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玲
西漢時期,以“甘泉”為賦名創(chuàng)作的除揚雄外,尚有王褒、劉歆,然唯有揚雄《甘泉賦》被《文選》收入,列于“郊祀”類。由此可見,在《文選》編者看來,揚雄《甘泉賦》乃是以郊祀問題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經(jīng)典賦作。此賦最早載錄于《漢書·揚雄傳》。但對《甘泉賦》作年的認識,直到現(xiàn)在,學術界仍爭訟不已。而弄清此賦的作年,對于深入認識這篇賦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和蘊藏的文化思想觀念,有重要意義。因此,筆者不避淺陋,對此進行考辨。
迄今為止,對《甘泉賦》作年的認識,有六種觀點。下面根據(jù)這些觀點出現(xiàn)的時間先后順序,將其依次排列。
1.認為作于揚雄待詔承明殿、隨成帝郊祀甘泉泰畤之后
此說始見于《漢書》卷八十七《揚雄傳》:“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雹侔喙蹋骸稘h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22頁。下同。
2.認為作于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
此說始見于《文選》卷七《甘泉賦序》李善注引《七略》:“《甘泉賦》,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雹谑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1頁。下同。
3.認為作于揚雄死之前日
此說始見于《文選》卷七《甘泉賦》李善注引桓譚《新論》:“雄作《甘泉賦》一首,始成,夢腸出,收而內之,明日遂卒?!雹凼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七,第111頁。
4.認為作于永始四年(公元前13年)
此說始見于《文選》卷七《甘泉賦序》李善注:“《漢書》曰:‘永始四年正月,行幸甘泉?!镀呗浴吩唬骸陡嗜x》,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稘h書》三年無幸甘泉之文,疑《七略》誤也?!雹苁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七,第111頁。
李善之后,一些學者贊同其說同時,對其說有所補充。如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五《文選·賦》按云:“子云之生,在宣帝甘露元年戊辰,至成帝永始三年丁未,為四十歲。班書贊中言:年四十余,自蜀來游京師,王音薦之待詔。此賦為四年所上無疑也。然長楊事在延元二年庚戌?!雹莺戊蹋骸读x門讀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50頁。下同。唐蘭先生還指出:“我們如其假定三賦作于永始四年,那么《七略》所說《甘泉賦》和《羽獵賦》作于永始三年,就不用完全推翻,只須像李善《甘泉賦注》認為三年是四年之誤就可以了。數(shù)目字是比較容易錯誤的?!雹尢铺m:《揚雄奏〈甘泉〉〈河東〉〈羽獵〉〈長楊〉四賦的年代》,《學原》第一卷第十期,1948年,第57頁。
5.認為作于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
此說最早由司馬光提出?!顿Y治通鑒考異》卷一于元延元年“十二月,乙未,王商為大將。辛亥,商薨。庚申,王根為大司馬。揚雄待詔”條下云:“《雄傳》考證:‘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薦雄待詔?!葱邸蹲孕颉吩疲骸戏浇检舾嗜┊?,召雄待詔承明之庭,奏《甘泉賦》。其十二月,奏《羽獵賦》。’事在今年。時王音卒已久,蓋王根也。胡旦遂誤以為曲陽侯云。”⑦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永瑢、紀昀等編:《四庫全書·史部·編年類》,第31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6年版,第14頁。下同。
6.認為作于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
此說始見于王益之《西漢年紀》卷二十七:“元延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甘泉本因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增通天、高光、迎風,游觀屈奇瑰偉,且其為已久矣,非帝所造。揚雄欲諫則非時,欲默則不能已,還,奏《甘泉賦》以風。又是時趙昭儀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故雄盛言車騎之眾,參麗之駕,非所以感動天地,逆厘三神。又言‘屏玉女,卻虙妃’,以微戒齋肅之事。賦奏,天子異焉?!雹嗤跻嬷骸段鳚h年紀》,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78頁。
此說有不少學者追隨,并有所補充。如,戴震《方言疏證》云:“《傳》序《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為一年所作,斷屬元延二年庚戍(筆者按:“戍”當作“戌”)?!雹帷洞髡鹑罚?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2頁。沈欽韓《漢書疏證》亦稱:“《成帝紀》永始四年正月、元延二年正月、四年正月俱有行幸甘泉事。據(jù)此傳下云:其三月將祭后土,其十二月羽獵,不別年頭,則為一年以內之事。奏《甘泉賦》當在元延二年,與《紀》文方合?!雹馍驓J韓:《漢書疏證》卷三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32頁。下同。張震澤先生《揚雄詩文集校注》即從沈氏之說。
錢穆先生《劉向歆父子年譜》亦將《甘泉賦》系于元延二年:“元延二年,庚戌。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 揚雄奏《甘泉賦》,時年四十三?!?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56頁。
陸侃如先生《中古文學系年》將此賦系于元延二年,還旁征博引:“元延二年,揚雄四十三歲,桓譚十三歲。揚雄作《甘泉賦》,大病。……我們拿《揚雄傳》和《成帝紀》對看,自然得到個結論:這四篇賦作于元延二年正月、三月、十二月及次年秋。過去學者們早就見到這一點。例如梁章鉅《文選旁證》卷九:‘雄奏賦以自序考之,在后元延二年為是?!秩缰飓叀段倪x集釋》卷二十三引姚范:‘雄既奏《甘泉賦》,又云三月以祭后土奏《河東賦》,其十二月羽獵,雄從,作《羽獵賦》:事皆在元延二年無疑也?!雹訇戀┤纾骸吨泄盼膶W系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2頁。下同。
以上六種觀點,不可能都符合事實,但亦不可遽斷為非。此下詳細辨之。
第一種觀點由《漢書·揚雄傳》首發(fā),但此觀點主要是給出了《甘泉賦》創(chuàng)作的背景:“漢成帝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痹诮忉屵@一創(chuàng)作背景同時,《漢書》還給出了此賦大致的創(chuàng)作時間:揚雄時為待詔,正月跟隨成帝郊祀甘泉,返回之后奏《甘泉賦》。對于這樣的寫作背景與創(chuàng)作時間,自《漢書》之后,歷代無異詞?!段倪x》卷七《甘泉賦序》基本上照錄之,只是將《漢書》的“郊祠”改成“郊祀”。
第二種觀點出自李善《文選注》引《七略》。李善在隨后注文里,即根據(jù)《漢書》永始三年無幸甘泉之文,疑《七略》所記有誤。唐蘭先生進而指出“數(shù)目字是比較容易錯誤的”,繼李善否定了《七略》的永始三年之說。對此,陸侃如先生另有看法:
問題是在李善所引《七略》?!段倪x》卷七《甘泉賦》注引:“《甘泉賦》,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又卷八《羽獵賦》注引:“《羽獵賦》,永始三年十二月上?!庇志砭拧堕L楊賦》注引:“《長楊賦》,綏和元年上?!标P于《河東賦》,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卷三說:“按《河東賦》,永始三年三月上者,《七略》佚其文,故今不具也。”這些年月與紀傳均不合,所以李善有時“疑《七略》誤”,有時“疑班固誤”,不敢斷定。而沈欽韓則說:“又疑《七略》篇當時文,不當有失;或雄自敘止據(jù)奏御之日,秘書典校則憑寫進之年,故參差先后也”(王先謙《漢書補注》卷八十七下引)。事實上,沈說至多可應用于《長楊賦》,但已經(jīng)有點勉強了,因為我們不能了解元延二年“奏御”的賦,為何要在四年之后的綏和元年方“寫進”。至于《甘泉》《羽獵》兩賦,則沈說簡直不通:元延二年“奏御”的賦,怎么在四年前的永始三年已經(jīng)“寫進”了?若說“奏御”即在永始而非元延,那也不合事實。因為據(jù)上文所引《成帝紀》,永始三年十月始復泰畤,四年正月始幸甘泉,在三年的正月怎么會作《甘泉賦》?因此,我們認為李善所見《七略》恐怕不是原文。②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第12-13頁。
第三種觀點出于《文選》李善注所引桓譚《新論》。此觀點因與《漢書·揚雄傳》贊中對揚雄“年七十一,天鳳五年(公元18年)卒”的記載相抵牾,因而頗遭駁斥。由此引發(fā)了對《新論》這條材料的辨?zhèn)巍?/p>
有認為這條材料完全失實,不足一辨。如吳曾《能改齋漫錄·辨誤》云:
唐李善注揚子云《甘泉賦》引桓譚《新論》曰:“雄作《甘泉賦》一首,始成,夢腸出,收而內之,明日遂卒。”此說非也。予按,孝成帝行幸甘泉,據(jù)《漢紀》及賦序,并是正月行幸甘泉,揚雄死于王莽天鳳五年,經(jīng)歷哀、平兩帝,年代甚遠,安有賦成明日遂卒之說?李善竟不排之,而反以為證,何耶?③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辨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02頁。
直斥這條材料為非,李善注引為誣。又如雷鋐《讀書偶記》卷三:
汪堯峰、魏和公皆引郫人簡氏之說辨揚雄未嘗仕莽,大略謂《傳》言雄作符命投閣,年七十一,天鳳五年卒??夹壑廖骶?,年四十余,自成帝建始改元至天鳳五年,計五十年。以五十合四十余,不將百年乎?則《傳》言七十一者,恐誤據(jù)桓譚《新論》“雄作《甘泉賦》,夢腸出,收而納之,明日遂卒”。……以是知雄決無為莽大夫及投閣美新之事云。余友蔡次明駁之云:“按《漢書》……幸甘泉為永始四年事,長楊校獵為元延二年事,則雄之待詔承明,當在永始三、四年也。雄年四十余官京師,亦烏知其為四十九與四十一耶?若以四十一,當永始四年事。則天鳳五年卒,適當七十一歲。安得從建始改元算至天鳳五年、疑近百歲乎?雄仕歷成、哀、平,三世不徙官,非謂雄歷官止三世也。且當莽時雄已為大夫,豈得云不徙官乎?孟堅作史,去雄歿才四十余年,不應錯謬如是?!缸T《新論》,則無稽之言,不足辨也?!雹倮卒f:《讀書偶記》,永瑢、紀昀等編:《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第725冊,第705-706頁。
這里所記蔡次明之語,通過詳細辨析揚雄由蜀至京之后的履歷,駁斥了桓譚《新論》這條材料乃無稽之談。另外,乾隆《御制詩》四集卷五《題揚雄〈甘泉賦〉事》先有詩:“甘泉獻賦風楓宸,更著劇秦與美新。設果出腸明日死,投身天祿又何人?”后有評:“出腸之夢,蓋不過言其作賦鏤肝研練之苦耳?!缎抡摗穭掌?,遂至紀載失實。”②乾隆撰,董誥等編:《御制詩集》,永瑢、紀昀等編:《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307冊,第331頁。認為桓譚《新論》有因務奇而至失實的特點,所謂“出腸之夢”,不過為形容揚雄“作賦鏤肝研練之苦”,揚雄并未因作《甘泉賦》而死。此評指出桓譚《新論》有因尚奇而失實的特點,值得重視。
也有認為《新論》這條材料純屬“妄人附益”。如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五《文選·賦》云:“子云《甘泉賦》,須看《漢書》中自敘,方知鋪陳處皆諷諫也?!弊⒎Q:
桓譚《新論》曰:“雄作《甘泉賦》一首,始成,夢腸出,收而納之,明日遂卒?!薄陡嗜纷饔诔傻蹠r,安得有腸出遂卒之事?揚子云、桓君山同時人,不應作此語。然則為妄人附益者多矣,非《新論》本書然也。③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五,第650頁。
以上這些辨析,都指出了《文選》卷七《甘泉賦序》李善《注》引桓譚《新論》的這條材料與史實不符。
在此需要注意的是,桓譚《新論》這條材料尚有不同記載?!段倪x》李善注中,同樣的桓譚《新論》材料,在卷十七《文賦》“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注下卻是這樣的:
《新論》曰:“桓譚嘗欲從子云學賦,子云曰:‘能讀千賦,則善為之矣。’譚慕子云之文,嘗精思于小賦,立感發(fā)病,彌日瘳。子云說成帝祠甘泉,詔雄作賦,思精苦,困倦小臥,夢五藏出外,以手收而內之。及覺,病喘悸少氣?!雹苁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十七,第243頁。
這條材料在別的典籍里也有載錄。如:馬總《意林》卷三記桓譚《新論》十七卷云:
李昉等《太平御覽》:
桓子《新論》曰:“予少時見揚子云麗文高論,不量年少,猥欲迨及。業(yè)作小賦,用思太劇,而立感動發(fā)病。子云亦言:成帝上甘泉,詔使作賦,為之卒暴,倦臥,夢其五藏出地,以手收之。覺,大少氣,病一歲?!雹蘩顣P等:《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46頁。
韓淲《澗泉日記》卷下亦記錄:
余少時,見揚子云麗文,欲繼之。嘗作小賦,用思太劇,立致疾病。子云亦言:成帝詔作《甘泉賦》畢,遂倦臥,夢五藏出地,以手內之。及覺,氣病一年??芍M思慮傷精神也。①韓淲:《澗泉日記》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頁。
由以上所列材料可見,《文賦》李善注引、《意林》《太平御覽》《澗泉日記》對《新論》的載錄與《甘泉賦》李善注引,都提到揚雄完成《甘泉賦》之后做了噩夢,但是,對揚雄做噩夢的結局載錄卻截然不同?!陡嗜x》注引《新論》所記,是揚雄做噩夢的第二天即死;而《文賦》注引是揚雄夢醒之后沒死,而是“病喘悸少氣”;《意林》《太平御覽》《澗泉日記》等所記,是揚雄因此而病一年。
面對這些對桓譚《新論》不同載錄的材料,沈欽韓解釋道:“李善注《甘泉賦》引《新論》……此文有脫誤。”②沈欽韓:《漢書疏證》卷三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7冊,第132頁。朱珔《文選集釋》卷二十三也認為:李善《甘泉賦》注引《新論》與《文賦》注引《新論》,“二注不同,錢氏《養(yǎng)新錄》謂當以后注為正。蓋子云因作賦而病,未嘗因病而卒也。前注‘卒’字殆傳寫之誤,不特非《新論》本文,并非善注之舊。何義門以《新論》出于后人附益者,乃未檢《文賦》注之故”③朱珔:《文選集釋》卷二十三,宋志英、南江濤選編:《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7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光緒元年涇陽川朱氏梅村家塾藏版,2013版,第477頁。。梁章鉅《文選旁證》卷九亦有辨析:“蓋子云因作賦而病,未嘗因病而卒也。此注‘卒’字或是‘病’字之誤。余曰:善注駁揚雄不當作《劇秦美新》,非不知雄死王莽之世,此條或后世傳寫致誤,或遂據(jù)此注謂子云未及仕莽,則癡人說夢矣?!雹芰赫骡牐骸段倪x旁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頁。沈欽韓、朱珔與梁章鉅基本生活在清乾隆至道光年間,屬同一時代學者,可見當時學術界對李善注《甘泉賦》引《新論》文字的準確性多有懷疑。而梁章鉅更是懷疑“此注‘卒’字或是‘病’字之誤”。梁氏觀點得到了王先謙的認同,其《漢書補注》云“‘卒’蓋‘病’字之誤字”⑤王先謙:《漢書補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2頁。,可證。這些論說,其實都指出李善《甘泉賦》注引桓譚《新論》這條材料有脫訛,已非原貌。
第五種觀點出自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認為《甘泉賦》作于元延元年。而這一觀點幾無應者。檢索《漢書·成帝紀》,元延元年僅于三月有“行幸雍,祠五畤”之事,而未有幸甘泉之事,故此觀點顯然與《漢書·揚雄傳》給出的寫作背景不符。
第四和第六種觀點,前者出自《文選》李善注,認為《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后者出自《西漢年紀》,認為作于元延二年,各有追隨者。相對而言,本世紀以前,將《甘泉賦》系于元延二年者尤多。如,錢大昕在認同此觀點時指出:《漢書·揚雄傳》“全寫子云自序,不宜有誤。且與帝紀敘事正相應。如云‘正月從上甘泉’,即《紀》所書‘元延二年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也”⑥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十二,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2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167頁。。這是將《漢書》中《揚雄傳》記載《甘泉賦》寫作的背景材料與《成帝紀》記載的成帝行幸甘泉的年份結合起來考察,并以揚雄自序為證,如此一來,則《甘泉賦》作于元延二年,似乎無可置疑。此觀點一直影響到本世紀。如紀國泰先生《揚雄“四賦”考論——兼論揚雄“三世不徙官”的重要原因》,即支持此說。⑦紀國泰:《揚雄“四賦”考論——兼論揚雄“三世不徙官”的重要原因》,《西華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而贊同《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的學者,其論證多與唐蘭先生觀點相合,認為李善所見《七略》記載《甘泉賦》作于永始三年,“三”乃“四”之誤。⑧如,熊良智《揚雄“四賦”時年考》(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楊福泉《揚雄年譜考訂》(載《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均持此說。王以憲先生還通過對《揚雄傳》記載的《甘泉賦》創(chuàng)作背景的材料辨析,認為“趙昭儀方大幸時,當在永始年間?!瑫r,永始四年幸甘泉,乃是罷甘泉祠十九年后重新恢復的第一次,人主心理上自然有一種顯赫炫耀的想法,故而特別隆重泰奢”,從而將此賦系于永始四年。⑨王以憲:《揚雄著作系年》,《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3年第3期,第98頁。據(jù)筆者目力所及,進入本世紀以來,認為《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的學者已越來越多。⑩易小平:《關于揚雄作年的兩個問題》(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6期):“《甘泉賦》《河東賦》與《校獵賦》分別作于永始四年和元延元年?!?/p>
本次臨床研究中所產(chǎn)生的全部文本數(shù)據(jù)均可應用SPSS16.0的統(tǒng)計學軟件進行綜合處理,對計數(shù)資料進行卡方檢驗,計量資料用(±s)進行表示,實施t檢驗后若P<0.05,則表明實驗結果的相互比較差異具有明顯的統(tǒng)計學意義。
面對現(xiàn)有的這些分歧,筆者認為,既然《漢書·揚雄傳》主要錄自揚雄本人的自序,其在敘述《甘泉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提供了漢成帝“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這一重要信息,那么,考察《甘泉賦》的作年,還應該注意《漢書》卷十《成帝紀》記載的行幸甘泉郊祠泰畤、汾陰后土的幾條材料:
永始……四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神光降集紫殿。大赦天下。賜云陽吏民爵,女子百戶牛酒,鰥寡孤獨高年帛。三月,行幸河東,祠后土,賜吏民如云陽,行所過無出田租。
元延元年……是歲,昭儀趙氏害后宮皇子。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東,祠后土。……冬,行幸長楊宮,從胡客大校獵。
元延……四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東,祠后土。甘露降京師,賜長安民牛酒。①班固:《漢書》卷十《成帝紀》,第324、326、327 頁。
由《成帝紀》的記載,參以《揚雄傳》透露的寫作背景看,《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元延二年甚至元延四年,均有可能。但同一篇作品,是不可能完成于不同的年份的,因此,《甘泉賦》的作年問題,仍需細致考究。
由以上材料分析,《甘泉賦》作于揚雄死前一天的觀點,難以成立;而認為《甘泉賦》作于永始三年、元延元年的觀點,由于均未有成帝至甘泉祭祀泰一、至汾陰祭祀后土的記載,亦可排除。那么,接下來就只需要考察《甘泉賦》究竟是作于永始四年,還是元延二年。
支持這篇賦作于元延二年的學者,往往還結合揚雄《河東賦》和《羽獵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來綜合考察。這就可以將《漢書》之《成帝紀》和《揚雄傳》記載的相關材料放在一起考慮?!稉P雄傳》記載揚雄作《甘泉賦》之后,接著又記載了《河東賦》《羽獵賦》的創(chuàng)作情況:
其三月,將祭后土,上乃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顧龍門,覽鹽池,登歷觀,陟西岳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罔,還,上《河東賦》以勸?!?/p>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恢劣皤C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御所營,尚泰奢麗夸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②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35、3540-3541頁。
據(jù)前引《漢書·成帝紀》,成帝在一年中既祭祀甘泉泰一、汾陰后土,又大張旗鼓校獵,唯在元延二年。如此,《甘泉賦》作于元延二年可能性似乎更大。
然而,這里還存在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那就是怎樣看待《文選》李善注所引《七略》材料的問題。假如此處的“三”確為“亖”字之訛,那就意味著,其實《七略》的作者劉歆和李善一樣,都將《甘泉賦》系于永始四年。難道說早于王益之的劉歆和李善所記全都錯了?
在此,還需關注《甘泉賦》背后的郊祀背景。可參考《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
后上以無繼嗣故,令皇太后詔有司曰:“蓋聞王者承事天地,交接泰一,尊莫著于祭祀。孝武皇帝大圣通明,始建上下之祀,營泰畤于甘泉,定后土于汾陰,而神祇安之,饗國長久,子孫蕃滋,累世遵業(yè),福流于今。今皇帝寬仁孝順,奉循圣緒,靡有大愆,而久無繼嗣。思其咎職,殆在徙南北郊,違先帝之制,改神祇舊位,失天地之心,以妨繼嗣之福。春秋六十,未見皇孫,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朕甚悼焉?!洞呵铩反髲凸?,善順祀。其復甘泉泰畤、汾陰后土如故,及雍五畤、陳寶祠在陳倉者?!碧熳訌陀H郊禮如前。又復長安、雍及郡國祠著明者且半。①班固:《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第1259頁。
這條材料還可與《漢書》卷十《成帝紀》記載相參看:“永始……三年……冬十月庚辰,皇太后詔有司復甘泉泰畤、汾陰后土、雍五畤、陳倉陳寶祠?!雹诎喙蹋骸稘h書》卷十《成帝紀》,第323頁。兩條材料說明,成帝自即位至永始三年,都未有子嗣。這對劉氏政權的延續(xù)顯然造成重大威脅。而成帝即位之初,曾接受匡衡、張譚的建議,認為“長安,圣主之居,皇天所觀視也。甘泉、河東之祠非神靈所饗,宜徙就正陽大陰之處。違俗復古,循圣制,定天位,如禮便”③班固:《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第1254頁。,因此廢甘泉、河東之祠,而于長安定南北郊。這也是永始三年皇太后王政君的詔令抨擊“違先帝之制,改神祇舊位,失天地之心,以妨繼嗣之福”的背景。由此亦可見成帝即位后至皇太后下此詔前,尚未曾親赴甘泉祠泰一、赴河東祠后土。而皇太后詔令認為,成帝之所以無子嗣,就是因此得罪祖先神靈、失天地之心,故而降罪。所以,永始三年皇太后的這條詔令,無疑是為成帝即位以來即將開展的親郊甘泉泰一、汾陰后土大造聲勢,并期待通過這一活動,為成帝求得子嗣。在當時來說,這無疑是事關漢帝國國祚延續(xù)的重要活動。
揚雄《甘泉賦序》就及時反映了這一活動的目的性:“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這篇序因為是揚雄自作,《漢書》《文選》基本照錄,歷代無異詞,其可信度應當較高。序文提到,作賦前,成帝是“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可見成帝郊祀泰畤、后土求繼嗣的活動是剛剛開始,此前未有過。而成帝首次祭祀泰畤、后土,就在永始四年。如果是寫于元延二年,序文恐怕就不當為“方”,而應當為“再”了。
我們還可以從《甘泉賦》文本中尋找線索?!陡嗜x》開頭如此寫到:
惟漢十世,將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號,同符三皇,錄功五帝,恤胤錫羨,拓跡開統(tǒng)。
這段文字,《漢書》與《文選》載錄完全一致。李善注:“十世,成帝也。上玄,天也?!雹苁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七,第111頁。賦中說成帝“將郊”天,“定泰畤”,并且是“拓跡開統(tǒng)”,可見本次赴甘泉祭祀泰一天神,對成帝而言乃是首次。所謂“恤胤錫羨”,應劭曰:“恤,憂也。胤,續(xù)也。錫,與也。羨,饒也。拓,廣也。時成帝憂無繼嗣,故修祠泰畤、后土,言神明饒與福祥,廣跡而開統(tǒng)也?!雹莅喙蹋骸稘h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23頁。應劭這段闡釋不獨見于《漢書》注,也見于《文選》李善注引。由應劭闡釋不難發(fā)現(xiàn),這句賦文與《甘泉賦》序文一樣,都揭示出成帝本次赴甘泉郊祀的目的:求神靈護佑降子嗣,獲福佑。這正好與《漢書·郊祀志》里皇太后詔令提出的恢復甘泉郊祀禮儀的目的相吻合。
由《漢書》中《成帝紀》《郊祀志》《揚雄傳》的記載,結合《甘泉賦序》及賦文,參以李善注引劉歆《七略》和李善觀點,筆者認為,《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是完全有可能的。
至此,還涉及一個相關問題,就是《羽獵賦》的作年問題。
根據(jù)《漢書》中《成帝紀》和《揚雄傳》的記載,《羽獵賦》作于元延二年應當沒有疑問。那么為什么《甘泉賦》卻不是作于元延二年呢?我們不妨再來品味桓譚《新論》關于《甘泉賦》寫作軼事的材料。《文賦》李善注引桓譚《新論》稱揚雄自云其作《甘泉賦》,因思精苦而做“五藏出外,以手收而內之”的噩夢,夢醒后“病喘悸少氣”,馬總《意林》、李昉等《太平御覽》所錄桓譚《新論》,情節(jié)基本一致,但補充了夢醒后大病一年的結果。盡管如乾隆《御制詩》四集《題揚雄〈甘泉賦〉事》所說,桓譚《新論》有因務奇而至失實的特點,但透過其務奇的敘事文字,卻可窺見揚雄作《甘泉賦》的確是盡思慮,傷精神。他本人因此而病一年。那么,揚雄能夠再次隨成帝出行,也只能是到一年之后的元延二年,并于這一年再創(chuàng)作《羽獵賦》等作品了。
再者,《漢書》在記載作家創(chuàng)作情況時,除《本紀》因編年要求而對創(chuàng)作時間記載較嚴謹之外,別的部分對時間的記錄并非很嚴謹?!稘h書·揚雄傳》雖出自揚雄自序,但其對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的記載也是欠嚴謹?shù)?。如其對《甘泉賦》只是重在記錄此賦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而沒有提供具體的創(chuàng)作時間,就是證明。因此,《揚雄傳》記載揚雄作《甘泉賦》之后,“其三月”作《河東賦》,“其十二月”作《羽獵賦》,并不一定說明《河東賦》《羽獵賦》與《甘泉賦》就是在同一年里創(chuàng)作的。
綜上,筆者認為,《甘泉賦》作于漢成帝永始四年,更合乎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