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暉

(福建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人文科學系， 福建福州　35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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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艾青域外詩的特點

黃暉

(福建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人文科學系， 福建福州350007)

摘要：艾青的域外詩用東方的視角洞察域外的微波巨瀾，把意象、形象、意境融為一體，追求詩的散文美，并采用獨特的詩語符碼體系，這些突出特點，影響著同時代及后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

關鍵詞：艾青； 域外詩； 獨特性

杰出的詩人，不僅能滿足同時代及后代讀者的審美需求，而且能以其精品力作、創(chuàng)作經驗，影響、啟示同時代及后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推進詩歌的發(fā)展進程。艾青便屬于這樣的詩人。其域外詩與他的其他題材的詩一樣，具有鮮明突出的特點，可供新詩創(chuàng)作之借鑒。

一、域外詩創(chuàng)作三階段

艾青域外詩包括“在國外寫的和寫外國的詩”[1]。二者的共同點是都擁有“國際題材”，不同的是表現(xiàn)國際題材的方式不大一樣，或較間接地予以表現(xiàn)，偏于抒寫對外國的觀感；或更直接表現(xiàn)之，更偏于挖掘國際題材自身的豐富內涵。艾青寫了不少域外詩，1950年他在蘇聯(lián)住了四個月，曾出版題為《寶石的紅星》的域外詩集，1982年他精選域外詩時，只選了其中的五六首，其余一概舍棄了，因為那是“膚淺”的頌歌?！队蛲饧肥赵?8首，與“膚淺”相對立，多為“深刻”之作。

艾青的域外詩創(chuàng)作可分為三個階段，具有鮮明的時代性特征：20世紀30年代留學巴黎的初始階段，充滿憧憬與追求，交織著希望與失望，正是睜眼看世界，竭力探尋世界奧秘的年輕人普遍心理的寫照，又是敏感、熱情的年輕詩人的心靈展露；第二階段為上世紀40-50年代反帝、反殖民主義的時代投影于詩中，又為新生社會光芒所吸引，歌頌與鞭撻并陳，《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黑人居住的地方》批判資本主義，《車過貝加爾湖》《西伯利亞》等禮贊蘇聯(lián)，《第三只鴿子》呼喚世界和平，《年輕的母親》《寫給小睡車里的嬰孩》謳歌新生活，歌頌母愛，歌頌人類的未來。第三階段為文革結束歸來后的歌唱，情感的放縱、知性的控制，豐富多彩，深沉奔放。這一切無不說明，一個杰出的詩人，總是跟隨時代前進，永不停止追尋真、善、美的腳步。

二、以東方視角，洞察域外的微波巨瀾

艾青的域外詩，以東方的視角，洞察域外的微波巨瀾，使世界性與民族性，獲得完美的統(tǒng)一。

《ORANGE》(法文：柑橘)里，公共汽車閃過，噴水池旁捧花的異國少女蹁躚起舞，大麥酒映出“太陽的歡喜”，皆為域外之景，卻是故國熟悉的柑橘所引起的回想。柑橘使詩人想起了柑橘般的地球那一面有著柑橘般快樂的中國姑娘，與她離別時曾分吃柑橘，柑橘“是我心的比喻”，柑橘就是詩人的心。也許只有中國人對柑橘才有這樣的感情，才會透過柑橘看世界，憶故鄉(xiāng)。

20世紀50年代，艾青先后訪問了蘇聯(lián)、東西歐、南美、日本等地區(qū)和國家，他一路觀察、諦聽，他描繪異國風物，他抒寫對各國人民的感情，他始終堅持作為中國人民友好使者、和平使者這一視角，這一視角，包含著時代性、意識形態(tài)性和個性。對蘇聯(lián)各方面的抒寫，顯得那么優(yōu)美，那么深情。《“自由”》揭示西方“自由”的本質是金錢，體現(xiàn)了新中國詩人特有的犀利與深刻。他保持了他個人的獨到眼光，《維也納》的視角與30年代表現(xiàn)歐羅巴、巴黎、馬賽的視角幾乎一樣，但又不一樣。他看到的維也納“像一個患了風濕癥的少婦 / 面貌清秀而四肢癱瘓”，“像一架壞了的鋼琴/一半的鍵盤發(fā)不出聲音”，“像一盤深紅的櫻桃”，但半盤“已經腐爛”，“莫扎特銅像前的噴泉 / 所噴射的不是水花 / 而是奧地利人民的眼淚”，“維也納，坐在古舊的圈椅里/兩眼呆鈍地凝視著窗戶/ 一秒鐘，一秒鐘地在捱受著陰冷的時間……”對戰(zhàn)后被分裂了的維也納現(xiàn)狀，有著錐心之痛，這是一個掌握了正確理論的中國詩人對維也納、奧地利的獨特眼光，詩的末尾表達對維也納的祝福，更顯示了堅定與樂觀，已大大不同于30年代對未來只寄予模糊、微芒希望的青年詩人了。

70-80年代，經過生活風雨的磨練，詩人已是一個年長的智者，他重返歐洲，遠赴北美，用一個文化使者、年長智者和激情依然卻更深沉的詩人的視角表現(xiàn)域外世界。寫于1979年6月3日的《維也納》：“群山環(huán)抱的盆地 / 是一個綠色的搖籃”，而“美麗的維也納 / 是一個傳說中的公主 / 躺在溫柔的懷抱里”，這是一般旅游者眼中的維也納，在詩人看來，那河谷兩岸的大山，像衛(wèi)隊，“整齊威武，戒備森嚴”，而維也納不能真正的睡眠，“老是眨著秀美的眼睛 / 不安地仰望天空 / 憂心忡忡地注意風云幻變”。詩人透過平靜，看到仍潛伏著冷戰(zhàn)的危機，這是睿智詩人的眼光。兩天后寫的《重返維也納》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突出它的“容光煥發(fā)”，充滿歡樂，但詩人重提它的戰(zhàn)爭歷史：拿破侖兩次在此飲馬，“在巴登風景區(qū) / 還有占領軍的打靶場”，“如今陶醉于‘永久中立’/帶來的安祥”，閃露出隱憂，詩末，詩人獻上了深深祝福。詩人的視域更寬廣了，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更深了。

三、域外詩的意象、形象、意境之美

西詩長于創(chuàng)造意象，中詩注重經營意境，艾青的域外詩把意象編織進形象，用形象營構意境，形象把意象與意境融為一體。

艾青域外詩追求意象美、形象美、意境美。

意象，形象、意境的單純，像露珠，晶瑩透亮，卻在陽光下閃射出五顏六色?！懂斃杳鞔┥狭税滓隆贰蛾柟庠谶h處》的題旨是“天亮了”，多么單純，卻蘊含著天亮時的寫實，光明替代黑暗的象征，于單純中見深厚。單純樸素與繁復豐厚是統(tǒng)一的。《墻》揭示柏林墻阻撓不了德國人民統(tǒng)一的意志，隔斷不了“比風更自由的思想”。立意單純，形象單純，風格單純，呈現(xiàn)出褪盡鉛華的自然美?！顿洶铝帧贰对L馬克思故居》《祝酒》《熱那亞》《愛荷華》《得麗湖畔》等都具有同樣的特點?！督o烏蘭諾娃》：

像云一樣柔軟，

像風一樣輕，

比月光更明亮，

比夜更寧靜——

人體在太空里游行；

不是天上的仙女，

卻是人間的女神，

比夢更美，

比幻想更動人——

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結晶。

詩人創(chuàng)造了柔云、輕風、明月、靜夜、仙女、女神、美夢、幻想、“人體在太空里游行”等美好的意象，每個意象都透明得像水晶，從多個側面表現(xiàn)了烏蘭諾娃舞蹈藝術高超曼妙的美好形象。意象、形象的特點是純美。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舞蹈藝術，“是勞動創(chuàng)造的結晶”，立意并不深奧，意境的特點也是純美。整首詩十分單純，卻又十分豐富，它展開了廣大的想象空間，如果說第一節(jié)是“具象”的，那么第二節(jié)則“抽象”些，仙女、女神、美夢、幻想雖具體明確，但她(它)們是怎樣怎樣美，卻不具體明確，要靠讀者自己去想象，這就使意象、形象、意境顯得豐厚。

有些詩，意象、形象、意境更顯示出繁復豐厚的特點。這與“單純中見深厚”是不同的。《古羅馬的大斗技場》《致亡友丹娜之靈》《死亡的紀念碑》《慕尼黑》《藍色的多瑙河》《百老匯舞蹈》《芝加哥》《紐約》《洛杉磯》等篇，或寫實，或象征，或把寫實與象征結合起來，以寫實為主，以象征加重詩的底蘊與內含，使這些詩更見深厚凝重?！短J笛》有著多種情感的繁復，卻匯聚于“我從你彩色的歐羅巴 / 帶回了一支蘆笛”的歡欣與驕傲，并發(fā)布詩的宣言：“我曾餓著肚子 把蘆笛自矜的吹 / 人們嘲笑我的姿態(tài)， 因為那是我的姿態(tài)呀！/ 人們聽不慣我的歌 / 因為那是我的歌呀！”剛剛吹起蘆笛，就在追求獨創(chuàng)，那么自信，那么自豪！意象、形象、意境可用“渾厚”二字概括之。

寫蘇聯(lián)及東歐的詩、寫巴黎、法國的詩，寫南美的詩，寫黑人的詩，都可視為組詩，每一組都刻畫了形與質各異的總體形象，這一個個總體形象由更具體的個別形象組成，每一個形象又都是獨立的、獨特的。若干個相同、相似甚至相反的意象經過“形象思維”的組合、拼接、熔煉，創(chuàng)造出了形象。相同、相似、相反的形象釀出了某一種意境。

艾青寫了好幾首關于黑人的詩?！段业陌⒎抢印穼懺娙顺孙w機在達喀爾機場短暫停留，他見到許多黑人，他們“臉上流著汗”，“很瘦”，“很疲倦”，他們在痛苦地勞作，黑皮膚女人“滿含眼淚”在賣笑，而白人在掠奪、縱欲。“這兒的夜晚很長 / 已經延續(xù)了幾百年”，揭示殖民主義是造成黑人悲劇的根源。詩人熱切呼喚黑人起而反抗，“讓憤怒的火焰燃燒得更旺吧！”關注于整個黑人的命運。如果說此詩主要在表現(xiàn)黑人的苦難的話，那么《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則主要在發(fā)掘黑人的樂觀精神?！逗谌司幼〉牡胤健吠ㄟ^黑人居住區(qū)“盡是一些破爛的木片”搭蓋而成，“互相牽連又互相擠捱 / 歪歪扭扭一排壓著一排”，與白人居住區(qū)“一幢幢高樓直矗到天上 / 一陣陣傳來爵士的聲響”，形成尖銳對比，告訴人們：即使推翻了殖民主義，黑人與白人的貧富懸殊仍然多么嚴重！如果說此詩主要著眼于物的話，那么，《憐憫的歌》則主要著眼于人，從一個城市流浪兒，一個年輕貌美的黑人，夜晚住在一根鋼管里，詩人展開了聯(lián)想與追問：黑人？混血兒？父母在哪兒？是一次偷情的結果嗎？……從而慨嘆：“里約熱內盧 / 原是一個淫狎的地方—— / 當夜晚，街上燈火輝煌 / 白種的老頭子挽著黑種的姑娘?！边@個組詩以相反的兩組意象創(chuàng)造出兩組不同的形象，造成了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種不和諧的意境。

四、域外詩具有“詩的散文美”

艾青有自己獨特的詩語符碼體系。早期，他曾追求詩語的陌生化。詞語的搭配相當奇特，詩行似被隨意切割，并不完整，典雅，有時甚至晦澀。陌生化給人以強烈的新鮮感，耐人咀嚼，回味無窮，產生了特有的魅力。這在他寫于上世紀30年代的早期域外詩里相當突出。如《我的季候》：

今天已不能再坐在

公園的長椅上，看鴿群

環(huán)步于石象的周圍了。

唯有雨滴，

做了這里的散步者；

偶爾聽見從靜寂里喧起的

它的步伐之單調而悠長的聲響，

真有不可卻的抑郁

襲進你少年的心頭啊。

寫的是：下雨了，單調而悠長的雨聲，使流落異國的少年，心頭更充滿了抑郁。這樣的一個意思，采取的是這樣曲折獨特的表述方式，令人驚異、難忘。這種詩語符碼及其所形成的詩風，使人想起20年代李金發(fā)的象征詩，想起40年代九葉詩派的現(xiàn)代詩，它們之間至少有一種元素是相同或相近的，那便是詩語符碼的獨特性。但很快他就與陌生化疏離了，30年末發(fā)表《詩的散文美》，更標舉“ 詩的散文美”的大旗，追求“口語美”。40—50年代，他以自然、明快為特征的詩語符碼取代了陌生化的詩語符碼。

艾青在《詩論》里說：“一首詩的勝利，不僅是那首詩所表現(xiàn)的思想的勝利。同時也是那首詩的美學的勝利——而后者卻常被理論家所忽略?！盵2]艾青詩歌的藝術成就，宣告了他的“詩的散文美”的美學主張的勝利！“詩的散文美”使純詩與具有“散文美”的詩共存于域外詩，《有朋友從遠方來》《給烏蘭諾娃》等是“純詩”；大多數(shù)的域外詩，如《在智利的海岬上》《古羅馬的大斗技場》等，是富有“詩的散文美”的詩。70—80年代歸來后的域外詩寓深沉與睿智于明白如話的口語之中，“口語”美的特征十分突出。寫于1982年4月東京的《銀座》：“沒有到過銀座 / 等于沒有到過東京 / 銀座是東京的冠冕 / 銀座是東京的體面 / 銀座八條街 / 街街都熱鬧 / 太多的霓虹燈 / 太多逛街的人 / 有人在買歡樂 / 有人在賣歡樂 / 賣歡樂的人 /也在找歡樂”。句句明白如話，卻經過錘煉，深刻、犀利。

何謂“詩的散文美”？他說：“我用口語寫詩，沒有為押韻而拼湊詩，我寫詩是服從自己的構思，具有內在的節(jié)奏，念起來順口，聽起來和諧就完了。這種口語美就是散文美?！盵3]“詩的散文美”主要是口語美。他盡可能地用口語寫，盡可能地做到“深入淺出”，從而形成語言樸素、淺顯，卻又生動、深刻的特點?！督o巴勃羅· 聶魯達》整首詩全用口語，請看第四詩節(jié)：“你生活在人群里 / 你走在大街上 / 和勞動者打著招呼 / 你笑得像農民一樣……”樸實的口語道出了聶魯達與人民的密切關系，顯得多么深刻！

“詩的散文美”還融入了散文句法、章法的某些元素。詩的句式，有許多語法成分和邏輯成分的省略，往往是散文句式的濃縮，詞與詞之間的聯(lián)系密到哪怕隨意增刪一個字，也會使詩意改變。而具有散文美的詩句卻像沒有經過加工的散文句子。句子長長短短，標點時有時無，每一句中詞與詞之間并不象一般的詩那樣具有跳躍性，聯(lián)系也不那么緊密，它的句子既是散文的，又是詩的，這是詩人把自己感受最深的，用最自然的方式表達出來。使句式的錯綜與劃一，松散與嚴謹，自然與錘煉，整齊與參齊，獲得完美的統(tǒng)一，不追求詩句的凝煉，而刻意把它寫得像散文，使詩情得以舒緩、曲折、變化；不追求詩行之間、詩節(jié)之間的跳躍性，而刻意讓它“松散”些，在跳躍與松散之間取得某種平衡。[4]《大西洋》共23個詩節(jié)，最短的詩節(jié)只有兩行，最長的多達22行，參差不齊；就詩行言，最短的只有兩個字，最長的多達15個字，詩行長短不一，很不整齊，但不整齊中也有整齊，如：“我們給舊世界挖掘墳墓 / 聽啊，巨人正在敲打喪鐘……”而充溢在這些“散文”般句子中的是詩的激情。因而，它本質上是詩。

散文美還體現(xiàn)在他的詩不重外在的節(jié)奏，而重內在的節(jié)奏；不重語言形式上的抑揚頓挫，而重情緒上的起伏變化。艾青的詩沒有一定的頓數(shù)，頓數(shù)不斷變化，完全隨著感情需要自然地傾吐。他更重視內在節(jié)奏，認為復沓是詩的節(jié)奏的主要成分。他常用反復構成詩的節(jié)奏，使語言找到了節(jié)奏的外在形態(tài)與標志。由于用了復沓，使詩散中有整，使詩句給人以一定的抑揚頓挫之感。[5]《東山魁夷》第一詩節(jié)四句，一、二句句首都用了“好像是”，第三詩節(jié)四句，一、二、三句句首都用了“多么”，第四詩節(jié)四句：“那怕是紅葉如火 / 那怕是古廟鐸聲 /那怕是漓江的清流見底 / 那怕是透過雪樹窺見的奧地利古城”，沒有韻腳，但每句句首“那怕是”的復沓，卻使詩具有整齊的節(jié)奏。

這一切，使艾青詩的審美形態(tài)既具有“詩美”，又具有“散文美”，形成獨特的“詩的散文美”。

艾青的域外詩體現(xiàn)了艾青詩歌的某些總體特征，有的是域外詩所獨具的。它給新詩創(chuàng)作以啟示，這正是它的價值所在。

注釋：

[1] 艾 青：《域外詩·序》，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3年。

[2] 艾 青：《詩論·美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8頁。

{3] 艾 青：《與青年詩人談詩·關于詩的散文美》，《詩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05-206頁。

[4][5] 游友基：《艾青詩的散文美的美學主張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學術月刊》1983年第4期。

[6] 艾 青：《母雞為什么下鴨蛋》，《艾青談詩》，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127頁。

[責任編輯：余言]

收稿日期：2015-11-18

作者簡介：黃暉， 男， 福建霞浦人， 福建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人文科學系講師， 文學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321(2016)02-008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