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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二題

2016-11-05 07:37梁積林
紅巖 2016年5期
關鍵詞:成因

梁積林

羊群歸來

站在窯房頂上的付葵葵拍了拍圍裙上的面灰后,皺眉的當兒,轉(zhuǎn)身脧視著身后那個叫圓山疙瘩的山丘:整個山丘的頂端是一個草帽型的大草坡,草坡下面的坡地從半山腰開始蔓延,一直延伸到了下面的平地里,一座孤零零的墳頭就在平地與山腳的皺褶處,像一個焦點。向北延伸的岬角間,被水沖涮出的一個岸灣里,有幾只紅喙烏鴉在飛起飛落著,像是給天空傳遞著什么消息。埋爹的時候,那些烏鴉就一直哇哇地叫個不停,并且在上空盤旋著,直到埋葬的人群走了后,一下子落在了墳塋四周的雪地里,搶食著零零碎碎的祭物。那是去年的不幸:也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令,一場大雪好像就是整個災難的中心。

“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背梢蛘f。成因說這話時看著悲痛欲絕的付葵葵。成因的勸說是無力的,但也是鋒利的,一下就戳破了那沉重的悲傷的包袱??奁母犊拖袷且蛔说膹U墟,哆哆嗦嗦地粉碎著,“始料不及?”一股掙扎的力量仿佛瞬間找到了反向的支持,而這個支撐點卻是“你咋不死?”

付葵葵狂力地說出這句話后,仿佛抓住了一種惡,而這種惡似乎能消解她悲慟的情緒,她猛地撲向成因,“你咋不死。”語意的彌漫像一片沼澤,使成因一下陷入了一個自責的泥淖里。

究竟是雪,還是他成因呢?最后的意念還是落在了他不應該和付葵葵的爹他的岳父喝酒上。你推開這扇門,你就得關好這扇門。他推開這扇門時是興高采烈的,而關閉時卻是詭異的,甚至可以說他是從一個錯門里走出的。因為他喝醉了,因為爹也喝醉了。

他是騎著摩托從成樓村到付樓村找岳父商討給兒子成因果訂親的事的。正是冬月閑散時節(jié),成因果也大了,到成家的年齡,及早給訂下親,翻過春節(jié)他們就要到新疆去打工——成因這幾年每年都到新疆打工,直到臘月頭工程收工了才回來一次——來年年底就可給成因果把婚結了。

他提著兩瓶酒進了岳父家門,七十歲的老岳父臉上掛著依舊是那張樂善好施的面孔,而岳母盡管也非常關心外孫的婚事,但堅決不讓他們喝酒,岳父有高血壓不喝酒這誰都知道;但成因嗜酒如命也是誰都知道的。

岳母到后院填炕時,成因已打開了酒瓶。岳父從單頭柜子里取出一個鋁壺接過了成因打開的酒瓶把酒倒了進去,燉在了烤箱爐子的邊沿,又把茶壺搭在了火上,去另一個屋里撈了一盤酸白菜。烤箱爐子是成因用鋼板給焊下的——成因自學下的焊工,在建筑工地上當技工——,結實、耐用又透火,屋里熱火得很。墻上的鏡畫在一束透出爐子的火光的映照下像是一片誘人的晚霞,一閃一閃地跳動著,更像是一個人心跳的舞蹈。

兩人點了煙吸著,地上的茶幾上已擺好了酸菜和酒碟。成因用手背試了試酒壺的熱度,拿下來,給酒杯里斟好了酒。岳父按亮了電燈。成因在兩個酒杯里倒好了酒時,兩只腳已陷進了“你咋不死?”的淤泥里。

“天下雪了?!痹滥概膬袅松砩系牟菪纪崎T進屋后,看到他們已推杯換盞,臉上瞬間落了一層厚厚的冷雪。

“不能喝么。你爹有高血壓,咋不聽?”成因臉色尷尬地嘿嘿著,擰住已倒去半瓶酒的瓶蓋掩飾?!安缓攘?,不喝了?!闭酒鹕韥?。

“少喝幾杯吧?!痹栏赴欛薜哪樕媳痪埔唤櫡路鹨粔K犁過的地,犁溝里灌滿了水,舒展開來,閃著亮光?!俺梢蛞荒晁募驹谕饷娲蚬ぃ厣线@么幾天家,就讓我們帶絮叨得少喝點,也不礙事?!痹栏赴桶偷赝滥溉诨说哪樕犜滥刚f到“只能就喝那半瓶。說婚事要緊?!?/p>

岳父點著頭,給岳母應諾著??粗滥赣值搅硪粋€屋里弄來一盤腌辣椒,咳嗽了幾聲,咕嚕著,“少喝點。我感冒著身上難受,先睡去了。成因你住下呢還是回呢,回了就早些回。喝了酒了還是不了回了住下吧。天又下雪著呢?!?/p>

“回呢,媽,我一會就回,又不遠?!背梢蚩粗滥缚煽慷植豢煽康貙徱暳艘幌伦约?,進了里屋。

“你就放心睡去吧。成因我會安頓好的?!痹栏赶袷鞘諒土藙倓偸氐年嚨?,萎陷的身子頓時輝煌起來。聽到岳母關門的聲音,他們仿佛到了一個過往的情緒站點,一起登上了一趟放縱的列車。

因果的婚事要抓緊給辦。岳父醉眼朦朧地說。

成因點著頭,臉上有一種接受了恩典的歡欣。

要追緊。那時,要不是我拗得硬,葵葵能成了你的媳婦?岳父的臉像是打開了一個舊包袱,堆滿了往事的寓意。

中途成因出去了一次,岳父也出去了一次,進來時,都說雪下大了。岳父說雪下了一鞋邦厚了,你還是住下吧,路滑。成因應承著,但心里卻被另一個意圖驅(qū)使著,也許就是他一慣的操行在身體里的喧騰,看到岳父已醉得頭佝到胸膛前睡著時,他牽起了他,扶進了里屋炕上給蓋好了被子,又和了煤泥壓好了爐火;驚醒了的岳母在里間屋里甕聲甕氣地說,像是從一個峽谷里傳出的:成因,你住下吧?!安涣?,我這就回?!背梢蚵曇舨淮?,但渙散出一種幽冥,更像是峽谷回音。他拉緊了屋門,騎上摩托回了成樓村。

雪越下越大了,凜冽而緊湊的西風把雪傾斜著一陣緊似一陣地灌進了那個從屋里穿出后墻的爐筒。爐筒上的閘板閘得有些嚴,屋里彌漫了煙霧。岳父被煙嗆醒,起身下炕時,一頭栽倒在炕沿下。

“你咋不死?”付葵葵的眼睛里洋溢著一圈責難的悲屈,風吹動她的衣襟,砭肌入骨。我咋能說那個話呢?也許這就是一句咒語。一種不安和悔遣撻伐得她的身子有些顫栗。

付葵葵第一次站到這個窯頂上是二十多年前了。當時,他們一家在圓山疙瘩的那個坡地里收麥子,天太熱,晌午過后,就把帶來的水喝光了。爹說前面有個羊圈,看有人沒,弄些水去。那個羊圈就在路旁邊的岸下,一有過來過去的路人,狗就汪汪汪地叫個不停,誰都知道。付葵葵提了兩個水壺去了。她站在窯頂上喊了幾聲有人嗎,沒人應,就順著那個讓人踩得有些發(fā)滑的小路下到了窯洞門口。她推開了虛掩的門,屋子里黑黢黢的啥都看不清,她站定,揉了揉眼睛,待適應下來后,看到水缸就在門里的不遠處,緊挨著的是有些微弱光亮的爐子,上面搭著個茶壺在滋滋響。她不敢貿(mào)然行事就把水裝進水壺里。又向里走了幾步,付葵葵看到里首里有個炕,上面睡著一個人。她想叫醒那個人,但又有些怯懦,甚至有些莫名的退縮:冒失的闖入本來就是一種侵略,而再要叫醒他,那就是對他生活的僭越;她心里有了一種陌生的凌亂。盡管有水的誘惑,但她還是放棄了超能量的逾越;卻在轉(zhuǎn)身時踢響了地上的一個臉盆。隨著一聲“咣啷”,那人已猛地翻起了身,“誰?”下了炕,用腳順當?shù)孛髦┥狭诵?/p>

“我,要些水?!备犊荒樑璧捻懧晣樦?,更是被立起的那黑漢的身影嚇著了,聲音微弱得像是一絲將熄的燈火,肯定照不亮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已失去了要水的耐力,那句話不過是她準備逃離時荒亂中扔出的一個屬于自己的東西,仿佛一只狗撲上來時急迫中扔出的一塊饃饃。

那人已走到了不知所措的付葵葵的身邊,接過水壺放在了案板上,從一個小木盒里拿出一塊苻茶,扳了一小塊放進了壺里,提起爐子上的水壺灌滿了水。付葵葵是那種單薄而利落的女孩,繼承了父親的雙眼皮和母親白皙的皮膚的臉上因剛才的驚慌而泛起些微紅暈,更襯托出了她的俏麗。看著那人平靜的一舉一動,周圍也沒有了那種驚慌失措的惡感,空間也亮了許多;興許是爐子上的水壺提了,爐中的火光一下就熔化了那種陌生感,隨著那人灌滿水壺“嗯”了一聲,付葵葵也把眼光抬了起來,似乎是在不由自主地尋找著那個聲音的發(fā)源地。原來是和自己一樣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不動聲色的表情里透出一種關愛和對生活的耐心吃重,黝黑的皮膚顯出了一種剛性的力量。這種力量傳遞到付葵葵的心里時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剛毅和可靠,甚至于一種莫名的喜悅和心動,還有些許的嗔怪:五黃六月的這人咋在炕上睡懶覺,能睡住嗎?又在壺里添滿冷水搭在爐子上的那人一轉(zhuǎn)身間正好捕捉到了付葵葵臉上的疑惑表情,他臉上的平靜與屋子里古舊的陳設完全相容,兩眼像是一片草原上的兩個海子,那疑惑只不過是匆匆而過的一塊云影。但這塊云影卻給他的內(nèi)心里帶來了一絲涼意;酷暑里的涼意,是那么沁人心脾。

“你?”

“哦,你是疑心我咋在大白天的睡懶覺,是吧?”

付葵葵輕輕點了點頭,又覺得唐突和不適,緩解似地搖了搖頭。

“我們在坡上收田?!?/p>

“我知道,付家坡地。我是馬營村的,從小就跟著爹在這里放羊,十幾年了,對這里熟得很?!备犊恢痹趯W里念書,今年剛從高中畢業(yè),還是第一次和父母親到這里來收田。那人從碗柜里取了一個水杯從碗柜上面的鐵茶壺里沏了一杯茶遞給了她,“你先喝杯涼茶了再去。”又像是有種勢必的修正疑惑的義務,“噢,對了,我姓劉,叫劉鎮(zhèn)。我和爹換的放羊,我放五天,爹換上放五天,今天是爹放去了?!?/p>

付葵葵把喝完的茶杯向劉鎮(zhèn)遞了過去,溫和的臉上滿是滿足和謝意,無來由地兩只手就碰在了一起;劉鎮(zhèn)在靈機間刻意攥住了另一只手,茶杯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像兩個人的心同時掉進了一口深井里。付葵葵趕緊抽出手,提上茶壺出了窯洞門。劉鎮(zhèn)在每個字里灌滿了蜜地向她的身后扔過去,“你們的那塊地大,要在這收好幾天呢,你就每天到這來灌茶來,我把茶給你燒下?!庇肿⒔馑频卣f,“這幾天爹放羊。我等你?!?/p>

走在小路半坡里的付葵葵回過頭,輕輕地一笑像是開了一扇向陽的窗戶,點了點頭。

天飄起了雪花,站在窯頂上的付葵葵已從圓山疙瘩那邊收回了眼光,轉(zhuǎn)過身,看到斜對面的山頂上已有幾只羊像走時很準的鐘表,從坡那邊翻上了山梁,接著有更多的羊,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咩叫聲了,劉鎮(zhèn)還在坡那邊看不著影子。

坡地里的田是最后一天就收完了。劉鎮(zhèn)知道這是付葵葵最后一次取茶來,付葵葵心里更是說不出的充實和荒涼。那次,他們在窯房里待得時間大,連爹都走下坡地吼喊開了,她才出了窯洞。臨走時,付葵葵抱緊了劉鎮(zhèn),貼著他的耳朵說,“你找上個介紹人立馬來提親?!眲㈡?zhèn)茫然而決然地諾了一聲,“嗯!”

一個月后,莊稼都收割完顆粒歸了倉,地也差不多犁完了。在犁屋后的那塊三角地時,后晌時分,有個戴著頂鴨舌帽的人來找爹,是媽從屋里領過來的。媽和鴨舌帽站在地埂邊,鴨舌帽喊著爹的名字,爹好像認識鴨舌帽,咕嚕著應了一聲,看鴨舌帽踏著枯響的地茬和地邊溝里白楊樹上落下的黃葉向爹走來,爹說了聲是成樓的朱二,把犁把交給了跟在犁鏵后面撿拾油菜根的付葵葵,迎了上去。

在犁地的當兒,付葵葵時不時地瞅一下爹和戴鴨舌帽的朱二。他們沒有去屋里,而是蹲在了地外的一截斷垣上,朱二給爹遞了一支煙,又從煙盒里抽了一支銜在了自己嘴上,拿出打火機給爹點煙,可是一股秋風吹得總是點不著,爹就接了火機自己點了,揮了揮手讓媽回屋里去。媽說來人了,做飯不。朱二知道是對他而言的,連忙從點煙的動作里慌張地抬起頭,虔誠的面孔上露著急切的推托,“不做了,我給積山說個事就回。”

爹和朱二在斷垣上說了有一個多小時的話,朱二才滿臉紅光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要回,爹也站了起來,“還是到屋里去,做上飯吃了你再回吧?!敝於赞o不受,從他發(fā)紅的臉膛上露出的謙恭的神情可看出他是來求爹辦事的,并且事已說成了,仿佛得到了一種恩施;仿佛得了一碗水的人,再無需添加,這種恩惠的過于添加,反而會溢出,就失去了恰如其分的意義。朱二和爹握手道別,迎著夕光的臉像是一個曬麥場,發(fā)著豐收的光芒。

爹接過了犁把,像是一個授獎歸來的榜樣,榮譽披身,內(nèi)心的涌動漫漶在喜悅而惆悵的臉上。沉默,只有沉默才是消解波瀾的最佳狀況。

爹扶著犁把走了幾個來回都沒有說話,只在他默想到關鍵處,不由自主地嘆上一聲。直到犁完最后一犁鏵,爹在卸牲口時才向付葵葵說,“朱二是給你提親來了?!?/p>

付葵葵怦然心動, 是劉鎮(zhèn)找上人來提親了。她最后一次到劉鎮(zhèn)的羊圈的窯房里取水時,不是貼在劉鎮(zhèn)的耳邊給他說過要他立馬請個介紹人來提親嘛,就是這個朱二了。

“朱二是來給葵葵提親的?!钡M門就給媽說,媽說朱二給她說了,“你覺得行就定下,你是男人,你拿主意?!?/p>

“定下了??墒?,”可是什么呀,爹的轉(zhuǎn)折像是一支分流,一下子淹沒到了葵葵的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的仿佛一場即將來臨的災難。其實爹說的是另一個事,老大和老二田收完后就一個去了羊虎溝煤礦一個上了新疆,“我把定親的日子和朱二定到了后天,當時咋沒考慮到這個,一個比一個遠,咋叫回來呢?也是朱二催得緊,我就一時之間給應承下了?!?/p>

爹的失落使媽也好一陣子沉默,但從她臉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一直沒有松動過對事情的琢磨,直到她把飯端上桌子才緩和過來。她的話也使爹解開了糾結,失落一下子上升到了張揚的地步,也使得付葵葵內(nèi)心頓感的是自己的過錯撤退到了身體的最里角。

“來不下就不讓來了,我們做主把親定下,結婚時他們不就都來了。再說了老大媳婦總在呢,她在也一樣。老二還沒媳婦,葵葵的彩禮正好給老二定親,他能不悅意?”頓了頓,感覺她的話的使命還沒完成,或者還不厚重,又接上加了一句砝碼,“聽朱二說那家生活殷實,下的彩禮多?!?/p>

殷實嗎?劉鎮(zhèn)父子倆放著一群羊,能殷實到哪里去?也許吧,他的那群羊該值好多錢呢。可也不能向人家多要彩禮呀,還要拿那些彩禮給二哥定親,付葵葵的心里不免有了些小小的罪惡和不悅,但并沒表露出來,畢竟爹媽很暢快地同意了她和劉鎮(zhèn)的定親。

收坡地的那幾天,她每天出門時都把茶裝少,一過晌午沒茶了,她就準時到劉鎮(zhèn)的窯房里去灌茶。她在窯房里待得時間越來越長,說了許多話。最后那天,她說今天田就收完了;劉鎮(zhèn)說我知道,每天你們收工后我都到坡地里轉(zhuǎn)上一圈,知道你們的進展;啥時候再能見面呢,她把話一挑明,兩個人心里都感到了無止境的迷惘,覺得有更深層的話要說破,反而卻無話可說了;一陣沉靜后,劉鎮(zhèn)突然顫抖著,眼神里帶出些哀傷的美麗,像雪崩,呼吸急促得像身體里刮起了一場大風,一把摟緊了她,兩塊云碰在一起就是陣雨,慌亂中,劉鎮(zhèn)把她抱上了炕,她怎么就暈了過去。爹在窯頂?shù)牟贿h處喊她,她才醒了過來。急切間,她明白了他們應該說出的更深層的話是什么;出窯門時她猛然轉(zhuǎn)過身,摟緊了劉鎮(zhèn)貼在他的耳邊說“你找上個介紹人立馬來提親?!?/p>

爹早早起來,把院子和門外都掃得干干凈凈。她也起得早,主動做菜做飯,盡量做得豐盛:這是我給劉鎮(zhèn)第一次做飯呢。媽反而成了她的下手。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群羊在熙熙攘攘地咩叫著,像是在趕赴一個盛典;有一下她竟然出了一聲吆喝羊群的聲音,媽說丫頭你咋了,出的啥怪聲,張皇中,切菜的刀劃破了手指,像是給她擁擠的情緒里開了一道口子,她才紅著臉給媽支吾了一句連她自己也沒聽清是啥的低語。

羊群已全部上了山頂,并且慢慢向坡下漫過來。劉鎮(zhèn)也上到了山頂。她解下了腰間的紅圍裙揮動起來,劉鎮(zhèn)舉起的鞭桿上纏繞的也是一塊紅巾,圍裙和紅巾是從一塊布上扯下來做成的,這是他們的約定:每天羊群歸來時,到了斜對面山頂,他們就一個舉著圍裙一個舉著紅巾揮動著相互呼應。

定親的人來了,趕著一輛毛驢車進了莊門。他們一起迎了出去。怎么只有兩人,朱二和一個不認識的小伙子,咋沒劉鎮(zhèn),付葵葵以為在后面,急煎煎地出了莊門,可是巷道里再沒第二個人影。她返回屋里,他們正謙讓著上炕,冒失的力量驅(qū)使她不管不顧地問朱二,“劉鎮(zhèn)呢?”

“啥劉鎮(zhè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朱二一只腳剛上了炕另一只腳還在地上,像是一個剛剛完成的雕塑回過頭看著付葵葵,而雕塑者正是凝望他的付葵葵,仿佛是看著這尊雕塑還有什么缺陷。在爹的又一次催讓下,朱二才回過神來,把另一只腳收回到炕上,幡然醒悟地說,“噢,再沒來人,定個親有介紹人和女婿來就行了。這個丫頭,又不是結婚,來上那么多人干啥,要是結婚的話當然還得來娶親的人?!?/p>

爹剜了葵葵一眼,加上朱二最后的那句話像烙鐵一樣把付葵葵臊得尷尬和絕望到了虛脫的地步。她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變相,像是一只大手猛然地攥緊了她的身子,從眼眶里擰出了兩滴酸楚的淚珠。幸好媽在喊她,才把她從斷然的一場荒唐而彎曲的災難中解救了出去。

委屈而受難的付葵葵到廚房里時,身心已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擠壓得眼里的淚水流成了小溪。

“不行?!彼恢狈磸投s地說著同一個詞。滿含憤怒和不知所措地囁嚅。

“啥不行,你咋了,葵葵,哭喪著。誰不行?”媽狠狠地脧了一眼像是害病了直哆嗦的葵葵。

“他?”指的是那個陌生的小伙子?!皠㈡?zhèn)咋沒來?”

“劉鎮(zhèn),”媽吃驚得像是猛然嚇了一跳,“你是說那個放羊娃?誰給你說他來定親?怪不得前些天有個馬營村來的人找你爹,叫你爹氣呼呼地罵走了,我問是啥事,你爹不說。原來是山里收田時,你每天到羊房里灌茶,灌出事情來了?!备犊呎f邊餳面的母親,眼神里發(fā)出的那種可憐相像是一個生命將息人的哀請。她多想這個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多希望給劉鎮(zhèn)提親來的那個介紹人和爹說話時,她在旁邊,她要插言,她要應諾,她要大膽地說出她心里的真情和所有的援引,也就不至于讓爹那么獨斷專行了??墒乾F(xiàn)在一切都被摧毀了,重建起的卻是讓她如入墳塋的悲楚;一切過往都是那么的可怖和絕望,哀求的眼睛里像是汪著兩潭死水??墒?,可是……餳好了面的母親無視事情的中心,她毅然把話轉(zhuǎn)到了她的歡欣之中,并且添加了完滿的成色,“那個放羊娃有啥好的,把你嫁過去到深山里去侍候兩個光棍。你看成因,長得好,機敏,又有一個殷實的家庭?!?/p>

“好是人家的好,與我啥相干?”付葵葵盡管感到是那么的無力無助,但還試圖用微弱的辯駁把事情反轉(zhuǎn)過來?!罢l覺得好誰嫁去?!?/p>

“胡說?!眿層行鈵?,“把你能養(yǎng)下還做不了你的主,這個事情你爹說了算?!?/p>

“就是,”爹可能在門外邊聽了許久,挪進廚房,“我已經(jīng)應承下了,人家都定親來了,能變卦?一口痰吐到地上能撿起來嗎?”

“可是,”

“沒可是頭。”爹斷然截斷了付葵葵理由的延伸。

“可是,”付葵葵還想有一絲負隅的掙扎,“可是,劉鎮(zhèn),我……”

“別給我提那個放羊娃。我覺得那幾天不對勁,你每天灌茶還灌出事情來了?!钡坜D(zhuǎn)身出門時給付葵葵扔下了一句決然的狠話,堵住了付葵葵僅有的一絲希望,“不管你和那個放羊娃咋的了,都沒有可是的話?!?/p>

可是,他咋那么好酒。爹就是死在了他的酒上,他還不記,還每次喝醉了都要騎上摩托回家。

可是,她咋就說出了“你咋不死”的話,這不是詛咒嘛。

把爹埋了后,央請了個介紹人把兒子成因果的親定下,過完春節(jié)就得上新疆去,到年底回來就可給兒子成親了。

他的小舅也要和他一塊上新疆,小舅的房子有些舊,怕夏天下雨時漏雨把屋里的家具淋壞,要及早上層房泥。在他們?nèi)バ陆那皟商?,舅舅打手機要他過去幫忙。

大后晌,就把房泥上完了。吃過飯?zhí)爝€早,舅舅拿過酒來,兩人喝了起來。成因醉了,執(zhí)意要回家。

鄉(xiāng)間路上,一輛摩托風馳電掣地駛進了暮色。在付樓鎮(zhèn)醫(yī)院的門前,那輛摩托在一個冰面上搖晃了幾下,騎車人加大了油門才使摩托沒有倒掉,速卻更快了,就在路邊的人眨眼間,摩托車頂在了一輛從一個巷子里駛出來由一個小孩開著的三輪拖拉機上,“嗵”的一聲,把空氣都碰出了一個大大的裂縫,還有許多人的心。

羊群已漫下了山坡到了沙河,咩叫聲越來越清晰了,沿著沙河再過上一陣羊群就到了羊圈口了。付葵葵走下小路,進到窯房門里搭上了下飯的水鍋,又走上小路站在了窯頂上。

暮色中的山坡是那么的落寞,就像那年她一個人急煎煎地走在坡上一樣的落寞。她的心都枯焦了。

和成因定親后,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離他們定下的迎親的日子越來越近。和成因結婚就結吧,這已經(jīng)是無法逆轉(zhuǎn)的命定,但她要見劉鎮(zhèn)一面,她要把這一切告訴劉鎮(zhèn),還有,還有一種只能強忍但說不出的傷痛,她要把這傷痛交給劉鎮(zhèn),只有劉鎮(zhèn)才能填平這傷痛的裂縫。她找了一個去看同學的理由,一大早就進了山里。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劉鎮(zhèn)放羊去了,窯房里待著的是劉鎮(zhèn)瘦小而干練的父親。

盡管就那么幾天,她已對窯房里的陳設很熟識,劉鎮(zhèn)的爹還在謙讓著,她已從碗柜里拿出一個茶杯從鐵茶壺里沏了一滿杯茶一飲而盡了。她問劉鎮(zhèn)爹劉鎮(zhèn)放羊的去處,劉鎮(zhèn)爹告訴她今兒個到黑土坳子放去了。她知道那個地方;在灌茶的那幾天,劉鎮(zhèn)總是詳盡地告訴她他每天放羊要走的路線和地方,什么黑土坳子,什么紅土崾峴,什么煙囪溝,什么黑狗坡……這些地名就像一個個據(jù)點布局在她想象的地圖里,羊圈就是中心,中心到每一個據(jù)點間都有一個曲里拐彎的聯(lián)線, 每當她苦思冥想癡心有加時,那個聯(lián)線就像是一個弦,顫動出劉鎮(zhèn)鏗鏘的跫音。

黑土坳子,翻過對面山梁一直向東走,再翻一道梁就到了。穿著紅衣服走在山坡上的付葵葵,飄飄搖搖的,像是冬日的風從誰家門上撕扯的一聯(lián)紅對子,她的心已被鐵釘在了在這個事件里別人是喜慶而在她——也許還應該加上劉鎮(zhèn)——卻是非常無奈和無比失落的日子里。她得快走,仿佛不快就被拴死在了那個日子里。那個日子像是一道閘門,進了那個日子,她的生活會是一種無法預知的景象,她或許會從那個門縫里偷覷一下過往,也或許就是一次決絕的了結。她應該給劉鎮(zhèn)有個說法,還要交還劉鎮(zhèn)貯存在她心里的一些屬于他的東西。

到了黑土坳子,已是中午。劉鎮(zhèn)裹著氈衣在一個烽火臺上坐著癡迷迷地像是任風剝蝕的古物??吹礁犊瘜嵆粤艘惑@,仿佛夢幻,仿佛穿越。

劉鎮(zhèn)僵持了一會兒,冷漠的表情里慢慢滲出了些許溫情,像是一塊皺縮在云層里的冬日,隨著云層的移開,放出溫暖的光來。他連忙走下烽火臺,猶疑了一下,一把抱緊了淚眼汪汪的付葵葵。

他們已無須更大的陳設,也來不及對時間的鋪張,就那么站著,付葵葵抽抽嚶嚶地告訴了他一切。他全然不知道付葵葵那兒發(fā)生的一切,只知道他請了個介紹人到付葵葵家提親,付葵葵的爹不同意,盡管急切,但他也束手無策。只想著再請個更加牢靠的介紹人去提親,沒承想事情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

劉鎮(zhèn)把氈衣鋪在了地上,讓走累了的付葵葵坐,他也坐了上去。他們的話里交織著迷惘、張皇和失落,每每的設想和回憶都很遙遠,但最終都像是過山車一樣回到了現(xiàn)實的原點。

兩個絕望的身子像兩只飲干了的酒杯,緊緊靠在了一起,這種無飲之飲肯定是尷尬的也是無助的,是他們目光又接通了灌茶的那些日子,情思的回歸使愛情又斟滿了他們的身體。付葵葵覺得把屬于劉鎮(zhèn)的都交還給了他,但朦朧的茫然中似乎還有一種膽怯的賦予,她知道是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劉鎮(zhèn)的心里已從葵葵的眼里接收到了全部的信仰,一束殘忍的光芒。洪流的漫過是猝不及防的,他們在黑土坳的陽坡上心貼心像新婚緊緊貼了一個下午。

他們把羊群提早趕出了黑土坳子,太陽還沒落山就把羊群關進了圈里。劉鎮(zhèn)把付葵葵送到了山口才回去。

坡上坡下的,付葵葵的心里一直解析著一個矛盾的東西:那種賦予究竟是屬于劉鎮(zhèn)的還是屬于成因的——她越拒斥,那種矛盾就越像冷風一樣一陣陣地侵襲著她。劉鎮(zhèn)和成因像兩個木匠拉著一把大鋸,鋸著一根無形的圓木;劉鎮(zhèn)返回了,成因也消失了,圓木鋸開了,紅紅的夕陽是圓木的一個橫斷面。

羊群在沙河里,劉鎮(zhèn)在岸高頭;羊群熙熙攘攘地咩叫著,劉鎮(zhèn)又揮著鞭桿上的紅巾喊話呢。

劉鎮(zhèn)握著付葵葵的手,兩人都淚水漣漣。劉鎮(zhèn)說:

“我們收拾到一塊過吧,這樣你也好有個人照顧。要么我把羊賣了回來和你種地,要么你就進山去,山里又沒啥事,你只每天做飯干些家務就行,羊群我一個人能照應住。你決定?!眲㈡?zhèn)掏出手帕試了試自己臉面,又擦干了付葵葵臉上的眼淚,望著她渺茫而驚恐的眼神;付葵葵已有了皺紋的殘敗的臉上依然存留著那時俊俏的跡象。

黑土坳里,葵葵微微翹著的嘴唇上有飽滿渴望,無言就是應許。

“這個,”付葵葵似乎已被生活要挾到了一個低谷,聲音囁嚅,“你還是放你的羊吧,我和因果一塊過活,他會照顧好我的?!?/p>

“不,因果有因果的生活,你也得有你自己的生活。二十多年前我錯過了一次機會,現(xiàn)在我再不想失去了。這二十多年就像是一場夢,夢中你游離到了別處,夢醒來,我們原回到了當初?!眲㈡?zhèn)站了起來,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仿佛真的是從遙遠處剛剛回來似地,“我的心一直就在黑土坳子等著你?!?/p>

“可我的心已死了?!备犊f著又哽哽咽咽地流起淚來。一種情感的復出已把她帶到了黑土坳子,但她得忍住,生活的變更已使她逃離了在場,該卸的都卸載下了,并且在另一條路上已跋涉了好遠;可是,另一種隱秘卻永遠承載在了她的身上,無法剝離。盡管那樣說著,她的心卻在躊躇。她明白和劉鎮(zhèn)去放羊是最好的去處,在這里種地肯定不行,成因的兩個弟弟都覬覦這座新修下的房子和十幾畝地和那四十萬塊錢;去山里放羊,能帶上因果最好,但因果肯定不會去山里放羊,成家人也不會同意。在劉鎮(zhèn)握著她的手憐惜地搖著頭說“你的心沒死”的撼動下,她“唉”了一聲,松散了下來,“就說去也得問因果和他的兩個叔叔?!?/p>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問去?!?/p>

因果在西山縣城里的一家飯店里當大廚,先問兩個叔叔。

“你想做啥?敗壞我們成家的門風?!背筛_M門就說了一句讓劉鎮(zhèn)摸不著頭腦的話,氣勢洶洶;后面跟著他的兄弟成祿。

“你是誰?啥門風?”付葵葵從疑竇重重問話的劉鎮(zhèn)手里抽出了被他握著的手,仿佛深遭苦厄地皺著難堪的額頭,扯了扯已是醒悟過來的劉鎮(zhèn)的衣襟,劉鎮(zhèn)說,“噢,成家門風?那你們是成因果的叔叔?”

成福說,“立馬滾出成家門去。”

“咋說話呢,兄弟。”劉鎮(zhèn)立起了眉頭,“正就打算找你們?nèi)ァ!?/p>

“找我們干啥?”

“我想和付葵葵一塊生活?!?/p>

“行啊,”成福突然像一只看見獵物的狗,瘋狂了起來,“你拿來十萬塊錢了,就把人領上走。”望著劉鎮(zhèn)訝異的神情,成福得意地咧了咧嘴。

“那錢給誰?”要給付葵葵還不是就是他們自己的,何必多此一舉,劉鎮(zhèn)無法厘清他們的用意。

“當然是給我們,”成福更加得意忘形。

“和我生活的是付葵葵,為什么要給你們錢?”劉鎮(zhèn)放棄了他的置疑,臉上有了一種逾越的輕蔑。

“付葵葵是我們成家的人,你要從成家娶走她,當然要給成家一筆彩禮。”成福并沒有看清劉鎮(zhèn)的放逐,反而變本加厲,成祿也附合道,“少一分不行?!?/p>

“要給我也給的是成因果,咋能給到你們的手里。”劉鎮(zhèn)不想再胡攪蠻纏,來了個揶揄的妥協(xié)。

“成因果也是成家的,給誰都一樣的?!背傻撔表艘谎鄹犊?,邪惡地劍指付葵葵,“嫂子,你說對不?因果總不可能是這個人的?!备犊碜右粋€哆嗦。

“那得問因果?!眲㈡?zhèn)不屑地說。付葵葵又扯了扯他的衣襟。

“得問,問去?!背筛B又靡庹f,像是剛想起來似地,“噢,對了,嫂子,那四十萬我們在縣城的新城區(qū)給因果定了套樓房,正在裝修,裝修完就給因果結婚。”

“???哦?”付葵葵又是一個哆嗦,她咋啥都不知道。劉鎮(zhèn)扶住了付葵葵。

羊群已出了沙河的一個分口,向羊圈這邊洶涌。劉鎮(zhèn)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劃破了天空,天空飄起了毛雪。

羊群已到了圈前,劉鎮(zhèn)還站在沙河岸上,這會兒已不用揮鞭桿上的紅巾了,他在那里大聲說話付葵葵就聽得很清。

“葵葵,你看著羊群進圈,一只母羊在后面的一個岸灣里下羔呢,我看去?!?/p>

付葵葵從小路上走下窯頂,開了羊圈柵門,一只只數(shù)著羊群進了圈:原來是二百三十只,前些天劉鎮(zhèn)為了常出山找她雇了個放羊的小伙子,幾天里就丟掉了兩只,成了二百二十八只,一只在岸灣里下羔,進圈的是二百二十七只。

十萬塊錢,劉鎮(zhèn)肯定是有的,一只羊平均賣上八百,一群羊也賣十多萬呢。別說賣羊,就這二十多年來,劉鎮(zhèn)每年賣掉幾十多只羊,他又沒有啥大開銷,也積攢了二十多萬。問題是莫名其妙地出十萬塊錢劉鎮(zhèn)心里著實不情愿,甚至感到滿腹的窩囊。誠然,劉鎮(zhèn)給付葵葵說,他和她生活在一起后,他一定會好好扶掇成因果的,就當是自己兒子一樣。

成福說成因果要結婚,她打他手機不接,她就去縣城找因果。

“你買樓房和結婚的事咋不給我說?!备犊浅2粣傄獾貑柍梢蚬?。表情里帶著荒唐的質(zhì)疑。

“你都只忙你們的婚事呢,哪能顧上我?!背梢蚬Σ幌褚郧澳菢右灰妺尵陀H熱地貼上去,二十幾的兒子了還撒著嬌氣,只是冷冰冰地像工作時機械地把一塊抹布甩在了案上那樣丟給媽那句話。

“誰給你說的?”付葵葵吃驚而沮喪地惱怒,“娃,媽就干啥也得顧你?!?/p>

“你連家都不顧還能顧得上我,”成因果面無表情,斜著腦袋叼了一支煙,像是站在一個制高點上睥睨著葵葵他的媽。這個制高點是誰給他搭建的?他是那樣的不加回旋的強大。

付葵葵在一種強制性的皺縮中掙扎著。本來她不想在因果前多說和劉鎮(zhèn)的事,她要等因果把婚結了再慢慢商議,但因果已推開了窗戶,她就得把亮話說出來。

“十萬塊錢,你知道嗎?你叔叔問劉鎮(zhèn)要十萬塊錢。”付葵葵像是推開了身上的許多負壓出了口氣。

“叔叔說了。電話里?!背梢蚬妮p描淡寫像是對付葵葵日日夜夜的糾結的輕易的摧毀。

“你咋想?”很微弱。

“聽叔叔的?!备淠N曲的拱門那邊是一大片黑。

“那四十萬的卡呢,在誰前?那可是你爹用命換來的?!备犊闹杏蟹N繃緊了的凜冽。

“在叔叔那?!背梢蚬樕鲜且环N無涉的信托。

所有的希望都坍塌在了付葵葵的心里,但還想扶起一點點渺茫的奢望,“十萬塊錢給誰?你,還是你叔叔?”

“誰都行?!?/p>

“誰?”

“聽叔叔?!?/p>

“我是你媽?!?/p>

“我姓成?!?/p>

就這樣,一副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

付葵葵像是被人扔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里,她渴望一眼泉的滋潤,而這眼泉就是劉鎮(zhèn)——還是立馬收拾好和劉鎮(zhèn)進山放羊去吧??墒?,沒有十萬塊錢怎么能走出家門。十萬塊啊,一群羊,劉鎮(zhèn)的半個家產(chǎn),像是瘋狂的掠奪,委屈的還是劉鎮(zhèn)吶。

劉鎮(zhèn)的懷里揣著羊羔沿著沙岸下來了。羊羔羔一聲聲咩叫著,母羊圍繞著劉鎮(zhèn)的腿,跑來跑去急切地回應著。

付葵葵等劉鎮(zhèn)抱著羊羔到了羊圈前,接過小羊羔摸著,親了親羊羔的嘴唇放在了地上,羊羔已經(jīng)能走路了。

劉鎮(zhèn)進了羊圈,還得給羊添草加料,她就先回了窯房。她給爐子里加了些炭塊,又給熬得所剩不多的鍋里添滿了水,坐在了炕沿上。

付葵葵在成因果沒有送她的情況下——以往付葵葵進城、回家都是成因果騎著摩托到車站接送的——坐上班車,在成樓村的站點上沒有下車,一直到付樓村下的車,也沒有進娘家的門,而是一直進了焉支山中。

兩個多月過去了,付葵葵每天都跟著劉鎮(zhèn)上山放羊,總算從無止境的迷惘中因為大自然的滋養(yǎng)而慢慢緩過了神來。但她始終還是牽掛著成因果,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他結婚了嗎?打電話一直不接。她在成家辛辛苦苦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以這樣一種偷偷摸摸的方式脫離了出來,并不富余的家財并且連兒子也一并失去了,總是不甘:好像她做了什么對不起成家對不起兒子的事,就算對不起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錯誤,兒子總是她親生的。面對劉鎮(zhèn)的關切,她常常欲言又止;她的那種欲說不能的羞愧的哀傷是長久的和猶疑的,她的思維時常會卡在一個結點,周而復始。

劉鎮(zhèn)從她時時的走神中和她時常按通手機而那邊總是“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不便接聽你的電話”中看出了她的不安和思慮。

“我們一起進城看看因果去。”

“為啥?”付葵葵好像提起這話都是一種打擊。

“我咋看得成家人一直是你的心病,要不我們就按他們說的把十萬塊錢給了算了,干脆做個了結。”劉鎮(zhèn)的心里其實也做了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他想讓付葵葵徹底的清靜下來,他想用十萬塊錢斷了付葵葵內(nèi)心的糾纏?!爱斎贿@錢不能給成福、成祿,我們下城去給因果。因果是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給他我心甘情愿。”

“要是他把錢又給了他們呢?”付葵葵的嘴唇顫栗著像是有無數(shù)蜜蜂蜇著。

“他真要那么做誰也擋不住。他現(xiàn)在信奉的是他的兩個叔叔?!眲㈡?zhèn)似乎已很泰然,不加辯駁地說。

“可他是我的兒子。是……”那副多米骨牌又被她在心里推倒了一次,再無心說起。也許另有隱情。

“幾天就過年了,我們進城順便也置辦些年貨?!眲㈡?zhèn)把羊群吆進了一個山坳里,兩人出山坐上班車進了城。

成因果已結了婚。成因果已結婚了?他們找到了成因果上班的那個飯店里。劉鎮(zhèn)把一張他們進城后換好的卡遞到了成因果手上,說這是十萬元,密碼是你媽說下的你的生日。成因果說我結婚了。

付葵葵突然頓生了一種莫名的力量,像是一次劫掠后的清理,更是一次打破后的建立;催生出的放縱是驚奇和蠻橫的,就像她凝視朱二時那樣堅定而強硬;她剜了一眼已埋頭干活的因果,一把拽住劉鎮(zhèn),“走,我們打個的,去市場辦年貨去?!?/p>

他們和司機說好,到市場辦好年貨了,直接把他們拉到焉支山中劉鎮(zhèn)的羊圈那兒,多少錢都行。

“我得到家里看看,房子總是我和成因修下的?!钡搅顺蓸谴蹇?,付葵葵要司機停車她去家里看看,順便拿些穿的衣服。

可是,可是,爹曾說過沒有過可是,可是,家里全變了樣,成祿一家已搬進去住下了,并且成祿的媳婦身上竟然穿的是她只穿過一次的她到黑土坳子去找劉鎮(zhèn)時穿過的那件粉紅衣服。就連她最小的一個紀念都被損壞了,仿佛是一次情感的淬火,一次輕蔑對敵意的終結。

劉鎮(zhèn)進了窯門,她已下好了餳面。劉鎮(zhèn)接過飯碗上了炕。

“今年羔子的成活率太高,下一只活一只,按照這個成活率,全下完就有五十多只。明年就得賣掉五十只大羊,不賣群太大了放不住。不過,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眲㈡?zhèn)是寬慰的,話里總是閃現(xiàn)著生活的光芒。“還有因果呢……不說了,不說了,”劉鎮(zhèn)揮了一下筷子說,“吃飯。”

聽到劉鎮(zhèn)說成因果,付葵葵心里梗了一下。其實因果就是你的兒子。成因為什么那么好酒,就是因為他不能生育,偷偷去了許多醫(yī)院都沒有看好,他是先天性陽萎。他知道因果是誰的孩子,但他一直不說出,二十多年的埋沒是他太要面子,所以總是用酒麻木著自己。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她沒有說出,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這些話,她想說出但又想永遠藏在生活的最里處——那是屬于成因的世界里的,還是由他保管去,他都保管了二十多年了,不要輕易拆那道封皮。

殺祭

院子里有一堆雪,旁邊橫放著一把掃帚,一只雞啄了幾下雪堆,又啄了啄掃把,驚恐地閃著麥仁一樣的眼皮,抖動了翅膀,像是釋放了一些什么,蹣跚著,咕咕咕咕向后院跑去。后院門敞開著,里面有更多的雞都仰頸聆聽著圍墻那邊的動靜,而后齊刷刷地擠在了一起,像是防恐,更像是一次集體的商榷。冬日的艷陽下,草屑亂飛,空空的鐵飲水槽閃耀著光亮,像是一根收縮的神經(jīng)。

后院圍墻的北面開著個豁口,那邊是羊圈,安著柵門。羊圈里傳來羊們高高低低的咩叫和幾聲人的吆喝。不一會,柵門被推開了,大哥倒蹶著屁股先出來的,手里牽著根繩子,一扥一扥的,繩子拴在一只羊的兩個角岔根。羊向后縮著身子不肯走,平措就從屁股上推。在他們倆的推、扥下,總算把羊弄到了前院。幾只羊也緊跟出來了,大哥把繩子交到了平措的手里,轉(zhuǎn)身去攆那幾只不明就里而誠惶誠恐咩叫的羊。我說我來,大哥說行,“攆進去了把柵門扣上?!?/p>

院子里已站了許多人,都是我們一大家的,只有平措是外人,是我們請來殺祭的。我們就在院子里等他們從羊圈里牽羊來。這會兒,羊已不叫羊了,叫“牲”,祭奠用,叫“獻牲”。今天是我父親去世一周年的祭日。

大哥指點著,讓所有的人圍成了個圈,跪在地上,只有平措牽著羊站在中間。大哥端起了大嫂事先準備好的半盆溫水——端起時,盆子在水泥地上摩擦著,“唦啦”一下,像是地下有什么東西鳴叫了一聲,像魂——象征性地洗了洗羊的四蹄,又洗了洗羊角和嘴唇,然后沿脊梁把羊毛撥開了一道縫,從頭至尾把水淋了上去。平措把牽羊的繩解了,站在一邊。大哥也跪了下來。

“領了,領了,誠心誠意許下的‘牲,爹(爺爺),你就領了吧?!痹诒娙说钠碓嘎曋校騾s一點動靜都沒,只是直愣愣地望著大開著的堂屋門。忽而,羊像是走了一會神,猛地靈醒過來,向一個小缺口上沖去。左右兩人趕緊站起把羊攔住,平措拽著角,把它牽到了中間。大哥已從屋里又端出了半盆水,還拿了一沓黃表紙。大哥先把水盆放在地上,點燃了表紙,嘴里念叨著什么,在羊的身上繚繞了幾圈,才又端起水盆,把水在羊身上又從頭到尾淋了一遍。

還沒待大哥跪下,羊已弓起身子,吃上勁,一低頭,“唰啦啦”地抖動起來?!邦I了,領了,喜喜地領了?!?/p>

在后院的飲水槽邊,我們四人一人抓著一個已經(jīng)放倒了的羊的腿子,幫平措。平措先從我抓的那個前腿的膝蓋處剜了個小口,將刀子遞給我,把嘴捂進小口上吹了起來??此菔莸?,臉都像瓦刀刮過一樣的冷峭,肺活量倒是很大,吹上幾分鐘才停下來,用手攥緊口子,換口氣。天吶,他的手指的骨關節(jié)上竟然有那么多皴裂的口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淺,一動一動中,大些的里面就滲出血。我就聯(lián)想到了這寒冷的冬天,是啊,抓羊腿的手都要過一會兒換上另一只往褲兜里暖暖,甚至喊來別人替換,而他卻一直慢條斯理地干著,最多,間隙里吭上一聲。那些皴裂,那些滲血似乎早就是他手上的一種原本狀態(tài)。一陣兒,他就把羊吹成了一個圓鼓鼓的皮球,而后,麻利地用一截細麻繩扎住了小口子,嘴里咕了句“分開”,讓我們把四蹄向兩邊里抻了抻。他半蹲著腰身,撅著屁股,甩開雙手,“嘭嘭嘭”地在羊身上拍打了一遍,很用力,嘴里一直出著一種怪異的“咝咝”聲。我一直觀察著他那雙黑瘦的手,有一個很大的皴裂隨著拍在羊身上的震動,滲血已飽滿的成了一個碩大的紅色露珠;在他又一次甩手的當兒,那滴血因著慣性,脫離了它的附體,飛到了他的左眼角里,他像猛被錐子扎了一下,“唏”地抬起右手去擦,我連忙掏出一張餐巾紙向他手里遞去,他擺了擺手,用左手扯著右手的袖口掛在了大拇指上,揉擦著眼角。隨即,他就把那不當回事了,只是時不時地擠一擠不適的眼睛。

他一直不動聲色干著,仿佛沒有我們的存在,只是一味在他熱衷的活計里。在挑開羊胸骨上的皮時,刀尖一滑,劃破了他攥著羊毛的右手的食指,我驚駭?shù)卣f趕緊包扎一下,他卻無動于衷,似乎是司空見慣,只是張了張本來瞇縫著的眼皮,向我遞過一個眼神,像是一種感激,又像是拒斥;更有什么說不清的東西,讓我顫栗。那種眼神是倏忽的,轉(zhuǎn)瞬即逝,緊接著的一個動作就表明了一切:他用舌頭舔了舔傷處的血,又用拇指壓了壓,就又若無其事地剝起羊皮來。

他看起來是慢條斯理的,其實關鍵處非常利索。剝開了幾個切點后,他就不用刀子了,把刀子噙在了嘴里,握緊了那只皴裂而滲血的右手,從他那平靜而又漠然的臉上,根本看不到在我心里映照出的那種錐心的疼;他左手拽著皮毛,右拳狠力地向皮和肉的縫隙里砸將下去,連續(xù)不斷,一會兒,就把整張羊皮從羊身上脫了下來;緊接著,他又挑開羊腹,把羊下水掏出來,放在了飲水槽里。

點上香,把“牲”獻在堂屋擺好的案幾上后,本應該平措是要接上去翻洗、拾掇羊下水的,可是他卻倒了半臉盆熱水,洗凈了手,在那些滲血的皴裂處抹了些香灰,給大哥說,他去接娃子,一會回來了拾掇。

接娃子?

“接平娃去了?!泵米虞p描淡寫地丟了一句,擇著手里的一把韭菜。

平娃是誰,他的孩子?印象中,平措比我小不了幾歲,初中畢業(yè),就隨父親放羊了,后來他的父母相繼去世后,羊群歸了他哥,他就種著幾畝地,并以殺祭而補貼生活。給我印象更深的是他一直是單身。當然,我在城里生活多年了,對村上的事肯定知道得越來越少,每次回村上來,都是匆匆忙忙,連碰到熟悉的鄉(xiāng)親都不多。平措我倒是遇見過幾次,似乎都是一下班車,他就在村口車站旁的一個小賣鋪門前站著。他總是無意而又是刻意地瞅瞅開了的車門后,像是掩飾什么似地,立馬把孤零零的眼光轉(zhuǎn)向別處去了。有一次竟然給了我一種這樣的錯覺:感覺他的身體就像一頁門扇,突然被他自己打開,窺視了一下,又趕緊關上了。我說平措,聲音里帶著許多熱切。他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因為我的熱切而有一點變化,哪怕一絲絲微風;他緩緩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張了張瞇縫的眼睛,低低吟了一聲“來了”,又巴望起駛遠的班車了。

“平娃就是他的兒子。”妹子看我狐疑,就又添加說,“十歲了,在鎮(zhèn)上的學校念書。”

“他啥時候結的婚?”

“沒結婚,結的啥婚。”

“那孩子是哪來的?”

“他拾了個媳婦?!泵米涌次覍@個事情好奇,但這種好奇又是空白的,反而引起了她濃厚的興趣,她就一下子填補式地說開了。

平措農(nóng)閑時,總是愛到車站旁的那個小賣鋪里去待著,一待就是一整天,就像小賣鋪是他的家一樣。有一年冬天,從城里上來的末班車上下來個女的,挑起門簾進了小賣鋪;那女的說著一口外地話,要了一包餅干和一瓶礦泉水,坐在靠近爐火的平措剛剛讓起的一把椅子上,不管不顧地吃起來,好像有幾天沒吃東西餓壞了似的。吃完,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才難為情起來,她說她沒錢,等有錢了一定還。

小賣鋪的正道問,“你是從哪來的?”

她說,“武山?!焙芎啙?。

正道說,“武山這么遠,你咋跑到這來了,又沒錢。為啥?”

她說,“逃婚。”也很簡潔,動了動雖顯疲勞但依然有神的眼睛。其實她很漂亮,瓜子臉,白凈的皮膚。

“逃婚?”

“嗯?!彼龖^,望了望正道,又望了望像一根木棍一樣戳在她旁邊的平措,木訥訥地不動了。

逃婚——這似乎是從正道的神情里打撈出的一個新詞,他端詳了一會那女的,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平措身上。他倆挨的那么近,似乎已在正道的心里預示了某種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的恍惚間,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把什么東西錯置了般,囁嚅著。

“鳳鈴?!?/p>

“鳳鈴啊,”正道已胸有成竹,拉開了說事的架勢,“你看,站在你旁邊的這個小伙子咋樣?反正你是逃婚出來的,現(xiàn)在也沒去處,他又沒結過婚,正好可以搭成伴,一起生活。你琢磨下行不行,行的話,你就跟上回他家里去?!?/p>

鳳鈴有些局促,惶惑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還覺得不適,就站了起來,偷覷了一眼平措,正好平措也在看她,反而使她得到了一種安寧。

“我又不熟悉,知道啥行不行,既然你說了,你就給拿個主吧。再說了,他還是啥意見?”

“平措他有啥意見,”正道說,“平措你說,對吧?!?/p>

平措“嗯”著點了下頭,“我有啥意見,只要人家同意?!?/p>

“看看,”正道得勝了似地臉上閃著光芒,“他沒意見嘛,這算是他燒高香了。那就我做主,你們兩個能成,就先收拾到一塊過去?!?/p>

鳳鈴領了正道的意,轉(zhuǎn)身盯著平措,平措?yún)s還死板板地杵著不動。正道急了,嗔怪道,“平措,你還木著干啥?趕緊領上鳳鈴回家去?!?/p>

平措才從錯愕中醒來,“嗯”了一聲,先要出小賣鋪的門,風鈴卻向正道前挪了一步,“錢我會還你的?!?/p>

“不要了,不要了,十塊錢算個啥,能促成你們這么大的事,夠榮幸了。”

正道擺擺手,讓她跟上平措回,平措?yún)s又反應了過來,執(zhí)意要放下十塊錢,才領上鳳鈴走了。

“你們先就在一起生活,過幾天了,我領上你們到鎮(zhèn)上開結婚證去?!闭烙旨恿艘痪?,喜滋滋的。

其實,一聽這話,就有謬誤,風鈴本來就是逃婚出來的,到哪去開介紹信去。后來,正道去平措的家,看他們?nèi)兆舆^得順溜,也提過領證、辦個儀式的事,但一觸及到首先得各自要到所處的村上開介紹信的話,就一籌莫展了?!八懔耍懔?,就這么過活著吧?!闭勒f,像是寬慰,“誰也把你們咋不了。”他們也常到小賣鋪里去,一來二往的,親戚一樣走動著。

平措對過日子有了極大的興致,除了種好自己的那幾畝地、有人請了去殺祭,一有機會還到那些包地種的大戶家去打工。風鈴不出工,幾乎連門都不出,就干些家務而已。

一年后,生下了平娃。

有一天,平措到外村殺祭回來遲了,平時都是一吃過中午飯就回來,這次卻是已大后晌了,還喝了酒,手里提著一條刀口肉,“哼哼嚀嚀”興致勃勃地進了門??墒牵P鈴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迎上來接他手里的東西,他趁著酒興高聲喊了幾聲“鳳鈴”,還是沒人應,卻驚醒了炕上偎在被窩里睡著的平娃。平娃大聲地哭著,也不見鳳鈴來哄,他就急了,顧不上管娃,急煎煎地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一點蹤跡也沒。他一下子頭大了,酒也完全醒了,失魂落魄到了絕望而虛弱的地步,順手把那條一直提著的刀口肉扔在了地上,抱起平娃,門也不關,就向小賣鋪跑去。

正道說沒見鳳鈴來過。

正道說肯定沒有走遠,每趟班車到站,上人下人他都從窗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正道也急了,鎖了小賣鋪的門,陪著平措挨家挨戶地打聽,到半夜了,幾乎把全村所有的人家都問完了,也沒個結果。平娃在兩個人換著抱的懷里哭得不住聲,平措一直說是想他媽呢,正道說是想吃奶呢,這才被自己無意識說出的一句話提醒了,娃是餓了。兩人趕緊抱著娃去了小賣鋪,捅開爐火,在爐子上搭了一壺水,取了小賣鋪賣的奶瓶和奶粉,給娃喂的吹飽,滿意地睡了,平措無精打采地抱著娃回了家。那時平娃才三個月。

到中午吃飯時,平措還沒來,打電話又不接。妹子說一定是騎摩托聽不見。

后晌了,平措才騎著摩托捎著平娃來,一進門,就急急忙忙去后院,佝著頭,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似的,想盡快彌補。大哥跟了進去,說不急,已經(jīng)遲了,下水都凍住了,讓他先吃飯,吃過了,用一盆熱水燙一下下水了再拾掇。他說他不吃,已經(jīng)和平娃在鎮(zhèn)上吃了。大哥說有煮下的羊肉,給他留著呢。他跟上大哥出了后院。

前院里,妹子正拉著平娃的手問話。平娃和平措長得極其相似,瞇著小眼,憨敦敦的瘦小,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平娃,你吃的啥?”

“麻辣粉?!?/p>

“你們騎上摩托干啥去了?”

“找媽媽去了?!?/p>

“不胡說,好好玩著。”跟著大哥后面的平措揉著凍得流鼻涕的鼻子,斜睨了一眼平娃,甕聲甕氣的,又對大哥說,“實在是遲了,下水都凍硬了,弄盆熱水?!?/p>

“這長時間,你究竟到哪去了?”大哥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一種關切。

“去了趟下寨?!?/p>

“那么遠,干啥去了?”

下寨要翻過西山,在山梁那邊呢。

“辦個事?!?/p>

“啥事,那么急?!?/p>

大哥再問,他已沒有一點回答的意思。

大嫂已從廚房里端出一盤羊肉,他執(zhí)意說吃過了,不吃,在大嫂一再的強制勸說下,他才挑了一塊最小的,拿在了手里。大嫂把盤子遞給了妹子,讓她給平娃吃。

平措站在廚房門前,像是有人催促似的幾下就吃完了那一小塊肉,在旁邊窗臺上放的抹布上擦了擦手,看了看拿著一塊肉的平娃,微佝著腰身等大嫂弄熱水。從側(cè)面看過去,感覺他比先前老了許多,我心里的“先前”也就是早晨,似乎有一種很重的東西壓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那種利索擠壓到了某個最里角,或者,已經(jīng)是被壓消散了。

平措接過了大嫂端出的一大盆熱水,我跟在他后面去,幫著拾掇下水。

其實,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樣,平措一觸到要干的活,立馬找回了他那種微妙的神圣,有條不紊,伸縮自如。但是,我還是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些皴裂給他帶來的不適,甚至比早晨更開裂了些,也許是騎摩托凍的;當他把手浸入水盆中時,他的臉抽搐著,仿佛皮膚下面有兩條蚯蚓在游走;胳膊也微微顫抖了幾下。

我想和他攀談,又怕他總是不言不語,最多像往常一樣,說句“來了”,或“嗯”,甚至只是遞給你一個模棱兩可的眼神。但是,知道了他的故事后,我料到他的心里肯定貯存了許多的東西,甚至腌制成了一種憤怒和悲傷,還有一種永久的等待:我明白了,他為什么一有空閑就到車站前站著,巴望著一輛輛上來下去的班車。那么,怎么才能找到一個結點呢,怎么才能像他剝羊皮一樣剝開一個切口呢。

我遞了一支煙給他,他搖了搖頭,事實上,他也沒法接,他的手里正翻著一截羊腸子。我索性自己叼著點燃了,放進他的嘴里。他抬起臉來,張了張眼皮,整個臉上像是一塊新翻的土地,黑黝黝的。想是出于感激和回報,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喉結間咕咚了一聲,扭曲著身子,似乎身體里的某種東西整個翻了個個兒,緊接著,他就“咳咳咳”地咳嗽起來,像是一種無厘頭的拆散和撕開。

“孩子念書還方便嗎?”我說。

“方便啥?”

他已抵抗不了一種情緒自身的渲染,隨著咳聲,像是扶著一個支撐,一下下站了起來。

“村上的小學撤了后,大部分人都把娃們轉(zhuǎn)到城里去了,剩下不多的些就在鎮(zhèn)上的中學里,設了小學班就讀。離學校近的還好,像我們離鎮(zhèn)遠的村子,每天早晨送到學校,中午再接上回家,吃過午飯又送回去,下午再接回來,你說能方便嗎?”他說著,又狠狠地吸了幾口煙,就吸到煙把上了,我又趕緊遞了一支,他沒推辭,也沒了以往的那種冷漠感,倒是顯出了特別的憂郁。是啊,對有家室的人還好說,一個接送,一個做飯,方便多了,對于他,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一個人攬擋,肯定是艱難有加。最終的問題還是出在鳳鈴身上。

“你媳婦沒個音信?”我試探著問。

“九年多了?!甭曇衾飵е鵁o限的傷感。一種東西永遠定格在他的心里呢。

“就沒個跡象?”

“嗯?!?/p>

他猶疑著,臉上顯出痙攣的神情,像是在突圍著某種艱澀,又像是戰(zhàn)勝著某種世故,終于在細細的聲音里擠出了可怕的情緒:

“這正道?!?/p>

“咋?”我吃驚而好奇,“正道咋了?”

“是他,”似乎他說的這個事情本身就要一種巨大的力量,他撐不住,他說不出,說出就是對他自身的詆毀,是對整個事件的翻牌,“是正道,是他把鳳鈴倒到了下寨,他的一個叫陳緒的親戚那。”

“那你中午就是到下寨找鳳鈴去了?”我說,我都有些承受不住事態(tài)的變故。

“哦……”他想說又不想說,氣餒到了極至,“我也是在鎮(zhèn)上和平娃吃麻辣粉時,有人打電話說的,他說完就掛了,我想再細問一下情況,打過去,那人就再不接電話了。我急急騎摩托去了下寨,找到了陳緒家,莊門鎖著,好像好久沒人住了?!?/p>

有天,我正在辦公室修改一篇稿子,突然聽到很輕微的兩下敲門聲,也沒待我應聲,門已被推開了一道縫,一張臉在那探頭探腦地閃了一下,接著就悄無聲息了。我想,可能是啥人敲錯門了,也沒在意??墒?,我剛把注意力又轉(zhuǎn)回到稿子上,門卻被推開了,并且躡手躡腳地走進個人來。是平措,手里捏著一盒剛拆開的煙,臉比以往更黑瘦了。他邊走邊翻著煙盒蓋,從中抽出一支,也沒說啥,就向我遞了過來?!捌酱?,”我說,接了煙趕緊讓坐。

“你咋找到這來了,平措,有啥事打個電話嘛?!?/p>

“我問了好多人?!彼澏兜淖齑缴咸S著一種急切,像是有啥話要說,又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或者說,是不知道咋說。

“你進城了,平娃咋弄?”我腦海里顯出了一個騎在摩托后面,流著鼻涕的身影。

“我安頓好了,也給了錢,中午就在學校外的小飯館里吃上一頓。”他說著,眼睛瞇得更小了,似乎,心已回到了鎮(zhèn)上,身子也隨即搖擺了一下。

“太不容易了。”我給他倒了水,讓他先坐下,有啥事坐下慢慢說,他像是沒有聽見,獨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蹣跚。他手里拿著煙盒,卻沒給自己抽,我從桌上我的煙盒里抽了一支,遞給他,給他點上,他依然沒有落座的意思??磥硭拇_有話要說,要說的話一定是他心里的一個負擔,他是怕把負擔添加給我而猶豫著。良久,他終于還是把它擠壓了出來。

“就是為這事,來找你?!?/p>

“平娃咋了?”我說,看他那蔫兮兮的樣子,我心里一緊。

“我想——我想給平娃轉(zhuǎn)學,轉(zhuǎn)到城里念書。”說完這句吃力的話,他似乎一下子輕松多了,神情松動,眼里透著光亮,像是完成了一種使命,左右瞅了一下,坐在身后的沙發(fā)上,并且端起茶杯,潤了潤仍然蠕動著的嘴唇。

“噢,是給平娃轉(zhuǎn)學呀?!痹瓉硎沁@事,我心里也松了下來。

“就是,我又沒別的門路,只能找你。”他手里捏著茶杯。

我腦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這事的來龍去脈。

“轉(zhuǎn)下來誰伺候?”

“只能是我,還能有誰。”

“那你的地咋種,城里可不像鎮(zhèn)上,才十里路,從城里到鄉(xiāng)里可六十里路呢,種地的話,來來回回的更不方便了。”

“地不種了,現(xiàn)在么,大多數(shù)人家的地都包了,我也把地包出去算了。在城里打個工,把娃也就伺候上了?!?/p>

這倒也是個辦法。地包了有收入,再在城里打上一份工,把娃也照顧上了……我這么思忖著時,其實,他還另有隱情。

“我打聽著了?!?/p>

“啥?”

“那天我騎摩托去,看到陳緒家的門鎖著,看樣子好久都沒住過人了,也是急,沒有問一下周圍的鄰居。后來我又去了一趟下寨。鄰居說見過陳緒領了個女人,說是從武山三萬塊錢買來的媳婦,不幾天就又領上走了;鄰居說聽說陳緒在城里干了個啥營生。我就想一邊打工,一邊在城里找鳳鈴,總有碰到的時候?!?/p>

雖然平措說的語無倫次,我還是聽明白了。說明鳳鈴有線索了。

“也不一定就是鳳鈴?!蔽艺f。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肯定是,”他被我的多慮弄得有些氣惱,不過沒有完全表露出來,只是腔調(diào)略微生硬。他匆匆瞅了一眼我,把目光收回到冒著一縷青煙的煙頭,仿佛那就是事件的中心,“不是鳳鈴還能是誰??隙ㄊ恰U朗顷惥w的舅舅,只有正道和鳳鈴熟悉,也知道鳳鈴的來路……”他并沒說出更多的理由,只是一味地自我申辯著。我看到了他的堅定,他投入得太深了。我必須轉(zhuǎn)入到他的正題。

“轉(zhuǎn)下來,你們哪里???”

“學校附近租個房子。大多數(shù)轉(zhuǎn)學下來的都那樣。”

“城里幾所小學,你想轉(zhuǎn)到哪個里面?”

“哪個都行,只要轉(zhuǎn)到城里?!?/p>

這倒給了我一個寬松的余地。我知道現(xiàn)在轉(zhuǎn)學非常困難,一個學校就那么大的容量,鄉(xiāng)里的學生大量往城里涌。別的學校我又沒有認識的人,還得去求人。城關校的校長是我的同學,我又沒求他辦過事,這點面子他總該給吧。我想說“行,過幾天了我給你問一下”,反正不急,現(xiàn)在學校馬上放寒假了,只能是下學期才能轉(zhuǎn)進來了,時間還長。但一想,平措會不會以為我在敷衍他呢。他太老實了,傷害也太深了,我不想給他再平添一些懷疑。

“積全嗎?”我立馬撥通了同學劉積全的手機,打了個哈哈,才說正事?!稗D(zhuǎn)個學生,到你們學校?!?/p>

對方遲疑了一下。我收緊了心,但怕他推辭。平措比我還緊張,斜著身子要站起來的樣子,側(cè)耳聽著。

“幾年級?”

“三年級?!?/p>

“不行,不行,三年級太緊張了,每個教室都是七十多個學生,把后墻根都擠破了?!蹦沁叿浅殡y的口氣。

“當個校長還牛了,”我揶揄著,拿出了老同學理所當然的強硬派頭。“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兄弟我就求你這件事。不行我就給你送禮去?!?/p>

“別踢踏人好不好。這家伙。”對方的聲腔里有些招架不住,“真拿你沒治。說吧,是你的啥親戚?!?/p>

“兄弟?!?/p>

“親兄弟?”

我分了一下神,趕緊給了他肯定的回答,生怕他聽出我的遲疑。對方說了聲“你稍等”,也沒掛手機,“嘀嘀嘀”地按通了一個座機,和另一個人說了一通,我能聽到他們說的就是轉(zhuǎn)學的事。

“好吧,下學期開校了,你把轉(zhuǎn)的學生領上來?!?/p>

我比自己得了啥喜事還激動。

“改天我請你吃飯?!?/p>

“去吧,你,不罵我就行?!?/p>

平措啥時候已站了起來,捏著已滅了的煙頭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可是,第二年春季開學時,平措并沒有領上平娃來。我想,他當時找我轉(zhuǎn)學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后又變了主意,心里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來,我回老家時,無意間又提起這事。

妹子說,平措早被抓了;妹子吃驚地說,這個事你沒聽說,他把鳳鈴殺了。

我急問啥時候。

她說是去年十二月份?!八f他打聽到了風鈴的下落,在城里,他要找去。他還把平娃安頓給了我,讓我下午了接一下平娃,還說如果他下午來不了的話,我把平娃接、送上兩天呢。可是,下午我剛把平娃接回家,他就來了。誰知道緊跟上一輛警車就把他又拉走了?!?/p>

我感到了時間的相同性。

“具體是哪天,你記得嗎?”

“十二月二十號。”妹子說話總是風風火火而又言之鑿鑿,“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保全的生日。我們正準備給保全過生日呢,警車就來了?!畣柰蹎柰鄣模讶藝樀?,還以為咋了?!北H俏胰龤q的外孫。

我一思謀,那不正是平措到我辦公室找我給平娃轉(zhuǎn)學的那天嘛。我突然有了一種失落的關切。

“平娃呢?”

妹子說,在他哥那兒。他哥早不放羊了,把羊賣了,領了一個工程隊,在城里搞裝修,可是把錢掙大了。平措出事后,他就來把平娃領走了。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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