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欽

唐先生在我們這地方上，算得上是一個名人了。

民國三十八年以前，唐先生在我們這里的太平路，開了一片老大的紙行：恒安和祥。紙行的鋪面在太平路，后頭的分類貨棧，卻一直連到了分司巷和圖奮巷。城里能和“恒安和祥”相比的，也就是“大祥”、“公興祥”和“吳祥記”幾家商行了。

這樣的規(guī)模是很大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唐先生不被人稱做唐老板。

在我們這里，先生這一個稱呼，并不是先生小姐、老爺太太那樣的意思，通常是對裝有一肚子墨水的人的一個尊稱。唐先生之被稱為先生，肚子里面的墨水，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先生并不是我們潮州人，他的老家據(jù)說是福建汀州一帶的，怪不得他的潮州話老是不地道。少小離家，幾十年的歲月就浸泡在潮州府，但是潮州話說起來仍然夾生夾生的，又像客家話，又像閩南話。

到我懂事的時候，“恒安和祥”已經(jīng)沒有了。臨街的鋪面是做了糖煙酒公司的門市，后邊的貨棧就做了百貨公司堆放紙類、筆墨、簿冊的倉庫。

唐先生也就失業(yè)了。

我認(rèn)識唐先生完全是偶然的。

唐先生住在義安路府巷一幢二層洋樓的二樓上，樓下就住著我的一個朋友永生。那時，永生剛從海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病退”回來，還帶回來了一肚子兵團(tuán)男女的韻事。我們就常常聚到他的眠床上，聽他講那些講不完的離鄉(xiāng)背井、相濡以沫和干柴烈火的故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永生的故事就很抓人。

唐先生就是在這些欲死欲活的故事中走進(jìn)來的。

看到唐先生我很驚訝。

想不到一個落魄多年的老板，依然還是這樣子。

那時唐先生穿一身灰的卡的中山裝，臉色紅潤，神氣祥和，腆一個初具規(guī)模的肚子。一頭銀光閃閃的頭發(fā)，剪成短短的“二八”式，整整齊齊地梳著。

見面他就伸出手來握手，還哈哈腰。

他的手很大，綿綿的軟乎乎的，又暖和又柔潤，不像是老年人的手。

我聽永生講過唐先生的事。

唐先生一個人過日子。

本來，一個人過日子應(yīng)該很好過，無拖無累，無牽無掛，有錢就自己一個人花。

可是，唐先生已經(jīng)是無業(yè)的人，吃飯、穿衣，一個月剃一次頭之類，馬上就成問題了。唐先生就想了一個辦法，多睡覺，少吃飯。

每天上午，他就睡到十點，然后起床，煮兩碗清水米湯，澆一點鹽開水，涼了，閉上眼睛，喝下去。一頓也就過去了。晚上八九點，又煮兩碗米湯，澆一點鹽水，喝下去，一天也就過去了。

“有一次，唐先生斷了糧，一個人躺在床上，餓了五天六夜……”

“那么，唐先生的太太呢？！”

我替唐先生憤憤不平。

唐先生怎么說也是一個人。

一個人是不應(yīng)該這樣生活的。

永生說：“以前，唐先生日子好過的時候，曾經(jīng)冷淡了太太。后來，‘文化大革命，唐先生的太太就同唐先生分開過了。”

我聽了黯然。當(dāng)過老板的人，如今淪落到這樣子，我以為唐先生心里一定很苦，很悲涼。

可是唐先生依然衣冠楚楚，談吐心平氣和，完全沒有落魄人那種悲天憫人和破罐破摔。

看到唐先生這樣神閑氣定的樣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這幾年來，樓上就住著唐先生和先生娘，他們走同一條樓梯，用同一個客廳，天天無數(shù)次打照面，卻能夠做到形同路人。

兵團(tuán)的日子是很苦的。永生在海南的時候，吃過蛇，吃過黃猄，吃過穿山甲。“病退”回來以后，看到家里養(yǎng)著一只老黃貓，就想起了吃貓。他殺過蛇，殺過黃猄，殺過穿山甲，卻不知道貓應(yīng)該如何殺。因為海南那里的貓沒有野生的。我們就想了一個辦法，把貓裝進(jìn)了布袋里，拿丫杈、木棍打。

貓在布袋里疼了，帶著一個布袋亂竄。我們嚇得拿著丫杈木棍，遠(yuǎn)遠(yuǎn)地退開。

永生畢竟殺過蛇，有經(jīng)驗，他第一個悟到了裝在布袋里的貓是咬不了人的，就大膽地走過去，抓住了亂竄的布袋往地下砸。他祖母養(yǎng)了12年的一只黃貓就這樣被他謀殺了。

我們都是第一次吃貓的。用川椒、八角、生姜、紅糖燉出來的貓肉真好吃。

有了這一次吃貓的體會，我們都恍然大悟，紛紛把自己家養(yǎng)的貓獻(xiàn)出來。這樣的慷慨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

到后來，只要看到貓，不管是誰家的，都會被我們設(shè)法殺了吃。

吃貓吃到了這樣的程度，是很怕人的?？墒俏覀円呀?jīng)欲罷不能。

外地人都曉得廣東人愛吃貓，卻不知道廣東人吃貓，是分成兩種文化范疇的。一種是美食，如廣州菜館里的“龍虎斗”；一種是填肚，人餓了，馬糞、野菜都可以吃，何況貓乎？

我們是填肚。

永生殺貓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了，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一節(jié)六寸的竹管，做成了一個簡便的活扣，往貓的脖子上一套，一勒，貓就被勒死了，簡單得就像在打結(jié)子。接著用注射的針筒扎進(jìn)貓漂亮的皮下，再用單車的打氣筒打氣，一只貓就膨脹起來，緊繃繃的貓皮就很好刮。

我們就在韓江邊的沙灘上看永生刮貓毛，然后又看他砍下貓頭，貓尾，丟進(jìn)了韓江里，再用一根尖尖的石榴刺，剔凈貓骨頭里的髓。

“貓髓不能吃，吃了會哮喘的?！庇郎鷮ξ覀兘忉?。

知道了唐先生的情況后，每一次吃貓，我總覺得難以下喉。

有一次，大家剛舉起箸子的時候，我說：

“慢。以后，是不是也請?zhí)葡壬?/p>

大家一愣。等到弄懂了我的意思后，都擱下箸子，一齊響亮地說：

“好！”

于是后來，唐先生就固定地參加了我們的聚餐會。

唐先生學(xué)過舊學(xué)，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陰陽八卦，是很有根底的。第一次出席我們的聚餐會，是1974年冬天，那時我們都穿上棉衣了，唐先生穿不起棉衣，只穿幾件單衣。見面又是握手，又是哈腰。握手的時候，我感到，唐先生的手比我們穿棉衣的還暖和。

“唐先生，你的手這么暖和？”

我十分驚訝。

唐先生只是笑笑，不回答。

后來，是永生告訴我，永生說，唐先生年輕時曾經(jīng)吃過許多人參。人參很補(bǔ)身子。

唐先生知道是我提出請他吃貓的，所以對我特別好。那時我剛在學(xué)寫詩，他就坐在我的對面，和我談十三轍，一發(fā)花，二坡梭，三乜斜，四姑蘇……

談到投契的時候，只見他右手虛空一圈，環(huán)指著在座的幾位對我說：

“你們這些人之中，將來就你一個人能有出息?！?/p>

唐先生住在永生的樓上，但是，他從不讓我們到樓上去。樓上樓下，隔十幾級樓梯，似乎就成了兩個世界，這使我們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好奇、神秘和遺憾。

每次吃過了貓肉，看唐先生上樓，我們就猜想樓上的樣子，猜想先生娘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猜想唐先生幾年來如何面對一天無數(shù)次見面的先生娘，猜想唐先生住的那一間屋子是什么樣的古怪的屋子，猜想屋子里是堆滿了古董字畫，還是四壁蕭然。永生曾經(jīng)對我們說，唐先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來是不打開屋子的門窗的，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進(jìn)過他那間屋子的門檻，那次他一個人在床上躺了五天六夜，也只有樓上的先生娘一個人知道。

于是，我萌生了到樓上看看的念頭。

用什么辦法才不會失禮呢？左想右想，我想到了唐先生的字。

唐先生寫得一手好隸書。有時，他到外面走走，會有人請他寫幾個字，唐先生就帶回到樓上來。寫好了，又送回去。

一天，我估計唐先生起床了，就闖上去。唐先生正站在八仙桌前，看到我，點點頭，嘴里“哦”一聲，似乎不意外也不介意。

“有什么事？”

“有一個朋友要娶妻，慕您的名，想請您寫一副門對子?！?/p>

唐先生說一聲：

“好?！睆陌讼勺老鲁槌鰜硪粡埣垼贸蓛砂?，就研墨。這回，不握手，不哈腰，也不讓座。

我被晾在一邊，就在八仙桌旁干站著，看唐先生寫“百年歌好合，五世卜其昌”。

現(xiàn)在，我知道樓上的樣子了。樓上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酸枝木的八仙桌。先生娘在客廳后側(cè)斜坐著，手里拿一件衣服，看起來是在釘紐扣。對于有人到樓上來，先生娘似乎不知道，好像這個樓上，就是她一個人的世界。

我又一陣黯然。

先生娘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了，但仍然眉清目秀，渾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

我正要為先生娘暗暗喝彩，再仔細(xì)一看，先生娘一張俊臉上，罩滿著嚴(yán)霜。

唐先生只要下到樓下來，仍然是原來的樣子。先生娘卻幾乎足不出戶，每個月就靠二個嫁出去的女兒寄錢給她，靠一個搬出去的兒子給她買柴米油鹽。

可悲乎？這一個家！

永生知道我闖過了二樓唐先生的家，曉得沒辦法了，作祟的是該死的要命的好奇心。

這天晚上他把我約到了察院衙外韓江邊，渾濁的江水在月夜靜靜地流淌。

永生說：“看到了什么了？”

我搖搖頭。

我明白永生一定知道唐先生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永生說，告訴你，“文革”之前，唐先生樓上是真的有許多好物件：壽山柳毅傳書擺件、翡翠張羽煮海山子、德化豬油白姜尚垂釣造像、景德鎮(zhèn)粉彩斗方劉璋下山魚缸……上好是幾件夾宣中國畫中堂，一件是任伯年的風(fēng)塵三俠，一件是陳師曾的鐘馗嫁妹，一件是張大千的高士掃秋。

永生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唐先生為什么要請這樣一張‘高士圖？”

“什么‘高士圖？”

永生說：“是唐先生以前找張大千定制的一張小中堂，畫面是一個長袍束髻的高士，懷中抱著一竿一人多高的竹掃，在庭院的階前掃落葉，款識就題在落葉喬木旁邊的假山旁，‘故人就像庭中葉，一陣秋風(fēng)一陣疏 ?！?/p>

“哦！”

我也感到了疑惑了，唐先生有什么預(yù)感嗎？

“后來‘紅衛(wèi)兵抄家，”永生接著說，“唐先生的這些物件，就不知流落到哪里了？……”

“那先生娘……”

我想到了心中久久橫亙的另一個問題，剛張口，永生起身就走了。

……

唐先生并沒有因為我的突然襲擊而慍怒，他依然和我們?nèi)谇⑷绯?，依然給我們講佩文韻府，講說文解字，講禮部韻略，講昭明文選，講禮記集成。這使我很感動，一顆惴惴的心也就放下了。

那時，除了吃貓，我們還看電影。而且是每吃一次貓，就看一次新片。

想到了唐先生這樣的寬容，以后看電影，我就又提出請?zhí)葡壬黄鹂?。那時的電影很便宜，前座一毛錢，中座一毛五，后座和樓座二毛錢。

我們就看一毛錢的前座。

《賣花姑娘》、《看不見的戰(zhàn)線》、《鮮花盛開的村莊》、《摘蘋果的時候》，就都是在那個時候看的。

朝鮮的女演員很漂亮，留給了我們很好的印象，所以每一次看電影，我們都瞧著銀幕愣愣地看著，一片的寂然無聲，心里卻把銀幕上的那些人，和永生講的兵團(tuán)男女連起來。這樣看電影很過癮。

有一天，唐先生早早地也來給我們送電影票。

唐先生怎么會有盈余買票呢？

我想不透，禁不住大聲地嚷起來：

“唐先生，怎么能讓您破費呢？！”

唐先生卻什么也沒有說。

他只是一邊點點頭、哈哈腰，一邊再三再四地叮囑著我們：“今夜的晚飯要食得早一點，電影是早場?！?/p>

最后還是永生忍不住。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永生告訴我們說，唐先生昨天賣了200cc血，買票，才有了……

“唉?。　?/p>

我們和永生長長地嘆息。

……

后來，唐先生心里一定有了什么難受的事，才使他做出了這樣的舉動來。

那時候是在電影院里的黑暗里，看到摘蘋果的姑娘在蘋果園里放聲歌唱的時候，我感到唐先生伸過來一只手，在偷偷地解我的褲門。

我悟不出唐先生為什么要這樣做，所以一點兒也不敢動。

又過了好一會唐先生看見我沒反應(yīng)，那一只放在我腿上的手又慢慢地滑上去，小心翼翼地玩起來。

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我感到惡心，又感到很害怕，又不知道唐先生這樣做好不好，就不敢推開唐先生的手。唐先生感到了快樂，那一只手就玩得越來越用勁。

第二天晚上，看《鋼鐵戰(zhàn)士》，唐先生又坐到我的旁邊來。電影開映的時候，唐先生的一只手又向我的大腿伸過來。我知道唐先生的意思了，就裝著上廁所，起身走出座位了。

從此和唐先生，我就保持著距離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走過去。后來，聽說唐先生的日子稍微地好過了一點。有時，他會悄悄地捎了一個羅盤，到鄉(xiāng)下去替建宅的農(nóng)民看宅基，替死者的親屬選墳地，我也就把他漸漸地忘卻了。

再后來，在街上我曾碰到過唐先生。唐先生看見我，嘴角撇了撇，似乎要開口打招呼，后來又低頭走開了。

我看到唐先生還是那樣子，不顯老，一身灰的卡的中山裝，一頭梳得溜溜光的白頭發(fā)，只是鼻梁兩側(cè)的眼窩里，多了兩點豆綠色的滋潤的目眵。

這一天，回家我就睡倒了。

第二天，永生一早就跑來了。

永生說：“咳。唐先生昨天在湯厝巷遇到你，回來就大笑了三聲又大哭了三聲，然后把家里的白米全煮成干飯吃下了。今天早上，我看見唐先生房門大開，一看，唐先生脹死在床上了?！?/p>

我聽了拉上永生就跑。

來到唐先生房里，唐先生已經(jīng)離去多時了。只見他身旁的一張白紙上，墨色燦爛地寫著兩行字：

一個家庭弄成這樣情有可原

一份友誼弄成這樣無目見人

唐小峰

我知道唐先生最后的心境了。

對著業(yè)已大去的唐先生，我靜默地鞠了三個躬，心里想：一個人倘若是走錯了一步路，這一生，就變成另外的一種格局了。

2015年6月16日二稿于廣州五山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