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1972年出生于浙江省樂清,1993年畢業(yè)于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1999年寫音樂隨筆,著有音樂隨筆集《天鵝斯萬的午后》(2003年百花文藝出版社)、《音樂為什么》(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音樂會見》(即將出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0.芙蓉:嵌入我時間里的地名
我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一次次來到芙蓉,早在十七年前這個地名為我熟悉,我也從來沒有在意過一條叫做黃金溪的溪流(芙蓉人叫它后邊溪),十七年前的一個冬季黃昏我在溪上漫步穿行,溪面上鵝卵石光滑白凈,少量溪水穿過鵝卵石流淌。十七年期間我只換過兩個地方,一個芙蓉,一個樂成。在芙蓉呆了兩年,以后的十五年就一直在樂成。十五年來去過芙蓉幾趟,多辦點小事即回來,我不喜歡它,心里憎恨著它,因為我人生開始的頭幾年浪費在了從芙蓉到樂成的客車上,在芙蓉站等,在中轉(zhuǎn)的虹橋站等,每個周五我像逃一樣離開了芙蓉鎮(zhèn),我逃離芙蓉,逃離芙蓉車上的一筐筐腥味十足的海鮮,逃離滿口芙蓉腔(他們把“這里”說成do-or)的山里人。后來是一個夢把我?guī)Щ亓塑饺劓?zhèn),越到后期時間拉開越長,芙蓉從熟悉到陌生,再從陌生回到了熟悉,一種叫做芙蓉麥餅的咸菜餅流行到了樂成的小巷里,等我重新回到芙蓉,在車站(十七年后的芙蓉站依然混亂不堪)買到了芙蓉麥餅,我與芙蓉從憎恨到懷念,微妙關(guān)系發(fā)生在咬下一口麥餅的一刻,與做麥餅的大娘用芙蓉話有一腔沒一腔地搭訕,語氣懷念地說過去我在這里工作過。海口村。在山邊,有一條溪,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一個夏日傍晚我出來散步,剛跨出圍墻兩步就到了一個墳地上。割了稻谷后田野遼闊了許多,原來淹沒在稻谷叢中的墳地凸顯出來,幾個人圍著墳?zāi)怪钢更c點,墓穴里有沒有尸骨?為什么墳?zāi)共贿w移?卡夫卡小說《一場夢》由“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開篇,那只是一部小說,我的芙蓉是一個現(xiàn)實。搖曳生花的蘆葦呢?它有嗎?大概,也許有吧,我忘了,我確實記不起后邊溪上的蘆葦。后來多次行車至溪邊,溪底開出了大片蘆葦,蔚為壯觀,溪對岸一個叫西塍的村子便是蘆葦息養(yǎng)處。在詩人眼里蘆葦稱作“蒹葭”,在哲學(xué)家看來便是“思考者”,而在我看來,蘆葦就是蘆葦,開了花之后叫蘆花,蘆葦早期開出紫色,到中期為白色,晚期轉(zhuǎn)黑,有人喜歡看它白頭,“我等它白頭了”,我最喜它紫色,紫色柔軟,看著它紫色的蘆花就心底喜歡了。蘆葦花轉(zhuǎn)白色的時候,冬季也就來臨了。
我看過蒼南海岸線上最盛大的蘆葦,沿著大漁灣一直南下,在一個叫中墩的小村落達到高潮,離海岸線幾公里的東海洋面上陳列著關(guān)山島和交杯島,在蘆葦者看來,海平面上升起的列島無異于傳說中的蓬萊仙境,至今同去蒼南漁寮的兩人對那年夏天的蘆葦懷念不迭。逝去的地名就消逝了,誰也不能把它追溯回來,我無法讓蘆葦重現(xiàn)昔日的風(fēng)姿,也無法在另一個地點召回逝去的感受。等我第二次去芙蓉看蘆葦,蘆葦由紫色轉(zhuǎn)白、而黑,有位農(nóng)婦蹲在溪邊拿大鐮刀削著蘆葦,路邊上停放著她的自行車,車座上一大捧砍下來的蘆葦稈用粗繩幫了個結(jié)實,飄揚的蘆花低下頭來,此時它只想著一件事:過不了多久它要成為掃把,葦稈成為蠟燭燭心。到那時,也就安寧了。
1.雁芙:蘆葦與水
“當(dāng)初你逃離芙蓉像逃離一場惡夢一樣?!标愃@樣對我說。而我現(xiàn)在時時回到二十年前逃離的芙蓉鎮(zhèn)——聽起來更像一場夢,只是我將它當(dāng)作了生活。一年前為了看黃金溪的蘆葦,我來到芙蓉,一年后我再次來芙蓉,看蘆葦盛開得如何。我來的時候天氣漸冷了,蘆葦由紅轉(zhuǎn)紫,蘆葦挨著溪水最哀婉不過了。過去我沒有注意到芙蓉的蘆葦,一星期只想到周末快點到來好讓我結(jié)束芙蓉生活回到樂清家里,我也不覺得芙蓉景色有多好,樂清風(fēng)景比芙蓉好的多的是。芙蓉地處偏僻,但絕不貧窮,芙蓉人做生意在全國響當(dāng)當(dāng),我不在意他們的富裕。芙蓉汽車站跟二十年前我學(xué)校剛畢業(yè)來報到時完全一個模樣,亂、臟、嘈雜,沒有一樣改變,現(xiàn)在更惡劣——芙蓉鎮(zhèn)要超過了芙蓉大橋境況才好起來,你要超越了鉆頭廠、五金大廈、海鮮樓、被污染的??诖澹D(zhuǎn)到了黃金溪邊上,你的心隨溪流漸漸好起來,跟溪水一樣人心也變得柔軟起來,你會情不自禁地談起蘆葦、談起日落、談起柿子和雁湖。黃金溪別看它名字俗氣,倒是一條頗有情趣的溪流,從芙蓉鎮(zhèn)往西北方向而去,溪里多亂石,蘆葦結(jié)蕩,沿溪而生,水多的地方蘆葦茂盛,偶有白鳥飛起于水面。平時秋天多枯水,前些日子下了不少雨,秋雨令溪流飽滿。現(xiàn)在的堤壩被水泥加固了又加固,溪地也被整理干凈,再大的洪水也不會對兩岸的村莊有破壞力。有些蘆葦從溪底生長、高過了幾米高的堤壩,它們努力往上、沖破堤壩阻攔,哪怕無人理睬,——夕陽憂郁,死于一次心碎。黃金溪發(fā)源于雁湖,連接芙蓉和雁芙兩個地方,——雁芙,雁湖,兩個讀音幾近相同的地名,雁芙是芙蓉鎮(zhèn)西面的一個鄉(xiāng),而雁湖就是雁蕩山的總起源了,在海拔八百九十六米的雁湖岡上。過了上洋村,路分兩條,一條往雁湖岡,一條往西石梁。雁湖岡北上,西石梁往西進,停駐在雁湖景區(qū),去年深秋登臨雁湖岡的情景歷歷在目了。同樣的在山腳下,一個賣柿子的雁芙大娘在路邊兜售柿子,她的芙蓉話讓人著迷(當(dāng)初我是多么討厭),只需我們表現(xiàn)出一分的熱情,她就百般熱情,小跑著回家,拿出所有剛采摘的尚未變紅的柿子賣給我們,田壟上的同村人極力討巧,準(zhǔn)備給我們談攏這筆生意。西石梁瀑布我走了整整有二十年了,我記得去瀑布的路上有一幢民房,當(dāng)初它造于田壟上,如今田壟不見了,代替的是大量新房子。沒有變的是西石梁瀑布,瀑布長在深山中,知道的人少,一般初來樂清的人都往雁蕩山去了,再就是去白石,西石梁瀑布純粹是被遺忘的一條水——白石人稱瀑布為“漈”,它從一百六十米高空掛下,貼著一個半“井”字狀的山壁沖下來,一路到水潭。古人稱水潭為“幽泉”,與大龍湫、小龍湫相比較,西石梁瀑布的情趣在于一個“幽”字,許多年前鐫刻在巖壁上的兩個字依然沒有改變,于水的寒冷處發(fā)出黯淡的光芒來。誰能領(lǐng)會“幽”字,誰就能領(lǐng)會這條寒冷而孤寂的水了。多年前,我曾在幽泉下面的大石頭上拍過一張照片,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站在大石頭上,我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位青年了,我曾是多么不同的“我”,但愿明天,有一條水,記憶我。
2.包宅:破損的詩意
我像一個陌生的闖入者,每進一個院子,包宅村的狗咆哮起來,一只狗叫起來,另一只虎視眈眈跟著叫。我邁入一個挺氣派的庭院,相機還沒端穩(wěn),里面的一只狗叫起來。我進去時稍稍留心了點,盡量找主人,也讓主人看見我,因為我手里有相機,主人就明白我不是意外闖入者,當(dāng)作記者或市里來的。我看不見咆哮狗的位置,可能這廝蹲在被單下面。屋檐下面有一個鐵灰頭發(fā)婦人,她抬起頭來看了下我,我膽子大起來,朝里面走去。狗繼續(xù)叫著,從被單下鉆出來,走到門外了。鐵灰頭發(fā)婦人問我干什么,我說來拍拍老房子。她耳朵有點背,說話有點異樣,嘴里有塊不干凈東西未吐掉的樣子。我問,你這房子有多少年歷史了。鐵灰頭發(fā)婦人用更含糊的語言回答了我,用手指了指上間屋,那里!上間屋正梁下懸著一塊牌子:德榮五世,下面有塊浙江省長題的牌子。從包宅新村進入舊村,一條大路像匕首一樣從舊村中間剖開,一座古宅被劈成兩半,但是誰也不在意,或許只有一個外來人會懷著可惜的憐憫心。在大路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典雅的臺門,它就在正午盛大的太陽底下,一個翻倒的石臼口朝外,還有一堆沙,臺門后面一座新建的鋼筋水泥大樓,樓的前面有個仿古味的正門,西式羅馬柱子,除了老臺門外,在新樓后面龜縮著很小很逼仄的老屋,仿佛見不得人。這個不失古雅的老臺門完全戰(zhàn)勝了時間的流逝,在正午的陽光下俘獲了證詞。包宅村位于雁蕩山南麓,兩面的山像手臂一樣包抄過來,將村莊懷抱住,一條小溪從山腳下流出來,沿著田野奔流,溪地上栽種著竹子,給村莊帶來了文人的氣息。包宅村留存著幾條石頭墻,腳底下踩著石頭路,一只貓蹲在石頭墻上,無聲無息,有意無意地配合著村莊的寂寞。
3.石門:小于一的村莊
小于一的村莊。首先它地緣好。其二,知曉的人不多。其三,村莊敗落下去了。比如石門村,地處雁蕩山觀音巖南麓,若不是那天康天兄告訴我,石門村或?qū)⒑荛L時間呆在雁蕩山南麓,等待一個人來。從芙蓉雁湖鄉(xiāng)至雁蕩山大龍湫景區(qū)的盤山公路嶺腳,有一個很小的藍色路牌,車速過快就會錯過,兩座青色的山巖隔溪對立形成一扇門——石門便出。我在村口停好車下來問路,一位老人說,這里就是石門村。老人說芙蓉話。過了盤山公路是雁蕩山,那邊說大荊話,一嶺之隔,兩種方言。
一個幾近廢棄的小村,居住二十來戶人家,村里最早的石頭房子緣山而建,臺階有幾階保存著石頭原貌,可惜后來澆灌了水泥。一位坐在石頭上的老人引起我的注意,老人長方形輪廓臉,前頂全禿,發(fā)白,穿一件暗藍色夾克衫,我拍他時很合作,我就慢條斯理調(diào)好三腳架,將變焦鏡頭旋下來,換上定焦,這過程老人都保持微笑。拍好他之后,我進去,在屋檐下坐著一對老夫妻,女的坐在外面長凳子上,男的稍稍靠里面坐著,嘴里在嚼著什么。一個紅色的撲克牌形狀的小收錄機在播放瑞安鼓詞,兩人見我拿著家伙拍照,警覺起來,阿婆開口,她厲聲說,不要拍。我在二人未來得及反應(yīng)前偷拍了一張。我上去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主要是阿婆的思想工作),你們放松點,我來給你們拍照。她擺手說,不要拍。見我認(rèn)真的樣子,轉(zhuǎn)過來對老伴說,你也坐端正點,嘴里不要嚼了。男的反應(yīng)不靈光,一點白顏色的東西從嘴巴邊掛下來,他的臉部半陰半陽,我讓他稍稍調(diào)整了下。紅色小收錄機里的鼓詞越發(fā)地響亮了,瑞安話夾著長凳上的灰塵飄蕩在小村的角落里。離開兩位,我向山上面走去,一個挺氣派的大院,有完整的門臺,門臺上有個石雕匾額“山水并茂”,走進去,里面全部倒塌,蕪草荒長,兩個梁棟下面的石礎(chǔ)原封不動,這里大概是正間的位置,往里走幾步,一個鍋灶的影還在,有兩眼灶爐,讓人吃驚的是有兩枚旗桿樹立在屋外。這是戶讀書人家,還出過功名。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因為它很快將被推翻平,在上面重新蓋起水泥樓房。我只是個過客。我只是小于一里的一滴塵埃。
4.長徼:完美的罪行
我把車停在長徼村一棵大榕樹下,朝宗祠走去。幾次往返于芙蓉雁蕩線,瞥見長徼村,一個被芙蓉雁蕩馬路分成兩半的村莊。村莊靠山這邊的有一個坡度,宗祠建在坡度上,在馬路這一溜新房子中宗祠算得一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以他的地位和莊重取得在村莊里的位置。長徼村黃氏宗祠,一個天井式院子,有戲臺,祭祖處,觀看的圍欄,戲臺面對祭祖,既是觀看,又是規(guī)訓(xùn)。天井里擺著幾桌麻將,每桌四五個老人在搓麻將,在農(nóng)村祠堂這很常見。正午的光照在宗祠木頭柱子上,照在戲臺圍欄上,沒有人坐在陽光里搓麻將,他們都在陰暗里。有幾個閑人好奇地跟著我,問我拍什么,我說隨意拍拍。他們見我拿著三腳架,以為是電視臺的,自言自語地說,哦,要上電視??!我也不響。我見過很多農(nóng)村里宗祠大興土木,拆了重新造,長徼村黃氏宗祠保存得較為完整。我走出宗祠,一個胖女人坐在外面的馬路高地上,穿一件黑色線衫,一個肥圓下垂的乳房從線衫下面凸顯出來,一張圓得出奇的臉,寬印堂,因為胖,眼睛嵌進肉里面去了,一個很大的鼻子,寬嘴巴。我邀請她拍照,胖女人像小孩一樣忸怩起來,擺手說不拍不拍,丑死了。我識破她的假意,堅持說,我給你拍照,你在馬路上坐好。她聽從了,端正坐好。為拍好她,我特意換上了定焦鏡頭,連拍了三張,感覺不錯。我向她道別,往村里面走去。正在幾幢老房子前面轉(zhuǎn)悠,一個中年男子非常熱情地問我拍什么?我說拍老房子。他熱情更加高漲,連忙說,走,我?guī)闳?!在水泥樓房的夾縫里有一個石頭造后門,我和他穿越過石頭門,過一個狹窄的過道,來到一個大院子里。一位圓木老司正在屋檐下做“大木”——一個木制的結(jié)婚用禮盒,這項快消失了的手藝在長徼村還存在。大木老師身材瘦小,戴一副眼鏡,一只手拿木鋸,一只手扶著底盒,手指間夾著香煙。過去農(nóng)村大木老司受人尊敬,他們口袋里插著一支癟癟的紅色鉛筆,用來劃線,樣子看上去就像老式知識分子。到了下午兩三點他們有“接力”(點心)吃,主人待老司特別熱情,在一個高底碗里盛了一大碗炒粉干,粉干上有蝦干、藍湖干(跳魚干)等佐料,小孩看著口水直流。
村里的帶路人在我耳邊嘀咕,在村的那頭還有一座好的老房子,上面寫著“雁蕩”。我跟在他后面,我開始認(rèn)為他就是我的引路人,如果沒有他帶路,我可能錯過那座“雁蕩”建筑。帶路人在前面走,時時碰到村人,好奇地問他做什么?他回答得既有風(fēng)度,又響亮,“我?guī)н@個老師拍房子?!眰z人過馬路,到村莊另一半,一座民國風(fēng)格的舊式大臺門,臺門上面有一個五角星,里面有個十字架,推測主人信仰基督教,在文革期間為免遭迫害,把十字架放在了大五角星里面,同時跨入了基督教和馬克思信仰,頗具罪與罰的象征意味。主人在最中間取了個“雁蕩幽居”的名字,用篆書書寫,在兩旁一副清晰可見的對聯(lián):“梯云谷飲寒泉碧,長徼峰攢夕照紅。”梯云谷和長徼峰是雁湖風(fēng)光旖旎的兩個風(fēng)景。“雁蕩幽居”有著漫長的圍墻,遺憾的是右邊一段圍墻前面造了一座水泥樓房,左邊一段圍墻被拆開,里面正在大造土木,北面圍墻保持得最好,一直延伸到遠(yuǎn)方,一頭黃牛低頭在墻角下吃草,一朵白色的芙蓉峰在遠(yuǎn)方飄蕩。我走在田間的水泥路上,一位荷鋤的老農(nóng)站在路邊,神情怪異,他對我手里的相機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屬于村里那種“唐癡癡”的老人,我非常有耐心地調(diào)好三腳架,給他拍了一張。通過鏡頭,我看見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它的衰老印證了罪與罰的完美結(jié)合,一如“雁蕩幽居”上的紅五星與十字架。
5.茅蓋:重返與逃離
有一天,臨近年邊,在殯儀館里,我們談起了馬勒,是《第五交響曲》。我忘記了怎么進入馬勒話題。我們坐在殯儀館泰山廳外面,廳里有一幫教徒朋友用唱詩歌贊美主來懷念死者,聲音吵鬧,我們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互相聽得到。很長時間沒有聽馬勒了,我一直在聽布魯克納,我在殯儀館和李志潔聊天的那個晚上后來把我?guī)У搅怂?dāng)年逃離的茅蓋村。
李志潔是內(nèi)蒙古通遼人,1991年南方來的一位彈棉郎租住在她家里,彈棉郎用歌聲和對家鄉(xiāng)山水的形勝描述吸引了她,志潔離別故鄉(xiāng)通遼跟隨彈棉郎南下來到了嶺底鄉(xiāng)茅蓋村?;楹髲椕蘩稍谕饷孀錾?,志潔在茅蓋村做了鄉(xiāng)村教師,他們的婚姻終因彈棉郎彈斷了琴弦而難以為繼。2000年志潔離開了茅蓋村,從此她開始了對茅蓋村的一次次逃離與重返,包括樂清電視臺葉朝暉把她的故事拍成紀(jì)錄片,志潔發(fā)在《西湖》雜志上的散文《茅蓋村記事》,一個被貧窮和黑暗甩在崇山峻嶺里的茅蓋村在文字與膠片底下復(fù)活了。
茅蓋村在嶺底鄉(xiāng)西南角,(ai)崪(zu)村在東北角,湖上垟村位于兩村之間。崪村,很奇異的地名,在《新華字典》里查不到(),電腦字庫里也沒有這個字,在嶺底鄉(xiāng)級公路X114路牌上為嗌崪村。“嗌”是咽下的意思,與“”字大相徑庭,崪,兩個字帶出崇山峻嶺的想象來。開車去嶺底尋找崪村,站在村口的一位村民吐出了非常怪異的兩個字“埃——崪”,前一個音同于“啊”,后一個音短促、有力,那人指著大山里面說,?!獚?,還在里面!從芙蓉進入嶺底山區(qū),開上盤山公路,過夏林頭、仰后、南充、南山庵、澤基,在澤基分叉口出現(xiàn)“五畝田”與“湖上垟”的路牌,“嗌崪”兩個很小的字寫在“湖上垟”上面。三年前我來尋找過崪村,二十一年我第一次來到嶺底,二十二年前我在芙蓉中學(xué)教書,每天望著學(xué)校前面的大山與溪流,心思全在逃離芙蓉上(多年后我才明白芙蓉是雁蕩山開山鼻祖尋找“村以花名,山以鳥名”的花村)。在芙蓉鎮(zhèn)車站(二十年后芙蓉車站還是那么的小、亂、臟,一小棟被油漆成粉紫色的樓房就是發(fā)車點,當(dāng)年這里有個錄像廳兼舞廳)一次次轉(zhuǎn)車、等車、坐車嘔吐過程中完成了逃離和歸去。我有兩年是與李志潔同困在芙蓉大山底的,志潔從茅蓋村出來比我艱難上十倍,山路全靠腳走,走到天黑下來,留宿在別人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了再走。
崪兩個字題在了村小學(xué)大門上,小學(xué)外面即是車站,小學(xué)與車站合二為一。志潔說二十多年前崪沒有車站,每天只來往一趟車,??吭谶@里,錯過了這輛班車就別指望出去了。在志潔身上活動著兩個崪,一個是二十多年前她剛嫁入茅蓋在崪小學(xué)教書的情形,一個是現(xiàn)在的崪,我和黃崇森看見的只是一個貧窮與富裕一同成長的崪。村里新建的公廁與大城市里的同級別,中英文標(biāo)示,有殘疾人專用設(shè)施。這個富裕的崪凸顯于山路上豪華的私人轎車,在外面做生意的回家過年,豪華汽車是他們身份對外面展示的機會。貧窮又是實實在在的,崪村里沒什么大戶人家,他們的老房子很普通,最牢固的墻腳用大石頭壘砌起來,因為破敗了,落后了,在相機鏡頭里倒有了美感。志潔用芙蓉話對一位村人說:“我是(小學(xué))老師?!睂Ψ?jīng)]有反應(yīng),志潔又說,“是阿玲?!蔽覀兺钪緷?,這個過去在村里叫阿玲的女人與我們陌路了,志潔需要用名字來界別身份,可是村里人回憶不起叫阿玲的女老師。后來志潔干脆說,“我是根飛家的”,他們慢慢回憶起來,有人說,阿玲啊!沒有彈棉郎,我或許會在某個晴朗的午后獨自來到崪村,不會有志潔上面的對話,彈棉郎在鄉(xiāng)村的空缺使得這次返鄉(xiāng)之旅帶上了志潔最強烈的情感色彩。離開崪村,我們前往湖上垟村,湖上垟有兩株年齡達六百多歲的柳杉,幾人合抱的樹干在天空中分叉出無數(shù)個枝椏來,其中一株柳杉旁邊有一棵年輕的小柳杉,大柳杉像人一樣伸出一個枝椏將小柳杉擁入懷里,成為了擁抱之樹,在農(nóng)村你總會發(fā)現(xiàn)意想不到的超現(xiàn)實畫面。湖上垟是中途停留點,我們把最好時間留給了茅蓋村,坐進車?yán)飫偤昧魈食霾剪斂思{《第四交響曲》的慢樂章,細(xì)膩的小提琴在營造感傷氣氛。我打趣對志潔說,“你準(zhǔn)備好眼淚了嗎?”茅蓋村在茅蓋山下,依山而建,一個風(fēng)水非常好的自然村,左右各有一列山,像伸出的臂膀一樣合抱了茅蓋村,一條小溪在村前流淌。站在村子里你聽不到一點雜音,好像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了,這么一個安靜的自然村1991年來了一位外省姑娘——李志潔,我不知道志潔在二十四年時間里離開了多少次,又在哪一個春天的天黑以前回到茅蓋村?茅蓋村只有幾十戶人家,在山的制高點上建有一座超豪華別墅,像王一樣俯視著茅蓋村。在別墅下不遠(yuǎn)處一個殘垣斷壁的廢墟,我們進去在里面拍攝,過了一會兒志潔來了,她說,這里是她的夫家,當(dāng)年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旁邊存留下來一座沒有被大火燒掉的石頭房子是她的閨房。我無法在志潔的描述里想象多年前的那一場大火,大火對志潔來說很慘痛,二十多年后志潔對外人描述大火成為無關(guān)痛癢的事件,但在她的記憶深處大火一直燃燒著。我想到了川端康成小說《雪國》最后結(jié)局的那一場大火,大火奪取了葉子的生命,“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nèi)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敝緷嵳f她經(jīng)歷過更荒唐的事,生孩子因為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被計生人員用手銬銬走,關(guān)在鄉(xiāng)政府漆黑的房間里過了一夜。在茅蓋村住著志潔九十多歲的婆婆、婆婆的妹妹、志潔的嫂子,她們與志潔見面,送她活雞、蛋、苦菜、米酒,男人們(其中有志潔夫家人)手插在兜里站在村口,漠然地看著。彈棉郎、阿玲、大火、內(nèi)蒙通遼、崪小學(xué)、湖上垟、茅蓋村小學(xué),被扣之夜,模糊不堪、交叉混集的記憶在現(xiàn)實中又如此清晰,我像一個劣等窺影人,在阿玲漫長的二十年茅蓋村生涯里做一次短暫低飛。
6:雁湖岡:時間深處的睡眠
下午四時許到達雁湖岡林場。林場是守林員老黃上班住宿的地方,雁湖岡下惟一一處房屋,兩年前的臺風(fēng)夜第一次到達雁湖岡,深秋夜宿林場。那次已天黑了,看不清房屋結(jié)構(gòu),今天到時太陽剛剛好。蘇羊女兒余詩棋走在最前面,她一陣小跑著上去,一路上她不斷地喊渴,我們四人只帶了一公斤半的水,在剩下三分之一的路上喝光了,詩棋有點走不動了,絕望地坐在山路上。我安慰她說,快到了,頂多二十到二十五分鐘。你看見前面山路上一座空房子的話,雁湖岡就快到了。她信了我的話,跑在最前面,可是一直沒看見空房子,她的意志力也慢慢地松懈下來。越往上面,山路轉(zhuǎn)彎得越急,道路也越相似,好像無窮盡似的,雖說走的是兩年前的路,我也忘了轉(zhuǎn)幾個彎可以抵達那座空房子,我遺落掉了許多個似曾相識的彎路和上坡路。我拿出一小瓶白酒,喝了一小口,感覺有點甜、微辣,身上的勁兒緩過來,用瓶蓋給蘇羊倒了一小口,她抿了抿一口喝掉,聊以解渴。空房子是離雁湖岡林場最近的建筑,過了空房子,有一段向下平坦的山路通往林場,詩棋第一個到達。她站住了,林場房子的空地上一幫人搭了燒烤架在弄燒烤,有人在用芙蓉話大聲說話,有人在用力扇扇子。出發(fā)前老黃告訴過我今天有很多人上雁湖岡,住宿會緊張,我還是上來了,一路上只見到從雁湖岡下來的人,除我們四人外,便無一人上去了。這幫年輕人在前次我們露營搭帳篷的地方燒烤,我?guī)缀醪荒芟嘈磐粋€地點相隔兩年后的場景。此時,陽光是好的,老房屋是好的,喘氣甫定,我端著相機在老房子前轉(zhuǎn)悠。兩年未見,林區(qū)前多了幢簡易房,房頂上用藍色毛氈棚蓋著,上下坡的路剛整飭過,平整得很,房前架起了兩座太陽能發(fā)電設(shè)備,一直靠發(fā)電機發(fā)電的林區(qū)有了電,這電來自太陽。與守林員老黃見過面后,我們就上雁湖岡了。林區(qū)上去的路兩旁栽種著松樹,投下美好的光影,兩年前上去的路是多霧的、陰暗的、濕滑的。我?guī)缀醪幌嘈哦ㄑ愫形鍌€湖,名叫一湖、二湖、三湖、四湖、五湖)就這么呈現(xiàn)在我前面了,它小,水面低矮,被三個方向的蘆葦所包圍。山坡上的茶園開出白色小茶花,茶園面積太大了,雁湖成了陪襯。我的腦海里依然是兩年前深秋的一個刮風(fēng)的早晨難以接近的雁湖,它拒絕了我們的接近,而今天它與平地上的小水塘無異,如果說有區(qū)別,二湖長在海拔九百七十七米的高岡上,山路難走,多數(shù)人無法看見,北面的雁蕩百岡尖把它的山峰投影在湖面上,到底是不同尋常了。還有天上的云,高闊而悠遠(yuǎn),這在平原上是見不到的。我們再到三湖,紅蘆葦侵占了大部分面積,湖水被驅(qū)趕到離堤壩十來米距離的空間。我下到離湖水最近的一塊黃泥地上,地很松軟,上面長有一株蘆葦,有隨時下沉的危險。湖四周安靜極了,沒有鳥叫,亦無昆蟲雀躍聲,快要落山的太陽從西邊坍塌的一個口子里照射過來。三湖在岡的北面,陽光充足,蘆葦茂盛,水草豐美,最有可能是大雁棲息的場所。三百八十年前,徐霞客只身登上了雁湖岡,他找到了六個水洼,在《游雁宕山日記》里這樣寫道:“洼中積水成蕪,青青彌望,所稱雁湖也?!毙煜伎图m正了一個錯誤的說法,雁湖的水并非流向大龍湫,這些天頂湖上的水,盈滿了藍天和月影,它們到底要到哪里去呢?我們在堤壩上逗留了很長時間,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一片蘆葦,在陽光下通紅發(fā)亮,有幾株蘆葦從湖水中生長出來,它的葦稈通往冰冷的水里,在水的深處,它們可聽聞到時間移動?
我一整晚的睡眠與農(nóng)藥味為伴。我睡的房間是林區(qū)砍柴工的房間,我睡的床鋪是砍柴工睡的床鋪,身上蓋著他們蓋過的棉被。山上天黑得快,吃過飯剛七點就躺下了,外面一幫青年人在烤火吃喝。他們起先在談上雁湖岡的時間,一個說,我花了一個半小時,另一個馬上不屑地說,我只用了七十五分鐘。接著他們談起了保釣事件,他們在高高的雁湖岡上談?wù)摫a?,談?wù)撊肇?,月亮正圓,但投射在窗簾上的卻是走廊上的燈,不是月光。一群人中惟一一個女人在說話,她中氣足而聲音好聽,我躺在床上想象說話女人的模樣,她的臉是否與說話的聲音相符?(第二天天放亮,這些人打點行囊時我沒有辨認(rèn)出昨晚那位說話好聽的女人)。我睡覺的床鋪挨著窗,窗簾布垂下來遮蔽窗門,從兩邊的縫隙里漏出光點投在墻角上,我竟然疑心對面有一窗門。我的疑心在室外咕嚕咕嚕的水流聲中放大起來,地上一個大水缸,一條皮管從山上匯過泉水往大水缸里灌水,夜的寂靜旋即巨大起來,像一團旋渦吞沒了我的睡眠。房間里的農(nóng)藥味時有時無,我在想著,雁湖岡的狐貍精此刻化作清泉從山間流下來?“雁湖岡是我的死亡陣地/我的復(fù)活之地/我在荒涼的蘆葦叢中/在你昨日來時的路上/我重復(fù)著一個人的重復(fù)/我躲在如日的風(fēng)中/走在冰冷的雁湖水里/你醒著,我卻已死去?!蔽业南敕ㄔ谒曋袕娏移饋?,一個永不盈滿的大水缸,水聲和農(nóng)藥味在我頭頂上徘徊不去,兩者交替著,旋轉(zhuǎn)著。我索性下了床。在床底下堆著一堆農(nóng)具,門后有兩個鐵皮農(nóng)藥桶,一個桶疊在另一個桶上,最上面的桶上胡亂地堆著麻繩、鐵鏈等,一把鐵鍬擱置在墻角。我移動沉重的鐵桶,把它拖到屋子外面,一陣?yán)滹L(fēng)掛進來,冷風(fēng)稍稍沖淡了農(nóng)藥味,等我重新關(guān)上門,屋子里的農(nóng)藥味絲毫沒有減淡,反而在新鮮空氣中變得劇烈起來。我的伙伴魚觀睡得很香,他的香甜的睡眠越發(fā)襯托出我的無眠,我只得搬起枕頭在床上換了一個方向睡下。我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我期待著睡眠到來。
凌晨四點二十分,老黃來敲門,我走到外面。室外寒氣逼人,天空如一個倒轉(zhuǎn)的大鍋,漆黑一團,唯獨東邊有一點溫馨的光亮,它的亮像鍋底不經(jīng)意間抹上了丹紅似的,而從此將近九十多分鐘時間里,世界跟著這個軸在運轉(zhuǎn)——太陽從東邊升起。二十多個人上了岡,走昨天下午走過的山路,腳底下漆黑一團,山路的石頭巨大,且?guī)Ю饨?,腳踩上去不穩(wěn),可能大家走的心切,短短的路顯得漫長,好像遙不可及的模樣。月亮在天空照著,這是農(nóng)歷八月十七的月亮了,它的清輝照著底下的松林和石路,靠著月光和幾把手電筒的光亮,大伙兒搖搖晃晃走到了二湖的塘上,接著右邊轉(zhuǎn)彎,轉(zhuǎn)入了一條林間小路,地面更加不平,突起的石頭對著移動的腳磕磕碰碰,我拿著相機和三腳架,身體在搖晃。經(jīng)過干枯的頭湖,再向上坡走,約摸走了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到達空曠地帶。一塊平整的巖石往懸崖外翹,這里就是老黃說的看雁湖岡日出最好的位置了。東邊的天際有一條極長的橘紅色光帶,光帶下面是沉默不語的起伏的山嵐,幾點人間煙火在靜默地燃燒,光帶上面天空冷峻而蔚藍,有一顆啟明星懸在東方的天幕上??斓轿妩c五十分左右,應(yīng)該是太陽升起了,可東邊依然沒有動靜,太陽會不會違約了呢?我轉(zhuǎn)身看后面看日出的人,他們的臉孔被光亮所照徹,人群中有人喊出太陽出來了!有半輪紅日出現(xiàn),我原先等待太陽會從某個山峰后面升起,實際上第一眼看見的太陽已經(jīng)是“升”起在半空中了,另外半輪被薄薄的霧靄遮擋住,在約五分鐘的時間里,太陽脫離了薄霧,獨自往上升,當(dāng)它完全跳出霧靄,顯示出帝王的氣質(zhì):群山上的紅色激情!藍色海面的孤獨音節(jié)!——這一天從太陽升起的時刻開始,從此人類和生物可以不絕地繁衍和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