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某晚,丁歷堯不想回家。
丁歷堯家住一個孤零零的小區(qū),從旅游路上過龍洞隧道,還要再往東開七八里。一不小心,就會開進荒蕪的莊稼地。這并非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他回到家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單身獨處的時候他會感到很危險,從不吃娘奶他就有自殺恐懼癥。他向任何人隱瞞自己的自殺傾向,蘭彌選擇樓層未能加以考慮也在情理之中。兩天前蘭彌出差,丁歷堯苦熬了兩晚,反復(fù)觀看某部影片中的某段視頻:
“你看,多么藍的天。”
他暗把這個叫做以毒攻毒的法子。他和蘭彌結(jié)婚十年沒生下小孩,不知是誰的問題,但他們不回避談?wù)摵⒆?,也是一樣的道理。談來談去,就像兒女就在房間里活生生跑著。蘭彌一般情況下不出差,但這次沒能躲開。處長的丈人去世,副處長剛剛調(diào)到別的城市,以后的事情傻子都心知肚明。
從公司出來,丁歷堯信步在路上走著。
城市漸歸于沉寂。丁歷堯走到如意街口時向背后轉(zhuǎn)了下頭。他什么也沒看見,但已聽見泉水的咽聲好像花瓣,落于黝黑平靜的河面,順?biāo)?。濟南多泉。由眾泉匯聚成的老護城河畔,是他經(jīng)常的流連之處。如果他一直走到河畔去,他也許不會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夜晚遇到小蘿卜。
就為自己剛才驀然的一回首,丁歷堯繞了一圈,本晚第二次走到如意街口。
“快,去吧。”冥冥之中,他聽到了這個聲音。
這一回,丁歷堯看到了一個大包圓鼓鼓堆在路邊的垃圾桶上。大包輕輕“格啷”一聲,隨之閃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他敢斷定,這張面孔屬于公司里一個叫亞雯的女孩。亞雯下班后不去休息,而在大街上撿拾塑料瓶子,這讓他頓時非常激動。
關(guān)鍵是,丁歷堯?qū)嗹延杏?。他沒有選擇從如意街口退去,以給亞雯留足面子。亞雯背起大包離開垃圾桶,一路帶著“格啷格啷”的響聲。她去了老護城河,顯然覺察到背后有人,但仍舊不忘隨手從地上撿起幾個瓶子。
護城河畔已少有游人,幽暗的河面上一動不動地懸浮著云霧一樣的水汽,兩岸的樹叢形成高聳的山影。
亞雯沿著護城河,從瑪瑙泉走到黑虎泉,從琵琶泉走到五蓮泉,從一虎泉走到匯波泉,繼而穿過南門大街,一直走到趵突泉北路。大包在亞雯的身上,好像很輕,輕得好像靈魂,在憧憧樹影下,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丁歷堯在老護城河邊收了腳步,兩眼凝視幽暗的河水。
一個耳熟能詳?shù)穆曇艉孟駨乃骘w起:
“從這兒跳下去。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這下有決心了。怎么的,你害怕了?你的腿怎么發(fā)抖了?”
亞雯走了回來。
“喂,那個人!”亞雯叫他。
他一愣神。
“叫你哪!”
他從河邊退后一步?!澳闶钦l?”他問。
“不用你管?!?/p>
“你一定得回答我?!?/p>
“好吧?!彼f,“你叫我小蘿卜。”
“小蘿卜?”他說,心里怦怦直跳,“小蘿卜,請跟我回家?!?/p>
小蘿卜想走開。
“你不相信我?”
“好吧?!毙√}卜說。
昏暗的燈光打在她臉上,的確很像亞雯。
這是小蘿卜第一次來到丁歷堯家里。第二天,丁歷堯面對亞雯,感覺就不一樣,感覺什么都可以做。
結(jié)婚前,丁歷堯交過蘭彌之外的女友,同居過半年。但結(jié)婚后,潔身自好,完全對得起蘭彌。兩人沒生孩子,他一點都不懷疑是蘭彌出問題,好像不過是那么想一想,就是對蘭彌的褻瀆。好在父母雙方也不催促。但這并不是說他沒有感情和欲望的誘惑。
亞雯來公司三年半,就像他的一只手,他想用的時候,這只手就伸出來;就像他的耳朵,他想聽的時候,耳朵里就能放出聲音;也像他的眼,他的腳,他的發(fā)……
大學(xué)時期,丁歷堯有個同門師弟,人喚趙驢,當(dāng)時就是他的對手。不管他做什么事,這趙驢都要蠻橫地插上一腿,直到攪和散伙才罷。恨得他說,總有機會弄死你!參加工作后,趙驢仍是他的對手。他不說那殺氣騰騰要弄死誰的話了,而是改為讓我不要看見你就好。
隔三差五,趙驢就會來趟公司,偏讓他看見,擋都擋不住。
趙驢曾對丁歷堯揚言,信不信,我把亞雯弄走!還說,亞雯放在他身邊,是暴殄天物。
他們同年畢業(yè),可趙驢卻結(jié)過三次婚了,而且身邊仍舊不乏年輕女性。丁歷堯的客戶中,也有像趙驢這樣的人,或比趙驢更甚,雖然他們自以為人生得意,但丁歷堯一律覺得很無恥。難怪趙驢對丁歷堯下了定義,“少有?!?/p>
亞雯的眼力也不一般,湊機會就問丁歷堯是不是不舒服。丁歷堯一愣。
為什么問他不舒服?他明明很舒服的。這就是亞雯會問了。要在往常,他也應(yīng)該很會答的。但這一次,他答得很不好。他說:
“我一個人住,也沒人來電話?!?/p>
這是電影臺詞。他沒經(jīng)腦子就說出來??墒莵嗹]看過這電影,也就不能往幽默方面去領(lǐng)會。
“那就是說老板您做什么,沒人證明嘍?!?/p>
他醒過神來?!伴_玩笑!”他說,“我需要什么證明?”
“那誰知道!都是你自己說的。我又不想做警察?!?/p>
亞雯笑著一甩手,走了出去。
蘭彌今天還不回來,丁歷堯確認后,就聯(lián)系小蘿卜。
小蘿卜其實是個大學(xué)生,在上大三。
接小蘿卜從大學(xué)校園出來,他們在麗晶大廈吃了飯。本來丁歷堯是要在麗晶大廈開房間的,卻臨時改了主意。他要第二次把她帶到家里。起身前,他指了指剛喝完的飲料瓶子,調(diào)侃似的說:
“帶上?!?/p>
“好吧?!毙√}卜就說。
顯然,這是個愛把“好吧”掛在嘴上的女生。
我約你吃飯,她說“好吧”。我開車去接你,她“好吧”。你點個愛吃的。好吧。你吃這個。好吧。
還在路上,丁歷堯又改了主意?!拔乙阏?wù)劇!闭f著,把車停在路邊?!澳愀胰辏趺礃??”
小蘿卜沒吭聲,扭頭看著窗外。
“我不會虧待你的?!倍v堯許諾。他發(fā)現(xiàn)自己把車停在了省武警總隊附近,不由得想挪挪地方。又想,算了?!拔医o你租套房,每天生活費也不少你的,你也不用再撿瓶子,一點不會耽誤你學(xué)習(xí)……”
小蘿卜一動不動,只留給他一個黑黑的背影。
“生氣了?”他壓低了聲音。
但她轉(zhuǎn)過了臉來?!昂冒伞!彼f,黑黑的眼睛撲閃一下。
丁歷堯感到意猶未盡,他把車子開離了省武警總隊,過了邢村立交,他卻不想去家里了。小蘿卜不熟悉路,看他把自己帶到了一家酒店,很吃驚。
“好吧?!彼氏日f。
小蘿卜抿嘴一笑,沒吭聲。
事后丁歷堯想,如果這一晚他跟小蘿卜一起在家里度過,蘭彌也就不會那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出軌,如果自己再及時了斷與小蘿卜的關(guān)系,蘭彌可能就會一無覺察,兩人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地保持原樣,讓自己好男人的形象一點也不受損??墒撬麄冏≡诹司频昀铮m彌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他沒在家住。
蘭彌屬于司法界人士,除了工作,還在高新區(qū)一家律師事務(wù)所有業(yè)務(wù)。作為司法界人士,理智不可缺少。
丁歷堯的失誤在于,他根本沒有盤算過如果蘭彌有所覺察,自己該怎樣向她解釋。也就是說,他沒有想過會出問題。
房子已經(jīng)尋好,他腦子里還裝著今天尋房子的過程。他看到蘭彌坐在沙發(fā)上,扭頭看著窗外,明知道他回來了,也沒轉(zhuǎn)過頭來,他就知道,壞了。影片里的場景瞬間代替了他腦子里的一切。
“你不相信我?”
“我誰也不信。你在干什么?”
“十月三日凌晨兩點,我在家睡覺?!?/p>
“有證人嗎?”
“我一個人住,也沒人來電話?!?/p>
還好,他說出口來的是:
“來回五天呢?!?/p>
蘭彌也沒說什么?!八麄冇忠ノ逯干?,”她說,“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住了,要不,還得耽擱一天?!?/p>
丁歷堯已在沙發(fā)上溫柔地擁住了她的身體,雖然她沒有動,可他仍舊感覺到她躲了一下。
“親愛的。”他說。腦子里跳進去的是,“親愛的小蘿卜。”
表面上日子沒什么改變,兩口子每天各自開車去上班,一個單位在經(jīng)十路北,一個單位在解放路南。他們同行到奧體西路路口,丁歷堯常要拐到解放東路上,只是偶爾才同行到燕山立交。
往常要同行到燕山立交,有個前提,那就是前夜肯定有過魚水之歡。其實這也說明,兩人性生活并不如一般人一樣頻繁,大約每周才一次。
天主耶穌如來佛,一次呀!與他們的年齡很不相符。
當(dāng)然,他們也經(jīng)歷過貪圖性愛的時候,那正是丁歷堯辛苦打拼的階段。事業(yè)已成,兩人反而在這方面淡下來。
不知不覺的,他們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就像夜晚的纏綿還沒結(jié)束,還需要再延長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后到了燕山立交,丁歷堯就順路右拐,沿二環(huán)東路去公司。
這天也許因為丁歷堯走神了,跟著蘭彌越過了奧體西路路口,眼看著就到了燕山立交。他驀地想到,昨晚他跟蘭彌什么也沒做。他回家晚了,蘭彌已經(jīng)睡下。他小心地洗漱,小心地爬到床上。但他現(xiàn)在開車來到了燕山立交,讓他想起昨晚自己酒后的沉睡。
“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藍天里。一直走,不要朝兩邊看,明白嗎?”
他沒有右拐,一踩油門,就把車開上了高架橋。
高架橋最近的入口處在花園路,這樣,他要回到解放路,就必繞一圈。繞路的時候遇上堵車,他想想蘭彌可能已到單位,就趁機給她打電話,自嘲的語氣都準(zhǔn)備好了,但蘭彌關(guān)機。
這回丁歷堯鮮有地遲到了,亞雯陪著客人等他??腿藖碜砸粋€縣級市,為免除他的尷尬,搶先說自己也見識到了省城的擁堵。丁歷堯說,兩年前還不這樣呢,高架橋修起來了,路拓寬了,倒堵起來。
交談中,丁歷堯得知客人祖籍跟自己是一個地方。按照事先安排,今天要陪客人參觀黃河北九洋小家電公司,但他忽然覺得虛脫,就臨時讓亞雯替自己陪同前去。亞雯說,前天你還一再表示這客人有多重要,對我們公司責(zé)任有多重大,我怕?lián)黄?。他說,我相信你。亞雯看著他蠟黃的臉兒,說,你得保重。
亞雯與客人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撥打蘭彌的電話,依舊關(guān)機。打蘭彌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湊巧趙驢又來煩他,他恨不得趙驢喘氣嗆死,想叫亞雯替自己把他打發(fā)走,忽然想起亞雯不在,自己拿了文件包就往外走。他倒是躲開了討厭的趙驢,但去路茫茫。
小蘿卜今天有課,他去了租房也是一個人坐著。他在匯園小區(qū)還有一套房子,但早不去住了,要知道房子是在十六層呢。
他可以去護城河邊,把自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游人里面,可這個點兒出外溜達,總覺太凄涼了些。最后還是去了,卻苦于找不到地方停車,走了兩次泉城路,才有機會把車停在了恒隆購物廣場附近。
不像過去他來護城河一樣了。過去他來護城河,他看到的是泉水的旖旎,現(xiàn)在他滿眼都是那晚他著迷地尾隨小蘿卜的情景。正是這個在提醒他,問題出現(xiàn)了。
問題肯定出現(xiàn)在小蘿卜身上。蘭彌從事司法工作,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不會慌不會忙,她會一點一點地解決問題,一定會有很多司法界朋友幫她。他不由想到趙驢,暗暗嘆口氣。
因為他站的太靠河邊,有人朝他指指河水,要他提防掉下去。他朝清澈見底的河里看看,心想掉下去也不怕,掉下去再爬出來,水又不臟,還可以趁機洗洗。掉下去他就一直游到大明湖。這樣一想,心情才略略好些??墒侨ラ_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車被貼了罰單,貼罰單的民警還沒走遠。
下午,丁歷堯突然接到蘭彌的電話。蘭彌要他這就去匯園小區(qū)。
趕到那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擺在客廳地上的一個大包。確切地說,那是一只像口袋一樣的聚丙烯蛇皮袋,紅藍白三色交織,里面裝滿空的塑料瓶子。它被小蘿卜遺落在了他家地下室,不知是故意遺落還是無意遺落,反正在他送她回去時,她壓根兒沒有提到。當(dāng)時她要自己回去,他不讓。
丁歷堯頓時心涼半截。再看蘭彌,扭頭向外坐在沙發(fā)上,姿態(tài)與那天她剛從南方回來時一樣。
“把她接來住吧,”蘭彌木木地對他說,“可能的話養(yǎng)下一男半女,更好。我們也都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拖了。自己生的總比抱養(yǎng)的強?!?/p>
那聲音,讓人感受不到一點生命的溫度。
丁歷堯哪里還說得出一個字!站在那里,進不是,退不是。想蘭彌也算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如今竟淪落到認同自己丈夫包養(yǎng)外室,并出此下策,丁歷堯心頭不由一陣絞痛。
“人都是憑良心的,”蘭彌說,“給夠了錢,就不要讓人家出去撿垃圾了。怎么著也還是大學(xué)生。別讓那些朋友知道你包養(yǎng)個垃圾女,有什么面子?”
“蘭彌,我錯了。”丁歷堯說。
“你什么錯了?”蘭彌白他一眼,“你們男人才不會錯呢?!?/p>
“蘭彌,你不要……”
“男人歷來都是對的。自古都是男人當(dāng)大事?!碧m彌說。她緩緩站起來?!澳銇淼谜?,幫我打掃打掃房子。新人來了,緣分一場,怎么著也得干干凈凈的?!?/p>
“我跟小蘿卜一刀兩斷!”
“小蘿卜是誰?我只知道劉玉芬。我都談過了,你只管坐享其成就是?!?/p>
說真的,丁歷堯讓蘭彌給嚇住了。他不光不敢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敢探聽蘭彌的虛實,更不敢再去找小蘿卜。
蘭彌褪下紅裝,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八十年代的女政工干部,因為她不可能是尼姑道婆打扮,而這實際就是尼姑道婆了。她不再跟丁歷堯睡覺,攆他睡別的床。
丁歷堯本來還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現(xiàn)在沒主意了,但他又想討個主意。把自己身邊有可能給他出主意的人想想,卻只想到了趙驢。趙驢出的主意肯定又準(zhǔn)又狠,但他不想毀掉自己一貫留給世人的君子形象,況且他也不想趙驢攪和進他的家庭。在他的潛意識中,趙驢是他一生的敵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戳他一刀。
一刀斃命,這惡棍做得到。
左思右想,丁歷堯決定理性地跟蘭彌談?wù)?。他不可能接受蘭彌的策劃。如果這是蘭彌的故作姿態(tài),他承認,實際上,蘭彌贏了。什么小蘿卜,哪怕長生果,他這輩子也不想再嘗一口。
早早離開公司,他去超市買了食物。他要精心為蘭彌做幾道菜。平時兩口子很少在家吃飯,他忙,蘭彌也忙。家,基本成了兩口子睡覺的地方。他打電話問蘭彌下班后要不要回來,他今天沒事,想要回家吃晚飯。蘭彌猜他有話要對自己說,沉吟一下說回去。
家住城外的好處是,道路較為暢通。別人進,他們出。丁歷堯比蘭彌先到家。無意中,丁歷堯看到了蘭彌放在床頭的一部書。法律書,文學(xué)書,丁歷堯都不會感到奇怪,偏偏是一部線裝《金剛經(jīng)》。爐香乍藝,法界蒙熏……
丁歷堯踉蹌了一下。他頭暈了。
“多么藍的天???,去吧……”
丁歷堯心疼,為蘭彌???,他只圖自己快樂,把蘭彌逼成什么了?在此之前,蘭彌不是還想當(dāng)單位的副處長么?如今,她再跟他提這回事了么?她沒提,而他竟也沒問!
他扭頭望著窗外。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灰暗,但顯得更深。
“快,去吧!”那個視頻里的聲音又在響起。
同時想起的還有手機鈴聲。
不是蘭彌在車在路上堵了,事務(wù)所有事情,需要她去一趟。刁律師在等她。這沒什么好懷疑的,丁歷堯也認識刁律師。
“多么藍的天!”
丁歷堯退后一步。
經(jīng)過了一個小時的堵車,丁歷堯重新回到市區(qū)。又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的找車位,丁歷堯才終于從半邊街走到了虎泉閣。
他站在高高的石欄里面,俯看泉池里轟隆泄下的水柱,和那些臨池汲水的一眾市民,不由想到,誰此時沒孩子,就不必生育。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護城河邊游人還有很多,他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逾過石欄跌下,也不用擔(dān)心小蘿卜會突然背著一只大包走在游人群中。走過去一個小蘿卜,跟走過無數(shù)小蘿卜或沒有小蘿卜走過,都是一個樣。
他感到餓了,就去虎泉閣吃了頓飯。這些年里,他每年都有幾次帶客人來這里吃飯,聽泉,喝茶,可惜虎泉閣竟沒人認得出他。不過,也幸虧沒人認得他,他才可以把著茶壺,不被打擾地自斟自飲。
可是,蘭彌來電話了。蘭彌開口就說,歷堯,你不要埋怨我,我做得不夠好。
他心頭一緊,脫口說,你有什么不好!你很好!蘭彌你很好!
“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碧m彌說,“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工作。不就是一個副處長么,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放不下副處長,也放不下那個事務(wù)所。幸好,我還沒想過當(dāng)上司法廳廳長。”
“蘭彌,”丁歷堯氣喘喘地說,“我知道你在責(zé)備我。是我對不起你。”
“哼!”蘭彌打斷他?!坝媚憬o我賠不是?”她的聲音冷靜?!澳銇硪惶恕!彼f,“我在匯園的家里?!?/p>
丁歷堯立刻想到上次蘭彌讓自己去匯園小區(qū)。他遲疑了,支吾著。
“讓你來你就來。”蘭彌平靜地說,“是你的家,你怕什么!”
丁歷堯找不到推辭的理由,驅(qū)車到了匯園小區(qū)。打開門,沒看見那個裝塑料瓶子的大包,倒看見了沙發(fā)邊上垂首而坐的小蘿卜。他下意識想退,又止住。他嘴唇哆嗦起來。
“你走,小蘿卜?!彼澛曊f。
蘭彌快步走來,按下他的胳膊?!案陕锬啬?!”蘭彌生氣地責(zé)怪他。
他目光直直地望著蘭彌,像是傻了。
“沒有這樣的,蘭彌。”他說?!皼]有這樣的。沒有像你這樣做的。沒有老婆給丈夫找小三的。世上沒有老婆愿意丈夫當(dāng)嫖客的。沒有女人會容許男人出軌,沒有女人會像你。”
“過去沒有,現(xiàn)在就有。”蘭彌干脆地打斷他,“過去沒有,我三從四德,我當(dāng)?shù)谝粋€?!庇志嫠?,“你嘴里注意點,把自己看成什么了?”
“你這是讓我死……”丁歷堯要往外走。
蘭彌擋住他?!皼]人好好就死的,你也是。口口聲聲說死的,都死不了?!碧m彌小聲在他胸前說,“免不掉的,就讓它早早來到吧。你跑出去了,但你能保證永不再回來?你還會回來的,總有一天你會回來。一個大男人家,死不死的,可笑了。我不想總盯著你,你讓我省省心吧。聽我的,丁歷堯。聽我的,成全我?!?/p>
她暗暗往小蘿卜身邊推著丁歷堯。丁歷堯以為自己腳下扎了根,可是,他卻在慢慢往小蘿卜移動。
蘭彌的目光沒有離開他的臉,他看不出一點她在拿此事開玩笑的意思。他的兩只小腿肚蹭著了沙發(fā)扶手,他感覺得到。他沒有想到去看此時的小蘿卜是什么樣的表情。小蘿卜在房子里沒有動靜。
“劉玉芬,你愿意的?!碧m彌忽然轉(zhuǎn)向小蘿卜。
房子里靜悄悄的,幾乎聽得到三個人的心跳。
過了一會兒,丁歷堯以為自己就要聽到小蘿卜說“好吧”,但小蘿卜只是輕聲細氣地說:
“我愿意。”
在護城河邊遭遇小蘿卜的夜晚之前,丁歷堯絕對不敢想象自己會走進這樣一種生活。那時候,在他的潛意識里,趙驢是可恥的,妻妾成群是可恥的,道德的純潔是一個人生活品質(zhì)的保證,所以,他從來就不羨慕趙驢這樣的人。他萬萬沒想到,道德的純潔性是這樣的不堪一擊,所謂的人生堅持幾乎就等同于虛妄。如今,他已不是例外。再看趙驢,自然就沒了過去的惡感。
這天,丁歷堯把工作安排完畢,順便瀏覽網(wǎng)頁,看到了網(wǎng)上瘋狂的“媽媽再打我一次”的話題。他是雙子座。雙子座的女兒對媽媽說,媽媽,我準(zhǔn)備好接受成績下滑的懲罰了。媽媽一個耳光甩過去,說,好的,這是約定好的一個耳光??墒?,緊接著又是一個耳光。雙子座女兒捂臉發(fā)問,不是說好就打一個嗎?媽媽回答,你看,媽媽就是雙子。
不光因為丁歷堯是雙子座,看完后,丁歷堯竟莫名其妙,止不住悲從中來,難以自抑。這比讓他一個人遙望藍天還要難以忍受。他就像被丟在了黑暗的萬丈深淵里,怎么也揪不到一根稻草。
軟弱無助的情感來得這么突然!他從不否認,這種軟弱無助常常來臨,而且每次都是不期然而至。此時他非常想哭。
媽媽,再打我一次。媽媽,沒有你,我什么都不是……丁歷堯在柔弱中掙扎。黑暗里,終于漂來一根發(fā)亮的稻草。他揪住了它。那竟是趙驢。
“趙驢,干嘛呢?”他揩揩眼睛,說。
“是誰?”
“你說我是誰?”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主動給我打電話?!?/p>
“吃驚了?”
“對,我吃驚。”
“趙驢,我今兒個心情好?!倍v堯說,“我想?yún)⒂^你的‘御花園,開放吧?”
“我哪有什么‘御花園?”趙驢卻說。
“看,不夠意思了吧?!倍v堯說,“后宮三千可都是你說的?!?/p>
“你聽我瞎扯。我一介草民?!?/p>
“算了,趙驢?!倍v堯說,“你總會吹?!?/p>
“你說算了不算!”趙驢說,“你想想,你我認識這么多年,哪回是你說算就算的?我只是納悶,你一個自我標(biāo)榜的正人君子,怎么忽然想跟我們這號人胡混了?讓你家蘭彌知道,肯定認為是我?guī)牧四??!?/p>
丁歷堯隱隱感到危險正在到來。洪水欲決堤,猛獸欲出籠。他身上起了個大大的顫栗。
“我開個玩笑……”他掩飾說,“趙驢,你什么星座?”
“今天去黛藍國際,我包個頂樓?!壁w驢說,“不把丁歷堯拉下水,我從此不姓趙!聽好,我還有個要求,你帶上亞雯?!?/p>
“你媽打你一巴掌,你會怎樣?”
“你媽才舍得打你巴掌,你媽吐了你還吃呢!你媽打你,愛你!”趙驢連珠炮似的說,“我媽打我,我暗爽?!闭f著,掛了手機。
丁歷堯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叵脍w驢說的話,覺得他也蠻有趣的。他竟有些盼著晚上去黛藍國際了。
如約來到黛藍國際,趙驢一看他果真帶著亞雯,哈哈笑著向他走過來,這時他還沒覺出什么。跟趙驢徑直上了頂樓他預(yù)訂的房間門口,丁歷堯就說,你不是把頂樓包下了么?他說,黛藍國際頂樓二十八個房間,現(xiàn)在每晚也就只能訂出去兩三個,基本上算是被我趙某人包下了。風(fēng)聲緊。從去年年底省城所有豪華飯店生意就不好做。
進了門,丁歷堯就傻了,里面清一色的男人。丁歷堯這才明白剛才為什么趙驢一看見他和亞雯就那樣發(fā)笑。他恨恨地想,這回又讓趙驢給賺了。
聽趙驢對丁歷堯介紹在座的人,有經(jīng)理董事,也有政府部門的小領(lǐng)導(dǎo),竟還有一個是省城一家文學(xué)雜志的主編,丁歷堯認識的只有錦寶生物產(chǎn)業(yè)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毛中東和箭龍集團董事長王迪生。趙驢對客人介紹丁歷堯,說我們是同行,同行是冤家。那個主編插嘴,說出來就不是冤家,是正大光明。趙驢說,你看丁總笑嘻嘻,但他是恨不得殺了我的。我們是同學(xué),過去沒什么能拆散我們,將來也沒什么能把我們拆散。
亞雯這些年見過更為復(fù)雜的場面,所以在一堆男人里面,也沒覺得不自在。那個趙驢,一直對她心存非分之想,今晚對她還算規(guī)矩。
席間麗維客集團的老總突然隔著三四個人,向她探過頭來,說,亞雯女士,我見過你的,在恒泉大廈。亞雯有些莫名其妙,丁歷堯瞬息躲閃了一下目光。亞雯就笑說,那里我也有去過的。麗維客老總說,是你和丁總兩個人。亞雯大大方方說,我們辦事情。
丁歷堯轉(zhuǎn)臉看見趙驢臉上有種忍俊不禁的神色,很怕他使壞。
這黛藍國際的頂樓,開設(shè)了個旋轉(zhuǎn)餐廳,可以從這里全覽整個城市,恍惚之中,像是乘坐飄行在半空的熱氣球。趁客人們玩得正嗨,趙驢就給丁歷堯使個眼色,兩人前后出來,找了個座位坐下。
“我想說個笑話,當(dāng)著女士的面,我無比堅強地忍住了?!壁w驢說,“可我不說又不行。我叫你出來,就是專門說給你聽?!?/p>
丁歷堯其實對他還有氣,說:
“你在我面前再次失信!”
趙驢不理他話茬兒。“英國首相卡梅倫來中國了知道嗎?”趙驢說,“卡梅倫帶著史上最大的英國貿(mào)易代表團來中國了……第一單交易終于談成簽訂……他們表示這是這次中英貿(mào)易交流的里程碑式事件。我直說了吧,卡梅倫向中國售出價值四千五百萬英鎊的種豬精液。好吧。我終于說完了,該你了。”
“你媽打你,你爽……”
趙驢一斜眼?!拔以趺床凰课覌屵€打得動我!”說著,語氣沉下來,扭頭看著窗外的夜空?!拔抑挥形覌屃??!彼み^臉來?!拔乙恢毕敫阒v講我爸的故事,你愛不愛聽?”他問丁歷堯。
實際上,丁歷堯?qū)w驢的家庭一無所知。從大學(xué)起,他簡直本能地拒絕了解趙驢的家庭背景??墒?,如今,在黛藍國際的頂樓,面對趙驢坦誠的目光,他不由得點點頭。
“我爸是個老紅衛(wèi)兵,”趙驢說,“也是第一批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老三屆。后來回城,好不容易安排了工作,也好不容易跟我媽結(jié)婚,三十多歲才生下我。但他對我很不滿意,因為我對他的‘革命家史不感興趣。除了上班,他每天都有一個功課,就是罵美國。不罵幾句就會一整天魂不守舍。我就納悶了,你要覺得下鄉(xiāng)好,你就在鄉(xiāng)下呆著去,用得著哭著鬧著回來?不讓你下鄉(xiāng)了,跟美國有半毛錢關(guān)系?美國沒剝奪你紅衛(wèi)兵身份,沒扯你的紅袖章,沒禁止你去英雄山廣場急赤白臉搞大辯論……好像美國正在時刻威脅他的生活,可是這樣的生活恰恰又是他最不能滿意的。你要他留著鄉(xiāng)下,顯然又非他所愿。他又向每個人控訴著那里受的苦?;靵y!我只能說這是混亂。告訴你,丁歷堯,我從小就生活在可怕的混亂的感覺中。思想暴力啊!我鄙視這樣的父親,也在試圖逃離。我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時你們一定感到很奇怪,為什么我會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我們沒有……”丁歷堯說。
趙驢用手止住他?!澳銈兪遣皇怯X得我很可憐?”趙驢說,“一切都是因為我有那樣的一個父親。他是機械的,用鋼筋做的,已經(jīng)無法改變??墒牵覜]想到……他下崗了……就像這是他的宿命。他還要罵美國。我倒理解了他,美國的存在,實際上讓他找不到了讓他為之癡迷的那抹顏色,盡管美國并沒有在他面前豎起一面墻來?!?/p>
“你像一個冷血殺手,”丁歷堯說,“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都這樣說你?!?/p>
“我沒想到這樣一個讓人厭煩的父親,竟然做出了那樣一種非常‘偉大的舉動……”趙驢自顧比劃了一下,“對,像飛馳的列車,像泰山巍峨。它像列車一樣往前沖,它像泰山就在那里?!?/p>
“似乎還不是一出簡單的家庭劇?!倍v堯意味深長說。
“我的爸爸,下崗的第三年,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請愿上訪,甚至絕食,最后堅決地躺到了車輪底下。”趙驢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大明湖方向,東北偏北。“那年省城大街上發(fā)生了一場年度最為離奇的車禍。你相信么,我爸會有本事讓人看到是兩個人。司機明明看到車前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跑過來,急忙躲過他,可是,車輪底下卻已經(jīng)卡住了一個人。就連作證的過路人都說車輛躲過去了,我爸怎么又會出現(xiàn)在車輪底下呢?”
“你有倆爸嘛?!倍v堯想開玩笑。
不料趙驢卻點頭承認?!皩?,我有倆老爸。”他說,“我爸斷了一條腿。”停了停,忽然問丁歷堯,“那時候你們不覺得我變得很有錢了么?”
“沒覺得呀?!倍v堯卻說。
“你們太輕視我了!”趙驢說,又吁口氣,“也難怪。我的錢只有一少部分被我自己花了。錢去了哪兒?天國啊,我真不愿敗壞我們導(dǎo)師的好名聲兒!”
這回丁歷堯記清楚了,他們的導(dǎo)師對待趙驢顯然要比對待其他學(xué)生更好,趙驢的事情到了導(dǎo)師那里總能順利通過。哪知背后還有這段公案!
“我爸告訴我,”趙驢說,“他這輩子只能幫我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別的力量了。他要我把錢全拿去花在導(dǎo)師身上。當(dāng)年這里還不叫‘黛藍國際,我請導(dǎo)師來這里吃飯。你猜怎么著?導(dǎo)師哭了。其實導(dǎo)師也很少接觸這種場合……他朝外望著千佛山,竟哭著對我說,他不行了,將來只能看我的。我任重道遠。”趙驢不由哈哈笑出聲來。“那時候我覺得,這個導(dǎo)師還不如我的老爸。我的老爸在沉醉中,在混亂的思維中,突然就清醒過來,果斷把腿伸到了車輪底下。我爸告訴我,不管什么事,下腿要準(zhǔn),要狠。這是一個老紅衛(wèi)兵以鮮血換來的至理名言。因為我爸做對了這件事,他后來的十幾年很快樂?!?/p>
“你們父子快樂,卻有人為之痛苦?!倍v堯說,“快收回你們這窩驢子的自私可鄙的人生哲學(xué)!我不會幫你販賣的?!?/p>
“嘖嘖!”趙驢說,“又假正經(jīng)了不是?我爸說了,該下腿時不下腿,想起來就后悔?!?/p>
丁歷堯站起來,干脆地回答:
“我不下腿也無悔!”
“別走??!”趙驢忙拉他,“平時像人一樣,偷情像賊一樣,約會像鬼一樣,上床像狼一樣,完事像豬一樣,情人面前貓一樣??墒俏覕喽?,你再怎么裝,實際也跟亞雯沒什么。即使你們兩個光屁股躺被窩里,都不會發(fā)生什么。我說得對不對?”
丁歷堯隨口說:“你對?!?/p>
“那好,”趙驢笑著放開他,“今晚我去送她回家。謝謝你把她帶來。我要下腿了,你心里別不是滋味?!?/p>
想一想趙驢失望的樣子,丁歷堯就心中暗爽。亞雯沒搭趙驢的車回家,而是選擇坐了錦寶老總的車。今兒晚上,趙驢還不得讓那四千五百萬英鎊的種豬精液給活活淹死啊。丁歷堯沒理由不去匯園小區(qū)。
趙驢不是看扁了他么?可是,他丁歷堯卻人不知鬼不覺,輕易過上了這樣的好日子:他像個地主老財一樣,養(yǎng)了兩房女人,兩房女人尚能平安相處。簡直不像真的,卻又分明是真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大山東大濟南。一房女人住僻靜的郊外,一房女人住鬧市區(qū)。他去小女人那里,也不用像做鬼。那是他的房子,南區(qū)二棟東單元16樓,與花木繁茂的百花公園一墻之隔。
可是,小蘿卜不在家里。丁歷堯沒給她打電話,躺在沙發(fā)上養(yǎng)了會兒神。他知道,小蘿卜又去外面“淘寶”了。她的寶貝就是空塑料瓶子。
過了不大一會兒,小蘿卜回來了,兩手空空。丁歷堯知道,她把空塑料瓶子放在了儲藏室。那些塑料瓶子終于有了能夠存放的地方。丁歷堯從沒想到干涉她。倒是她自己說,在老家上高中時,她就想去城市里撿塑料瓶子。她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好的工作,撿那么一大包背在身上也不會累,還會看到那么多的顏色,白的、透明的,黃的紅的藍的紫的……如果大學(xué)畢業(yè)真找不到工作,她就決意留在城市,專門撿塑料瓶子。丁歷堯說,你撿一大包也才賣幾個錢???她踏踏實實地說,錢多錢少,都是錢。
小蘿卜說得對??!是錢都不嫌。
她總說“好吧”。她還把撿塑料瓶子看成好工作。她是這樣的小蘿卜。如果不是這樣的小蘿卜,丁歷堯相信她不會跑到自己床上來。
他們在夜晚的護城河邊邂逅,他貿(mào)然向她說“跟我回家”,當(dāng)時他認真想過以后發(fā)生的事么?他發(fā)誓,他沒想。甚至沒想她是垃圾女。只有他們往南步行到趵突泉公園門口,她與他一同坐上他的車子時,他才想到,亞雯在同自己一起回家。
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能回避了,他對亞雯充滿了欲望,但他又確實不想染指亞雯。呶,小蘿卜,替代一下。如果他不把她當(dāng)亞雯,他也有可能要帶她去爬千佛山。去山頂,俯瞰夜幕下的濟南城。
高山之巔,他沒有孤單。這肯定。
在他家里,小蘿卜順從地成了他的蘭彌之外的女人。一旦事成,他感受到的只有震驚。這樣的事,之前他從沒想到會這樣輕易地去做。對蘭彌不忠的想法,始終是他在受到誘惑時不可逾越的壕塹。但是,一轉(zhuǎn)眼,他已身在壕塹的另一側(cè)。他簡直沒使什么勁兒呢,就已經(jīng)是跟趙驢半斤八兩,真是再沒有比自己愿做的事做起來更容易的了。要說剛剛事罷還有點愧疚,等他送小蘿卜回校,在公司面對亞雯時,他已儼然老手。
小蘿卜那么好,丁歷堯得此一寶,自以為福。他不想問小蘿卜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畢竟據(jù)他了解,在省城高校,像小蘿卜被款爺包養(yǎng)的事,多著呢。趙驢去年就包養(yǎng)過一個,還故意帶到他的公司惹他眼熱。一些酒店,到了夜晚,也是這些年輕女子活動的場所。他也不想知道蘭彌怎么找到的小蘿卜,蘭彌與她談的具體細節(jié)。但他卻很想知道當(dāng)他說出讓她跟自己去家里時,她為什么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答應(yīng)下來。
每每話到嘴邊,丁歷堯又會變得很遲疑,因為他會想到很多答案,這些答案沒有一個是他想要的。可是,現(xiàn)在,他從黛藍國際帶回的得意還沒有消失,他又想問問小蘿卜那個原因了。
“小蘿卜……”丁歷堯攬她入懷,腦子卻閃現(xiàn)出亞雯鉆進錦寶老總車門的一幕。當(dāng)時他沒看趙驢,但他想象得出趙驢是怎么一副暗自懷恨在心的神情?!靶√}卜,你愛不愛我?”
小蘿卜像魚一樣從他懷里滑出來。她在房間里走,像魚在游,頻頻回頭。丁歷堯起身,跟著。
這是他們的游戲。她住進來的第一天,他們就在做這樣的游戲了。當(dāng)時他還以為她要在每個房間看風(fēng)景,他還不忘指點,黃河,曾被酈道元寫進《水經(jīng)注》的華不注山,山東大學(xué)老校區(qū),省圖書館,百花公園,大明湖一角,燕子山,中潤世紀(jì)廣場,硯池山,五頂茂嶺。
房子三室兩廳,兩室在北,一室朝南,客廳有一個大大的陽臺。
小蘿卜走到陽臺,呼吸燈光,又呼吸夜色。忽然就停下來,向丁歷堯轉(zhuǎn)過來,說:
“我就想能住進這樣的房子?!?/p>
丁歷堯上前抱住她,輕聲溫柔地:
“房子就是你的?!?/p>
其實,對于小蘿卜的情況,丁歷堯并不比蘭彌知道更多。大學(xué)女生迫于生計對那些有錢人投懷送抱已屢見不鮮,丁歷堯不忍從小蘿卜口中打聽一些細節(jié)。讓她少說,或者不說自己身世,不也是對她尊嚴的一種維護么?所以,在丁歷堯眼中,小蘿卜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他們做著游戲,樂此不疲。終于在臥室里,丁歷堯捉住了她。趙驢的窘態(tài)在他腦中一閃。平時像人一樣,偷情像賊一樣,約會像鬼一樣,上床像狼一樣,完事像豬一樣,情人面前貓一樣……他噗嗤一笑,把小蘿卜抱起來。趙驢有一樣說得不對,他和小蘿卜沒有像賊。
他抱著小蘿卜,一擰腳跟,轉(zhuǎn)了一圈兒。
小蘿卜以疑惑的目光看他。他想解釋,卻實在覺得不知要解釋什么。他把她放在床上,忽然在她耳邊小聲問道:
“小蘿卜,那天你為什么跟我回家?”
小蘿卜閉上眼睛。小蘿卜把眼睜開。
“我要救你?!彼f。
“救我?”
“你的樣子像要死掉?!毙√}卜說,“你是想死的。投水死,跳樓死。我要救一個好人?!?/p>
“你一眼看出來我是好人?”
“至少你不惡?!毙√}卜用手推他,“起來!我要去洗澡了?!?/p>
小蘿卜跑進浴室。
城市很大么,但要看怎么說,從東外環(huán)到西外環(huán),不堵車的情況下二十分鐘搞定。市區(qū)內(nèi)隨便找個地方二十分鐘內(nèi)就可抵達。堵車么,就不好說了??傊瑢@個私家車普及、網(wǎng)絡(luò)普及、手機普及的現(xiàn)代社會,這個城市又實在很小。丁歷堯終究還不是寡廉鮮恥的獵艷老手,就很怕被熟人看到他跟小蘿卜在一起,所以他跟小蘿卜也就很少出去,即使出去也會謹慎選擇場所和時間。不過是偶爾去了趟恒泉大廈,還差點讓人給記住。
第二天見了亞雯,丁歷堯原想關(guān)心一下她從黛藍國際回家的情況,亞雯卻張口問他什么時候帶人去恒泉大廈了。他忙說肯定是麗維客老總認錯了人。亞雯就說,那你臉紅什么?他說,氣氛那么好,誰的臉不紅撲撲的呢?亞雯哼一聲說,當(dāng)大家都是瞎子。
亞雯走了,丁歷堯也忘了關(guān)心她,坐在椅子上直發(fā)呆。亞雯是真實的,從來公司,當(dāng)上他的助理,幾乎每天都在他跟前晃,那么,小蘿卜就是她的影子嘍?
可是,對他來說,小蘿卜好像更應(yīng)該是真的。他的每寸肌膚,還帶著昨晚小蘿卜的肉香。到底哪個真,哪個假?真真假假,虛幻無定,丁歷堯肉體凡胎,一時辨不清呢。
丁歷堯還沒聽說亞雯有男朋友,但知道她已二十七八。他曾讓蘭彌給她介紹過一個男友,條件很不錯,還是老濟南人,住鞭指巷,兩人交往不過兩三個月,就告吹。千佛山每年都有兩次相親會,濟南國際會展中心還舉行過萬人相親大會,也沒聽說她去參加。女孩子,真的要把自己熬到年華老大,容顏消褪,才算罷休?可是,話說回來,找到男友又能怎么樣?等在前面的,難道還不是一次次的背叛和不忠?
例子,就是丁歷堯自己。他對亞雯的欲望,就像面包,剛出爐時灼燙,漸漸冷卻。一次次出爐,一次次冷卻。蘭彌之外,他另有年輕女人。他與蘭彌真實地愛過,愛情轉(zhuǎn)淡,卻也并沒有消失。
丁歷堯心疼起來。
蘭彌目前還是他心疼的女人。從與蘭彌相識,他都是一想到蘭彌就止不住心疼。他們的相愛遭到了蘭彌家庭的阻撓,因為蘭彌是在機關(guān)工作,丁歷堯在靠自己打拼,而且丁歷堯很年輕就從政府部門辭職的經(jīng)歷,也讓蘭彌的家庭對他這個人的安全感心存疑慮??墒牵@些最終都沒有成為問題,原因就是兩個人的堅持?,F(xiàn)在看,堅持怎么樣,不堅持又怎么樣?
晚上,事先沒有告訴蘭彌,丁歷堯回了家,蘭彌也才從事務(wù)所回來,可是事務(wù)所又有事,她正接合伙人的電話。掛了電話,蘭彌也沒問他怎么沒去匯園小區(qū),就像他們夫妻還像過去一樣。
尷尬的事情到底在床上發(fā)生了,丁歷堯不管怎么努力,仍舊陽痿不舉。蘭彌起初也幫他,看他不像可以的樣子,就只仰面躺著,雙目迷離,隨他折騰。……爐香乍藝,法界蒙熏。他把自己搞得氣喘吁吁,渾身冒汗,也無濟于事。這種情況過去還從未有過。騎在蘭彌身上,直感到下不了臺來,嘴里嘀咕一聲。他自己沒意識到,蘭彌也沒聽清。他潛意識地叫了聲“小蘿卜”,卻是在為自己不中用而嘆息。
蘭彌背過身去,屁股對著他。兩人都不吭聲。躺在暄軟的床上,他的頭有點暈。后來蘭彌的聲音就像從很遠的地方悠悠傳來。
“你也不要勉強自己?!碧m彌說,“不管什么事,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我也是?!?/p>
丁歷堯忽然覺得自己憋住了,滿眼霧霾。
“我這里不用你擔(dān)心?!碧m彌繼續(xù)說,“我能做好邢夫人。你想我的時候,就當(dāng)家里有個當(dāng)代邢夫人。我管不了你太多,你畢竟也是快奔四張的人了,匯園那里也不要太貪了?!?/p>
丁歷堯啪一聲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蘭彌,我該死……”他沖動地說。
“哼,誰信這些話?”蘭彌說,“不過是說說而已。說死也死不了。我不要你的承諾,明白嗎?只有現(xiàn)實,而沒有承諾。你人能好好的,我就謝天謝地。我倒是想念佛,也才開始知道有點晚。每天忙叨叨的,我也不像念佛的人。”
“我跟小蘿卜一刀兩斷!”
“又說可笑的話了?!碧m彌說,“一刀兩斷,能斷得了嗎?你想斷嗎?這都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沒跟你鬧,沒逼你,你看我像變態(tài),可我告訴你,我正常著呢?!?/p>
實際上,自從他跟小蘿卜的奸情暴露,每面對蘭彌一次,他都像被血淋淋地剝一次。蘭彌從沒有責(zé)怪他,而且總是為他開脫,她能跟他鬧一次,他或許更好受些,可她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這不,她又在趕他了。
“你去那屋睡吧?!彼o靜說,“在這里躺著也是難受。天還不算太晚,你也可以回匯園?!?/p>
丁歷堯第二天晚上回匯園,他沒想到的是,見鬼了,跟小蘿卜也不行。小蘿卜體貼他,你累了。實際上,他不怎么累。礙于自尊,他謊說今天事多。小蘿卜不會逼他。
小蘿卜青春的肌體橫陳在自己面前,他卻不能享用,作為男人,不能不感到悲哀。再想想小蘿卜的表現(xiàn),他又不得不懷疑自己。小蘿卜柔順,我見猶憐,性愛時嬌俏異常,但她從不主動,只是來者不拒罷了。他也沒看到她對情愛的迷狂。這說明什么?他丁歷堯也是過來之人嘛,年輕時也讀過幾本艷情小說的。女人投到自己懷里,卻幾乎沒有得到深度開發(fā),只能說明自己功夫虧欠。
不但功夫有欠,身體又要出故障。念及此,丁歷堯后背就止不住一涼呢。
匯園的家里才為小蘿卜裝了網(wǎng)絡(luò),依著丁歷堯的意思,是要馬上去網(wǎng)上搜索,看這個陽痿不舉是怎么個情況??伤滦√}卜疑心,就忍著裝睡。小蘿卜依偎在他懷里,也沒挑逗他。朦朦朧朧,感到小蘿卜睡熟了,自己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忙完公司的事,丁歷堯就把辦公室門從里面閂了,隨手打開網(wǎng)頁。網(wǎng)上布滿有關(guān)陽痿的各種信息,他粗粗看了十幾頁,不過是歸結(jié)為精神因素、神經(jīng)系統(tǒng)病變、內(nèi)分泌病變、生殖器官病變等等幾種。他暗暗地跟自己對號,覺得要說精神因素,還是比較靠近一些。但實際上,他和小蘿卜又不是偷情,又基本是在老婆認可下,他用不著緊張。想來想去,他覺得自己最終原因是對蘭彌深深愧疚,不可克服的愧疚??墒牵幌朐賹φl說要與小蘿卜一刀兩斷的話了,蘭彌已經(jīng)挑破了這種謊言。他不想斷。
面對著屏幕上一張活色生香的男性生殖器橫切面圖,丁歷堯渾不知發(fā)起呆來。突然一打個激靈,定睛再看,頓覺那橫切面圖愣頭愣腦的非??尚?。掠過腦海的一個人的面孔,卻又是趙驢。
趙驢的容貌飄曳幾下,天衣無縫重合在那橫切面圖上。
丁歷堯心里充滿了惱怒。在濟南,丁歷堯有不少朋友??墒?,在他要排遣人生苦惱時,那些朋友他一個也想不到。他偏偏想一個他非常厭惡,早在多少年前就極力想到擺脫的老同學(xué)。在他的潛意識里,他們是天生的對手。一個是貓頭鷹,一個就是老鼠;一個是惡狼,一個就是羊羔;一個大老鵰,一個就是小雞雛……有時候他會驀然想到,自己這一生可能就是為了擺脫這個叫趙驢的同學(xué)。這種想法,讓他心里充滿絕望。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給趙驢打電話。他緊盯著網(wǎng)頁上的生殖器橫切面圖。他覺得這幾乎就是對自己的考驗。他要讓自己經(jīng)受住這種特殊的考驗。怪模怪樣的橫切面圖在他眼前,恍恍惚惚,慢慢變大,極大,充塞整個屏幕,又慢慢變小。
敲門聲傳來。
丁歷堯眨巴一下眼睛。他下意識整理一下衣裝,迅速調(diào)整聲音說“進來”,馬上又想到自己把門閂上了,就忙起身去開了門。
亞雯和他的那個同鄉(xiāng)客人站在門外??腿诵θ轁M面,張口就說公司做的三個方案他們老板非常滿意,他是專門來約請丁歷堯晚上去珍珠泉賓館吃飯慶祝。丁歷堯把他讓到辦公室的會客間坐下,亞雯在旁招待了一下,就走出去了。起初丁歷堯也沒留意,一扭頭隔著玻璃墻看見亞雯站在他的辦公桌旁收拾什么,就顧不得失態(tài),忙叫,“亞雯!”
亞雯走過來。
“丁總,有事?”
丁歷堯用手比劃一下?!澳惆涯莻€……”他說,“還是我去找找?!?/p>
亞雯不動聲色?!澳闳フ野??!彼f。
他都站起來了,卻又說:
“算了?!?/p>
客人跟丁歷堯說了些事,就告辭而去。丁歷堯又開始做賊心虛。
“亞雯,你的功勞大大的?!倍v堯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一句?!澳憬o公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謝謝丁總表揚?!?/p>
“亞雯,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今晚陪好他們。”丁歷堯看不見自己的臉色紅紅的。
“我再接再厲?!?/p>
“你的功勞第一……”
“丁總的表揚是真是假?。俊眮嗹┐驍嗨?。
“怎么有假?辛苦你了?!?/p>
“是真的就好?!?/p>
“你去吧。”
丁歷堯怔怔地望著重新關(guān)上的房門。
過了一會兒,丁歷堯撥通了趙驢的手機。
昨晚下了濟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雪。山巒上的雪還在,但街道上的雪不到八九點鐘就化了。
渾然不覺,丁歷堯在電話中透露了有關(guān)雪的信息。
“打住打住?!壁w驢說,“你為什么跟我講天氣?你講玉兔登月可能還顯得正常一些。歷堯,我在以‘張成澤坐姿給你講話。什么叫‘張成澤坐姿?就是在別人演說時向左邊斜坐著的樣子,也就是說我沒有足夠正襟危坐。你講得好了,我放下手機,兩胳膊放在桌子上,左手掌朝上,右手掌朝下鼓掌,這就‘胳膊肘鼓掌。我的視線還會偶爾轉(zhuǎn)向空中,但這只是下意識的動作?!?/p>
“廢話少說!”
“你給我打電話就是要給我說廢話的。瞞我呢?!壁w驢說,“我早看出來了,你有了什么事,不能給親人說,也不能給朋友說,惡心下作的,你就想到我?!?/p>
“趙驢,說真的,跟你同學(xué)關(guān)系十多年,撕扯不開呢?!?/p>
“看在同學(xué)面子上,我成全你?!壁w驢說,“晚上還是我請客,讓你把話說個夠。去哪兒,請什么人,你來定?!?/p>
“晚上有安排呢。”
“那我問你,是不是陽痿了呢?”趙驢淫褻地笑一聲,說,“簡單啊。搞藥啊。”
“又胡說!”丁歷堯正色。
這個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能鉆進你的心里。丁歷堯不想是趙驢,可偏偏就是趙驢。
“你拉不下臉皮去買,那要不要我給你快遞過去???”趙驢說,“別說你沒吃過偉哥。要不要我給你搞幾盒美國萬力可?綠色壯陽,我保你每次四十分鐘以上,讓你徹底告別……”
去你奶奶的!
丁歷堯果斷把手機掛了。好險。
有件事丁歷堯總算想明白了,趙驢是他用來吐的。他想吐,趙驢就是痰盂。趙驢也就只配他跟他講陽痿。沒想到晚上在珍珠泉賓館見面的老板,簡直就是另一個趙驢。最初的矜持過后,嘴里一個又一個的黃色段子,惹得在座的人哈哈大笑。
丁歷堯也笑,笑得聲音要小些。
又一次笑過之后,悄悄觀察亞雯,不料亞雯也在朝他看,兩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他忙躲開了。宴會自然是那土豪是主角。在一片捧場中,丁歷堯以為土豪不會注意到自己,卻轉(zhuǎn)頭看見土豪也在他看呢,臉上也就掠過一絲訕訕的表情。土豪說我說個笑話,公園里,有美女發(fā)現(xiàn)口紅重了,就拿濕紙巾抹了扔地上。一老頭揀起來,看了半天忽然醒悟,追上美女說,以后別用這超薄的,容易掉呀!
眾人會意皆笑,唯丁歷堯?qū)⒚家话?,說,哎,我收到一個短信,給你們念念。眾人一聽,猜他要念搞笑的段子,就等著聽。他打開手機,倉促地尋找收件箱里的儲存。平時他常收到五花八門的搞笑段子,有朋友發(fā)來的,也有垃圾短信,一般情況下他是看過就刪,只有覺得特別有回味的才會留下來。他要找的其實是一個諷刺土豪的短信。叮咚一響,來了短信。卻是趙驢:
“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丁歷堯想都沒想,就把短信刪掉。他終于選定一個笑話人不長見識的短信,那老板卻站起來宣布,現(xiàn)在演唱情歌的時間開始!他要把情歌獻給在座的每一位女士,同時又請女士們不要吃醋,因為他還要把情歌唱給毛主席。丁歷堯一愣,隨即想起來過去多少年毛澤東曾入住這珍珠泉賓館,才不覺突兀。接下來,就聽他從“藤纏樹”唱到“拉駱駝的黑小伙兒”、“繡荷包”,從“月亮代表我的心”到“天涯歌女”,甚至從“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到山東的“包楞調(diào)”,一路唱來,恰像老殘去明湖居聽的那場書。他這么一個人就唱了七八支歌,唱畢,突然說有禮物要送給在場的某個人。
門外的一個禮儀小姐端著禮盒走進來,徑直走到亞雯身邊。原來,老板已準(zhǔn)備好了一部最新款iPhone5土豪金。亞雯驚喜地叫一聲。不知為什么,丁歷堯不敢再瞧她,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就低頭看自己的手機。那個諷刺土豪的段子恰巧讓他找到了,他悻悻地刪了去。既然土豪本身都不避諱涉及土豪,他再把土豪段子翻出來,自討沒趣得緊。
“知道我偶像是誰?”老板又突然向他轉(zhuǎn)過臉來問。
丁歷堯想想他的所為,一個名字就跳到嘴邊,但他故意說,“李雙江?!彼麚u搖指頭,抑揚頓挫說,“No,No, No,No, 齊,奧,塞,斯,庫!”丁歷堯暗暗一驚,又想他的年紀(jì),覺得也對。老板解釋說,“在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名字,因為這可不是一個平常的‘庫,能裝金,能裝銀,能裝美女。我有信心在濟南建一座這樣的大‘庫!”丁歷堯止不住爆笑。
一場宴會下來,丁歷堯笑得肚子痛。能把各種生活染色體組合在一起,而不著痕跡,怎么著也算本事。齊奧塞斯庫這本事,丁歷堯自認不具備。
回到家,想把他說給小蘿卜聽聽,又覺無從說起,突然就想給亞雯打電話。亞雯問他有什么事,他支吾了一下,就問那老板是什么學(xué)歷。亞雯笑說,你管人家什么學(xué)歷,又不去你公司應(yīng)聘。他說,我就想知道。亞雯說,說出來甩你一條街,是北大。他說,怪不得這么有才。哪年畢業(yè)的?亞雯說,一九八八年前后吧。他哦了一聲。亞雯說,丁總,你不覺得我們的通話特清晰?他仔細辨聽一下,忙說,清晰清晰,這么快就用上了?
他斷定,亞雯是在自己住處。
“走,小蘿卜!”他很興奮。
“干什么?”小蘿卜說。
“我陪你去撿塑料瓶子?!彼f。
“明天上午有課……”小蘿卜說,“好吧?!?/p>
他們出了匯園小區(qū)來到街上。這已是晚上十一點鐘。街上很冷,也沒行人。一連翻檢了四五個垃圾筒,也沒找到一只空塑料瓶子。小蘿卜也已經(jīng)興奮起來,拉著丁歷堯來到葵家飯店附近的中國移動營業(yè)廳,那里的的兩個垃圾筒總能讓她撿到不少瓶子。沒想到,只撿了兩個。
“塑料瓶子越來越不好撿了?!毙√}卜若有所思地說。
他們沿著山大南路向西去,每個垃圾筒都要看一遍。到了思敏橋,從橋頭走下去。橋下護城河里的水還沒結(jié)冰,幽暗中無聲流動。
丁歷堯沒想到小蘿卜會突然搶下他手里的袋子扔到地上。小蘿卜用力將他一推,就推到了樹叢后面的黑影里。丁歷堯遲鈍地想到前面走來了熟人,還要梗起脖子打量,但小蘿卜身上的熱力襲來,令他驚異。
小蘿卜熱騰騰的,像是被煮熟了,燙著他的身體。在他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小蘿卜的手已經(jīng)插進了他的褲子。外面是一層西裝褲,里面是保暖褲和內(nèi)褲。小蘿卜的雙手在他的內(nèi)褲里面。它們握住了他。
毫無疑問,丁歷堯腦筋好使起來。他想到了那些行為特別的人,總喜歡在特別的場合做愛。特別的場合非常容易激發(fā)他們的性欲。對此,他有過了解。有人喜歡在商場,有人喜歡在電梯,在頂樓,在衛(wèi)生間、墻角……現(xiàn)在,他和小蘿卜是在黑暗的樹叢后面,樹叢外似乎正走過一個孤獨的旅人。
一時間,丁歷堯心里充滿了感動。他抱住了小蘿卜。他承認,至今為止,他還從沒有嘗試過野戰(zhàn)。事實上,他還是不爭氣。經(jīng)小蘿卜擺弄半天,他還軟。不說是鼻涕,也就是根蔫蘿卜。他心里又隨即充滿惱怒。
“你行的……”小蘿卜嬌喘著小聲說,“你行的……”
丁歷堯就像兩個人,除了小蘿卜手中的東西,身體的其它部位都行。他已經(jīng)不覺寒冷,激情中也已不用張著眼睛。
“爸比,你會唱小星星嗎?”樹叢外走過一對夜游的情侶。
小蘿卜貼著他的身子慢慢向下滑。
“不……小蘿卜?!倍v堯猛地想到她要為自己做什么?!安弧灰??!?/p>
小蘿卜像沒聽到一樣。
“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
“我喜歡你!”
丁歷堯又聽到了電影里的對話,腦子里卻跳出這兩個字:
“完了……”
手機在他身上響起來。他首先想到了蘭彌,猶豫了一下,就從衣兜里拿出來接了?!拔?,哪位?”卻是今晚宴會上的老板。小蘿卜沒停,還在賣力地做。
“我睡不著?!蹦抢习逭f,“我相信我能在濟南找到一個跟我一樣睡不著的人?,F(xiàn)在我找到了您?!?/p>
丁歷堯吸口夜晚的寒氣說:“巧了,我也睡不著。”
“我躺在偉人住過的房間里給你打電話。”對方說,“你能理解我此刻的感受么?這可是偉人住過的房間,千真萬確。在我的身邊還躺著一個年輕女人,她幾乎是一個孩子。她在用自己的身體為自己掙學(xué)費??墒牵覜]用了。早在十年前,我就沒用了?!T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嗨喲,打日本顧不上……三八槍,沒蓋蓋,八路軍當(dāng)兵沒太太,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兒嗨喲,一人一個女學(xué)生……我有妃子,有皇帝的寶座,可我沒用了。軟如鼻涕濃如醬,不瞞您說,我陽痿?!?/p>
“您開玩笑!”丁歷堯脫口而出。
“我沒開玩笑。”對方說,“這讓我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很悲涼?!?/p>
“理解?!倍v堯說。
“謝謝?!睂Ψ秸f,“給您打電話談這個還不是目的。我想對您講講我曾遭遇過的三次黑槍?!?/p>
“黑槍?”
“對?!睂Ψ秸f,“第一次黑槍是在我感到人生順風(fēng)順?biāo)碾A段。我北大畢業(yè),那年月真正可謂天之驕子,在權(quán)力部門前途無量,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前行的腳步遇阻。數(shù)次三番的失敗后,終于有人從關(guān)鍵人物的口中得知,我被人誣告背后罵了他。至今我都不知誣告者為何人。”
小蘿卜停了一下。
“在我和我的家人經(jīng)過一番努力后,我離開了原來的工作環(huán)境。”下榻在珍珠泉畔的老板說,“可我沒想到,在新地方上班沒兩個月,一個幾乎素不相識的退休老女人由于莫名的嫉恨,再次向我打來黑槍。她認為我的到來侵占了本屬于他女婿的位置,誣告我與某人的政敵頻繁交往。我做夢也想不到,暗箭傷人者會是這樣一個老女人。據(jù)說她出身老革命家庭。江湖如此險惡,我能說什么?也就是從時候,我開始萌生遠離江湖的念頭。但給我致命的一擊的還是我的朋友。那幾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丁歷堯發(fā)現(xiàn)小蘿卜走開了。“丑惡常常通過權(quán)力起作用?!倍v堯坦然說,“我記得英國好像有個勛爵這樣說過?!?/p>
“蒙巴特?!崩习逭f。“所以,我才想從權(quán)力的圈子里走開?!?/p>
“第三次黑槍怎么回事呢?”
老板笑了一聲。“在我情勢危急時刻,我遭遇了全中國最為奇特的對號入座。你做夢也想不到。”他說,“一切都是因為洋蔥頭。”
“洋蔥頭?”
“‘洋蔥頭,洋蔥頭,你就是個蛋。”老板說,“在上北大之前,我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組織過中學(xué)里的文學(xué)社。北大沒有讓我繼續(xù)往文學(xué)方面發(fā)展,但我在高中時已寫下了不少詩歌,至今手稿都沒丟。在我看來,我的‘洋蔥頭之歌,是篇杰作。‘誰切我就辣誰眼睛!在我們那個地方有個小報,知道我曾喜歡文學(xué)就向我約稿。我把‘洋蔥頭之歌拿出來發(fā)表。我的好朋友看到小報,認為我暗諷的就是他,因為他的家鄉(xiāng)就以種植洋蔥頭和西葫蘆出名?!?/p>
“荒唐!”丁歷堯說,“是不是有意的?”
“有意不有意,這不好說,但他的妄加猜忌對我造了成巨大的不良影響,幾乎人人都認為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小人,對我避而遠之?!?/p>
“第一次聽說這樣可笑的對號入座,竟有人跟洋蔥頭過不去。解釋清楚不就完了?”
“關(guān)鍵是我被封鎖消息。我對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再加上別有用心的人火上澆油,以致謠言傳播越來越廣,才最終被我發(fā)覺??杀氖牵瓦B我的其他朋友也信以為真。在我跟前,洋蔥頭成了忌諱。‘洋蔥頭,洋蔥頭,你就是個蛋!多么精彩的詩句!哈哈哈?!彼f著笑起來?!把笫[頭,你怎么就不能是個蛋呢?圓溜溜的?!?/p>
“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倍v堯深表同情。
“你太樂觀了?!崩习逭f,“丁總,這事對我傷害太大,你相信么?我從此遠離了政界,厭惡了詩歌。”
“我相信?!倍v堯點點頭?!澳闩笥涯兀克俏娜藛??不是文人還好說,事實上他的不負責(zé)任的行為和言論對你的名譽權(quán)已構(gòu)成侵害,屬違法行為。”
“當(dāng)時他曾預(yù)謀去法庭告我,欲置我于死地,難道我也要反告他不成?這事過去了十多年,我相信他已經(jīng)清楚了自己的行事,但我一直沒看到他有任何抱歉的表示?!崩习逭f,“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他很快調(diào)進市里當(dāng)上了不大不小的官兒,見不著了。祝他好運!”
“你需要他的道歉?也許他很愧疚呢?!?/p>
“不要猜我心里有惡,”老板說,“時間長了,我倒寧愿相信他是故意的。‘洋蔥頭,洋蔥頭,你就是個蛋。這語言惡不惡毒?我跟洋蔥頭有仇嗎?跟洋蔥頭的爹有仇嗎?我上高中的時候認識洋蔥頭他爹嗎?非要把自己當(dāng)成洋蔥頭,如來佛祖也拿他沒辦法。謝謝您,丁總。原諒我心里有這個疙瘩。深更半夜的,打擾了?!倍v堯聽他溫柔地對身旁的人說,“摟著我,小薇,再摟緊點兒?!?/p>
“晚安?!倍v堯說。他掛了電話,提提褲子,走出樹叢,找到倚著石欄看水閘的小蘿卜。
“什么人的電話打這么長?黑槍白槍的?!彼龁??!拔餮潱俊?/p>
“齊奧塞斯庫。”丁歷堯說,“你這個年紀(jì)的女孩,應(yīng)該不會知道齊奧塞斯庫?!?/p>
“我知道駱家輝!”小蘿卜猛一甩頭。
丁歷堯從地上撿起袋子,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已經(jīng)變涼了。他想,今晚自己失敗得很徹底。
亞雯是個標(biāo)致的女孩兒,在丁歷堯的印象中,像只大明湖湖面上的白鷺。客人送她禮物在過去也是常有的事。手機、項鏈、衣服,都有送。曾有瘋狂的,準(zhǔn)備送她汽車、房產(chǎn)。視情況而定,有的拒絕,有的接受。
第二天亞雯來公司上班,沒用齊奧塞斯庫送的土豪金。丁歷堯留心到這個,心里又有點犯嘀咕。亞雯她倒是用好呢,還是不用好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想把那位跟自己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外地老板再稱作“齊奧塞斯庫”了。他對這老板還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假如他了解得更多,這老板未必不是自己的影子。他厭惡官場,厭惡那些可恥的權(quán)力之爭,小人之心,這也是肯定的。
還不到中午,小蘿卜打來電話,問丁歷堯晚上要不要回家吃晚飯。
這是小蘿卜第一次問他類似的事情。她甚至也很少跟他打電話。反正他來不來匯園,她都在家等著。他也很少跟她打電話,因為他覺得跟她打電話就是調(diào)情,他不習(xí)慣。他若習(xí)慣,也早就跟亞雯調(diào)了,不會先輪到護城河邊撿垃圾的小蘿卜。才放下電話,小蘿卜又打來了。丁歷堯問有什么事,她支吾著說,也沒什么事。丁歷堯就順著上個電話的話茬解釋自己定不下。小蘿卜就說,隨你吧。
上午事多,公司里的人聚在辦公室用餐。丁歷堯看著大家吃飯的場景,驀然想到自己還沒跟小蘿卜一起在匯園的家里吃過飯。每次吃飯,都是叫外賣。那些鍋碗瓢盆,在這段時間,幾乎都沒用過。他們也去過飯店,但從沒想過在家里開伙。
什么原因呢?
丁歷堯略想一下,隱隱約約感到,兩人一起做著吃,是正室的待遇。丁歷堯潛意識不想跟蘭彌之外的女人一起在家吃飯,可能就是正室與外室的區(qū)別。
下午小蘿卜又打來一次電話,這回丁歷堯已經(jīng)確定了晚上的飯局。小蘿卜還沒問他什么,他就說不能回家吃晚飯了。辦公室里沒別人,丁歷堯忽然想跟小蘿卜調(diào)情,就壓低了聲音說:
“小蘿卜,想我了吧。”
小蘿卜溫馴地說:“想了?!?/p>
丁歷堯挑逗:“怎么想?”
小蘿卜說:“就是想唄?!?/p>
丁歷堯順勢說:“‘就是想唄是怎么想?”
小蘿卜說:“你變壞了。你壞……”
丁歷堯簡直受到了鼓勵,繼續(xù)問:“你哪里想?”
小蘿卜不吱聲。
“你哪里想?你哪里想?說。說?!倍v堯得意?!澳睦锵胛伊??說,到底哪里想我了?”
“我頭發(fā)想。”
“頭發(fā)想?”
“我指甲想?!?/p>
“指甲想?”
“我手想?!毙√}卜連珠炮般地說,“我腳想。胳膊想。頭想。心想。肺想。肝想。肚皮想。陰道想……我×想!”
丁歷堯愣了霎。
“我×想!”小蘿卜放大了聲音,像是吵?!拔易訉m想!”
丁歷堯身體凝固了。剎那間,身上又升起一團火。莫非你媽這就是傳說中的電話做愛?哦,小蘿卜,親親的小蘿卜,甜心小蘿卜,蜜糖小蘿卜,甜中帶酸小蘿卜,牙克西小蘿卜,天堂小蘿卜……隔著無數(shù)的房間、樓群,丁歷堯的身體不可阻擋地起了巨大的反應(yīng),勃了!這些日子他所熱望的勃起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雙腿之間,把他本來的平整的西裝褲高高頂起。
我想你頭發(fā),小蘿卜。我想你指甲,小蘿卜。想你手,想你腳,想你頭,想你心,想你肺,想你肚皮……那些過去從來不能想象的淫蕩的話好像珍珠,從丁歷堯嘴中一串串吐出,拋向遠處那個好像懸浮在空中的小蘿卜。
隨著自己的這些語言,丁歷堯渾不知地配合做著不同的姿勢。他時而俯身在辦公桌上,臉貼著桌面,激情繾綣,又時而跑到玻璃墻下,利用墻面擠壓自己。他甚至拿著手機進了衛(wèi)生間。他坐在了馬桶上。貼著馬可波羅瓷磚的地面干干凈凈,洗手臺上的一盆綠植嬌艷欲滴,空氣里飄散著清潔劑輕柔的香味。丁歷堯差點從馬桶上滑下來,他要跟臆想中的小蘿卜在地上不停地絞纏、翻滾……他受不住了!他要爆了!他沖出衛(wèi)生間。
小蘿卜,丁歷堯這就要沖到你身邊,殘酷地將你蹂躪!
瞧好吧,這一回丁歷堯要把你徹底撕碎,撕成片兒,撕成絲兒,讓你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隨風(fēng)而逝,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可他聽不到小蘿卜的聲音了,欲望好像潮水瞬間泄去。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放下手中的工作,去跟小蘿卜相會的。
理智恢復(fù),通話就這么斷了,他也沒能想再打回去。他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退下半截褲子,還蠻難為情。洗了后出來,坐在椅子上給小蘿卜發(fā)了條短信:
“等我?!?/p>
兩個字化進了情人的溫柔和自信,事實上卻是再平常不過字眼。綿綿情意從來只在自己的感受。
欲望雖已消失,但丁歷堯卻仍如墜入愛河的情人,眼光是柔的,說話語氣也是柔的,好一副溫良君子心中有愛的模樣!他自己覺察不到,亞雯都不好意思看他呢。他心里裝著小蘿卜,恨不得馬上夜色降臨。
飯局沒有跟他作對,早早結(jié)束了。在路過匯園小區(qū)附近的性用品商店時,他當(dāng)即決定停下車,走了進去。把一盒犀利士拿到手上,才想到買壯陽藥其實也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難。
這時,一個中學(xué)生走進來,神態(tài)自若,如入無人之境,張口要買杜蕾斯。丁歷堯忙出來了。
回到車上,穩(wěn)定了下情緒。趁著街燈,看了幾眼犀利士的說明,就從瓶子倒了粒藥丸,往嘴里一放,仰脖吃了。不虧是當(dāng)老總的嘛,考慮問題出于常人。當(dāng)著小蘿卜的面吃藥,讓小蘿卜怎么想呢?大老爺們兒的面子還要不要呢?車上有瓶沒喝完的依云礦泉水,丁歷堯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丁歷堯的眼前閃出黑黑的火焰,呵呵,小蘿卜小蘿卜,你就討?zhàn)埌?!丁歷堯不由得詭秘一笑。
丁歷堯不再耽擱,發(fā)動車子,一打方向盤,開進春情蕩漾的匯園小區(qū)。
丁歷堯腳步有點急。打開房門,一看,燈大亮,但靜悄悄的,不見小蘿卜的影子。
“小蘿卜。”他叫。
無人應(yīng)。他有了迫不及待的樣子。
“小蘿卜?!?/p>
他想,小蘿卜該不會藏起來了吧。
“我就要抓到你了?!?/p>
主臥沒人,兩個次臥也沒有。書房、廚房、衛(wèi)生間,都沒有。每扇門后面也都沒有?!拔揖鸵サ侥懔??!?/p>
一轉(zhuǎn)眼,看到床上疊放著幾件新的內(nèi)衣內(nèi)褲。隨手翻翻,都是他平日愛穿的牌子。有舒雅、暖倍兒、法國ATHENA,還有一件CK。丁歷堯并沒發(fā)現(xiàn)小蘿卜留心自己穿的衣服,而她竟然知道!
這時,他開始隱隱感到不對頭。
“小蘿卜!”他再次呼喚了一聲。接著,他拿出了手機。他有點不敢給小蘿卜打過去呢。
小蘿卜關(guān)機。
丁歷堯一下子被丟在了汪洋里。天高,地遠,水深。
再打。關(guān)機。再打。關(guān)機……回想白天里小蘿卜給他打的幾次電話,回想他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丁歷堯頓時身子涼了,化入血液里的犀利士也好像跟著消失不見。
小蘿卜,你這是要告別么?
丁歷堯不再懷疑。他激動地站起來。小蘿卜,你怎能這樣走?也就是在昨晚,寒冷的護城河邊,你還在為丁歷堯重振雄風(fēng),甘心低下了你的頭。今天,你三番五次打電話,期望跟丁歷堯一起吃晚飯,你還去給丁歷堯買來他喜歡的內(nèi)衣??墒?,你是要走么?丁歷堯又不能不懷疑。
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無計可施,也才想起來自己對小蘿卜了解得太少。他不知道她愛上什么網(wǎng)站,不知她用什么QQ號、E-mail,她的真實來歷,她具體的學(xué)科,她為什么會叫小蘿卜。
相比之下,他了解、接觸最多的只有她的身體。
他真的了解她的身體嗎?這也是個疑問。
“你看,多么藍的天?!?/p>
向著窗外,電影里的聲音再次響起。
丁歷堯極力收回目光。他一驚,小蘿卜就在他眼前,一只手還拿著個空空的塑料瓶子,楚楚動人?!靶√}卜……”他一陣心酸。
“你是誰?”小蘿卜指著他。
“我……”
“典型的妄想狂,是精神分裂癥,被迫害的妄想特別強烈,很危險……得讓他住一個時期。”
“你弄錯了吧?你認錯人了。”
“認錯了人?你搶了我從銀行里取出來的二十萬塊錢和鉆戒,還不算……你還侮辱了我!你這畜生!認錯了人?虧你還說得出口!”
丁歷堯一急,小蘿卜不見了。空塑料瓶子孤單躺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丁歷堯把瓶子撿起來。他握著那瓶子坐在沙發(fā)上,緊緊握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挺著的。像在辦公室那樣挺著。好像他一直挺到現(xiàn)在。挺得像根灼熱的鋼棍兒,堅不可摧。
他再次撥打小蘿卜的手機號碼,身子順勢往沙發(fā)上一躺。
“小蘿卜,我想你。想你頭,想你手……”他絮絮說著,伴著喘息,越來越迷狂。他感到小蘿卜像是回聲一樣應(yīng)和著他,一句連著一句,一句疊著一句。
最后,他的整個人在那宇宙的極高處,好像盛大的花火,訇然炸開,讓他在無邊的虛空里四下飄落了整整一夜,也沒能找到盡頭。
第二天,丁歷堯渾身酸痛,抽了筋一樣軟塌塌的,差點從床上爬不起來。兩腳沉甸甸地勉強去了公司,跟員工打個照面,就離開了。他要去小蘿卜的學(xué)校找她。那是一所普通的本科學(xué)校。
到了學(xué)校門口,看著男生女生出出進進,又猶豫起來。他今年三十五歲,事業(yè)有成,生活優(yōu)渥,從沒把自己想得很老。
可是,在這些男生女生面前,他覺得自己快有五十歲了。那青春的腳步,多么富有彈性!他卻幾乎挪不動呢。他怎么能夠明目張膽,去問人有沒有那樣一個女學(xué)生?
瞬間他就把自己想透了,刨除了他對小蘿卜的那一點點愛意,他就是一個口味獨特的怪大叔,一個玩弄女生的禽獸!他可以自稱小蘿卜的表哥嘛,但他不相信自己能夠掩飾得很好。
丁歷堯沒有下車。正要掉頭回去,一輛紅色蘭博基尼戛然停在校門一側(cè),從車上下來個衣裝艷麗的女孩子,回身嬌柔地跟車上的人招招手。
天外來客般,蘭博基尼又開走了。丁歷堯并沒看清開車的人,卻突然想到了跟蘭彌合伙開事務(wù)所的老刁。
兩三個月前,蘭彌曾向丁歷堯笑話過老刁,說老刁聊發(fā)少年狂,最近花七八百萬買了輛蘭博基尼。老刁都年過四十了,還要開這種風(fēng)格的車,人老心不死。原來他開蘭博基尼,真是為泡妞啊。
不知道老刁有沒有注意到自己,丁歷堯也忙離開了校門,但他很不想回公司,就順著街道往前開了一陣。最后,他決定找個僻靜的地方孤獨地度過這個上午。
去年冬天,他曾陪朋友去城北看黃河。那時天寒地凍,黃河兩岸不見一個人,只有渾濁的尚未結(jié)冰的河水在陽光下凝滯地流動,無意識地閃爍大片金光,自顧自己的喧囂與寂寞,哪管你看與不看,聽與不聽,悲與不悲,愁與不愁。
丁歷堯把車開上黃河大堤,找了個位置停下。黃河、鵲山在他背后,車子周圍都是柏樹。他坐在車里,除了接聽別人的電話,就是不斷撥打小蘿卜的手機號碼。
中午時分,手機里的聲音有了改變: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p>
一小時之后,丁歷堯回到了他遠在郊外的家里。他毫不猶豫地關(guān)掉手機,然后就坐在客廳,像個僵尸,等待蘭彌的歸來。
這天很晚,蘭彌才回來。房間里沒有開燈,她進門后,也沒想到馬上開燈。站在黑暗里,她吁口氣。丁歷堯的聲音傳來,她微微一驚。把燈打開,看到的丁歷堯讓她又驚了一下。
“小蘿卜……”丁歷堯慢慢說道,“不見了?!?/p>
“誰不見了?”蘭彌不禁問一句。
“小蘿卜?!?/p>
蘭彌沉默片刻,猛地又說:
“誰是小蘿卜!誰是茄子辣椒!誰是地瓜葫蘆!”
她快步向臥室走去。到了門口,又收了腳步。她站著,手里的包也沒想到放下。
“哦,小蘿卜怎么了?”她低聲問。聽上去聲音很平靜。
“她不見了?!倍v堯回答。
“她那么大個人,怎么會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知道,她不見了。”丁歷堯木著臉說。
“你惹她了?”
丁歷堯支吾著。
“你沒惹她她怎么會走?”蘭彌說,“你什么意思?她走了,你要死,對不對?你一副要死的樣子什么意思?”
丁歷堯說不出話來。
“你要我?guī)湍阏业剿遣皇??”蘭彌說,“你是不是以為我趕走了她?我能替你把她找到。你回匯園吧?;蛟S她回來了呢。脫了衣服,玉體橫陳……”
蘭彌一頭沖進臥室。羞愧蒙在丁歷堯臉上。丁歷堯沒動。他沒聽到蘭彌在臥室里的動靜,就像家里仍舊只有他一個人。
“杜丘先生,你不準(zhǔn)備去投案嗎?”他聽到了電影里的聲音。
他驀地站起來,趔趄走到臥室門口。
蘭彌坐在圈手椅上,捧著一本書,湊著臺燈,認真看。
……爐香乍藝,法界蒙熏。
“我求你了,蘭彌?!倍v堯艱難地開口。他姿勢僵硬地站著。
半天,蘭彌從書上抬起頭,輕聲問他:“求我什么?”又自答,“哦,求我?guī)湍阏业叫√}卜?!?/p>
“告訴我,怎樣找到她?”丁歷堯說,“當(dāng)初你是怎么找到她的?請你讓她回來?!?/p>
蘭彌無聲,復(fù)又看書。
家里安靜得如同死亡,可是蘭彌把書放下了。
“我替你的小蘿卜感到欣慰。真的?!彼Z氣緩緩說,“能像你這樣為一個女人去求另一個女人,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如果不是真愛,不是走到絕路,你不會……你不會出此下策。我了解你?!彼A送?,轉(zhuǎn)過臉去。“你跪下,我讓你的小蘿卜失而復(fù)得?!?/p>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謝謝你,蘭彌。”丁歷堯嘴唇張動了幾次,才說出來。
蘭彌聽了,轉(zhuǎn)過臉來,微微笑著?!爸x我什么?”她問。
丁歷堯不好回答。
“歷堯,你以為我不是一個人?”蘭彌說,“你以為我是觀音菩薩?我是一尊泥佛?你以為我沒有心?你以為我真是邢夫人?邢夫人真是木頭?歷堯,你在傷我,可我不鬧。”
“對不起?!?/p>
“我答應(yīng)了,你放心吧。”蘭彌說,“我會把小蘿卜送到你身邊。男人女人,哪有不斗氣的?我聽說過,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無限接觸于零,捉奸的女人智商僅次于福爾摩斯,所以我找到了小蘿卜。既然我找到過她,我就能再次找到她。不錯。不錯?!?/p>
蘭彌淚流滿面。
丁歷堯不忍在她面前站著,轉(zhuǎn)身要走,可她又叫住了他。
“原諒我,歷堯?!彼f,聲音沒有改變,“我心情很不好。我得告訴你,我們單位新提了個副處長。處長空缺。你以為會提我當(dāng)處長么?別天真了。我沒給廳長送禮。風(fēng)口上,給他送禮他也不敢要。你能給送進去算你的本事。”
“蘭彌……”丁歷堯按捺不住,跑過去把她抱在懷里。“蘭彌?!?/p>
黑槍?丁歷堯腦子里閃過“齊奧塞斯庫”的所講述經(jīng)歷,不由想到這一槍打得好準(zhǔn),打得好痛。
“蘭彌,我沒本事,”他痛愧地說,“我沒能幫你?!?/p>
沒想到蘭彌使勁推開他。
“誰也幫不到我?!彼?zhèn)定地說,“我只能自己幫自己?!?/p>
“你何苦!”丁歷堯說,“你為什么不鬧?你沒反對。哪怕你鬧一次,對我罵一句,也不至于……我們還是從前的自己。哦,不,我們從頭再來?!?/p>
“別天真了。”蘭彌今天第一次語氣冷冷的?!皠e天真了。”她又說。
“跟天真無關(guān)……”
“我也天真過?!碧m彌自顧說,“我天真地認為,我能夠忍受。我還設(shè)計好了我們新的將來。我養(yǎng)你們的孩子,待如親出……我念佛,求道。我效法邢夫人。我勤謹工作,勉力經(jīng)營事務(wù)所??墒聦嵣希沂懿蛔?。我做不到。我很軟弱。”
她身子硬梆梆的。
“我做不到,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可憐的蘭彌。”丁歷堯不由嘆息。
蘭彌無聲。
丁歷堯沉默。
時間似水,在靜默中流逝。
“你還沒走?”蘭彌輕聲問。
“我……”丁歷堯稍頓,“我不走了?!?/p>
“走吧?!碧m彌說,“我要一個人呆著。”
丁歷堯不可能放心?!拔胰俊!彼f。
“走吧?!碧m彌又催他。
“天晚了……”丁歷堯嘗試找借口。“我會死?!?/p>
“怎么了,杜丘,疲倦了嗎……不要緊,你照我說的寫好了……寫到哪兒了?我杜丘冬人根據(jù)本人的意志供述犯罪行為如下:一在橫路加代家搶劫強奸,二在橫路敬二家盜竊,三殺死橫路加代,作為檢察官犯下如此罪行,我追悔莫及……好,很好!接下去寫!我,杜丘冬人,決定就此結(jié)束我的生命……決定就此結(jié)束我的生命……”他聽到。他搖了下頭。他定了定神。
他和蘭彌在一起。
“這有什么?”蘭彌告訴他,“最大的不幸是,那天我決定去醫(yī)院做檢查,我被確診為……不能生育。這一槍,才打垮了我。”
“蘭彌!”
“我死了?!?/p>
“不,蘭彌……”
一天深夜,睡前忘記關(guān)機的手機響了。丁歷堯拿起來一聽,竟是趙驢。
趙驢的聲音很神秘?!皟蓚€星期沒聯(lián)系了,想我了吧?!壁w驢說。丁歷堯警覺起來?!安灰`會?!壁w驢接著說。
“趙驢,你讓我發(fā)瘋?!倍v堯說,“你折磨了我十七年,現(xiàn)在已跨入2014。即使在馬年,你也是頭可惡的驢子!”
“沒有那么嚴重吧。”趙驢說,“你想想我給你帶來的快樂?!?/p>
“沒有快樂,只有痛苦!”丁歷堯咬牙說。“只有對你的仇恨!”
“你怎么了?射精不暢似的。你精索堵塞?”
“王,八,蛋!”丁歷堯字字血淚地罵。
“可別?!壁w驢說,“我沒大聲啊。讓身邊人聽到就不好了?!?/p>
丁歷堯穩(wěn)穩(wěn)心神。
“歷堯,”趙驢繼續(xù)說,“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哦。把你家豬偉人借給我玩玩?”
丁歷堯一愣,不知他說的豬偉人是誰。
“我趙某人天生一大愛好,就是愛玩土豪?!壁w驢說,“要玩就玩死他!”
丁歷堯這才想起他口中的豬偉人就是齊奧塞斯庫。那人姓朱,又對偉人情有獨鐘,難怪趙驢叫他豬偉人。
“我爸教導(dǎo)我,下腿要準(zhǔn),要狠?!壁w驢說,“這方面你不行。今晚打電話的目的是要告訴你,豬偉人這一單我來做?!?/p>
丁歷堯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
“什么!”
“我做這一單?!壁w驢再次重復(fù)?!耙驗槲覀兪峭瑢W(xué),朋友,我才決定親口告訴你。人生一回,道義一場,受得起糾結(jié),放得下憂傷。希望你不要急?!?/p>
“媽的不要搞得這么神秘好不好!”丁歷堯大聲說,“你好狠!你來這一手!”
趙驢“吃”的一笑?!耙致?,就怪自己不長記性?!彼琅f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老同學(xué)再贈你兩句箴言,敵人一旦變成朋友,比朋友更可靠,朋友一旦變成敵人,比敵人更危險。不過,既然朋友和敵人能夠相互轉(zhuǎn)換,能看開,那也就無所謂朋友和敵人嘍。2014,大陶然。晚安,丁總?!?/p>
手機寂然。
半晌,丁歷堯大罵一句:
“我操你紅衛(wèi)兵老爸爸!”
天這么晚了,丁歷堯也不好聯(lián)系亞雯,以證趙驢所講虛實,但他又實在睡不著。這是在匯園的家里,是在平日喧囂無邊的城區(qū),但整個城市都像在沉睡著,唯他一個人耿耿難眠。這個家里,既沒蘭彌,也沒小蘿卜。客廳地上有只空的塑料瓶子,是小蘿卜遺落的,這些日子一直在那里。他有兩只手、兩條腿,但它們長在他一個人身上。今晚的孤單從未有過。他努力傾聽著。
“不像話,你們干什么?”
“唐塔自殺了,酒井也死了,也許是被殺死的。”
“這些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命令唐塔制造一種奪取人的意志的藥物——AX,對不對?”
“AX不是那種藥,它是神經(jīng)鎮(zhèn)靜劑,厚生省的審查也通過了!”
“根據(jù)唐塔的記錄,研究AX用人體試驗死亡十一人,殘廢的有二十二人。你不覺得你有責(zé)任嗎?”
“看來唐塔是個不成熟的醫(yī)生啊?!?/p>
丁歷堯不知不覺又把手機抓在手里。
“人體試驗失敗以后,昭倉議員借此訛詐東南藥廠,你就給他吃AX,逼著他自殺。”
“有證據(jù)嗎?給我看看。”
“我對昭倉的死因表示懷疑,你就陷害我。讓久井去收買橫路夫婦做假證。”
“你把這個證據(jù)也給我看一看。”
丁歷堯撥通了一個存在手機里的號碼。那是一家聲訊臺。
聲優(yōu)小姐嗓音甜美。
事情遠比丁歷堯想象得嚴重。第二天從疲憊中醒來,丁歷堯倒還記得晚上的事,先聯(lián)系亞雯,亞雯還沒開機。照常趕到公司,沒見亞雯來上班,才慌了手腳。他下意識地想到,亞雯可能要像小蘿卜一樣,憑空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大約十點半,同城快遞送來一封辭職信。亞雯的。
丁歷堯什么不問了。他就想去街上逛逛。
這天,他在老護城河邊上滯留到天黑。
接近年關(guān),省城各大高校都已陸續(xù)放假。
周五,下班后丁歷堯沒有離開辦公室。他靜靜地坐著。后來就隨手打開電視。濟南臺的生活頻道,正播放一則全城為五歲男童找“耳朵”的新聞。這條新聞丁歷堯此前有所耳聞。
一對外來務(wù)工者的兒子患有極重度感音神經(jīng)性耳聾,夫妻東拼西借,湊足二三十萬為兒子埴入了進口耳蝸,讓兒子找到了寶貴的“有聲世界”,耳蝸也成了兒子的耳朵,不料最近在玩耍時,耳蝸體外處理器丟失。因為植入體與體外處理器是一對一配置,體外處理器丟失,也將意味著植入體的失效,而這對夫婦也很難再拿出幾十萬為兒子配置新的耳蝸。于是,全城上演尋找“耳朵”總動員。
耳朵終于找到。是一個年輕的垃圾女從垃圾箱找到的。記者采訪垃圾女。垃圾女背對鏡頭,不愿正面接受采訪……雖然只露垃圾女后背的鏡頭不過幾秒,也仍讓丁歷堯睜大了眼睛。他無比肯定地認出了垃圾女,那就是他丟失的小蘿卜!小蘿卜還沒回家,依舊游蕩在寒風(fēng)凜冽的街頭。
一時間,丁歷堯激動得不知怎么著好。他用辦公室電話撥通了亞雯的手機,但叫出口的卻是“小蘿卜”。
“誰是小蘿卜?”亞雯像蘭彌一樣隨口問一句。
他不吭聲了。亞雯也不再問他。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又說,“亞雯,能來一趟嗎?”亞雯就說,她人在外地。他不強求,說,那就算了。
可是,沒過半個小時,丁歷堯聽到有人敲門。他誤以為是辦公大樓里的物業(yè)人員,就拿了文件包準(zhǔn)備離開。
開了門,卻看見是亞雯。
亞雯兩頰緋紅。
“我在華星大廈?!眮嗹┪⑽獯?,說,“我跑著來的?!?/p>
華星大廈在只隔一道街的文化東路上。這個鐘點開車到公司里來,少說也得用一個半小時。
丁歷堯感激地望著她,忘了請她進來。
亞雯一側(cè)身,自己走進去,到沙發(fā)邊坐下。
稍停,丁歷堯也在另一只沙發(fā)上坐下。亞雯平靜地望著他。
“我給你倒點喝的?!彼窈鋈幌肫饋怼!肮??你喜歡的,拿鐵?”
“有話說吧,丁總?!眮嗹┱嬲\地說。
“我離婚了?!倍v堯低了下頭說。
亞雯暗吃一驚?!霸趺纯赡??”
“她嫁給了老刁?!?/p>
“老刁?”
“你或許見過他。他開一輛蘭博基尼。他前妻給他生過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還有兩個私生女,準(zhǔn)葫蘆娃他爹。怎么?你冷?”
亞雯搖搖頭。
“小蘿卜?!?/p>
“什么?”
“你答應(yīng)一聲?!?/p>
“哎?!?/p>
靜默。
亞雯站起來?!拔乙吡?。”她說。
“哦,走吧?!?/p>
亞雯走向房門。她停下來,站在那里,風(fēng)姿綽約,又帶有職業(yè)女性的矜持,真像是一只水上白鷺。“我希望活得能有更多煙火氣,可是你沒有?!彼涿钫f了句。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想看到你不快活。”
“謝謝你,亞雯。你能來我很快活。”
“不。你不快活。你外歡內(nèi)郁。”亞雯慢慢轉(zhuǎn)過臉來,但沒有看著丁歷堯?!澳憧梢院芸旎畹?,很屌的,只要你肯投入這個世界……只要你能把自己當(dāng)成趙驢,哪怕當(dāng)成朱老板?!?/p>
“我為什么要成為其他人?”
“為了快樂?!眮嗹┗卮?。停一停,“你腰纏萬貫,后宮坐擁三千,哪怕你是高官巨賈,像那些妻妾成群的船王賭王,要活得快樂,都不能只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人?!?/p>
“哦,我天。”丁歷堯嘆道?!叭匏逆詾樾笊?!”
亞雯肯定地點頭?!澳惆炎约寒?dāng)驢?!眮嗹┯终f。
“當(dāng)驢?”
“就當(dāng)……那話兒?!眮嗹┑哪槤瓭患t,“活成雞巴?!?/p>
丁歷堯止不住兀自搖頭。
“這,太粗俗了吧……”丁歷堯訕訕一笑。
“哼,屌!”
“迷失欲海,以俗為樂?!倍v堯低頭沉吟。
“又不是就你自己。”
丁歷堯不知不覺站起,慢慢向亞雯走來。
亞雯把身子往后一傾,背倚房門,胸脯高高挺起,眼神漸漸迷離。
丁歷堯站在了亞雯面前。
“摸吧?!眮嗹┱f。
丁歷堯把手抬起。
“摸吧?!眮嗹┱f。
“畜生?!眮嗹┱f。
“活成……”丁歷堯的手懸在亞雯胸脯上。
“嗯?!?/p>
“小蘿卜。”丁歷堯輕輕說。
在風(fēng)光旖旎的老護城河畔,丁歷堯喜歡上了追逐游船。這幾乎是他每日最為喜歡做的事情。他總能夠抽出時間來,趕到老護城河兩岸。若白天沒時間,就必晚上再去。
游船常按順時針方向行駛,只是偶爾才有逆時針行駛的游船。晚上乘坐游船的人少,啟航的游船也少,逆時針行駛的游船就更少了。相比于長時間凝視河水,追逐游船更容易讓他忘記煩惱。水是那么清,就像剛剛誕生出來,人世塵埃還沒來得及將其沾染。清澈的水上,浮起一艘華麗的游船,行駛雍容,又好像與兩岸的塵世無關(guān),卻實在只與兩岸相隔咫尺。咫尺之間,兩個世界,相互不識來歷,姓甚名誰。兩個世界之間,不過是三心二意的相互看與被看,不問溫涼,唯余相愉。這樣的鏡像,卻又不是一幀的瞬間綻放,而是連續(xù)不斷的繽紛花落。丁歷堯有時會追過四五個船站,最遠追到了大明湖的西水門橋上??茨瞧≈鴤髡f中夏雨荷影的彩舟畫舫,幽沉旋入弓起的橋洞,讓丁歷堯的身心怎樣地起了一陣麻顫!
春暖乍寒的一個夜晚,在黑虎泉船站附近躑躕的丁歷堯抬頭發(fā)現(xiàn)有船啟碇。出乎意料,那船慢慢掉過船尾,向自己這邊駛來。看得出,船上游人了了。丁歷堯心頭猛地一跳。
這是一艘按逆時針方向行駛的游船。丁歷堯跟了上去。船過白石橋,拐了個彎,一直向北。
丁歷堯看清楚了,船上其實只有一對老年夫婦。他們一邊飲茶,一邊觀賞兩岸美景。但他相信他們看不清自己。在他們年老昏花的眼里,叆叇不明的兩岸不過是人世的一抹浮光。丁歷堯可以更放心地追逐這樣的游船,而不怕萬一引起游人不快。
船過青龍橋,丁歷堯眼睛只看游船,就沒曾想“嚯啷”撞到別人身上。
那人躲閃一下,就要跑開。
“小蘿卜。”丁歷堯試探地叫道。
是她。是小蘿卜!
“小蘿卜!”他叫著,追上去。
逆時針行駛的游船好像時光,讓他再次遇到了撿空塑料瓶子的小蘿卜。
他們沒有擁抱,只是安靜地走在護城河邊。
“還好吧?!?/p>
“好?!?/p>
“你還好吧?!?/p>
“還好?!倍v堯腦中滑過蘭彌的名字。“我……我現(xiàn)在單身?!彼f。
小蘿卜沒有表示吃驚。
“你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能找什么樣兒的?”小蘿卜說,“標(biāo)準(zhǔn)的大叔。年輕的不圖你錢誰愿跟你?找個大嬸兒你肯定又不甘心?!?/p>
“隨緣吧?!?/p>
“你太老了。”小蘿卜說,“真的?!?/p>
丁歷堯苦笑一下。
“因為我老,你就離開了我,是不是?”他問。“小壞蛋。”
小蘿卜不答。
只載著一對老年夫婦的游船,已經(jīng)沒影兒了。
“我是老了。”丁歷堯感嘆,“不服老,只能更招笑?!?/p>
小蘿卜突然靈巧地從他跟前跳開,跳到旁邊一個石臺上,轉(zhuǎn)過身,往下看著他。
“你說,為什么你要三更半夜陪我去街上撿瓶子?”她問,“你說,為什么?”
“為什么?”他答不出來。
“對,為什么?”小蘿卜說著,不由動情,“好吧,你能跟我一起撿瓶子,我就不在乎你老,不在乎你那個不中用。我就能跟你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給你做任何事情,吃你,咬你,舔你。”
“小蘿卜……”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做不到。好吧,我明白了,你不屬于我。你屬于……我不配?!彼又卣Z氣,“是的,我不配!”
丁歷堯不禁沖動地向她走一步,可她一下子跳下來,三步兩步走到河邊,隨手丟掉手里的蛇皮袋子,飛快脫下身上的厚衣服。丁歷堯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就撲騰一聲躍入幽暗的水中。他忙跑過去,俯身看見她在水下游動的模糊的影子。她會游泳!丁歷堯不再遲疑,脫了些衣服,也跟著跳了下去。
河水冰涼,浸入丁歷堯的嘴唇,讓他感到沁人心脾的清甜。小蘿卜從水底浮了上來,對他看一眼,開始奮力向下游游去。水聲嘩嘩。她游得很快。丁歷堯跟在她后面緊追慢趕。河面開始變得寬闊,而水也好像開始溫暖起來。
丁歷堯游到了小蘿卜身邊。
“小蘿卜,為什么叫自己小蘿卜?”他問,隨即嗆了一口。
“騙你!”
“敢騙我?”丁歷堯張開手掌,向她潑了下水。
“我要掙錢?!毙√}卜甩甩頭上的水珠,說,“我要掙很多錢?!?/p>
“掙錢還早,你不過是學(xué)生?!?/p>
“不,我本來上不起大學(xué)。”小蘿卜說,“早在上大學(xué)之前我就立志,這幾年我要在省城掙下足夠的錢。不管怎么掙。我要修一座橋?!?/p>
“修橋?”
小蘿卜向前游去。丁歷堯隨后跟上。
“你要修什么橋?”
“我家在一條河的對岸,要過河得走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木橋?!毙√}卜說,“常常有人從橋上不小心掉下去?!?/p>
“哦?!?/p>
“你想聽嗎?”
“想聽?!?/p>
“不幸的是,我也從橋上掉下去過?!毙√}卜說,“更不幸的是,其實我剛剛在放學(xué)路上,被人糟蹋過。一群人把我拉進玉米地,一群人……明白嗎?好吧,我不想活了。我走到橋上,昏頭昏腦,從橋上掉下去。那時候我想,這再好不過,我正要尋死,是老天爺讓我死……”她停住了。
“說下去?!倍v堯等著。
小蘿卜搖搖頭?!安幌攵嗾f了,再說我就成了笑料?!?/p>
“怎么會成笑料?”丁歷堯說,“這會是一個悲情的故事。”
“好吧。我掉在了順河漂來的一包垃圾上面,”小蘿卜說,“而且,我被嗆了一大口水。我這才想起這是一條被造紙廠污染的河流。水有多臟啊!又臭,簡直……臭不可聞。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這樣骯臟的河水里!我拼命劃水,呼救……好吧,我完全忘記了剛剛發(fā)生的玉米地里的不幸……我竟然還學(xué)會了游泳?!?/p>
“這真是……”丁歷堯不知說什么好。
“以后遇到的一切,一切的一切,跟掉進被污染的河流相比,算什么呀?”小蘿卜說。
“悲喜交加嘛。”
小蘿卜止不住嫣然一笑。
“我愛水,我愛清潔?!彼f。“我愛這濟南的泉水。”
一艘燈火闌珊的游船從前面緩緩駛來,沒發(fā)現(xiàn)水里有人。船頭激起的水浪把他們沖得往后一退,分開了兩三米。游船繼續(xù)順時針?biāo)萘鞫?。他們重又魚一樣匯合在一起。
“累不累?能不能游到大明湖里去?”丁歷堯問小蘿卜。
“能?!毙√}卜點頭。
在高高張起的夜空下,他們一起向?qū)捳沟拇竺骱稳ァ?/p>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