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廣 學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唐太宗尊崇儒學,曰:“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盵1]195他尤其重視儒學的政教功能,視之為帝王治術(shù)的12條綱領之一:“弘風導俗,莫尚于文;敷教訓人,莫善于學,因文而隆道,假學以光身?!盵2]617—618太宗在文治上的重大舉措之一,就是詔孔穎達等修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3]4941??资嫌凇度Y》取《禮記》并親自疏解,使之與《易》《書》《詩》《左氏春秋》等并列《五經(jīng)》。究其根本原因,是唐太宗君臣深刻認識到《禮記》具有《周禮》《儀禮》無法替代的重要學術(shù)價值。翻檢太宗詩文與相關(guān)文獻會看到:其禮學思想與禮治主張深受《禮記》影響,而他在政治上、生活中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對《禮記》的推崇與取法亦有案可稽。
唐太宗與群臣議事,《三禮》中《禮記》征引頻率最多。以《貞觀政要》為例,征引《禮記》凡18例,其中魏徵引7例,太宗引3例,李百藥引2例,劉洎、岑文本、褚遂良、張?zhí)N古各引1例,未知名者引2例,而于《周禮》《儀禮》僅各引1例。太宗君臣論定禮制,如避諱、藉田、孝道等皆依《禮記》經(jīng)義。
(一)論“二名不偏諱”。避諱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4]序。鑒于其風愈演愈烈,貞觀初太宗即下詔抵制:“準《禮》,名,終將諱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諱其名,故周文王名昌,《周詩》云:‘克昌厥后?!呵飼r魯莊公名同,十六年《經(jīng)》書:‘齊侯、宋公同盟于幽?!ńT帝,妄為節(jié)制,特令生避其諱,理非通允,宜有改張。因詔曰:‘依《禮》,二名義不偏諱,尼父達圣,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jīng)語。今宜依據(jù)禮典,務從簡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并不須避?!盵1]244—245所謂“準《禮》”、“依《禮》”之“《禮》”,皆指《禮記》?!肚Y上》“卒哭乃諱”,鄭注:“敬鬼神之名也。……生者不相辟名。衛(wèi)侯名惡,大夫有名惡,君臣同名,《春秋》不非?!盵5]1251《檀弓下》“卒哭而諱,生事畢而鬼事始已”,鄭注:“謂不復饋食于下室,而鬼神祭之?!盵5]1313可見“生不諱名”“終將諱之”合乎禮制?!肚Y上》:“禮,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鄭注:“為其難辟也。嫌名,謂音聲相近,若禹與雨、丘與區(qū)也。偏,謂二名不一一諱也?!盵5]1251又《檀弓下》:“二名不偏諱,夫子之母名徵在;言在不稱徵,言徵不稱在?!盵5]1313太宗據(jù)《禮記》批評“近代諸帝,妄為節(jié)制,特令生避其諱”與“近世以來,曲為節(jié)制,兩字兼避”兩種違禮現(xiàn)象。
(二)論“禮緣人情”。藉田禮,漢魏仍行于世,至“晉時南遷,后魏來自云、朔,中原分裂,又雜以獯戎,代歷周、隋,此禮久廢”[3]911。貞觀三年正月,太宗與孔穎達議論藉田方面所在:“孔穎達曰:‘禮,天子藉田于南郊,諸侯于東郊。晉武帝猶于東南。今于城東置壇,不合古禮?!铺谠唬骸Y緣人情,亦何常之有。且《虞書》云“平秩東作”,則是堯、舜敬授人時,已在東矣。又乘青輅、推黛耜者,所以順于春氣,故知合在東方。且朕見居少陽之地,田于東郊,蓋其宜矣。’”[3]911孔氏所論,本于《祭義》“天子為藉千畝,冕而朱纮,躬秉耒。諸侯為藉百畝,冕而青纮,躬秉耒”[5]1597,《祭統(tǒng)》“天子親耕于南郊,以共齊盛;王后蠶于北郊,以共純服”[5]1603。太宗依據(jù)《尚書·堯典》,又為方便起見,田于東郊,不合《禮記》。然而,其“禮緣人情”論,即依據(jù)人情,順應時代,對禮有所損益的思想,恰與《禮記》的整體思想相通。《禮記》多次論述禮與情的關(guān)系,如《禮運》曰:“故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5]1426;《禮器》曰:“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5]1431;《樂記》曰“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5]1537;《喪服四制》曰“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故謂之禮。訾之者,是不知禮之所由生也”[5]1694??资稀抖Y記正義序》:“夫禮者,……原始要終,體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資六氣,下乘四序,賦清濁以醇醨,感陰陽而遷變。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喜怒哀樂之志,于是乎生;動靜愛惡之心,于是乎在。精粹者雖復凝然不動,浮躁者實亦無所不為。是以古先圣王鑒其若此,欲保之以正直,納之于德義。猶襄陵之浸,修堤防以制之;覂駕之馬,設銜策以驅(qū)之。故乃上法圓象,下參方載,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盵5]1222人性弱點本于“人情之欲”,故需要禮的規(guī)范;禮之生成緣于人情,其生成則是為了規(guī)范人情。由“禮緣人情”論,可知太宗重視的是禮之“義”,而非具體的禮之“儀”。
(三)論“孝之本旨”。貞觀十四年,太宗幸國子親觀釋奠??追f達主講《孝經(jīng)》,謂曾子“孝而全”,太宗駁之曰:“朕聞《家語》云:曾皙使曾參鋤瓜,而誤斷其本,皙怒,援大杖以擊其背,手仆地,絕而復蘇??鬃勇勚骈T人曰:‘參來勿內(nèi)。’既而曾子請焉,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側(cè),欲殺之,乃不得。小棰則受,大杖則走。今參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義,不孝莫大焉?!庇衷唬骸爸T儒各生異意,皆非圣人論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國,忠于其君,戰(zhàn)陳勇,朋友信,揚名顯親,此之謂孝。具在經(jīng)典,而論者多離其文,迥出事外,以此為教,勞而非法,何謂孝之道耶!”[3]916—917
太宗認為“孝之本旨”在于,“善事父母,自家刑國,忠于其君,戰(zhàn)陳勇,朋友信,揚名顯親”, 即以個人齊家治國的才能與光宗耀祖的功業(yè)作為評判孝的根本標準,實為其不孝辯解。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太宗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屠殺手足,逼宮高祖奪位。所為豈止非孝,實則大逆不道。而太宗君臣卻打著孝的旗號行事,房玄齡與長孫無忌相謀曰:“今嫌隙已成,禍機將發(fā),天下恟恟,人懷異志。變端一作,大亂必興,非直禍及府朝,正恐傾危社稷?!陀杏抻?,莫若遵周公之事,外寧區(qū)夏,內(nèi)安宗社,申孝養(yǎng)之禮?!睙o忌曰:“久懷此謀,未敢披露,公今所說,深會宿心?!盵3]2460所謂“深會宿心”,當包括太宗。其后,太宗為定性“玄武門之變”頗費心機。亦是貞觀十四年,房玄齡等刪略國史為編年體,撰高祖、太宗實錄各二十卷。太宗見六月四日事,“語多微文”,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鴆叔牙而魯國寧,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人耳。史官執(zhí)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詞,直書其事?!盵1]224直接授意為其洗刷血污,故史書有“管蔡既誅,成康道正”之贊[3]63。此番論“孝之本旨”,心曲實同。所謂“具在經(jīng)典”,指《禮記·祭義》:“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犹幉磺f,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及于親,敢不敬乎?……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勞,大孝不匱。思慈愛忘勞,可謂用力矣。尊仁安義,可謂用勞矣。博施備物,可謂不匱矣。”(又見于《大戴禮記·曾子大孝》,文字略有出入)孔疏曰“‘大孝尊親’,一也,即是下文云‘大孝不匱’,圣人為天子者也。尊親,嚴父配天也?!浯胃ト琛?,謂賢人為諸侯及卿大夫士也,各保社稷宗廟祭祀,不使傾危以辱親也。即與下文‘中孝用勞’亦為一也?!湎履莛B(yǎng)’,三也,謂庶人也,與下文云‘小孝用力’為一?!粜性谏衔逭呤虏怀桑淙缡?,烖害必及親,所以為非孝?!怂几改复葠郏畡?,可謂用力矣?!T侯、卿、大夫、士尊重于仁,安行于義,心無勞倦,是可謂用勞矣?!瓘V博于施,則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是也?!暮V畠?nèi),各以其職來助祭,如此即是大孝不匱也”[5]1599,即天下只有天子能做到“大孝”。這樣,也為太宗君臣將手足相殘標榜為“大孝”之舉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禮者,體也,履也。統(tǒng)之于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5]1225,強調(diào)禮的踐行是《禮記》的重要思想之一,也是其優(yōu)于《儀禮》《周禮》之處?!都懒x》:“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盵5]1598《仲尼燕居》:“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盵5]1615觀太宗制定《貞觀禮》、尊崇出生地武功、下詔禮敬高年與倡導薄葬等舉措,皆不難發(fā)現(xiàn)《禮記》的影子。
(一)“治定制禮”,頒布《貞觀禮》?!稑酚洝罚骸笆屡c時并,名與功偕……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者其禮具?!宓凼鈺r,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编嵶ⅲ骸皥蜃鳌洞笳隆?,舜作《大韶》,禹作《大夏》,湯作《大濩》,武王作《大武》,名因其得天下之大功?!Τ?、治定,同時耳。功主于王業(yè),治主于教民?!盵5]1530此論為新朝的建立及制禮作樂提供理論依據(jù),也迎合了太宗的政治理想。太宗對自己一貫有著較高的心理期待[6]26,貞觀九年提出“三勝于古”說:“朕十八便舉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年二十九升為天子,此則武勝于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以來,手不釋卷,知風化之術(shù),見政理之源。行之數(shù)年,天下大理,風移俗變,子孝臣忠,此又文勝于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內(nèi)侵,今戎狄稽顙,皆為臣妾,此又懷遠勝古也?!盵1]294踐祚之初,詔房玄齡、魏徵等“因隋之禮,增以天子上陵、朝廟、養(yǎng)老、大射、講武、讀時令、納皇后、皇太子入學、太常行陵、合朔、陳兵太社等”[7]308,于貞觀十一年撰成《貞觀禮》,適應了時代的發(fā)展需要。
太宗《頒示禮樂詔》曰:“樂由內(nèi)作,禮自外成,可以安上治民,可以移風易俗。揖讓而天下治者,其惟禮樂乎!固以同節(jié)同和,無聲無體,非飾玉帛之容,豈崇鐘鼓之奏!……蓋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朕雖德謝前王,而情深好古。傷大道之既隱,懼斯文之將墜,故廣命賢才,旁求遺逸,探六經(jīng)之奧旨,采三代之英華。古典之廢于今者,咸擇善而修復;新聲之亂于雅者,并隨違而矯正。莫不本之人心,稽乎物理,正情性而節(jié)事宜,窮高深而歸簡易。用之邦國,彝倫以之攸敘;施之律度,金石于是克諧?!盵2]369其禮樂思想即來自《樂記》:“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瓨酚芍谐?,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矣。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nèi),天子如此,則禮行矣。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Y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舴蚨Y樂之施于金石,越于聲音,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則此所與民同也?!盵5]1527—1530
(二)“禮不忘本”,尊崇武功?!短垂稀吩唬骸皹?,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孔疏:“樂之與禮,兩文相互。樂云樂其所自生,則禮當云反其所自本。禮云不忘其本,則樂當云不忘其生也。樂云樂其所自生者,初生王業(yè),因民之所樂而得天下。今王者制樂,自愛樂己之所由得天下。”[5]1281《禮器》亦曰:“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5]1439。太宗一生尊崇出生地武功,舉措有三:一是免武功稅賦,恩澤民眾。貞觀四年十月下詔免武功租賦:“武功舊居,與岐隴不異,前令減罪,未稱朕心。其武功一縣,曲赦其罪,及賜帛免租賦等,特宜同歧隴二州。”[2]280此前,太宗幸隴州,“特赦歧隴二州管內(nèi),自貞觀四年十月一日昧爽已前,大辟罪以下,悉從原免;二州戶民,無出一年租賦;八十以上,鰥寡篤疾,及舊任二州雜職佐史以上,賜物各有差;百歲以上,就加優(yōu)恤”[2]281。二是在武功置慈德寺,追懷母恩。太宗常為其母太穆竇皇后年壽不永而哀痛:“即位,過慶善宮,覽觀梗欷,……因號慟……明日,詔有司大發(fā)倉賑貧瘠,以為后報焉?!盵7]3469貞觀五年,太宗為母故置慈德寺[8]850。建寺雖為佛事,實乃盡孝報恩之舉。三是兩次行幸武功,宴飲故老并賦詩作樂?!皦矍鹞┡f跡,酆邑乃前基?;浻璩欣凼?,懸弧亦在茲”[2]21。貞觀六年,太宗首幸武功, “宴從臣,賞賜閭里,同漢沛、宛。帝歡甚,賦詩。起居郎呂才被之管弦,名《功成慶善樂》”[7]468。十六年,重幸武功,賦詩曰:“代馬依朔吹,驚禽愁昔叢。況茲承眷德,懷舊感深衷。……白水巡前跡,丹陵幸舊宮。列筵歡故老,高宴聚新豐。駐蹕撫田畯,回輿訪牧童。……于焉歡擊筑,聊以詠南風?!盵2]23—24開篇抒發(fā)對武功的眷戀之情,篇末又以“南風”表達不忘本之意。《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孔疏:“《南風》,詩名,是孝子之詩。南風,長養(yǎng)萬物,而孝子歌之,言己得父母生長,如萬物得南風生也。舜有孝行,故以此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教天下之孝也。”[5]1534
(三)遵循“養(yǎng)老之義”,禮敬高年。太宗嘗曰“釋菜合樂之儀,東膠西序之制,養(yǎng)老之義,遺文可睹?!盵2]247所謂“遺文”,多見諸《禮記》,《王制》:“有虞氏養(yǎng)國老于上庠,養(yǎng)庶老于下庠。夏后氏養(yǎng)國老于東序,養(yǎng)庶老于西序。殷人養(yǎng)國老于右學,養(yǎng)庶老于左學。周人養(yǎng)國老于東膠,養(yǎng)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國之西郊?!盵5]1346《文王世子》:“始之養(yǎng)也:適東序,釋奠于先老,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5]1410《祭義》:“食三老五更于大學,所以教諸侯之弟也。”[5]1600《鄉(xiāng)飲酒義》:“鄉(xiāng)飲酒之禮: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所以明尊長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養(yǎng)老也。民知尊長養(yǎng)老,而后乃能入孝弟。民入孝弟,出尊長養(yǎng)老,而后成教,成教而后國可安也?!盵5]1683《禮記》將養(yǎng)老問題上升到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層面,多次下詔禮敬高年,僅《冊府元龜·帝王·養(yǎng)老》記載就達28條,他是唐代頒布養(yǎng)老詔令最多的一位皇帝。[9]617—618太宗禮敬高年舉措有四個層面:其一,賞賜粟帛。唐自太宗開始施行賞賜老人粟帛的制度,如“貞觀三年四月,詔高年八十以上粟二石,九十以上三石,百歲加絹二匹”[9]617,“貞觀十五年十一月,蒐于伊闕,詔所經(jīng)之縣,遣使存問高年,賜帛各有差”等[9]617—618。其二,實施侍丁制度。對八十以上者赦免其子兵役,貞觀“十一年二月幸洛陽宮詔:從兵有父母年八十已上者悉罷遣”[9]618。其三,對百歲以上者政府賜奴仆贍養(yǎng)?!柏懹^十一年,車駕在洛陽,幸甄權(quán)宅,禮高年也。權(quán)穎州人,……時年一百三歲。拜朝散大夫,賜以粟帛被褥幾杖。因詔百歲以上者給侍五人”[9]618。其四,甚至恩澤獲刑之家。如中郎將李安儼,“與太子承乾謀亂反誅,籍沒其家。其父年九十余,太宗憫焉,特賜奴婢以養(yǎng)之”[9]1776—1777。這些舉措正是對《禮記》經(jīng)義的具體踐行。
(四)倡導薄葬,“悉依漢制”。對于喪葬祭祀,《禮記》反復強調(diào)敬愛之情,反對一味注重儀式導致鋪張奢侈?!短垂稀罚骸皢识Y,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笨资瑁骸把跃訂始捌浒俣Y物多也?!粑锒喽?,則不如物少而哀多也?!跃瓷俣味嘁病!羯鞫喽瓷?,則不如牲器少而敬多也。”[5]213《檀弓下》曰:“喪禮,哀戚之至也。節(jié)哀,順變也;君子念始之者也。復,盡愛之道也,有禱祠之心焉;望反諸幽,求諸鬼神之道也;北面,求諸幽之義也。拜稽顙,哀戚之至隱也;稽顙,隱之甚也?!瓙壑?,斯錄之矣;敬之,斯盡其道焉耳?!盵5]1301
貞觀十七年,太宗察覺到“勛戚之家,多流遁于習俗,閭閻之內(nèi),或侈靡而傷風,以厚葬為奉終,以高墳為行孝……徒傷教義,無益泉壤,為害既深”[1]188,詔曰:“朕聞死者終也,欲物之反于真也;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上古垂風,未聞于封樹;后圣貽則,始備于棺槨。譏僭侈者,非不愛其厚費;美儉薄者,實亦貴其無危?!倌?,孝子也,防墓不墳;延陵,慈父也,贏博可隱。斯皆懷無窮之慮,成獨決之明,乃便體于九泉,非循名于百代也?!盵1]188其說源自《禮記》,如“葬者藏也”句,《檀弓上》“國子高曰:‘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見也’”[5]1292。仲尼、延陵典故,俱見《禮記》和《檀弓上》:“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于是封之,崇四尺?!鬃酉确矗T人后,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盵5]1275《檀弓下》:“延陵季子適齊,于其反也,其長子死,葬于嬴博之間?!淇采畈恢劣谌?,其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掩坎,其高可隱也。”[5]1313—1314太宗倡導薄葬,以身垂范,遺詔:“服紀輕重,宜依漢制,以日易月。園陵制度,務從儉約?!盵2]630“漢制”即漢文帝制定的喪服制度:“當今之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yè),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癖溃质怪胤门R,以罹寒暑之數(shù),哀人父子;傷長老之志,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謂天下何!……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無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踐。绖帶無過三寸。無布車及兵器。無發(fā)民哭臨宮殿中。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音,禮皆罷。非旦夕臨時,禁無得擅哭臨。以下,服大紅十五日,小紅十四日,纖七日,釋服。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類從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無有所改?!盵10]132文帝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10]134。太宗及其后世諸帝,喪葬禮儀皆相當節(jié)儉,基本上遵循了“悉依漢制”之訓。
太宗經(jīng)學素養(yǎng)極高,詩文中蘊含著豐富的儒學思想。《禮記》是其詩文征引最多的儒經(jīng)之一,多達90余條,而僅征引《周禮》2例、《儀禮》1例。太宗熟讀《禮記》,深得《禮記》文法。詩如上文所論《重幸武功》,即取法《樂記》。魏徵病逝出葬,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3]2561,后追“思不已,登凌煙閣觀畫像,賦詩悼痛”[7]3881,《望送魏徵葬》:“閶闔總金鞍,上林移玉輦。野郊愴新別,河橋非舊餞。慘日映峰沉,愁云隨蓋轉(zhuǎn)。哀笳時斷續(xù),悲旌乍舒卷。望望情何極,浪浪淚空泫。無復昔時人,芳春共誰遣?!盵2]70敘事、寫景、抒情渾然一體,于初唐詩中實為上乘之作。后四句直接抒情,尤為感人,其語主要由《禮記》化來,《檀弓上》:“始死,皇皇焉如有求而弗得;及殯,望望焉如有從而弗及;既葬,慨焉如不及其反而息?!盵5]1305《問喪》:“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鲆訂室樱〔豢蓮鸵娨?!”[5]1656文如《賜李靖陪葬詔》:“游赤松于艾服之年,訪黃綺于杖鄉(xiāng)之歲?!盵2]626—627《曲禮》曰“五十曰艾,服官政”[5]1232,《王制》曰“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xiāng),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以珍從”[5]1346。高士廉子履行,“居母喪毀甚,太宗諭使強食”[7]3842,曰:“古人立孝,毀不滅身,聞卿絕粒,殊乖大體。宜抑摧裂之情,割傷生之累。”[2]646《喪服四制》曰“三日而食,三月而沐,期而練,毀不滅性,不以死傷生也”,禮緣人情,圣人制禮,“因殺以制節(jié)”、“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5]1695。太宗深明其理。
與此同時,唐太宗還推崇《禮記》,故表彰《禮記》的編撰者戴圣及其后世學者。貞觀二十一年,詔以左丘明等21人配享孔子廟:“以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谷梁赤、伏勝、高堂生、戴圣、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康成、服子慎、何休、王肅、王輔嗣、杜元凱、范寧等二十一人,代用其書,垂于國胄,自今有事于太學,并命配享宣尼廟堂?!盵3]59同年,又詔以左丘明等22人“春秋二仲行釋典之禮”[3]917。在表彰名單中皆有戴圣,而不見《大戴禮記》編撰者戴德。此前,貞觀十四年,即下詔表彰皇侃、熊安生等經(jīng)師:“梁皇侃、褚仲都,周熊安生、沈重,陳沈文阿、周弘正、張譏,隋何妥、劉炫等,并前代名儒,經(jīng)術(shù)可紀,加以所在學徒,多行其講疏,宜加優(yōu)賞,以勸后生,可訪其子孫見在者,錄姓名奏聞?!盵1]216—217以上名儒,學有專攻,而皇、熊、沈重、沈文阿等皆為《禮記》學大師?;寿┳抖Y記義疏》48卷、《禮記講疏》99卷,熊安生撰《禮記義疏》40卷,沈重撰《禮記義疏》40卷、《禮記音》1卷,沈文阿撰《禮記義記》(卷數(shù)不詳)[11]257—264。皇、熊《義疏》為孔穎達《正義》所本:“今奉敕刪理,仍據(jù)皇氏以為本,其有不備,以熊氏補焉。”[5]1222此外,表彰魏徵撰《類禮》。貞觀十二年,魏徵“以戴圣《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復,采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shù)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shù)本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3]2559太宗深知《禮記》的價值,故令太子及諸王學習。
唐太宗重視《禮記》,精通《禮記》學,其水準絕不亞于一般經(jīng)師。所以與孔穎達、魏徵等討論禮制時,能依據(jù)《禮記》經(jīng)義互相論難,并形成了良好的學術(shù)氛圍。他賦詩作文,大量化用《禮記》典故,能信手拈來而不留痕跡。不僅如此,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斷從《禮記》中汲取豐富的治國思想,并將其實施于治國方略中,極大地促進了政局的穩(wěn)定、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文化的繁榮。同時,他率先垂范在生活中踐行《禮記》經(jīng)義,以抵制社會上的不良風氣。他表彰漢以來《禮記》學者,事實上就是勉勵后學??追f達等奉詔編撰《禮記正義》,鄭注、孔疏珠聯(lián)璧合,為后世學者研治《禮記》提供了不二法門,千余年來被奉為圭臬。太宗對《禮記》的積極推崇,無疑大大提高了《禮記》的學術(shù)地位?!抖Y記》自鄭玄注行,始與《周禮》《儀禮》并稱《三禮》;初唐修撰《五經(jīng)正義》,《禮記》又名列《五經(jīng)》,而唐太宗的推崇是其躋身《五經(jīng)》的關(guān)鍵因素。一言以蔽之,唐太宗實為《禮記》學一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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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王鍔.三禮研究論著提要[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