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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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樓村名中的u?類音探源——談石樓方言宕攝、果攝語音演變的歷史層次

□丁春江

摘 要：研究方言村名讀音，不僅有語言學(xué)上的價值，而且對社會、文化、歷史等的研究也多有助益。石樓村①名中的u?類音，涉及到宕攝、果攝的演變規(guī)律。文章運(yùn)用層次分析法，分析石樓方言宕攝、果攝語音演變的歷史層次，解釋演變的語音機(jī)制，推測產(chǎn)生變異的歷史時期，并試圖考證遺留村名讀音的年代。研究發(fā)現(xiàn)，在唐五代時期，石樓方言宕攝已經(jīng)開始變化，韻尾鼻擦化乃至脫落，主元音高化；果攝在五代以后也經(jīng)歷了高化；兩攝元音變化過程相一致，讀音相近，至宋代時，宕果兩攝合流；部分村名讀音正是這一時代歷史的活化石。

關(guān)鍵詞：村名 石樓方言 宕攝 果攝 歷史層次

一、引言

村名歷史悠久，蘊(yùn)含豐富，是一定地域歷史、地理、文化、方言等的活化石。村名讀音承載著方言的歷史。由于語言是不斷發(fā)展演變的，不同時代方言的信息就遺留在村名的讀音里。那么，村名的讀音是什么時代的遺留？

筆者發(fā)現(xiàn)，石樓村名中讀u?的音，涉及到宕攝、果攝的演變規(guī)律。本文從存古性較強(qiáng)的村名讀音出發(fā)，結(jié)合石樓方言音系[1]（P468-470），運(yùn)用層次分析法，探究宕果兩攝的演變軌跡，并推測其產(chǎn)生的歷史年代。運(yùn)用歷史層次分析法就是要把雜糅在共時平面上的眾多層次按歷史的時間先后分開來，然后在同一層次里再應(yīng)用歷時比較法和內(nèi)部擬測法來進(jìn)行歷史構(gòu)擬工作。[2]

當(dāng)代語言學(xué)家潘悟云將語言的層次劃分為本體層和外借層兩大類。本體層又分超前層、主體層、滯后層三小類。打個比方，一條路上跑的一個個人就像一個音變中的個別詞。主跑道上的一群人，就是本體層。叉道跑進(jìn)來的是外借層。本體層中，有些跑的特別快，叫超前層；有些落在后面，叫滯后層。當(dāng)中人數(shù)最多的一伙叫作主體層（main stratum）。我們研究一種語言的語音變化，主要是研究本體層的自然音變。文讀，是一種特殊的外借層。[3]

不同方言總是處于相互影響之中，特別是現(xiàn)代社會，方言尤其要受到普通話的影響。影響是一種觸發(fā)器，催生了一種語言的內(nèi)部音變。影響并不等于借用。潘悟云認(rèn)為：“語音的借用以詞（音節(jié)）為單位?！钚「膭釉瓌t使借詞盡可能采取該方言固有的聲、韻、調(diào)；而某些語言在借用的過程中有時候也增加一個新的聲母或韻母。”[3]可見，語音的借用雖不以聲韻調(diào)為單位，卻體現(xiàn)在聲韻調(diào)的差異上。本文就以字音韻攝為出發(fā)點(diǎn)，進(jìn)行具體分析。

二、方言語音層次

（一）宕攝

2015年，石樓縣轄4鎮(zhèn)5鄉(xiāng)，140個村委，600多個自然村。②

二郎坡 ? lau p?u?；張家塌 t?? t?i?? t?a?；麥場堰 mi?? t??? i?；霍陽莊 xu?? iɑ? t?u?；寨子上 ts?i ts?? ??；故鄉(xiāng) ku ?iɑ?；東石羊 tu? ??? iɑ?；西石羊 ?i ??? iɑ?；陽崖 i? n?i；營房 i? xu?；王村 u? t??u?

這些村名中加點(diǎn)的字，都是宕攝字。

需要指出的是，一字往往兩讀或多讀，不只一音，但大部分兩讀或多讀的字音總是固定在各自特定的詞語里，并不隨意互讀。也就是說，“異讀”是“字音”概念，對詞語來說是有定的。同樣，村名作為一個詞語，它的讀音也是有定的；我們首先要談的是其用字的讀音狀況，即宕攝字的語音層次，如表1所示。（本文采用的是王力的《切韻》擬音系統(tǒng)。）[4]（P144-153）

表1：

滯后層　ɑ?當(dāng)郎缸行　ɑ?梁姓張姓床常讓姜鄉(xiāng)羊村名陽村名　uɑ?荒饑~　uɑ?狂王姓外借層　ɑ?螃藏西~綱航　ɑ?亮輛將獎場裝服~創(chuàng)廠上~海陽太~　uɑ?光~線皇汪　uɑ?訪望況

石樓方言宕攝舒聲本體層：開口一等，幫端泥精組讀u?，見曉組讀ɑ?，如上表例字；開口三等，莊組讀u?，知章組讀?，精組、來母、喻母讀i?，日母讀ɑ?，個別日母讀?，如“瓤??”；曉組讀ɑ?，個別曉組字讀i?，如“向?i?”；合口一等，見曉組讀u?；合口三等，非組、喻母讀u?。

與中古《切韻》音系相比較可知，u?、?、i?是方言主體層，ɑ?、uɑ?是滯后層。

“羊”由中古至今已演變?yōu)閕?，如：“綿羊i?”“羊i?肉”。然而，村名“東石羊、西石羊”中的“羊”卻讀iɑ?。“羊”是宕攝開口三等字，王力擬音為，可見iɑ?是滯古音，大概就是中古時期的讀音。

同樣，“陽”也已經(jīng)演變?yōu)閕?，如：日常生活中我們說“陽i?面”“陽i?地里”“陽i?坡坡”“日頭曬得陽i?坨坨的”。 i?是石樓方言主體層，村名“陽崖”的“陽i?”就是主體層的語音。但是“霍陽莊”的“陽”讀的是iɑ?，筆者認(rèn)為，此處的“陽”不是外借的。外借的iɑ?針對的是“太陽”“陽光”這類普通話借詞，或者“三陽開泰”之類的吉祥語、書面語；而日常生活中不會說“陽”，只說“日頭”。另一方面，村名“霍陽莊”自古有之，并不存在別字的現(xiàn)象。因此，“陽iɑ?”應(yīng)該是中古音的遺留。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霍陽莊”中的“陽iɑ?”是滯古的，“莊t?u?”卻發(fā)展到了主體層。由于石樓帶“莊”字的村名數(shù)量非常多，“莊”經(jīng)常使用，統(tǒng)一讀成t?u?，也不足為怪。總之，“陽”一字兩讀，卻有三層：滯后層iɑ?，主體層i?，外借層iɑ?。

“王”一字兩讀，分別處于主體層和滯后層?！巴鮱?村”中的u?是自然音變；用于姓氏時，讀uɑ?，是中古音的保留?！胺俊币蛔謨勺x，分屬主體層和外借層。“營房xu?”“房xu?子”中的u?都是主體層；“書房xuɑ?”“文房xuɑ?四寶”中的uɑ?是外借層。

“張”一字兩讀，分屬主體層和滯后層?！皬坱??家塌”“一張t??紙”，?是主體層；用于姓氏的“張t?ɑ?”是中古層即滯后層。同樣，“麥場t???堰”“寨子上??”的?是主體層，但“操場t??ɑ?”“廣場t??ɑ?”“上?ɑ?海”這類普通話借詞，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文讀音，ɑ?是外借層。

下面對主體層的語音演變機(jī)制進(jìn)行討論。

《切韻》音系，宕攝主元音是低元音ɑ，且有鼻韻尾?。石樓方言鼻韻尾脫落，主元音或后高化或前高化或央化，途徑不一，這樣的變化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

有關(guān)西北方音的文獻(xiàn)，唐五代漢藏、梵漢對音材料、敦煌歌辭以及宋代西夏文對音材料都有宕攝舒聲字鼻韻尾從弱化到脫落的記錄。[5]唐五代時的西北方言地盤較大，范圍很廣，西起敦煌、寧夏，東達(dá)陜北、山西。現(xiàn)代晉方言就是唐五代漢語西北方言的嫡系支裔。[6]而石樓縣恰恰就在山西西部、與陜北清澗縣隔河相望的黃河岸邊。因此，石樓方言鼻韻尾開始脫落的時間應(yīng)該就在唐五代時期。

筆者認(rèn)為，鼻音變元音的過程應(yīng)該經(jīng)歷過鼻化。李如龍說：“不少方言陽聲韻變讀為鼻化韻是元音韻腹與鼻音韻尾雙向同化的結(jié)果，先是ian→，韻尾同化韻腹，而后→，是韻腹同化韻尾。”[7]（P88-89）可以推測，石樓方言宕攝韻尾脫落的過程是：鼻韻尾同化韻腹，導(dǎo)致主元音鼻化，而后主元音同化韻尾，導(dǎo)致鼻韻尾脫落；脫落韻尾后的鼻化主元音進(jìn)一步去鼻化，即＞＞＞；剩下的單元音繼而后高化，＞＞。演變歷程為ɑ?＞＞＞＞＞。

至此，宕攝完成了鼻韻尾脫落、主元音高化的自然音變。那么，u?又是怎么來的呢？

拉波夫提出元音鏈移音變的三條通則：長元音高化、短元音低化、后元音前化。[3]潘悟云認(rèn)為：在元音高化的鏈?zhǔn)揭糇冎?，發(fā)生高位出鏈的方式之一就是裂變。裂變就是高位元音分裂成復(fù)合元音，又分為前裂（增生前滑音）與后裂（增生后滑音）兩種。然而，裂變不一定都發(fā)生在高位元音，e、o兩個元音經(jīng)常會發(fā)生中位裂變：e＞＞ie ；＞＞。[8]

有一例外，“二郎坡”中的“郎”不讀lɑ?，不讀lu?，而是讀lau。石樓方言“貨郎擔(dān)”中的“郎”讀lɑ?，仍保留古音。筆者認(rèn)為，lau在縱向上是個例外，橫向上也不能將其認(rèn)定為連讀音變。連讀音變，一般都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尋，或者是純粹的聯(lián)合音變，或者變音與詞義和語法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由于“郎”位于三音詞的中間，語流中受到前后兩個音節(jié)的擁擠，因此中間的音節(jié)變得短促，使得?弱化，氣流由鼻腔轉(zhuǎn)移下來到達(dá)口腔成為后高元音u，這符合發(fā)音的省力原則。這是個別的語音變化現(xiàn)象，并不能把它看作成規(guī)律的合音變韻。

（二）果攝

大莊 tu? t?u?；木那 m?? nu?；羅村 lu? t??u?；柏河 p?? xu?；賀家溝 xu? t?i?? k?u；前坡 t??iɑ? p?u?；和合xu? x??。這些村名中加點(diǎn)的字都是果攝字。

石樓方言果攝字的語音層次，見表2。

表2：

主體層，果攝一等無論開合口都讀u?，如表2中的例子；部分字讀，如：荷花、俄羅斯、天鵝，是書面語或普通話借詞，屬外借層。開口一等歌韻個別字讀a，是滯古層。“為什么‘他’字在現(xiàn)代各方言里差不多都念[a]呢？這是由于‘他’字是個常用的代詞，一直活躍在口語里，所以能保存較古的讀音?！盵4]（P183-184）石樓方言，他t?a、哥ka、哪na，滯留古音也是同樣的道理。

石樓方言中，歌韻絕大部分字都讀u?，u?是主體層。但“他”“哪”“哥”皆是高頻詞，就成了音變中的滯后層。用元音鏈移音變的規(guī)則來分析，它們都是音變鏈ɑ＞o＞u?中的一個階段，當(dāng)主體層發(fā)展到u?的時候，“他”“哪”“哥”的變化比較慢，還停留在a階段。

需要指出的是，“那”一字四讀，有nu?、n??、nei、na四種讀音。

“那”作為代詞的用法較晚，大約在唐代。[9]當(dāng)指人或物時，讀n??，如“那n??個”“那n??些（復(fù)數(shù)）”；作為第三人稱單數(shù)，讀nu?，指“他”；村名“木那”也讀nu?；指代處所名詞、時間名詞時讀nei，如：“在那nei”“那nei會”。疑問代詞“哪”，本字就是“那”，“哪na嗒”“在哪na”。筆者認(rèn)為，u?、??、ei都是自身音變，是主體層；a是滯后層。理由詳見后文。

“個”一字兩讀。作為一個語素時，讀ku?，如“個ku?人”“個ku?子”；作為量詞，與數(shù)詞或代詞組成量詞短語時，讀ku??，如：“一個ku??、兩三個ku??、幾個ku??、這個ku??、那個ku??”，u??是u?的促化。

果攝三等字較少，開合口都滯留中古音，ia茄、ya瘸，是滯后層；個別詞是外借層，如：靴y??！扒选?，日常生活中說“茄t??ia子”，這是保留的古音；而在新詞語“番茄”“番茄醬”中說成t??i?，這是從普通話借來的。

那么，主體層的u?是如何演變而來的呢？

“羅常培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一書所列歌韻字33個，其中[a]韻31個，[o]韻僅2個?！未飨奈牡浼墩浦兄椤烦霈F(xiàn)了不少[o]韻的字。”[9]喬全生認(rèn)為，“歌韻到唐五代時開始向[o]轉(zhuǎn)變?！?1世紀(jì)回鶻文漢字譯音，歌戈韻開口一等已經(jīng)變?yōu)閇o]了。如：羅[lo]?！盵10]由此可見，o類音應(yīng)該是宋代以來的讀音。另外，王力曾經(jīng)將宋代的漢語歌韻構(gòu)擬為?，可能ɑ演變至o的過程可能就經(jīng)歷了?。所以，五代以后，歌韻歷經(jīng)了ɑ＞?＞o的演變過程。

筆者認(rèn)為，石樓方言ɑ韻向o韻過渡，大約也是從五代以后開始的，經(jīng)歷了后高化的過程到宋代演變?yōu)閛，ɑ＞?＞o。而ɑ后高化至o后進(jìn)而前裂成u?，則是在宋代或宋以后。

關(guān)于o＞u?的音變，除了“中位裂變”之外，還可以從語音生理上得到解釋。由于o是圓唇音，在與聲母相拼合時，中間易產(chǎn)生一個輔音性過渡音，這個過渡音演變?yōu)閡介音，并且在u的影響下展唇化或央化，從而形成u?。

上文提到“那”，??、ei也都是自身音變，也是主體層。

??是u?舒聲促化之后，與聲母相拼時，u介音脫落而形成的。

nei是受到外方言影響的自身音變。石樓歷來與關(guān)中地區(qū)往來密切。據(jù)《清澗縣志》載：“辛關(guān)渡……同石樓東辛關(guān)隔河相望，故亦稱西辛關(guān)。”西辛關(guān)、東辛關(guān)都是用“辛”姓命名，說明黃河兩岸兩個村子的人口來自同一家族。[11]再加上呂梁山區(qū)陸上交通不便，石樓人民通過水上渡口加強(qiáng)了與河對岸的聯(lián)系，也就密切了語言的交流。關(guān)中方言[n?]是指示代詞“那”又讀。[9]石樓方言中的“那nei”正是受到關(guān)中方言的影響而產(chǎn)生自身音變，使得ɑ前高化至?，再進(jìn)一步高化至e，ɑ＞?＞e；在與聲母相拼時，e發(fā)生中位裂變，后裂成ei，即e＞＞ei。

綜上所述，在唐五代時期，石樓方言宕攝已經(jīng)開始變化，韻尾鼻擦化乃至脫落，主元音高化；果攝在五代以后也經(jīng)歷了高化；兩攝元音變化過程相一致，讀音相近，至宋代時，宕果兩攝合流。至此，可以回答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皷|石羊”“西石羊”“故鄉(xiāng)”“霍陽莊”中的iɑ?是中古時期語音的遺留；“霍陽莊”“營房”“王村”中的u?音大約在宋代；而“張家塌”“麥場堰”“寨子上”“陽崖”中的?、i?大約形成于宋代或宋以后。

本文以存古性較強(qiáng)的村名讀音為材料，結(jié)合石樓方言音系，運(yùn)用層次分析法，分析方言語音古今疊置的狀況，管窺部分語音演變的歷史軌跡，并推測其產(chǎn)生變異的歷史時期，試圖考證遺留村名語音的年代，以期為語言文化和歷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些許材料和依據(jù)。

（本文為山西省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項(xiàng)目[項(xiàng)目編號：03010014]。）

注釋：

①石樓縣是紅軍東征革命老區(qū)。因縣東有通天山石疊如樓而得名，歷來有“紅棗之鄉(xiāng)”“文物大縣”的美稱。石樓縣位于山西省西部，呂梁地區(qū)南端。東與交口縣相鄰，南與隰縣、永和縣接壤，西隔黃河與陜北清澗縣相望，北與中陽縣、柳林縣毗連。石樓方言是有入聲的方言，屬晉語分區(qū)的呂梁片隰州小片。（《石樓縣志》）

②資料取自石樓縣志、縣政府網(wǎng)站。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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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石樓縣志編纂委員會.石樓縣志[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

（丁春江 山西臨汾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04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