氣凌人,而委頓落魄得反而需要借助歷史人物來自我勉勵?!拔鸷蕖迸c“寬愁”實則表明詩人正是有“恨”有“愁”,而事業(yè)無成、抱負難展正是“恨”與“愁”的源頭。從審美角度來看,由于此時詩人內心情緒復雜,其反映在詩中的內涵反較單一的邊塞歌詠更值得玩味。
如果說以唱和詩為主的情志高揚一類邊塞詩和薛道衡《渡北河詩》內心苦悶一類邊塞詩還沉潛在功業(yè)意識里,那么,隋代邊塞詩中還有一類,根本不涉及功業(yè)意識,且多是表達對邊塞征役與戰(zhàn)爭的不滿與厭倦。這類詩歌的作者多為謫隸等時運不濟之人,如辛德源等。
《隋書》載辛德源事,其中有“德源素與武陽太守盧思道友善,時相往來。魏州刺史崔彥武奏德源潛為交結,恐其有奸計。由是謫令從軍討南寧,歲余而還”,[6]或許可說明《成連》一詩的寫作背景。其詩云:
征夫從遠役,歸望絕云端。蓑笠城逾壞,霜落梅初寒。雪夜愁烽濕,冰朝飲馬難。寂寂長安信,誰念客衣單。[4]
該詩無半字涉及功業(yè),“遠”、“絕”、“壞”、“寒”、“濕”、“難”、“寂寂”等字眼也全無絲毫高揚的情志。全詩完全落入衰颯凄清的意境之中,尾句“客衣”一詞明顯點出對征役的厭倦和不滿。這當然和他無辜貶謫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
綜合以上論述來看,隋代邊塞詩若以情感和功業(yè)意識為標準,可劃分為三類:一是情志高揚,滿懷建功立業(yè)激情一類,以君臣、僚友之間的唱和詩為主;二是情緒苦悶但仍不失功業(yè)意識一類;三是因自身遭際困頓而全無功業(yè)意識一類。當然,如此分類并非絕對,因為由于詩人人生經(jīng)歷的轉變,其詩歌內容與情感也會隨之改變,如薛道衡,其詩歌可以說橫貫此三類——《出塞》二首屬情志高揚類,《渡北河詩》屬情緒苦悶類,二者前已有論述,茲不贅言;而薛氏代表作《昔昔鹽》一詩以思婦視角展開描寫,夫妻久別的傷感一覽無余?!扒澳赀^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借馬蹄”幾句,[4]且不說無絲毫功業(yè)意識的張揚,就是對朝廷的出征也表達了含蓄的不滿。
以情感和功業(yè)意識為標準,將隋代邊塞詩大致劃分為三類,再以類別為單位反向檢視這些詩中的功業(yè)意識,我們將會得出更為明晰的結論。
其一,情志高揚,滿懷建功立業(yè)激情一類邊塞詩以君臣、僚友之間的唱和詩為主,這說明隋代邊塞詩對邊塞戰(zhàn)事的歌詠寫作,大多是在統(tǒng)治階級內部展開的;而且,其歌詠內容大致包括:君主的英明領導(廟堂千里策),軍隊的恢弘規(guī)模(千乘萬騎動),軍士的勇武善戰(zhàn)(志勇期功立,佞憚微軀捐),戰(zhàn)爭的勝利(遼東海北翦長鯨,風云萬里清),奏捷宴慶的喜悅(清歌凱捷九都水,歸宴洛陽宮),建功立業(yè)的興奮(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凡此種種,均是就邊塞征役或戰(zhàn)爭的積極面來描寫。相反,在仕途受挫或身受貶謫的詩人眼中,邊塞風光與戰(zhàn)事已不再是單純的歌詠對象。這些詩中明顯摻雜了更多的復雜心緒,甚至以環(huán)境的艱苦與自身處境的惡劣表達了對征役與邊塞的不滿。這樣的反差,讓我們有理由相信,詩人身份與處境的不同都會影響詩歌情志的抒發(fā)。就隋代邊塞詩而言,上層君臣與下層隸士所呈現(xiàn)出的情感狀態(tài)具有明顯差別。
其二,更細微地看,三類詩中功業(yè)意識的張揚無疑在逐次遞減;同時,詩人所關注的事物也逐漸從恢弘闊大的群體規(guī)模轉為單一渺小的個體自我。故而,在辛德源《成連》中,功業(yè)意識絲毫不見蹤影,而詩人最后也僅著眼于身上的“客衣”。誠然,“這種功業(yè)追求,是立足于個體之上,具有濃重的個體實現(xiàn)的色彩”,[7]但同時,在現(xiàn)實操作層面,它又必然地聯(lián)系到政治、社會、群體等因素,因此,在功業(yè)意識的張揚上往往會涉及更宏大更廣闊的事物,如君主、軍隊、軍士,戰(zhàn)爭的勝利、奏捷宴慶的喜悅、建功立業(yè)的興奮等。與此相反,當詩人主動或被動地選擇無視功業(yè)追求時,他們所關注的更多的是戰(zhàn)爭勝利和建功立業(yè)這些宏大主題下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如此,邊地環(huán)境的苦寒、征夫思婦的別離就不再是這些宏大主題的注腳與反襯,而躍升為詩歌主題本身,反映在詩歌中,即如“寂寂長安信,誰念客衣單”、“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一類的抒情描寫。
綜合來看,隋代邊塞詩中不乏情志昂揚、功業(yè)意識張揚之作,作者主要集中在上層統(tǒng)治集團內部;亦有情志悲切、厭惡邊事征戰(zhàn)之作,作者主要是仕途、人生際遇乖舛的下層隸士、文人。而切入詩歌內部,從征役戰(zhàn)爭的正面描寫到征人思婦的同情揭示,從恢弘闊大的群體摹狀轉為單一渺小的個體自述,其實正反映了隋代邊塞詩中所隱含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而這一點,如果參照唐代邊塞詩來看,將會更加明顯。
上文在闡釋隋煬帝《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時,曾得出該詩包含了余恕誠先生對邊塞詩分類定義的多面,如“反映邊塞風光”、“反映邊塞民族戰(zhàn)爭”、“反映邊塞軍民日常生活”(多是就火熱的戰(zhàn)爭場面而言),唯獨未提及“反映后方對邊塞問題關心及思念邊防戰(zhàn)士”;而這最后一點,又恰好在筆者所作分類的第三類詩中專門呈現(xiàn)。其實,如果逐次檢視隋煬帝的詩歌,這一點僅在其《晚春詩》中略有顯露。其詩云:
洛陽春稍晚,四望滿春暉。楊葉行將暗,桃花落未稀。窺檐燕爭入,穿林鳥亂飛。唯當關塞者,溽露方沾衣。[4]
該詩當是煬帝身在洛陽,見晚春衰景,念及邊塞所作,末句“唯當關塞者,溽露方沾衣”,或可表明他對關塞軍旅生活之艱苦的認識。至于其余諸詩,再不見此類感情之明顯流露,而幾乎都是單純地正面歌詠邊事征戰(zhàn),且情緒都一致的高揚。
將策馬親征時所作的《飲馬長城窟行示從征群臣》等詩與遠在后方所作的《晚春詩》做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煬帝邊塞詩中對邊役征戰(zhàn)的正面描寫遠遠超過消極敘述;即使當他偶爾意識到邊塞軍士的艱苦時,所能想到的也僅限于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而非邊役征戰(zhàn)本身所帶來的生離死別。換言之,在考慮邊塞征戰(zhàn)時,他從未考慮征戰(zhàn)本身是否合理這一問題,而只是在認同征戰(zhàn)的心理基礎上對邊地將士作一些感性的同情。因此,他的邊塞詩中幾乎沒有將士死傷、白骨露野等荒涼蕭瑟景象的描寫。
與隋煬帝類似,楊素、虞世基、王胄等人的絕大多數(shù)邊塞詩也幾乎不見慘酷的征役描寫,而往往以出征時的昂揚壯志、戰(zhàn)斗中軍士的驍勇善戰(zhàn)以及戰(zhàn)后的慶功宴會、策勛封賞等專門描摹代替之。這或許是統(tǒng)治階級借以宣揚君威、凝聚斗志的策略,但從客觀上看,它們也無疑掩蓋了邊役征戰(zhàn)本身的慘酷與作為個體生命的軍士(包括家屬)所實際承受的痛苦。
與隋代這類邊塞詩可資對比的即是初、盛唐君臣的邊塞詩。以藝術成就論,唐太宗或許遜于隋煬帝;然而,如果論及詩歌中所蘊含的人本意識,則前者遠遠勝之。太宗邊塞詩作不多,且其中亦有功業(yè)意識張揚的一類,但除此之外,也不乏凸顯人本精神者,如《傷遼東戰(zhàn)亡》:
鑿門初奉律,仗戰(zhàn)始臨戎。振鱗方躍浪,騁翼正凌風。未展六奇術,先虧一簣功。防身豈乏智,殉命有余忠。[8]
該詩前四句一如往常,交代事件,描摹軍容;然而,五、六句卻筆鋒一轉,寫到初戰(zhàn)的失利(先虧一簣功);七、八句承前,表達對殞身軍士的歉疚與稱贊。全詩緊扣題眼“傷”字,充分表現(xiàn)了太宗作為將帥的責任心與自我批評的勇氣。如果再征之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該詩作于太宗對高麗的一次征戰(zhàn)后,[9]此戰(zhàn)唐軍雖初遭敗績,但卻最終勝利,而太宗卻由勝思敗,并因此生傷愧之心以作詩,這正是其邊塞詩中人本意識的凸顯。由此聯(lián)想到煬帝三征高句麗,均以失敗告終,然而在他的邊塞詩中,竟無一首詩對此真正作一番檢討或表達愧悔之情。由此可見,煬帝、太宗之別實在判若云泥,他們詩歌中的人本意識之凸顯亦迥然有異。如果說太宗的邊塞詩既有功業(yè)意識,又不失人本內涵,那么在煬帝的邊塞詩中,其功業(yè)意識之張揚則完全屏蔽了人本內涵的凸顯。其實,以時代擴言之,拋除文學性的比較,這也是隋代與初、盛唐時期君臣邊塞詩之主要差別。
誠然,隋代邊塞詩中也有人本意識稍稍凸顯的例外,如上文歸為隋代邊塞詩的第二、三類作品——薛道衡與辛德源等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亦明顯察覺到了功名意識遮翳下個人生存的窘境,甚至連位高權重的楊素也偶爾有此察覺。其《出塞》其二云: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據(jù)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歷覽多舊跡,風日慘愁人?;娜涨Ю铮鲁墙^四鄰。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4]
該詩以漢喻隋,表達了對邊役征戰(zhàn)的厭倦,“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即是此一心緒之寫照??梢哉f,楊、薛、辛正是察覺到保家衛(wèi)國與功名意識等宏大主題下個體的處境問題,才會有“久行役”、“備艱辛”、“飛魂同夜鵲,倦寖憶晨雞”、“寂寂”之感。
然而,如果從更廣大的人本精神來看,楊、薛、辛此類詩又顯小氣。承上所述,此三人雖然已經(jīng)對邊塞詩中的個體窘境有所察覺并為之發(fā)言,但若細審文本,他們詩中的“個體”都似乎只暗含著自己——辛德源《成連》詩自不必說,全是為自己而作;楊素《出塞》中并非就邊役征戰(zhàn)之慘酷處著筆,其最終落腳點亦不出于“良臣”之嘆,自然無法觸及此中之關節(jié);薛道衡《昔昔鹽》應為三詩中最接近人本意識者,然中國自古有代婦言體,所謂代言,其實仍非出于己心。進而言之,他們都尚未戳中邊塞詩中人本精神被湮滅之最根本處——對個體生死和人性情感的置若罔聞。
以此標準再來審視盛唐邊塞詩之杰出者,如高適《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旗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風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8]
該詩內含多重意味。承上文所論來看,自“山川蕭條極邊土”至詩尾一再反映出詩人對邊役征戰(zhàn)的理性審視。與隋代情志高揚一類邊塞詩不同的是,該詩中“山川蕭條”、“半死生”、“斗兵稀”、“力盡”、“未解圍”、“遠戍辛勤久”、“應啼別離后”、“欲斷腸”、“空回首”、“邊風飄飖”、“絕域蒼?!?、“殺氣”、“寒聲”、“白刃血紛紛”、“沙場征戰(zhàn)苦”等多處明確展示了邊役征戰(zhàn)的慘酷無情及其給征夫思婦帶來的痛苦;詩人在描述這些悲慘畫面后,進而勇敢地將批判矛頭指向軍隊指揮者(美人帳下猶歌舞)。這種因為人本意識之凸顯而突破官秩等級的批判,在隋代君臣一味唱贊歌的邊塞詩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另外,與隋代稍露人本意識一類邊塞詩相比,該詩之思想遠非個人的腹怨牢騷可及——詩人關注的始終是身處下位、隨供驅使的絕大多數(shù)軍士的悲慘生活。其發(fā)聲之緣由從未僅限于自身,而始終籠括那些甘心死節(jié)卻因指揮失當而無辜傷亡的軍士。要之,相對于隋代邊塞詩對人本意識的尚未發(fā)覺或淡化處理來說,以高適為代表的初、盛唐杰出邊塞詩人理性認識到邊役征戰(zhàn)的慘酷及其給人帶來的痛苦,并積極為此發(fā)聲,希求改善。
當然,不可否認,即使在高適的邊塞詩中,也無法因為人本內涵之凸顯而徹底消泯功業(yè)意識,畢竟建功立業(yè)正是這些詩人入幕于邊塞的重要動機。然而,至少在他看來,人本內涵與功業(yè)意識并不明顯沖突,在追逐功名時亦可兼顧人本理念。因此,在高適的詩中,我們明顯感覺到,詩人一方面十分強調人本意識的發(fā)揚,另一方面又絕不遏制功業(yè)意識,如“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身當恩遇常輕敵”等句,尤其在詩末,即使面對悲慘的現(xiàn)實境況,也并沒有如隋代詩人所表現(xiàn)出的厭戰(zhàn)情緒,而是希望在英勇如“李將軍”之指揮者的帶領下征戰(zhàn)沙場,揮斥方遒。這一層詩歌內涵的表現(xiàn),恰好與前邊對戰(zhàn)爭慘烈的認識構成一個看似對立卻又有機相融的思想整體。如果說,隋代邊塞詩中有情志高揚、渴望建功立業(yè)一類,又有情緒低沉、針砭征役罪惡一類,那么,以高適為代表的初、盛唐杰出詩人往往兼具此二者。因此,前人評高、岑邊塞詩為“悲壯”[10],若較之隋代邊塞詩,從人文思想指引藝術創(chuàng)作這一內在脈絡來檢視其“悲”其“壯”,或許與單純的文本評鑒有互補之效。
本文就隋代邊塞詩中的功業(yè)意識立論,實則是希望通過對其功業(yè)意識的檢驗來考察隋代政治生態(tài)中人本內涵的顯露,而為了加強論證效果,又補入初、盛唐邊塞詩以作參驗?,F(xiàn)特就全篇作幾條結論。
其一,隋代邊塞詩作不多,單就所存篇目而言,積極高昂可視作一類主要的情志基調。這正是隋詩之清麗剛健超脫于齊梁詩之浮艷輕靡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而審視這一情志基調,功業(yè)意識之張揚又是此中關鍵。
其二,隋代邊塞詩以情感和功業(yè)意識為標準,可劃分為情志高揚、滿懷建功立業(yè)激情一類,情緒苦悶但仍不失功業(yè)意識一類,因自身遭際困頓而全無功業(yè)意識一類。其中,亦有詩人如薛道衡者,由于自身境遇之轉變,其詩歌內容與情感可以說貫穿此三類。
其三,情志昂揚、功業(yè)意識張揚之作與情志悲切、厭惡邊事征戰(zhàn)之作的分隅,以及在詩歌內部中征役戰(zhàn)爭的正面描寫與征人思婦的同情揭示、恢弘闊大的群體摹狀與單一渺小的個體自述之兩相分截,其實正反映了隋代邊塞詩中不同程度對人本精神之漠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其四,隋代邊塞詩對人本精神之漠視,使得它們在思想上無法比肩于初、盛唐邊塞詩,這或許也就是篇首所引沈德潛句中“候”——尚未完成之意。而由此引出的歷史思考則是,隋代詩人在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中對人本精神的漠視,是否對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政治施為與社會管治有所隱含與反映?這一點,對于審度隋代國祚短蹙問題,或許有見微知著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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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湘]
2016-03-02
王篤堃(1991- ),男,安徽池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
I206.2
A
1008-6390(2016)04-008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