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強

日常生活的崇高:雨田詩歌中的自我、無意識和自性

馮強

我曾以美國政治理論家斯蒂芬·K.懷特提出的“日常生活的崇高(sublime of everyday life)”概念分析詩人劉春詩歌呈現(xiàn)的政治意識和美學(xué)反思①，這一反思避開了傳統(tǒng)意義上總是同宏大、浩瀚和強力這些能代表或激發(fā)無限感想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的崇高，而以日常生活的崇高朝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開放，“開放”意味著“積極擁抱作為人類有限性之鏡的偶然性”，日常生活合理性的計劃之擾亂或打斷不再僅僅被視為障礙，而是一種善意的提示，用以“培育日常生活斷裂和挫折經(jīng)驗帶來的崇高痛苦”，這樣一種氣質(zhì)可以幫助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更加容忍和謙遜②。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本體崇高，而是訝異于他者所生發(fā)的、理性的“微妙崇高(a quieter sublime)”，更多與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中自我有限性相關(guān)③。這一概念可以抵制充斥各種謊言的虛假崇高(false sublime)，致力于培育建基于平等精神之上的日常生活的真正崇高(authentic sublime)。中國詩人于堅也曾區(qū)分與“觀念的神性”相對的“日常生活的神性”:“中國傳統(tǒng)的神性不是外在的東西，它是先驗的，存在于世界之中的。神性、詩意是先驗的，在語言之前就存在，詩人只不過將它說出來而已?！雹芤虼耍梢哉f，“日常生活的崇高”這一概念可以具備政治和美學(xué)的雙重屬性，它既可以呈現(xiàn)為一個具體的美學(xué)意象，也可以成為改變自我和生活的一種日常政治方法，能夠和解浪漫主義以來直至先鋒派詩歌一直在尋求解決的一個悖論，即詩歌與生活之間的非關(guān)聯(lián)性，在我看來具有很大的詩學(xué)潛力，因此這次仍然沿用這個主題，借用榮格的人格化理論探討雨田的詩歌，以此挖掘雨田詩歌中的日常生活崇高性，但與分析劉春詩歌的當下取向不同，這次著重分析日常生活崇高中的歷史取向。

與弗洛伊德不同，榮格認為至關(guān)重要的并不是我們能夠壓抑自己的欲望，而是要去發(fā)現(xiàn)那些在自我中還沒有誕生的東西，一個活生生的“第三者”，即自性(self)，自性是意識自我(ego)和無意識(unconsciousness)之間的張力(同時包括二者)，這一張力構(gòu)成心靈的中心，它在對立的兩種能量間自由運動，超越并整合二者，其目標在于心靈的完整性，這一整合機制一旦有方向、有秩序地運行，就被榮格稱為“人格化”[individuation，又有“自性化”“個體化”和“個性化”等譯法，我取“格物”“物格”(窮究)兼取通常意義上“人格”(整全)之意譯為“人格化”]。自性比自我更加核心，因為它較可以被個人直接感知的自我更有整體性(individuation原意不是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而是“使其成為不可分割之人的過程”，其意義是要成為完整的人)，在和解意識自我與無意識對立之后才能呈現(xiàn)，意識自我只占個體人格的表層部分，個人無意識(情結(jié))和集體無意識(原型)才構(gòu)成人格的大部分，人格化的過程就是不斷指認意識自我需與之共處的無意識他性(otherness)，之后進行吸納整合，健康人格之形成需要個體心靈中對立的意識自我和無意識彼此相格窮究，最后達到對意識自我和無意識整全性的相互尊敬與適應(yīng)。榮格的動力和整合機制不是要貶低意識自我，相反，自我因為與日常生活更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而成為更高自性的預(yù)示(prefiguration)，只有以日常經(jīng)驗中誕生的意識自我為前提，更高的自性才能轉(zhuǎn)化(transformation)出來⑤，就像電流在正負兩極間流動，也像宋代禪師青原行思提出的看山(不)是山的三重參禪境界。在這個意義上，我把人格化視為日常生活崇高的榮格式呈現(xiàn)。

限于篇幅，我們以《紀念:烏鴉與雪》為例。這首詩中“烏鴉”出現(xiàn)了55次，“雪”“雪白”“雪地”共出現(xiàn)51次，與之相關(guān)的“黑”出現(xiàn)了21次，“白”“白白”“明白”共出現(xiàn)6次，“我(們)”出現(xiàn)最多，有86次?！昂凇笔菬o意識的表征，比如“雪從容不迫地飄著跳蕩的火焰保持著本色/黑暗的力量在潛意識中彌漫”，但也與正義相關(guān)，“我們還要沉默多久如果不是我們的血/像水一樣白白地流在雪地上那些比烏鴉/還黑的人能反思他們自己嗎卑鄙者的靈魂”，同樣，“雪”也是，與其諧音的“血”出現(xiàn)了11次，同樣與正義相關(guān)，比如“我如此隨意地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捏在手中/捏緊它千萬別讓手中的雪流出血滴”，當然這正義的缺失指向了過去——“有黑色的烏鴉在哭泣有記憶的血在流淌”——因為詩篇的主題就指向“紀念”。另外，作為“血”之派生意象的“太陽”和“火”也出現(xiàn)了9次，“死”出現(xiàn)了6次，“上帝”“神靈”“靈魂”和“魂魄”出現(xiàn)15次。初看上去，《紀念:烏鴉與雪》對意象的使用似乎是凌亂的，貌似囈語指向不同的表征，意象之間不斷發(fā)生折射、疊加和損耗，比如從頭到尾貫穿的“烏鴉”不停地在無情的神秘、“悲劇”和人性化的“哭泣”“憂傷”“感動”“祝?！眱蓸O流動，其實這正符合無意識同意識自我之間的對偶相格狀態(tài)，一方面，“我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孤獨的烏鴉守望著自己的影子突然之間/我的內(nèi)心渴望著靈魂的源泉”；另一方面，“我痛苦得空空蕩蕩/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一只烏鴉在雪地上吸我的血/我提心吊膽地懷念我不想失去棲身之所……”，這樣，“烏鴉”既是自我期許的一種投射，也是內(nèi)心恐懼的一個癥候，所以我們需要仔細辨別其中的紋理、質(zhì)地和層次。實際上，不同層次“烏鴉”間的對立恰恰為雨田的詩歌提供了意象更新的動力，意識自我和無意識之間的斗爭相格是一個典型的人格化過程，有時，詩人可以翻過烏鴉的黑色，抵達自性的光芒:“烏鴉的翅膀/怎么能遮住自由天空下的光芒”，但在多數(shù)情況下，詩歌中能呈現(xiàn)的自性仍然是混沌中游絲般的秩序，處在無意識的黑暗和清醒自我意識的妊娠之中:“是黑色的烏鴉/讓我識別出善與惡是雪白的雪讓我看清了/光明與黑暗其實我二十年前在川藏高原上發(fā)現(xiàn)/太陽也是黑色的我的孤獨早已接近黑暗”，“我的孤獨早已接近黑暗”，意識自我和無意識黑暗之間仍然缺少深層轉(zhuǎn)換的動力，或者說，二者仍然處于持續(xù)的相格狀態(tài)，并未達成運動中相對平衡的有容乃大的安詳，詩人并未像切斯瓦夫·米沃什《禮物》或者瓦特·蘭德《我和誰都不爭》那樣返璞歸真:

張登堂 香溪小港

比太陽更高的宿命高懸著我不能懷揣火焰上路

因為歷史的長劍寒光凜凜而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

只能在春天看見誰的記憶又把昨天的傷痛

撕破我的背叛比雪更忠誠比烏鴉的鳴叫

更真實難道我就這樣命中注定守望孤獨嗎

“二戰(zhàn)”后的最初二十年，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被以悖論的方式同時遺忘和記住，“通過將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歸類于無意識區(qū)域，我們真的可以忘掉它。然而，正因為將它儲存在了那里，我們也將它保留為無意識記憶?！雹揞愃频那闆r在中國也存在。個人乃至?xí)r代的創(chuàng)痛記憶被暫時擠壓進無意識領(lǐng)域，成為被壓抑的原型腫塊。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是講述這一“最終故事”的時候了，是通過完整地講述克服這一歷史創(chuàng)傷的時候了。但是，講述需要一個各種討論角度充分參與進來的公共空間，包括受害者、施害者和旁觀者，這一空間在當代的闕如暗示了我們面臨的更深一層恐懼，所以詩人才會發(fā)問:“難道我就這樣命中注定守望孤獨嗎?”

近代以來，“中國美學(xué)最最關(guān)注的問題是崇高的范疇”，而虛假的崇高美學(xué)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新的文化運動要摧毀的文化建制之一。⑦這不意味著崇高話語徹底失效了，它需要在日常生活領(lǐng)域重生，說到底，崇高同信仰發(fā)生著或明或暗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必須結(jié)合歷史和當下將其人格化，使其形成具有獨立人格的“新人”，這一人格化過程被杰佛瑞·芮夫概括為“‘透過自性的行為，整頓心靈的混亂狀態(tài)’。自性整頓所有的原型，使之相互協(xié)和，形成曼陀羅結(jié)構(gòu)那種定型秩序，其中每一原型都和整體構(gòu)成互補的關(guān)系，原型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普世適用及集體性質(zhì)，實際上即促成了自性的獨特性。”⑧引詩中“太陽”和“火焰”分別帶有原型和情結(jié)意味，但太陽之上有“比太陽更高的宿命高懸著”，這個“宿命”是什么?從上下文來看，是歷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歷史留給幾代中國人亟待解開的、兼具集體原型和個體情結(jié)的創(chuàng)傷記憶:“因為歷史的長劍寒光凜凜而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傷口”，“誰的記憶又把昨天的傷痛/撕破”，這里，詩人紀念的是記憶，還是重新撕破的傷口?雪(血)地里的烏鴉帶來“一種帶有恐懼色彩的寧靜；作為自我保存的一種，它是一切情感中最強烈的一個。它的對象是崇高者”，埃德蒙·伯克對崇高經(jīng)驗的這段評論指出太過可怕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無法被意識自我承納，其直接性讓意識自我處于暫時的失語狀態(tài)，而這種可怕的幾乎要漲破意識容器的直接性又吊詭地使自我與其創(chuàng)傷分離開來，實現(xiàn)了對日常生活的去現(xiàn)實化(間接化)，突然闖入的崇高者使意識自我看起來“正?！钡慕?jīng)驗露出馬腳，這翻轉(zhuǎn)出一個兼具直接性和間接性的嶄新視角，同時容納了“正?！苯?jīng)驗中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矛盾、對立和悖論，安克斯密特就此區(qū)分出“前自我”和“后自我”，經(jīng)歷了崇高經(jīng)驗的意識自我(后自我)將前自我客觀化，此時，日常生活中的慣常之物開始發(fā)生“模糊了主客體之間、我們自己與世界間限間”的變形⑨，《紀念:烏鴉與雪》中創(chuàng)傷記憶和詩人靈魂與“雪”“血”和“烏鴉”的難解難分可以為我們提供這方面的例證。

雨田說，“詩歌的最高境界，來自詩人靈魂深處最純正的本色?！蔽覀兛梢园l(fā)問，雨田的詩歌是否完成了充分的人格化，從而實現(xiàn)了其靈魂?借用阿多諾對貝多芬式既客觀又主觀之“晚期風(fēng)格”的分析——“客觀的是那破碎的風(fēng)景，主觀的是那唯一使之發(fā)亮的光。他沒有謀求它們彼此和諧綜合。他，作為一股分裂的力量，將它們在時間中打散，以便將它們存諸永恒”⑩——我們可以領(lǐng)會，借助不斷回返歷史創(chuàng)傷，雨田不斷分離出自身的前自我，這種看似與日常生活正常經(jīng)驗分離的去現(xiàn)實化的崇高經(jīng)驗又在不斷制造著詩人的后自我，他以這種方式小心維護著意識自我授予的脆弱的統(tǒng)合感(sense of identity)，堅持自我在意識中的中心位置，以此維系了日常生活與歷史創(chuàng)傷微弱的關(guān)聯(lián)，拒絕了集權(quán)意識形態(tài)原型力量的掌控。在他那里，意識自我既是人類知覺經(jīng)驗的工具，也是未完成的理想自我(自性)的起點，這樣一種自本自根、即本體即工夫的精神讓他的詩歌體現(xiàn)出完整的人格化欲求?！白晕业摹晕腋小?sense of itself)，此時已經(jīng)改變，其意識現(xiàn)在安住所在是一個新浮現(xiàn)的自性?！薄?1詩人在埋葬前自我的詩歌儀式中逐漸臻至自性，這是一個自我哀悼的過程，但我們的社會文化卻省略了這必要的哀悼。

薇依認為理解形象和象征的方法“不是設(shè)法對它們進行闡釋，而是注視著它們，直至光芒放射出來”○12。《紀念:烏鴉與雪》中歷史創(chuàng)傷的形象和象征是“雪和烏鴉”。詩人對這一形象和象征的長久專注已經(jīng)在悄悄改變靈魂的內(nèi)涵:他的后自我不斷把新時代層層累積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到意識層面，培養(yǎng)意識自我的容納與接受能力，擴展意識自我的空間，其自身的承受力不斷增強，這是自性同情結(jié)、原型不斷進行競爭并重新整合的過程，內(nèi)在超越已然發(fā)生，超越的第三者在崇高經(jīng)驗中以缺席的方式誕生了。這一專注猶如祈禱，禳鬼悅神，被客體化的前自我此時為鬼神所專注:

我不能在雪地上把太陽當成白骨高高地舉起

因為遠方依然有鳴叫著的烏鴉在看著我

一場又一場暴風(fēng)雪并沒有卷走我流血的詩篇

榮格說，“神已變成了疾病”，詩人也這樣寫道:“我的內(nèi)心深處也許早就駐扎著無數(shù)只烏鴉/不然的話我一生中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疾病”。詩人當然不清楚我們是否有治愈這種疾病的良方，但是，至少對他來說——“一場又一場暴風(fēng)雪并沒有卷走我流血的詩篇”——他對得住自己的時代。《山花》2016年版，第3期B版。

②Stephen KWhite,Edmund Burke:Modernity,Politics and Aesthetics(SAGEPublications,Inc,1994),pp.83-90.

③Stephen K.White,Sustaining Af firmation:The St rengths of Weak Ontology in Political Theor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0),pp.72,147.

④于堅:《還鄉(xiāng)的可能性》，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215頁。

⑤大衛(wèi)·戴西:《榮格與新時代》，龔藝蕾譯，世界圖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0頁。

⑥安克斯密特:《崇高的歷史經(jīng)驗》，楊軍譯，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257頁。

⑦王斑:《歷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紀中國的美學(xué)與政治》，孟祥春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8、227頁。

⑧杰佛瑞·芮夫:《榮格與煉金術(shù)》，廖世德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

⑨安克斯密特:《崇高的歷史經(jīng)驗》，楊軍譯，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267-278頁。

⑩轉(zhuǎn)引自薩義德:《音樂的極境:薩義德音樂隨筆》，彭淮棟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35頁。

○11杰佛瑞·芮夫:《榮格與煉金術(shù)》，廖世德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4頁。

○12薇依:《重負與神恩》，顧嘉琛、杜小真譯，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124頁。

注釋：

①參馮強:《日常生活的崇高:劉春詩歌的政治與美學(xué)》，