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新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1925年4月,劉永濟在《學衡》第40期發(fā)表的《說部流別》是其“商務(wù)函授講義”,[1](P292)也是他唯一有系統(tǒng)的小說研究著述,后收入中華書局2010年版《文學論 默識錄》所附《論文拾遺》。
在劉永濟的學術(shù)生涯中,小說研究并非其重點所在,但見解不俗,特點鮮明:其一,充分尊重不同小說流別的特點,并不采用單一的尺度來衡量其得失,比如,他對“兩漢六朝雜記小說”的解讀基本遵循了漢代班固、清代紀昀的子部小說理念,而論“唐代短篇小說”則認同宋代洪邁的論斷,視野寬宏,不主一家,顯示出一個現(xiàn)代學者的學術(shù)胸襟。其二,他對“兩漢六朝雜記小說”格外偏重,這一部分占了《說部流別》的十分之三以上,而“唐代短篇小說”所占篇幅不到十分之二,尤其是“宋元以來章回小說”,所占篇幅僅略微超過十分之二?!八卧詠碚禄匦≌f”篇幅過小,與劉永濟輕視章回小說有關(guān)。其《文學論》一書,問世于20世紀20年代初,第二章《文學之分類》有云:“至于語體行文,雖盛于元時,實無代無之。宋人填詞者,如柳耆卿、黃山谷、程正伯等,皆好以俚語入詞,遂開元曲之端。白話小說,則起于宋代之平話。其后有韻者則為傳奇,無韻者則為章回小說。此二類初只一時文人游戲之作。然敘人間悲歡離合之情,恢詭譎怪之事,頗能動人,其佳者且有合于感化文學之意。但其體初起,不為時人所重,又佳者甚少,而淫穢粗鄙之作甚多,故古人不列于文學之內(nèi)。即《石頭記》一書,大體甚佳,而書中亦有描寫幽歡太露之處,以比西方名家,終嫌瑜不掩瑕。故在今日認明文學之真義者,欲納說部入文學,以高其位置,自當望之后起之秀,不必強加尊號于陳死人也。至于傳奇,則位置又高于章回小說,本接武宋詞而起。且作品作家,皆多于章回小說,向來為文學界重視矣?!盵2](P36)其三,在“宋元以來章回小說”中,他尤為推崇《水滸傳》、《紅樓夢》,視之為章回小說陽剛和陰柔兩種風格類型的代表。其《文學論》第五章《文學與人生》亦將《水滸傳》、《紅樓夢》并提,確認為“寫實派”的代表作。[2](P91)這幾個特點表明,劉永濟的說部流別研究對前人學術(shù)判斷的選擇頗有眼光,并初步形成了一家之言。吳宓曾在日記中這樣評價《說部流別》:“按此便可講授中國小說?!盵3](P29)其成就理應(yīng)得到足夠的重視。
劉永濟之所以偏重“兩漢六朝雜記小說”,是由于在他看來,“雜記小說”是兩漢六朝的小說正統(tǒng),且成就甚高。1922年6月,劉永濟在《湘君季刊》第一號發(fā)表《學文初步之書目提要》,小說類僅列四部,其中一部即《世說新語》。還曾力勸好友吳宓精讀《世說新語》?!秴清等沼洝?924年9月17日載:“近讀《世說新語》。宋劉義慶撰。從宏度之勸也?!盵4]宏度是劉永濟的字,又作弘度。他自覺地將漢代班固和清代紀昀的子部小說理論引入兩漢六朝小說的解讀,大不同于“五四”以來的慣常做法。在《小說流別》的第一部分《緒論》中,劉永濟引用了班固《漢書·藝文志》關(guān)于小說的一段說明,并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jié)論:“是以古今作者,每以此體為諷諫之鼓弦,糾彈之繩墨,遂令滕薛小邦,揖讓齊楚?;厥淄罩喡?,與歌行雅樂之視民謠土鼓,又何以異?故知小說之于謠諺,實通氣而分形,雖立體若有后先,而致用無分小大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言托體遂微,而稱旨則大,豈必詩書禮樂之文,然后可稱載道之器哉!”[5](P396)在劉永濟看來,“小說”所載的雖然是“小道”,但依然是“載道之器”。這一結(jié)論,正是傳統(tǒng)的子部小說理論的核心。
班固《漢書·藝文志》在概述他對諸子的評斷時,強調(diào)諸子十家中有九家是“可觀”的,分別是法、名、儒、墨、道、陰陽、縱橫、雜、農(nóng),而第十家“小說”則是不“可觀”的。[6](P1746)“可觀”與否的劃分依據(jù)在于:前面九家關(guān)注的都是社會生活中的大事,唯有“小說”一家關(guān)注的是社會生活中的小事,“小說”之所以用“小”來加以修飾,正是因為它談?wù)摰膯栴}不夠重要。而“小說”之所以得以躋身于諸子之列,則是由于雖然其所談問題不夠重要,但談?wù)搯栴}的方式與其他九家大體相同,即注重明理,注重議論?!爸T子以議論為宗”,“小說”亦不例外。所以《隋書·經(jīng)籍志·小說家》做了這樣的概括,“儒、道、小說,圣人之教也,而有所偏”,“合而敘之”,“謂之子部”。[7](P1051)這是子部小說這一術(shù)語早期的使用記錄。劉永濟《文學論》第六章曾對劉歆《七略》的“小說家出于稗官說”提出異議。劉永濟認為小說是從譎諫之文演變而來的:“譎諫之文,再變而為滑稽之文?;?,則非專以之諷君上,實以之刺當世。如王褒之《僮約》,可以代勞民之呼吁??椎妈爸侗鄙揭莆摹罚梢孕咦鱾沃[逸。此類詩文,或出游戲之筆,或寄笑罵之情,千狀萬態(tài),不可比方,側(cè)出橫生,惟貴體會。故劉勰特著《諧讠隱》一篇論之,其略曰:‘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C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讠隱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語之用,被于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x欲婉而正,辭欲婉而顯?!w文辭之有諧讠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若效而不已,則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據(jù)劉氏之論,則滑稽之文,實與小說戲劇同一作用。劉歆《七略》,謂小說出于稗官者流,不如謂其出于譎諫之變體為更確切也?!盵2](P108)說小說的特點是以滑稽的風格表達諷世的意義,這倒是切合了子部的宗旨。在現(xiàn)代學者中,劉永濟對這一層意思的發(fā)明不僅時間較早,而且說得透辟。
從劉永濟對“兩漢六朝雜記小說”的評述來看,劉永濟主要采用了班固和紀昀的子部小說理念。這一部分總共約5600字,引用《漢書·藝文志》近600字,內(nèi)容主要是《漢書·藝文志》所載十五家小說的具體著錄;引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約1800字,涉及“兩漢六朝雜記小說”的分類和具體作品如《神異經(jīng)》《海內(nèi)十洲記》《漢武故事》《漢武洞冥記》《拾遺記》《搜神記》《搜神后記》《異苑》《續(xù)齊諧記》《博物志》《述異記》《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等作品的介紹和評估。
子部小說的解讀路徑對于虛構(gòu)采取了較為寬容的態(tài)度。中國古代有“文各有體”的說法,在對待虛構(gòu)的問題上,不同文體有不同的要求。史家最重要的底線、同時也是最高標準,不是別的,正是實錄。一部無視實錄標準的史書,通常被視為“穢史”。這里的“穢”,不是指淫穢,而是指內(nèi)容不實。與歷史著作要求實錄不同,子書卻不妨借事托喻,大量采用虛構(gòu)的寓言不僅是子部書所允許的,而且是子部書的一個特征?!白硬啃≌f”是子部的一支,當然也就允許適當?shù)奶摌?gòu)或失實。所以,與唐代史學理論家劉知幾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繩“小說”以史法的態(tài)度反復(fù)提出批評。如《世說新語》提要:“義慶所述,劉知幾《史通》深以為譏。然義慶本小說家言,而知幾繩之以史法,擬不于倫,未為通論?!盵8](P1182)許多以往不被視為“小說”的作品,因為虛構(gòu)比重較大,紀昀遂將它們改隸于“小說家”類,對此,他有多處解釋,如《山海經(jīng)》提要:“道里山川,率難考據(jù),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則小說之最古者爾?!盵8](P1205)《穆天子傳》提要:“《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徒以編年紀月,敘述西游之事,體近乎起居注耳。實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無庸以變古為嫌也。”[8]( 1206)“小說”是歸屬于子部還是歸屬于史部,直接關(guān)系到評價標準的區(qū)別。紀昀將“小說”歸入子部,就給了“小說”相應(yīng)的虛構(gòu)空間。
紀昀的這一理路,劉永濟別有會心,他在《說部流別》中完整地引用了《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山海經(jīng)》提要、《穆天子傳》提要、《神異經(jīng)》提要,并強調(diào)不能以史部的實錄標準要求雜記小說:“史部與說部,理本殊科,傳信與傳奇,事原兩致。而于時史氏,智不及此,喜采異聞,多傳鄙事。故知幾《史通》,詆其蕪穢。是則史家之無識,非說部之可譏也。若以記功書過之法,繩彼憑虛無是之言,則淵明之《桃源》,嗣宗之《大人》,將亦登諸地志、實之邑乘乎?”[5](P403)劉永濟對子部小說理論的內(nèi)涵,把握是相當?shù)轿坏摹?/p>
有意味的是,《說部流別》關(guān)于《神異經(jīng)》《海內(nèi)十洲記》《漢武故事》《漢武洞冥記》《博物志》等作品的分析,還能注意到其“有助文章”的功能:“其詞條豐蔚,情事艷異,雖無益于經(jīng)典,而有助于文章。是以后之文人,轉(zhuǎn)相采擷,獵其英華,以資故實,亦猶《荷馬史詩》多本諸希臘神話也?!盵5](P400)“有助文章”一語,本于劉勰《文心雕龍·正緯》:“若乃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鳥之符,黃銀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捃摭英華?!盵9](P40)而紀昀主撰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則是將“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的尺度大量用于分析“兩漢六朝雜記小說”的范本,如《漢武洞冥記》提要:“所言影娥池事,唐上官儀用以入詩,時稱博洽。后代文人詞賦,引用尤多。蓋以字句妍華,足供采摭,至今不廢,良以是耳?!盵8](P1207)《海內(nèi)十洲記》提要:“大抵恍惚支離,不可究詰?!钌谱埡狻赌隙假x》,宋玉《風賦》,鮑照《舞鶴賦》,張衡《思元賦》,曹植《洛神賦》,郭璞《游仙詩》第一首、第七首,江淹《擬郭璞游仙詩》,夏侯元《東方朔畫贊》,陸倕《新刻漏銘》,并引其文為證,足見其詞條豐蔚,有助文章?!盵8](P1206)《拾遺記》提要:“其言荒誕,證以史傳皆不合。……然歷代詞人,取材不竭,亦劉勰所謂‘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者歟?”[8](P1206)《異苑》提要:“唐人多所引用。如杜甫詩中陶侃胡奴事,據(jù)《世說新語》,但知為侃子小名,勘驗是書,乃知別有一事,甫之援引為精切,則有裨于考證亦不少矣。”[8](P1208)《續(xù)齊諧記》提要:“所記皆神怪之說。然李善注《文選》,于陸機《豫章行》,引其田氏三荊樹一條;于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詩》,引其成武丁一條;韋絢《劉禹錫嘉話》,引其霍光金鳳轄一條,蔣潛通天犀導(dǎo)一條;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引其徐邈畫鯔魚一條。是在唐時已援為典據(jù),亦小說之表表者矣?!盵8](P1208)
中國古代,士大夫熱愛古典,尊重古典,有能力“捃摭英華”,寫出風韻動人的辭章,或有能力將古典修養(yǎng)轉(zhuǎn)化為文字能力,都是令人敬佩的事。與此相關(guān),當某一“小說”中的想象或典故被用為詩文的素材和點綴時,這部“小說”的身價就提高了。劉勰從這一角度肯定了兩漢的緯書,紀昀從這一角度肯定了兩漢六朝的“小說”。劉永濟認可劉勰和紀昀的做法,故在《說部流別》中,大量采用了這一視角。試舉一例:
徐陵《玉臺新詠序》曰:雖復(fù)投壺玉女,為觀盡于百驍?!渡癞惤?jīng)·東荒經(jīng)》曰:東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長一丈,頭發(fā)皓白,人形,鳥面而虎尾。載一黑熊左右顧望,恒與一玉女投壺,每投千二百矯,設(shè)有入不出者,天為之噫噓,矯出而脫誤不接者,天為之笑。又李白《梁甫吟》,亦引用此事。白詩曰:“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暝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控關(guān)閽者怒?!盵5](P400)
類似上面這樣的例證,劉永濟一連舉了五個。他要說明的意思并不復(fù)雜,無非是要告訴讀者:古典詩文中,有許多辭藻或典故是從兩漢六朝雜記小說中來的。習慣了以現(xiàn)代小說理論閱讀作品的讀者,也許會以為這種作法殊為怪異。但是,這恰好證明,劉永濟對“兩漢六朝雜記小說”的解讀,他的眼光有深厚的傳統(tǒng)學術(shù)作為依據(jù),并非隨一時潮流起舞。
論兩漢六朝,劉永濟以“雜記小說”(子部小說)作為正統(tǒng);但是對于唐代的“雜記小說”(子部小說),劉永濟并不看重。他明確指出:“至于《四庫》所錄,亦多美談,而宋元以來,作者尤伙。惟是廣見聞?wù)?,則疑侵史職;資考證者,又孱入雜家,雖為縉紳所樂稱,實非稗官之正統(tǒng)矣。”[5](P407)“廣見聞”、“資考證”二語出于紀昀?!端膸烊珪偰俊纷硬啃≌f家類小序云:“張衡《西京賦》曰:小說九百,本自虞初?!稘h書·藝文志》載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注稱武帝時方士,則小說興于武帝時矣。故《伊尹說》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漢書·藝文志注》,凡不著姓名者,皆班固自注)。然屈原《天問》,雜陳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說家言。而《漢志》所載《青史子》五十七篇,賈誼《新書·保傅篇》中先引之,則其來已久,特盛于虞初耳。 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盵8](1182)劉永濟認為,從唐代開始,傳統(tǒng)的“雜記小說”(子部小說),“廣見聞”者易于與史部混淆,“資考證”者易于與雜家混淆,已不足以成為“稗官之正統(tǒng)”。其言下之意是:唐代的“稗官之正統(tǒng)”是新起的“短篇小說”,亦即我們習稱的傳奇小說。
對于“唐代短篇小說”(唐人傳奇),劉永濟不再拘泥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否定性價值判斷,倒是贊賞之情溢于言表?!靶≌f非史也,而與風俗同其盛衰;非詩也,而與吟詠等其正變。是以時當草昧,言亦樸野,世尚玄談,語多幽邈。生逢喪亂,則放情志于寰中;運際迍邅,則寄感慨于物外。執(zhí)筆者于焉托其遙情,覽文者由之發(fā)其深省,此小道之所以可觀,而稗官之所以稱說也。然則言之無罪,聞之足戒,豈獨諷喻之篇?而宣郁導(dǎo)滯,體物緣情,何必詩賦之士?故覽說林之述作者,亦可以觀國運之隆污矣。有唐一代,文治修明,大雅才人,出其緒余,作為小說,亦足冠冕一時,弁髦百代,容齋洪氏嘆其可與詩律同稱一代之奇,蓋非夸飾也。”[5](P404)劉永濟如此鐘愛唐人傳奇,但給“唐代短篇小說”的篇幅卻又不大,可能是因為作品不多的緣故。他將唐人傳奇按題材分為四類,其中“紀佚事”所列代表作有《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梅妃傳》《長恨歌傳》《太真外傳》《東城老父傳》《高力士傳》,“寫義俠”所列代表作有《虬髯客傳》《紅線傳》《劉無雙傳》《劍俠傳》,“記艷異”所列代表作有《會真記》、《霍小玉傳》、《李娃傳》、《章臺柳傳》、《杜秋娘傳》,“傳神異”所列代表作有《南柯記》、《枕中記》、《柳毅傳》、《步非煙傳》、《離魂記》、《杜子春傳》、《李林甫傳》。這些短篇小說,合起來也就一本小書而已,篇幅確實不大。不過,卷帙是否浩繁是一回事,成就高低又是另一回事。劉永濟對唐人傳奇給予了熱情洋溢的表彰:“凡此諸作,或以志奢淫而示儆戒,或以悼荒樂而寄凄婉,或以明天命而戒覬覦,或以見至情之終當耦合,或以嫉險惡之必有后殃,或以傷榮枯之無常,或以悲生死之一瞬?;蚍蟛级瀑x,或微婉而如比?;蛟幾H而善謔,或慷慨而可風。可謂極文心之愉樂,恣筆陣之縱橫者矣。而后世酒畔之所歌,燈前之所舞,類多取此短篇,播之弦索?!段鲙洝烦鲇凇稌妗?,《長生殿》本諸《長恨》,以及伯龍之《紅綃》,伯起之《紅拂》,臨川之《邯鄲》、《南柯》、《紫釵》,其祖述源流,尤甚彰較。唐賢風韻,抑何淵永哉!”[5](P407)劉永濟是詩人,而唐人傳奇頗多詩心,因而獲得他的激賞。
劉永濟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無視唐人傳奇的做法明確表示了不滿。紀昀一向認為唐人的傳奇不能算是“小說”。其弟子盛時彥曾在《姑妄聽之·跋》中引了紀昀的一句名言:“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10](P472)在紀昀看來:“小說”類作品如劉敬叔《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屬于子部,“傳記”類作品如《飛燕外傳》、《會真記》屬于史部,而唐人傳奇如果要歸類的話,只能歸在史部,不能歸在子部。而如果用史部的實錄標準要求唐人傳奇,隨處可見虛構(gòu)情節(jié)的唐人傳奇當然就無足稱道了。紀昀在總纂四庫全書時對唐人傳奇熟視無睹,不予收錄,原因在此。劉永濟對紀昀的做法毫不含糊地提出了非議。在引述了宋代洪邁《容齋隨筆》唐人小說可與詩律并稱“一代之奇”的話之后,劉永濟指出:“今《四庫》所著錄,皆紀氏所謂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也。其余各篇,或目為猥鄙,棄而弗??;或嫌其依托,屏為偽作。是乃著錄之義例宜然,非所以語于欣賞也。”[5](P404)劉永濟雖然對《四庫全書》的“義例”表示了幾分寬容,但“非所以語于欣賞”一語,則表明他對唐人傳奇的美感魅力懷有高度的好感。唐人傳奇成熟于一種獨特的社交氛圍中。那時的文化人,除了愛切磋詩、文、賦之外,也愛談?wù)f奇聞異事,諸如神仙、鬼怪、軼事等。他們不求事情的真實,而希望從中獲得超越日常生活的幻想情趣。在這種不乏浪漫色彩的社交氛圍中,唐人以六朝志怪為借鑒,以社會人生為參照,以佛道的想象為羽翼,從而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幻想世界。劉永濟所欣賞的正是唐人傳奇所包蘊的詩心和詩意。
在具體的解讀中,《說部流別》不無深意地引用了顧炎武《日知錄》的一段話:“古人為賦多假設(shè)之詞,序述往事以為點綴,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虛、亡是公、烏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實祖此意。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yīng)、劉,端憂多暇。又曰:抽毫進牘,以命仲宣。按王粲以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吳,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亦是歲也。至明帝太和六年,植封陳王,豈可掎摭史傳,以議此賦之不合哉?庾信《枯樹賦》,既言殷仲文出為東陽太守,乃復(fù)有桓大司馬,亦同此例?!盵11](P695)顧炎武《日知錄》中的這一段,意在說明古代的賦多有虛構(gòu),不能用史家的標準加以批評。劉永濟加以引用,則意在提醒讀者,唐人傳奇與古人的賦一樣,同樣多有虛構(gòu),同樣不能用史家的標準加以批評?!爸劣谝饭僦涊d,證說部之抵牾,與援說部之異聞,入史官之實錄,其為謬誤,亦正相同。”“且文家發(fā)端引興,往往迷離其詞,不獨小說為然也。故陳王懷疚,而仲宣進牘;仲文出守,而桓公興嘆。雖事或乖忤,何傷雅馴!”[5](P404~405)唐人傳奇的虛構(gòu),在劉永濟看來,絕不應(yīng)該受到指摘。
劉永濟不用史部的尺度衡量唐人傳奇,卻引辭章之中的賦作為比較對象,這一抉擇表明,劉永濟憑他的藝術(shù)感覺似乎已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唐人傳奇是一種借鑒辭章手法寫成的傳記。根據(jù)筆者多年的考察,唐人傳奇基本包括傳、記兩種體制?!皞鳌陛^多地繼承史家紀傳體的傳統(tǒng),對人物的生平、出處、歸宿等有相當完整的交代,文末通常還有一段論贊式的議論;“記”偏于繼承志怪小說的傳統(tǒng),不大注意交代人物生平,而是截取人生的某一片段加以記敘。但無論是“傳”還是“記”,它們都屬于六朝人所說“文筆”中的“筆”,屬于史書一脈。從這樣的角度看,說唐人傳奇受到史家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尚未辭章化的傳、記是不具備傳奇小說品格的,或者說,只有與“文”(辭章中的詩、賦、駢文)融合的“筆”(傳、記)才算具備了傳奇小說品格。①于是,在傳記與詩賦之間尋找區(qū)別和聯(lián)系,就是為傳奇小說定位的一個較為可行的辦法。有意地大量采用賦的虛構(gòu)手法正是唐人傳奇的特征之一。
劉永濟論“宋元以來章回小說”,有兩點頗為引人注目:一是未對話本小說和章回小說做出區(qū)分,而統(tǒng)稱為章回小說,這當然也并無不可,因為從形式上看,明清兩代刊行的話本小說集確實常以章回的形式標目;二是對于宋元以降的白話小說總體評價不高,僅對《水滸傳》和《紅樓夢》給予高度評價,別的作品都或多或少有不能入其法眼之處。上述兩點,第二點尤為引人注目,不妨展開討論。
劉永濟關(guān)于“宋元以來章回小說”的一段系統(tǒng)評論,見于《說部流別》結(jié)尾:
討源者固視南北兩宋為濫觴,而觀瀾者終嘆元明以來為壯闊。論此體于元明以后,其名川三百、支川三千之會乎!但秋水時至,而潢潦亦盈,四瀆同尊,而江河自大。是以泛舉眾作,可取尚多,而細紬群篇,洽心實少?!度龂尽穭t史而少文,《西游記》則虛而多幻,《儒林外史》則雜而無章,《東周列國》則枯而乏韻。前之兩書,猶瑕瑜互彰,后之二作,則珷玞亂玉。至于《金瓶梅》之猥褻,《鏡花緣》之俗陋,《品花寶鑒》之淫亂,《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之平庸,又無論矣。其余諸作,皆說部之輿臺,稗官之仆隸,不足以升大雅之堂者也。具浮天浴日之觀,抱涵虛納深之量者,其為《水滸》《紅樓》乎?《紅樓》毗于陰,故文多繾綣;《水滸》麗于陽,故詞尚激昂。一則忠憤不平之鳴也,一則情天恨海之史也。至其包舉之大,組織之巧,體物之工,言情之妙,倘所謂并駕齊軌,異曲同工者歟![5](P412)
劉永濟將宋元以降的白話小說劃分為若干等級:第一個等級是《水滸傳》《紅樓夢》,第二個等級是《三國志演義》《西游記》,第三個等級是《儒林外史》《東周列國志》,第四個等級是《金瓶梅》《鏡花緣》《品花寶鑒》《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其他作品,在劉永濟看來,就等諸自鄶以下了。這樣一個評判,可能會有學者就局部排序提出異議,如《儒林外史》,這部杰出的諷刺小說,何以排在第三個等級?又如《金瓶梅》,明代四大奇書之一,長篇人情小說的開山之作,何以排在第四個等級?
劉永濟對明清章回小說總體評價如此之低,當代中國學者中一定有不少人表示詫異。其實他的這種看法在民國學者中倒是頗具代表性。例如大名鼎鼎的周作人。1918年12月,周作人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人的文學》。他把此前的中國通俗文學分為十類:一、色情狂的淫書類;二、迷信的鬼神書類;三、神仙書類;四、妖怪書類;五、奴隸書類(以皇帝狀元宰相和神圣的父與夫為主題);六、強盜書類;七、才子佳人書類;八、下等諧謔書類;九、黑幕類;十、以上各種思想合成的舊戲。這十類作品都不屬于人的文學。[12](P13)由此可見,周作人對明清章回小說的評價比劉永濟還低。又如胡適的弟子、史學家唐德剛。1988年6月7日,唐德剛在臺北耕莘文教院講《小說和歷史》,有云:“中國在十八九世紀,經(jīng)濟也相當繁榮,城市中產(chǎn)階級漸起,對讀品需求量大,于是大書賈和為書賈服務(wù)的金圣嘆之流編書和批書的人物才隨之而起。不幸的是,我國那時的‘經(jīng)濟起飛’還未飛起來就垮下去了。國家強于社會的帝王專制和宗法制度,始終把中產(chǎn)階級壓住。在曹霑、吳敬梓等高格調(diào)作家餓死之后,便后繼無人了。何也?供需律使然也。……經(jīng)濟不起來,文學口味也就高不起來也?!盵13](P35)明清章回小說之所以總體成就有限,是因為中產(chǎn)階級未獲得足夠的發(fā)展。這樣一種富于學術(shù)意味的解釋,其結(jié)論與劉永濟是一致的。
劉永濟高度評價《水滸傳》和《紅樓夢》,并將這兩部名著視為陽剛和陰柔兩種審美風范的代表,尤足以見出其睿智和深度。這里且多說幾句。
《水滸傳》是一部由宋代說話中的“小說”中經(jīng)“講史”發(fā)展而來的長篇,換句話說,《水滸傳》是一部以“講史”為框架、匯集“小說”話本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南宋羅燁《醉翁談錄》著錄水滸故事,在“小說”總名目下,《青面獸》歸于樸刀類,《石頭孫立》歸于公案類,《花和尚》《武行者》歸于桿棒類。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石頭孫立》偏于公案情節(jié),《花和尚》《武行者》偏于行俠情節(jié),《青面獸》偏于綠林情節(jié),大體上仍同屬于豪俠題材。《水滸傳》的內(nèi)容雖然遠較南宋時期的水滸故事豐富,既有官逼民反的政治敘事,也有抗擊外侮的國家民族敘事,但其重心所在,卻無疑是豪俠們闖蕩江湖的故事。從豪俠特殊的人文立場和《水滸傳》對某種情調(diào)的偏愛出發(fā),豪俠們被寫成一群具有特殊性格的人:他們對生命力的崇拜達到了異乎尋常的地步。這一意蘊經(jīng)由魯智深、武松得到熱情洋溢的表達。這兩位好漢都具有好酒而不好色的性格。對于他們來說,酒是生命力的催化劑。其作用突出地呈現(xiàn)為兩個方面:其一,酒使他們擺脫了日常生活的束縛。所謂“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實即指他兩番使酒。誠如《水滸傳》第四回所說:“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平日的魯智深,雖也粗鹵、豪爽,“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凈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攪得五臺山失去了往日的寧靜,但畢竟有所節(jié)制;而一旦喝醉了酒,他便浩浩落落,打攤亭子,損壞金剛,無所不為,剛心猛氣,隨意發(fā)瀉。其二,生命力在酒的作用下更加恣肆不羈,富于傳奇色彩。魯智深說過:“灑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第五回)他倒拔垂楊柳亦是“乘著酒興”,否則怕沒有那份豪氣(第七回)。武松醉打蔣門神,痛飲是必要的程序。以此為出發(fā)點,《水滸傳》以豪華的鋪張筆墨極力渲染“武松醉打蔣門神”之前飲酒的興會,淋漓盡致,筆飛墨舞,以至于金圣嘆在回前總評中感慨:其事如依史法,只需大書“施恩領(lǐng)卻武松去打蔣門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足矣;其文卻將“酒人”、“酒風”、“酒贊”、“酒題”一一寫透(金本第二十八回,百回本第二十九回),充分顯示出生命力的恣肆、豪宕、超越凡俗?!端疂G傳》的陽剛氣質(zhì)由此形成。
提到《紅樓夢》,就不能不提到小說開頭的那個“作者”。他感慨萬端地告訴我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盵14](P1)這個“作者”,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那個“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的寶玉。在他深深懷念的“所有之女子”中,有林黛玉,有晴雯,也有薛寶釵和襲人,還有史湘云、賈探春、妙玉……。這里特別要提到寶釵。寶玉的確離開了她,而回頭悵望,他又多么牽掛寶釵:一個如此賢慧的妻子,竟落得如此結(jié)局嗎?作為榮國府的繼承人,不管他愿意與否,社會必然將一種責任交付給他,即光宗耀祖。接受是一回事,承認又是一回事。從小說情節(jié)可以看出,黛玉病故不是寶玉出家的唯一原因,無力解決重大的人生問題才是寶玉的痛苦所在。面對感情與責任,寶玉束手無策,徒喚奈何,最終只能傷心地發(fā)問:“倩誰記去作奇?zhèn)??”[14](P1)《紅樓夢》寫得如此纏綿悱惻,與其主角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密切相關(guān)。其陰柔之美由此形成。
陽剛和陰柔是清代姚鼐提出的兩個審美概念。他在《復(fù)魯絜非書》中說:“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cè)岫选!薄捌涞糜陉柵c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于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徑,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嘆,邈乎其如有思,漻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盵15](P510)姚鼐的風格論,久已為人所熟知,也經(jīng)常被引用或使用。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一種宏大的文學史格局中,將《水滸傳》《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兩種審美范型的代表相提并論,并以陽剛陰柔加以概括,這樣的表述在20世紀早期的文學史著述中并不多見。這里涉及了幾個層級:一是對于《水滸傳》《紅樓夢》的風格分別做單獨的描述,這是比較容易做到的;二是對于《水滸傳》《紅樓夢》的風格做比較描述,其難度又增加了一層;三是從章回小說中遴選出代表其最高成就和風格類型的作品,做文學史的定位描述,這是特別困難的。劉永濟的學術(shù)判斷,其難能可貴之處,正在于它是第三個層級的成果。
說到劉永濟的說部流別研究,不能回避的一個事實是:其與現(xiàn)代小說研究存在巨大區(qū)別,即始終忽略人物、情節(jié)和語言的分析。20世紀50年代以來,一個講授中國古典小說名著的教師,如果拒絕分析人物、情節(jié)和語言,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劉永濟的《說部流別》作于1925年,何以30年之間,古典小說的研究范式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回答這個提問,必須注意到這樣幾個事實:其一,茅盾等人1921年以后引進的“realisim”,起初多翻譯為“寫實主義”,偶爾也翻譯為“現(xiàn)實主義”,但1942年之后,“寫實主義”的譯法就基本消失了,“現(xiàn)實主義”成為通行的譯名;其二,1954年,李希凡、藍翎在“批判《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的過程中,明確提出《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并對《紅樓夢》的人物、情節(jié)和語言做了大量分析。其三,1958年茅盾在《夜讀偶記》中強調(diào):一部中國文學史就是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斗爭的歷史?!叭宋锏脑鯓铀茉欤莿?chuàng)作方法的一個中心問題?!盵16](P76)無論是古典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無論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現(xiàn)代派,區(qū)別都表現(xiàn)在怎樣塑造人物上。茅盾一一解剖了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人物塑造的特點,在比較中闡發(fā)了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和這些特點的形成過程。茅盾指出:“和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不同,現(xiàn)實主義把人物放在社會環(huán)境中,考察人物在環(huán)境中的感受以及環(huán)境對人物的思想意識的影響;可是古典主義卻把環(huán)境僅僅作為人物活動的場所,而浪漫主義卻為了要使得它的英雄和不相容的環(huán)境發(fā)生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這才在作品中寫到環(huán)境和人物的關(guān)系。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都沒有從人物性格發(fā)展的角度上寫環(huán)境和人物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現(xiàn)實主義卻不但寫出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所沒有寫的東西,而且著重指出,人的性格是由環(huán)境以及人的社會關(guān)系來決定的。換言之,現(xiàn)實主義者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他所欲苦心解答的問題,不是根據(jù)一定的倫理觀點或者政治觀點來安排張三或李四的性格,而是用事實來表現(xiàn)張三或李四何以一定是這樣而不會是那樣?,F(xiàn)實主義作家給我們看到的人物不但是和我們同時代的某種人的典型,而且還表現(xiàn)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怎樣的在他特有的環(huán)境之中形成的。”[16](P85)以人物塑造為中心,以環(huán)境分析為切入點,由此展開對情節(jié)和語言的考察,一種流行的古典小說解讀方式終于定型,并經(jīng)由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及其他文學史教材,成功地延伸到了國民教育領(lǐng)域。如果我們拿茅盾所闡發(fā)的這種現(xiàn)實主義理論和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學員、復(fù)旦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組同學編著的兩部《中國文學史》比對,和游國恩等在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學員集體編纂的文學史基礎(chǔ)上編纂而成的《中國文學史》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幾部文學史無不注重人物性格的分析,而分析人物性格的方式,也大體遵循《夜讀偶記》所認可的這種現(xiàn)實主義理論。這一學術(shù)史背景提醒我們,古典小說研究中的人物、情節(jié)和語言分析,雖有其毋庸置疑的優(yōu)勢與合理性,但其范式的形成和流行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過程,我們不能以此為標準來批評這個過程之外的學者,更不能武斷地認為,從別的角度展開分析就沒有價值與深度。小說研究可以容納多種范式。在評價劉永濟的小說研究時,更需要重申這一學術(shù)史背景和學術(shù)理念。
注釋:
①參見拙文《傳記辭章化:從中國敘事傳統(tǒng)看唐人傳奇的文體特征》,《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5年第2期;《再論唐人傳奇的文體特征》,《齊魯學刊》2006年第1期;《傳記辭章化:一個學術(shù)判斷的歷史維度與闡釋效應(yīng)》,《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1] 徐正榜,李中華,羅立乾.劉永濟先生年譜[A]. 劉永濟. 誦帚詞集 云巢詩存(附年譜 傳略)[C].北京:中華書局,2010.
[2] 劉永濟. 文學論 默識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0.
[3] 吳宓.吳宓日記1946—1948[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
[4] 吳宓.吳宓日記 1917—1924[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
[5] 劉永濟.說部流別[A]. 劉永濟. 文學論 默識錄(附錄 論文拾遺)[C].北京:中華書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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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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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周作人.人的文學 [A]. 周作人. 周作人自編文集·藝術(shù)與生活[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3] 唐德剛.史學與紅學[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14] 曹雪芹.百家匯評本紅樓夢[M].陳文新,王煒,輯評,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15]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三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6] 茅盾.夜讀偶記[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